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姣河汉女》 第1章 第 1 章 黄昏下,远处村落在漫天飞沙中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昏昏朔气吞噬。 这是春风吹不到地方,本是人间四月芳菲天,村子里却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村子南边,几个老弱妇孺或坐或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一个素衣女子轮番诊着脉,白玉般的额头微微沁着汗。 “阿婆,您右腿摔着了,看着有些肿,其实没有大碍,您别害怕,我给您开几副药外敷,卧床休息几日就能好。” “多谢姑娘。”老妇又叫了几声痛,虚弱地呼气。 这次不知何故,匈奴人闯村便走,未曾耽搁,只沿路顺手抢夺了几个小娘子,否则,她今日哪里还有命。 浑浊的眼睛缓慢溢出几滴泪,她抬手用满是尘沙的衣袖捂住脸,忍不住哽咽起来。 “可怜的孙女......芷儿......” 蝉衣诊脉的手一顿,转头看着隐忍哭泣的老妇,不知如何安慰。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震起尘沙无数,妇孺们只当是匈奴人去而复返,惊慌失措,害怕间忘了躲藏,只是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沙土飞扬,眸中满是怵意。 蝉衣眯起眼睛看向南边,飞扬的沙土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高举的玄色旗帜忽隐忽现。大汉尚玄,军中旗帜多以玄色锦缎为底,赤色描边,再配以金龙暗纹。 “各位莫慌,那是我们大汉的骑兵。” 不出片刻,骑兵进了村子,他们勒紧缰绳,战马发出“嘶嘶”低吼,堪堪停在众人之前,马蹄扬起的灰土让原本破败的村落又添几分萧条。 骑兵们身穿玄色铁甲,手持长刀,后背箭弩,端坐马上,威风凌凌。 突然,他们让出一条道,一名小将从中打马上前,一副未及弱冠的模样。 “什么人!” 老妇被灰尘呛得咳嗽数声,“我们本就是这村子里的人。” 言毕,又见那小将军皱着眉,生怕惹恼了他,继续开口解释,“不久前,一群匈奴人闯进来,村子里能跑的都跑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人。” 村中精壮男子携家眷悉数奔逃,只余老弱妇人,这世道,她们被视作累赘。 穿过一群妇孺,小将的视线后移,只见一个女子掩着半张脸藏在人群最后。 女子身着素色麻衣直裾,黑发半挽成垂髻,以素色发带系着,未着粉黛,灰尘扑扑,可露出的半张脸却难掩白玉之资。 “你也是?” 蝉衣见那小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轻轻摇头,“我不是,刚巧路过而已。” 小将:“捂脸作甚?” “灰尘大。” 小将军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腕间的铃兰银镯,欲言又止。 战马“呼呼”喷着热气,不耐烦地左右踏着蹄子,小将轻勒缰绳扭转马头,又抬眸看一眼少女,大声道,“走!” 还没骑出几米,他又急急拉紧缰绳,回头看向众人,“我定会打退匈奴人,让他们后悔辱我大汉百姓。”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蝉衣,一字一句道,“我叫霍去病。”说完掉转马头奔驰而去,留下滚滚尘沙。 蝉衣皱眉,少年将军眸中翻涌的深意令她心中一滞,脑中浮现过去岁月的人与事,却找不出半点他的影子。突然,手上传来粗糙的触感,拉回跑远的思绪。 “姑娘,可否请你在村子住上些时日?王婆她们伤的重些,匈奴人时常侵扰,附近也没有其他大夫,求姑娘多留些日子吧,求求了。” 蝉衣垂首,握住的手枯瘦且布满厚茧,瞧得人胸中微堵,她抬头看向老妇红肿的双眼,安抚浅笑,“阿婆,你不说我也会留的,我是医者,定等你们没有大碍再离开。” 蝉衣刚刚随着妇人在村子安顿下来,霍去病那边也追上了匈奴人。 单于大父行藉不屑地扬了扬刀,“小儿只带区区八百人也敢追上来,这么急着见阎王!” 霍去病冷着脸不发一言,挥起手中长枪便冲了上去,“杀!” 尘土飞扬,两军叫嚣着厮杀在一起,喷涌的鲜血混着扬起的黄沙模糊了视线,下一秒来不及挥刀,兵士的头颅便被割去。半个时辰后,匈奴人后知后觉,自知小瞧了这个小将,这哪是年轻人,明明是杀神! 大汉八百勇士以一当十,打得匈奴人一退再退到退无可退,直到星子西斜,尘沙中再没有站立地匈奴人。 单于季父罗姑跪在黄沙之上,围在四周的大汗轻骑死死盯着,眼神嗜血而蔑视,似乎在说到底谁去见阎王! 他瑟瑟发抖垂下头颅,生怕惹恼谁而丢了性命。 大漠夜晚的天空是深黑色的,钩子般的玄月发出清冷的白光,照的远处林木的剪影更加可怖。 霍去病坐在战马上,战甲的披风被烈烈大风吹的高高扬起,他仰头看向天空,此时已是寅时了。 “收拾好战场,回程!” 兵士们激动地大声应着,“诺!” 霍去病本是卫大将军的外甥,背靠卫大将军才能进入军中成为校尉,可今日一战,八百兵士歼敌数千,让他们明白将门无弱男,这才真正信服。 赵破奴眼神炽热,抱拳恭敬道,“霍校尉,战场清理差不多了,那边还发现几个昏死的女子,要怎么处理?” 霍去病转头,见几个女子身着本朝服饰,挥手道,“带到最近的村子放下安置。” “诺!” 回程路上,霍去病焦急一路扬鞭,不似返程,倒像在追击匈奴人。 兵士们骑马不觉得什么,只是苦了那些个被俘虏的匈奴人。他们先是求饶,又骂骂咧咧一路,用着汉人听不懂的匈奴语嘶吼着,咒骂着,控诉他们虐待俘虏。 再赶到来时经过的村子时,卯时刚过,村里安静的似乎从未有人生活过。霍去病心中一沉,环顾四周,发现村子似乎被整理过,白天战马肆虐的痕迹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整洁,宁静。 忽然村子东头升起一阵炊烟,飘飘渺渺融入清晨的天色里。 霍去病的心又漏跳一拍,他吩咐下属原地待命,自己下马寻过去。转过院墙角落的草垛,只见素衣女子手持草扇,轻哼着歌,围着一个炉子忙活着。 不知怕是惊扰了她,还是怕惊扰了自己,他一直憋着气,待到窒息感充斥喉间,这才惊觉慢慢呼出一口浊气。他下意识整理身上的战甲,抚平被烈风吹乱的鬓发,又抹了一把脸,才敢迈出脚步。 “姑娘。” “呀!”蝉衣煎药煎的入神,被这一声轻唤惊地扔了草扇,腕间银镯上坠着的铃兰被晃地叮当作响。 霍去病也似被吓到,愣了神,一会儿他平复心绪,捡起地上的草扇递给她,“姑娘莫怕,是在下唐突。” 蝉衣接过草扇下意识遮住半张脸,秀眉微蹙,她已认出,此人正是白天那位自称“霍去病”的小将。 见她神色戒备,霍去病暗道自己鲁莽,连忙退后一步抱拳道,“在下有事想请姑娘帮忙。” “何事?” 霍去病诚恳道,“看姑娘似乎会些医术,昨夜与匈奴人打了一场,军中兄弟多有受伤,希望姑娘施以援手。” 蝉衣反问,声音轻柔,“军中没有军医?” 霍去病:“这次出兵急没带上。” 蝉衣垂眸,“我有规矩,只医百姓。” 霍去病一怔,抱歉道,“既如此,叨扰姑娘了。” 蝉衣安静看着他,见他耳下还留着血渍,微微出神。片刻,她从袖中取出面巾系在脑后,只留下一双干净的眼睛和洁白的额头,“罢了,人在哪?” 少年喜怒皆在脸上,霍去病勾起唇角,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道,“这就带他们来。” 霍去病追击的那群匈奴逃兵,恰好就是洗劫村子的那一批,救回的那些女子正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婆婆的孙女孙芷也在其中。她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孙女,如今见她安然无恙,祖孙二人顿时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蝉衣蹲在受伤的兵士前,眉头紧拧。小兵血肉之躯被大刀掀开一个窟窿,皮肉外翻,涓涓流着鲜血。 身为医者,她虽一路行医,治病医疾多是内调,少见这么狰狞的伤口。她先止血清理伤口,取出麻沸散,又将银针过滚水、醇酒,一点点将伤口缝合,配以药膏纱布,帮助伤口愈合。 霍去病在一旁打下手,见她手法堪比军中医者,暗自惊叹。 “愣着干什么?给我纱布。” 霍去病回神,连忙递出白布,“给。” 蝉衣接过纱布,狐疑地看他一眼。 直至日落,最后一名受伤的兵士裹上纱布,蝉衣重重呼出一口气,想站起身揉揉腰,却不想医治时间过久,一时没站稳。 霍去病眼疾手快,伸臂护住,落在胳膊上的手掌传来柔软的触感,如同触电般,他又收回双手,连忙告罪,“姑娘,对不住,刚刚......” “无妨”。 蝉衣打断他的话,刚刚是她没有站稳,他扶住自己也是好心。视线一转,发现他的左臂上溢出些许鲜血,想必是刚刚用力,牵扯伤口再次裂开。 “过来。” 霍去病见她看向自己臂膀,笑着摆手,“不碍事。” 如此说着,却还是被她不由分说拉了过去。 少女神色疲累,他心中不忍再添麻烦,可见左臂衣袖已被剪开,便也不再阻止。 他专注的看着,觉得她变了很多,却又好像没有变。少了带着锋芒的暖,多了温柔疏离的药香,可眼神还是原来的样子,干净通透,像极了祁连山上的雪。 “麻沸散用完了,你需忍着些。” 霍去病回过神来,女子声音温柔,心脏也跟着软了几分,“没事,我不怕疼。” 蝉衣看他一眼,安静清理伤口,一刻钟后,见他真的一声没吭,不由又瞧了几眼。 霍去病捕捉到她的目光,轻轻笑了,“姑娘手法轻柔,真不疼。” 蝉衣手一顿,接着在伤口抹上药粉,又用纱布缠紧,“好了。” 她转身整理药箱,结束后拿起案几上的陶杯,靠着院门席地而坐,动作利落不显粗俗,反倒不羁潇洒,有老庄之风。 她掀开面巾一角,露出小巧洁白的下巴,白水浸着微粉的唇色,仿若芙蓉沾露,清丽异常。 霍去病默默在她身边坐下,双手交错,后背挺直,眼珠有意无意瞥向身边的少女。 蝉衣端着陶杯,语气冷冷,眼神戒备,“还有事?” 霍去病轻咳一声,十指摩挲,“没事,就是此次辛苦姑娘,还破了姑娘的规矩,多谢。” “没什么,医者仁心,况且,你们也是为保卫大汉受的伤。” 霍去病唇角微勾,“恕在下唐突,敢问姑娘名姓?” 蝉衣睫毛微颤,沉默片刻才轻声道,“蝉衣。” 霍去病:“蝉衣?” 她握紧陶杯,装作不经意反问,“怎么,有问题吗?” 蝉衣又名蝉蜕,放弃过往,脱壳新生,生出蝉翼于盛夏高鸣,正如她一般。心似乎被揪紧,有些疼,霍去病掩饰般地垂眸,“没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偶有风过,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显得愈发死寂。北地少绿叶,多是歪斜生长的胡杨树,它们稀稀落落钻出黄沙,坚韧,又悲怆。 蝉衣露在面巾外的一双眸子,渐渐沾染上几分苍凉,“你……” 霍去病:“你……” 二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霍去病抬手示意,“蝉衣姑娘先说。” 蝉衣也不客套,直接开口,“受伤的兵士已无大碍,但需每日换药,我这边的伤药不够,以防万一,霍校尉需要带着他们赶紧回营。” 尽管言语有据,霍去病仍旧听出赶人之意,“今晚休整,明日就走。蝉衣姑娘医术精湛,不知可否随行?” 蝉衣摇头拒绝,“兵士们并无大碍,回了军营也有高明的军医疗伤,孙婆婆她们更需要我。” 霍去病垂头不语,好一会儿他抬头笑了起来,“嗯,姑娘说得对。” 他没有纠缠,令蝉衣轻松不少,“听兵士们说,霍校尉以一敌百,战场之上犹如西楚霸王重生,英勇无比。” 闻言,霍去病眉梢带喜,清俊面容上是盖不住的意气风发,“姑娘过誉,那几个混小子胡说乱传,姑娘莫要轻信。” 蝉衣将视线投向北方,繁星下,匈奴王帐就藏在大漠某个角落,“昔日,文景之治下休养生息,皇室退让,册封宗室女,以公主之尊和亲匈奴,朱颜衰败,香消玉殒折损大漠。先帝在位时期,南宫公主便被送往和亲,一生蹉跎。” 蝉衣努力想着,朦胧间,依稀记起一个牡丹花一般的美人,她低声啜泣,清泪滚落,被强扶进送往匈奴的宝马漆车。 那时,她好奇瞧着,却被阿母捂住眼睛,耳边只传来一声叹息。 “前有李、卫两大将军,后继有你,驱逐匈奴计日可待也。若可以,希望日后别再送无辜女子和亲匈奴。” 她的眉宇绕着愁绪,霍去病心中一拧,轻声开口,“我定拼尽全力将匈奴赶出阴山,让他们不敢踏出大漠一步!让大汉再无和亲女!” 他扬起眉头,不曾被岁月磨砺的面容肆意张扬,熠熠生辉,如汤谷升起的太阳,亮过夜空星辰。 蝉衣心弦一动,少年坚毅的神色撞入眸中,令她神魂震荡,这不是大言不惭,也不是豪言壮语,它是信念,亦像是承诺。 片刻,她莞尔一笑,“相信你一定可以。”不因为其他,只因为在“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纪,他已经厮杀在漠南。 陶杯中的水已见底,蝉衣起身浅笑,“时候不早,你我皆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好,姑娘保重。” 霍去病深深看她一眼,分道扬镳。 村子里房屋不多,能住的基本都分给受伤的士兵,他则和其他人挤在牛棚里。回去后,他随意找了个空位,抱胸背靠墙壁坐下,阖上眼睛。 万籁俱静,周围只剩士兵们的酣睡声,催人入眠。 梦里,又是天寒地冻时节,雪若柳絮纷飞,平阳公主府花园内,他趴在石子路上瑟瑟发抖,忽然耳闻环佩玎珰,一把伞为他遮住风雪。 他抬头,第一次瞧见了她。女孩矜傲尊贵,肌肤胜雪,姿容娇美如冬春之际的带露梨花,清傲赛过凌寒独开的白梅,泠泠然恍若临凡仙子,而不敢亵玩焉。 那时,她还不唤蝉衣。 翌日,一声鸡鸣划过斜月,士兵们强拉起匈奴俘虏,却听他们不满呜咽,声大音杂,索性扯了脏布堵住大嘴。匈奴人屈辱地瞪大眼睛,“呜呜”几声后异味弥散口鼻,直呛得眼泪哗哗。 村口,霍去病斜身上马,眼下的乌青证明昨夜并无好眠。骤遇故人,半睡半醒似沉于湖底,又浮于云端,梦境杂生且怪奇荒诞,断断续续,寅时不到就被惊醒,后背早已冷汗涔涔。他轻呼浊气,视线不舍地落在村落某一处。 赵破奴见状,心思转了几下就猜到大概,他上前进言,“霍校尉,女医姑娘医术高明,何不请她一同回营,为吾军尽力?若有不从,直接掳走便是!” 此话本是为了取悦媚上,但也存了几分真心。这次受伤,医治伤口时弟兄们皆没承受过多痛楚,女医手法轻柔,比之军中老医胜过太多。再者,女医虽然白布遮面,可怎么瞧也是个脱俗的美人,留在军营给校尉解闷,岂不两全其美? 其余兵士皆点头,调笑地附和几句。 霍去病眼神一亮,瞬间又黯淡下去,一丝理智强压下想掳走她的冲动。她手里的东西太多,觊觎的人也太多,到如今整整六年,即使尸身呈上御前,那些人还没放弃寻她。 也许,留在人烟稀少的大漠才是最安全的。 霍去病勒紧缰绳,眼神变得冰冷肃穆,“此事不准再提!撤!” 小将虽面庞年轻,可气势一点不输沙场征战的老将,士兵们立马收起嬉笑的表情,一瞬军容严整,跟着扬鞭离去。 屋内木床上,蝉衣睁着眼睛,神色冷凝,待马蹄声渐远,心中后悔与不安稍稍散去。若不是那群兵士因保家卫国负伤,心中实在不忍,否则,她绝不会多管闲事。 好在,他们终于走了。 几日后,村里阿婆们的伤基本都已痊愈,蝉衣决定离开,尽管众人急切挽留,她还是轻轻摇头。 西北是个好地方,地广人稀,加之匈奴肆虐,更是人烟罕至。她会留下,但不会留在这里。 两月后,离村落不远的赤城新开一家医馆,名为“白丁”,别于其他医馆,它还新设一项妇诊,专医妇人之疾,可因女子坐堂,鲜无病者。 赤芍倚在门口神色焦急,医馆开张至今半个病人也没,偏偏有别于其他生意,她又不好出门招揽,平白触人晦气。 赤药立在柜台前看着她,抿唇笑着摇头。水已煮沸,她敛袖倒上一杯,微微放凉,端着木托盘小步走向医馆南边里侧。 一道竹帘隔开一个小小空间,帘内,靠墙立着一个柳木制高柜,内里摆放各类药材,柜前5尺距离放置一张柳木制长条书案,书案上仅一个药箱,再无其他。 赤药掀帘将陶杯放下,压低声音,“姑娘,喝杯水歇歇。” 蝉衣跪坐在木枰上,眼睛舍不得离开平摊在案几上的简牍,只轻轻“嗯”一声。 姑娘读起书来常废寝忘食,赤药司空见惯,拿着托盘正准备告退,却听门口传来一声“咦”?听着是赤芍发出的疑惑,不一会儿,就见她领着一个女子进门。 这是来病人了? 蝉衣也抬起头,起身掀开竹帘一角望去,一个女娘佝偻着肩膀,眉间郁结,定定立在那儿。 “孙芷?” 听到熟悉的声音,孙芷身体一怔,下一刻,阴郁的眸子燃起一点点亮光,她快步走到蝉衣面前,双膝跪地,声音颤抖,“姑娘,姑娘救命。” 赤药瞥了一眼蝉衣,心领神会地上前将她扶起,“姑娘快起,有话慢慢说。” 原来,逃往中原的村民们听闻边关大捷,其中不乏身无财物者思虑再三决定返村,孙芷父亲一家便是如此。他们回到家中,见老母、女儿平安,震惊之余度过一段团聚的和乐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待他们得知孙芷曾被匈奴劫掠,名声已毁,态度立马变得恶劣。 “阿父和继母听闻我曾被匈奴掳去,平日明里暗里多有羞辱,上月有行商借宿村里,他们竟私下商议,想将我卖与路过的老行商为妾,换些财物。” 一想到老行商垂涎的嘴脸,孙芷瑟缩了一下,声音颤抖几不能言,若不是祖母偶然听见,助她偷逃,只怕如今已被阿父蒙骗,沦为卑奴贱妾。 蝉衣拧眉,“你是偷逃离家的?” 孙芷红着眼点头。 孙父三儿两女,唯孙芷乃前妻所生,剩下几个皆乃继妻亲生,孙芷明白“亲父续弦,沦为后父”的道理,可也不能任由他们将自己推入火坑。 想到此,自幼失母的悲伤如浪潮般汹涌而至,她抑制不住地想哭,可只是紧咬唇瓣,硬生生憋回眼泪。 “前些日子听人说,城里开了一家医馆,大夫是个女医者,便猜测是姑娘,因此……特来投奔。” 何为投奔?沾亲带故才算投奔!不过几日相处情分,凭何迫人收留。 孙芷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垂越低。她自知此番话好没道理,可是……可是她已穷途末路,只能厚着脸皮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蝉衣不说话,指间缓缓摩挲着陶杯。 孙芷是个不错的女娘,当日匈奴闯村,她本可跟随阿父继母一起奔逃,却因记挂落后的老祖母,一人逆着人群回到祖母身边照顾,这才被匈奴士兵抢掠上马。 只是,孙芷户籍乃是良民,救她之事颇为棘手,一不小心就会惹上“略人”的官司。 指间一顿,蝉衣垂眸,“此事,我帮不上忙。” 赤芍眸色着急,想要说什么却被赤药暗暗拦下。她们是姑娘花了两千钱买来的,是学徒,亦是奴婢,没有资格置喙主人的决定。 孙芷眼神空滞,脑中回想起祖母临行前的声音。 “……你去城中探探,若真是蝉衣姑娘,你就拉下身段哭着求她,她定会心软留下你……瞧着她来历不凡,不比我们这些没用的乡野村妇,她定会有法子保住你……” 只是祖母猜错了,蝉衣姑娘不会帮忙。 出了医馆,阳光灼热炕人,孙芷茫然四顾,浑身却冷得发抖,这肮脏的泥潭,注定要溺在其中无法逃脱。 她怪运道坎坷,怪霉运缠身,怪老天爷不长眼,她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她这一生完了,她认命。只是每每想到,天下之大,却无方寸容身之处,无爱她之人,又想起亡母,更加委屈悲切,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低声哭泣。 “姑娘?姑娘……” 听到呼唤声,孙芷朦胧着泪眼抬头,只见服侍在蝉衣姑娘身边的婢子追了出来。 “姑娘等等。” 赤药小跑着追上来,见她满脸泪水,眸中划过同情,“孙姑娘,姑娘让我问问你,可愿卖身为婢?若愿意,这就随婢子去官府登记券书。” 闻言,孙芷惊地合不上嘴巴,许久,她抿唇一笑,眸光水亮,阳光下,面颊瞬间变得明艳动人。 “我愿意……我愿意!” 第3章 第 3 章 再次回到医馆,孙芷恍如隔世,先前焦虑郁闷烟消云散,只余下尘埃落定的平静。赤芍见她们回来,连忙端来一碗乳酪,朝竹帘里侧使眼色。 竹帘内,姑娘仍旧伏在案边,淡淡剪影端庄雅致。 孙芷接过乳酪送进去,然后怀抱托盘跪坐在一旁,低声道,“姑娘。” “嗯。”蝉衣轻轻应声,“后院还有几间空屋子,挑一间喜欢的自己收拾收拾住进去。” 孙芷心中一酸,出生至今都是与继妹挤在一处,她还从未自己住上一间屋子,“姑娘,姑娘为什么帮......奴婢......” 蝉衣本在专心致志刮削简牍上的黑墨,闻言,她放下手中的书刀,浅浅一笑,“我不是什么贵人,你也不用自称奴婢,我身边没有那么多规矩,随意便好。”说着,她端起一旁的乳酪饮了一口,“只是你原是良民,如今却入了奴籍,望你莫要怪我。” 孙芷苦笑着摇摇头,自家阿父继母的品行她最清楚,偷逃一事不会善罢甘休,姑娘若搭手收留,日后他们寻到姑娘处,定会纠缠不休,还不如自愿投靠为奴,斩草去根免除后患。 “按大汉律令,我已是姑娘奴仆,除非姑娘放还,否则便是生身父母,他们也无法带离。孙芷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说完,她眼角泛红,真心实意行跪拜之礼。 蝉衣放下乳酪,眉头轻挑,“你读过书?” 孙芷点头,她的容貌生得明艳,在这大漠村落便如一颗罕见的璀璨明珠,稀有珍贵。阿父便是看重这一点,不惜花钱培养她读书认字,只为将来谋个好亲事,连带着娘家鸡犬升天。 所以,一听她名声已毁,慈父的面具再也戴不住。 “甚好,我屋中有些医书、杂书,你要是愿意看可以去我屋中拿。” 孙芷眼神一亮,“真的可以吗?” 蝉衣微笑点头,视线打量着那张灿若芙蕖的面庞,突然问道,“恨他们吗?” 孙芷点头,想想又摇头,“原先有怨怼,后来便淡了,我不怪任何人,只恨自己没本事。但是......我心中总有遗憾,常常想着若是亡母还在,阿父会不会不一样?” 蝉衣一怔,脑中顿时火光冲天,隔着飘扬的灰烬残烟,仿佛又看到母亲登上马车前含泪的美眸。她垂下头,指尖有一丝丝颤抖,“你先去忙吧。” 孙芷应下,起身准备离去,刚刚掀开竹帘,就听身后传来清淡的声音。 “对了,你和赤芍赤药说,将南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过段时间有客人到。” 孙芷点头,“唉!” 长安城卫大将军府,书房内,烛火如豆。 卫青放下手中战报,俊朗刚毅的面庞皆是满意之色,“此次出兵,翕侯赵信叛国,苏建全军覆没,若没有去病深入大漠追击匈奴立了大功,苏将军的命怕是保不住,如今好歹可以出些银钱,买下一条命。” 话音落无人应答,他抬眸,却见外甥呆愣愣地瞧着烛火发呆,神游天外,不免有些好奇,“咳咳,你小子在想什么呢?” 霍去病被咳嗽声拉回思绪,淡淡笑了一下,“没事。”说完,他又想起大漠的素衣女子,若不是军情紧急,应该能跟她再多待几天。 外甥如此神思不属,令他的心“突突”得厉害,卫青不禁挑眉思量,此次平定襄北之战,去病一战成名得陛下青眼,不仅受封冠军侯,还另赐食邑二千五百户,以奖他勇冠三军之功勋。只是,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爵位,难免怕他少年心性,有不周之处惹恼陛下,惹祸上身连累家族。 毕竟,宣室殿中坐着的那位并不好侍奉。 想到此,儒雅的双眸又添上几许忧色,“去病,可是有心事?有事就跟舅舅说,可不能擅自做主。” 霍去病一愣,倒还真想起一事,“舅舅,听闻近日要送一批粮草去上谷,就让我去吧。” 卫青想也不想就拒绝,“这点小事不劳你亲自护送,况且还有不到三月便是元日,皇后甚是想你,你留下跟着我去宫中赴宴。” 霍去病眉头一拧,“我信不过朝中那些人,粮草定要亲自护送才安心,再说日子尚早,我会在元日前赶回来。舅舅,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霍去病等不及似的转身便跑,刚跑出门就撞上一个美貌妇人,他停下笑着拱手告罪,“舅母,对不住。”说完,人又跑了。 “怎么了这是?孩子怎么急匆匆的?”平阳长公主捂住胸口,一脸疑惑。 卫青连忙起身接她,嘴上还不忘训斥,“皮猴子一般,自打出兵回来就毛毛躁躁的,这般行事迟早要出事!” “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个没及冠的孩子,正是少年心性。”长公主抓住他的手揽着进屋,语气温柔,“你莫要气恼,慢慢会长大的。” 望着妻子柔婉的眼神,卫青心中的气泄得干净,不由轻叹一声。若是平常普通的孩子,自是能慢慢教养,可偏偏他是个有本事的,如蛟龙浅水,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 平阳长公主看出夫君思虑之事,轻轻一笑,“别人家若是出了如此麟儿,定然净手焚香告慰祖先,你反倒唉声叹气起来。” 卫青轻拍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平阳莫笑为夫,只是门庭愈重,便想事事思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平阳顺势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有力地心跳声,脸颊逐渐滚烫,有她在,又怎会让他出事,“对了,今日倒有桩趣事,有人向本宫打探去病,夫君猜猜是谁?” 卫青茫然地摇摇头。 “是阿阮,”平阳想到阿阮绯红的耳珠,暧昧一笑,“今日从母后宫中回来,阿阮拦住本宫,明里暗里多是打探去病喜好,你说......” “不可。” 卫青骤然打断,将平阳吓了一跳,许是反应过来,他缓下脸色,轻声安慰。平阳娇嗔地捶他胸口,眸中尚存恼意,“若不想,夫君需得尽快打消阿阮的念头。”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去病绝不能尚公主,尤其是卫长公主。况且那小子的脾性,卫青暗暗摇头,“此事找时机我去跟皇后说,那小子是个执拗性子,哪能配公主。” 平阳翻个白眼,“夫君性子执拗,不也尚了本宫?” 卫青一顿,持重的表情被撕开一道裂缝,透出些许**来,他抬手轻捏她的肩,“我们与他们不同。” “哦?有何不同?” 他俯下身,光润的唇轻贴她的耳根,微微吐息,“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呀!” 平阳娇嗔一声,随即书房的烛火暗淡下去,黑夜渐浓,似打翻一滩墨,缱绻旖旎扑散开来,盖住美景良辰。 赤城。 北风裹挟着冷意穿越山脉与大漠呼啸而来,一大早,空气中就弥漫着沙尘。赤芍打开医馆大门,冷不防吸了口凉气,大声咳嗽起来,她已经喝了不少水,可嗓子依旧干痒得厉害。 这时,孙芷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汁,“姑娘给你配的药,治咳疾。” “谢谢芷姐姐。”赤芍接过一饮而尽,姑娘给她们配的药不仅不苦,反而甜丝丝的。 喝完药,她又望向长街,今日天阴着,风也大,长街显得格外萧条,可是再萧条,也萧条不过自家的医馆生意。如是想着她又皱起眉头,颇为苦恼,“芷姐姐,几个月来医馆一直没什么生意,过不了几日,姑娘会不会家财耗尽呢?” “阿姊又乱说!”赤药从后院进来,听到这一句后满脸无奈。 赤芍一惊,偷摸摸吐了吐舌头,朝着孙芷眨眼睛。孙芷笑着摇头,暗暗称奇,赤芍、赤药本是亲姊妹,可做姐姐的性子活泼,反倒做妹妹的稳重寡言。 不过她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时日,连来抓药的人都极少,更遑论治病。孙芷皱眉,明艳的小脸浮起一丝愤慨,姑娘明明医术高明,可却因女子身份被人无端质疑,这世道真不公平。 她刚想再说什么,却见长街尽头出现一架骡车,后面跟着一列商队。 赤药看了一眼,转身向后院走去。 过了一会儿,骡车在医馆门前停住,一个女子从车上下来,她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娇嫩可爱的脸颊。 这就是姑娘说的客人了吧。赤芍暗自打量,只见她柳眉樱唇,皮肤白嫩,像剥了壳的鸡蛋,似乎只要大漠的寒风轻轻一吹,就会将它吹破了去。 突然,娇俏的女子转身抬手,骡车内又走出另一位少女,扶着她的手臂跳下来。 这下,连带着孙芷都屏住呼吸。女子琼鼻深目,肤若凝脂,一张毫无瑕疵的面颊集百花之艳丽,汇山河之灵气,灿若神女,光彩照人。若她自己算是大漠开出的稀有芍药,那么眼前女子便是冠绝天下的华贵牡丹,是她甘愿臣服的花中之王。 赤芍呆愣地张张嘴,“怎么有人能将粗衣穿得如此鲜亮......” 少女歪头看着两只呆鹅,抬手叉起腰,“你们是小白花手下的婢子?小白花人呢?还不速速出来迎接本姑娘!” “吴大小姐,你莫要逗她们,还不进来。”蝉衣从里屋出来,眉宇舒展皆是喜色。 闻言,少女视线绕过婢子向屋里看去,眼神顿时一亮。她提起裙裾向馆内跑去,翩然若蝶。 “阿桑!我......”少女下意思捂住嘴,眼珠一转,“瞧我,一见你就欢喜地忘了。” 蝉衣身体一怔,牵住她的手无奈一笑,“我们去屋里叙话。” 赤芍仍旧呆愣愣看着相携的二人,一个华美如牡丹,一个清丽似梨花,相得益彰平分秋色,“我可知道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了......” 少女似是听到了,扑哧一笑,“彩黎,你带着这两头呆鹅收拾一下行李。” 被唤作彩黎的可爱婢子亦是掩袖偷笑,“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