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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金玉扶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偶有风过,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显得愈发死寂。北地少绿叶,多是歪斜生长的胡杨树,它们稀稀落落钻出黄沙,坚韧,又悲怆。


    蝉衣露在面巾外的一双眸子,渐渐沾染上几分苍凉,“你……”


    霍去病:“你……”


    二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霍去病抬手示意,“蝉衣姑娘先说。”


    蝉衣也不客套,直接开口,“受伤的兵士已无大碍,但需每日换药,我这边的伤药不够,以防万一,霍校尉需要带着他们赶紧回营。”


    尽管言语有据,霍去病仍旧听出赶人之意,“今晚休整,明日就走。蝉衣姑娘医术精湛,不知可否随行?”


    蝉衣摇头拒绝,“兵士们并无大碍,回了军营也有高明的军医疗伤,孙婆婆她们更需要我。”


    霍去病垂头不语,好一会儿他抬头笑了起来,“嗯,姑娘说得对。”


    他没有纠缠,令蝉衣轻松不少,“听兵士们说,霍校尉以一敌百,战场之上犹如西楚霸王重生,英勇无比。”


    闻言,霍去病眉梢带喜,清俊面容上是盖不住的意气风发,“姑娘过誉,那几个混小子胡说乱传,姑娘莫要轻信。”


    蝉衣将视线投向北方,繁星下,匈奴王帐就藏在大漠某个角落,“昔日,文景之治下休养生息,皇室退让,册封宗室女,以公主之尊和亲匈奴,朱颜衰败,香消玉殒折损大漠。先帝在位时期,南宫公主便被送往和亲,一生蹉跎。”


    蝉衣努力想着,朦胧间,依稀记起一个牡丹花一般的美人,她低声啜泣,清泪滚落,被强扶进送往匈奴的宝马漆车。


    那时,她好奇瞧着,却被阿母捂住眼睛,耳边只传来一声叹息。


    “前有李、卫两大将军,后继有你,驱逐匈奴计日可待也。若可以,希望日后别再送无辜女子和亲匈奴。”


    她的眉宇绕着愁绪,霍去病心中一拧,轻声开口,“我定拼尽全力将匈奴赶出阴山,让他们不敢踏出大漠一步!让大汉再无和亲女!”


    他扬起眉头,不曾被岁月磨砺的面容肆意张扬,熠熠生辉,如汤谷升起的太阳,亮过夜空星辰。


    蝉衣心弦一动,少年坚毅的神色撞入眸中,令她神魂震荡,这不是大言不惭,也不是豪言壮语,它是信念,亦像是承诺。


    片刻,她莞尔一笑,“相信你一定可以。”不因为其他,只因为在“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纪,他已经厮杀在漠南。


    陶杯中的水已见底,蝉衣起身浅笑,“时候不早,你我皆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好,姑娘保重。”


    霍去病深深看她一眼,分道扬镳。


    村子里房屋不多,能住的基本都分给受伤的士兵,他则和其他人挤在牛棚里。回去后,他随意找了个空位,抱胸背靠墙壁坐下,阖上眼睛。


    万籁俱静,周围只剩士兵们的酣睡声,催人入眠。


    梦里,又是天寒地冻时节,雪若柳絮纷飞,平阳公主府花园内,他趴在石子路上瑟瑟发抖,忽然耳闻环佩玎珰,一把伞为他遮住风雪。


    他抬头,第一次瞧见了她。女孩矜傲尊贵,肌肤胜雪,姿容娇美如冬春之际的带露梨花,清傲赛过凌寒独开的白梅,泠泠然恍若临凡仙子,而不敢亵玩焉。


    那时,她还不唤蝉衣。


    翌日,一声鸡鸣划过斜月,士兵们强拉起匈奴俘虏,却听他们不满呜咽,声大音杂,索性扯了脏布堵住大嘴。匈奴人屈辱地瞪大眼睛,“呜呜”几声后异味弥散口鼻,直呛得眼泪哗哗。


    村口,霍去病斜身上马,眼下的乌青证明昨夜并无好眠。骤遇故人,半睡半醒似沉于湖底,又浮于云端,梦境杂生且怪奇荒诞,断断续续,寅时不到就被惊醒,后背早已冷汗涔涔。他轻呼浊气,视线不舍地落在村落某一处。


    赵破奴见状,心思转了几下就猜到大概,他上前进言,“霍校尉,女医姑娘医术高明,何不请她一同回营,为吾军尽力?若有不从,直接掳走便是!”


    此话本是为了取悦媚上,但也存了几分真心。这次受伤,医治伤口时弟兄们皆没承受过多痛楚,女医手法轻柔,比之军中老医胜过太多。再者,女医虽然白布遮面,可怎么瞧也是个脱俗的美人,留在军营给校尉解闷,岂不两全其美?


    其余兵士皆点头,调笑地附和几句。


    霍去病眼神一亮,瞬间又黯淡下去,一丝理智强压下想掳走她的冲动。她手里的东西太多,觊觎的人也太多,到如今整整六年,即使尸身呈上御前,那些人还没放弃寻她。


    也许,留在人烟稀少的大漠才是最安全的。


    霍去病勒紧缰绳,眼神变得冰冷肃穆,“此事不准再提!撤!”


    小将虽面庞年轻,可气势一点不输沙场征战的老将,士兵们立马收起嬉笑的表情,一瞬军容严整,跟着扬鞭离去。


    屋内木床上,蝉衣睁着眼睛,神色冷凝,待马蹄声渐远,心中后悔与不安稍稍散去。若不是那群兵士因保家卫国负伤,心中实在不忍,否则,她绝不会多管闲事。


    好在,他们终于走了。


    几日后,村里阿婆们的伤基本都已痊愈,蝉衣决定离开,尽管众人急切挽留,她还是轻轻摇头。


    西北是个好地方,地广人稀,加之匈奴肆虐,更是人烟罕至。她会留下,但不会留在这里。


    两月后,离村落不远的赤城新开一家医馆,名为“白丁”,别于其他医馆,它还新设一项妇诊,专医妇人之疾,可因女子坐堂,鲜无病者。


    赤芍倚在门口神色焦急,医馆开张至今半个病人也没,偏偏有别于其他生意,她又不好出门招揽,平白触人晦气。


    赤药立在柜台前看着她,抿唇笑着摇头。水已煮沸,她敛袖倒上一杯,微微放凉,端着木托盘小步走向医馆南边里侧。


    一道竹帘隔开一个小小空间,帘内,靠墙立着一个柳木制高柜,内里摆放各类药材,柜前5尺距离放置一张柳木制长条书案,书案上仅一个药箱,再无其他。


    赤药掀帘将陶杯放下,压低声音,“姑娘,喝杯水歇歇。”


    蝉衣跪坐在木枰上,眼睛舍不得离开平摊在案几上的简牍,只轻轻“嗯”一声。


    姑娘读起书来常废寝忘食,赤药司空见惯,拿着托盘正准备告退,却听门口传来一声“咦”?听着是赤芍发出的疑惑,不一会儿,就见她领着一个女子进门。


    这是来病人了?


    蝉衣也抬起头,起身掀开竹帘一角望去,一个女娘佝偻着肩膀,眉间郁结,定定立在那儿。


    “孙芷?”


    听到熟悉的声音,孙芷身体一怔,下一刻,阴郁的眸子燃起一点点亮光,她快步走到蝉衣面前,双膝跪地,声音颤抖,“姑娘,姑娘救命。”


    赤药瞥了一眼蝉衣,心领神会地上前将她扶起,“姑娘快起,有话慢慢说。”


    原来,逃往中原的村民们听闻边关大捷,其中不乏身无财物者思虑再三决定返村,孙芷父亲一家便是如此。他们回到家中,见老母、女儿平安,震惊之余度过一段团聚的和乐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待他们得知孙芷曾被匈奴劫掠,名声已毁,态度立马变得恶劣。


    “阿父和继母听闻我曾被匈奴掳去,平日明里暗里多有羞辱,上月有行商借宿村里,他们竟私下商议,想将我卖与路过的老行商为妾,换些财物。”


    一想到老行商垂涎的嘴脸,孙芷瑟缩了一下,声音颤抖几不能言,若不是祖母偶然听见,助她偷逃,只怕如今已被阿父蒙骗,沦为卑奴贱妾。


    蝉衣拧眉,“你是偷逃离家的?”


    孙芷红着眼点头。


    孙父三儿两女,唯孙芷乃前妻所生,剩下几个皆乃继妻亲生,孙芷明白“亲父续弦,沦为后父”的道理,可也不能任由他们将自己推入火坑。


    想到此,自幼失母的悲伤如浪潮般汹涌而至,她抑制不住地想哭,可只是紧咬唇瓣,硬生生憋回眼泪。


    “前些日子听人说,城里开了一家医馆,大夫是个女医者,便猜测是姑娘,因此……特来投奔。”


    何为投奔?沾亲带故才算投奔!不过几日相处情分,凭何迫人收留。


    孙芷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垂越低。她自知此番话好没道理,可是……可是她已穷途末路,只能厚着脸皮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蝉衣不说话,指间缓缓摩挲着陶杯。


    孙芷是个不错的女娘,当日匈奴闯村,她本可跟随阿父继母一起奔逃,却因记挂落后的老祖母,一人逆着人群回到祖母身边照顾,这才被匈奴士兵抢掠上马。


    只是,孙芷户籍乃是良民,救她之事颇为棘手,一不小心就会惹上“略人”的官司。


    指间一顿,蝉衣垂眸,“此事,我帮不上忙。”


    赤芍眸色着急,想要说什么却被赤药暗暗拦下。她们是姑娘花了两千钱买来的,是学徒,亦是奴婢,没有资格置喙主人的决定。


    孙芷眼神空滞,脑中回想起祖母临行前的声音。


    “……你去城中探探,若真是蝉衣姑娘,你就拉下身段哭着求她,她定会心软留下你……瞧着她来历不凡,不比我们这些没用的乡野村妇,她定会有法子保住你……”


    只是祖母猜错了,蝉衣姑娘不会帮忙。


    出了医馆,阳光灼热炕人,孙芷茫然四顾,浑身却冷得发抖,这肮脏的泥潭,注定要溺在其中无法逃脱。


    她怪运道坎坷,怪霉运缠身,怪老天爷不长眼,她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她这一生完了,她认命。只是每每想到,天下之大,却无方寸容身之处,无爱她之人,又想起亡母,更加委屈悲切,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低声哭泣。


    “姑娘?姑娘……”


    听到呼唤声,孙芷朦胧着泪眼抬头,只见服侍在蝉衣姑娘身边的婢子追了出来。


    “姑娘等等。”


    赤药小跑着追上来,见她满脸泪水,眸中划过同情,“孙姑娘,姑娘让我问问你,可愿卖身为婢?若愿意,这就随婢子去官府登记券书。”


    闻言,孙芷惊地合不上嘴巴,许久,她抿唇一笑,眸光水亮,阳光下,面颊瞬间变得明艳动人。


    “我愿意……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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