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饭没什么新奇的。为了应景,北欧风情的菜摆满了桌面,三文鱼、腌肉、奶油汤……虽然经过改良,但对许景和来说,精致的难吃还是难吃。口感滑腻、味道寡淡,好像连厨师都对这些料理没有信念,只是例行公事。
按理说,作为年轻男性,许景和本该更绅士一些,点菜、照顾女士,再恰到好处地抛几个笑话。可他心里憋着一股子火气,没有理由,也无从发泄,便不打算再释放任何善意。
这顿饭吃得格外漫长。何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说得认真,许景和听得敷衍,只偶尔回应几句。慢慢地,何池也没了兴致,干脆放下话头,举起一杯香槟,轻轻推向他。
许景和看了一眼,懒得虚与委蛇,手背一推,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两人没有离席,继续共处一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声的交锋。
窗外,海鸥绕着船盘旋,时远时近,鸣叫声掠过甲板,更显沉默的漫长。
她在等,我在想。
何池觉得面前的男人有趣。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身形颀长,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温和又疏离。三年时间,他做了那么多事,按理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为什么反而透着一股和年龄不符的深沉呢?
许景和没有想这些。他在心里迅速梳理着船上的布局,上船前他在飞机上研究过构造图:客人们住在中层甲板,上层甲板有泳池、餐厅、宴会厅和几个功能房。船员则住在下层。
113米的船长,上层甲板应有97米的长度。
然而,他刚才在甲板上来回走过两遍,结果却不对劲。
最多85米!
十几米的差距,凭我的步幅不可能出错。
从小学芭蕾的人,连指尖的延展幅度都了如指掌,更别提脚下的精准度。冷汗顺着脊背滑落,阳光照在甲板上带来的温暖感早已消散。
换船了。
他们甚至不惜调换整艘船,只为让所有人踏进他们布下的笼子。
这场挪威之旅,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峡湾美景、冰川徒步。他就是独角舞台上的演员,等着谢幕,然后被分食殆尽。
小时候,许景和曾幻想过站在舞台中央,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现在愿望成真了,只不过观众席上的人,没一个是来欣赏他的。
你们算错了。
独舞太无聊了,舞台剧变八角笼,我看你们怎么演。
他唇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从现在起,我要搅浑这片水。
放松下来后,许景和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上层甲板的阳光洒落,金色的光辉铺满甲板,映得海水波光粼粼。他走走停停,像是闲散观光,实则将视线掠过每一扇门、每一处细节。
活下去的筹码,就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角落里。
他走到泳池旁边的更衣室时,突如其来的虚弱感猛地袭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耳边的海风声仿佛都远去了。他努力迈步,脚下却像灌了铅,连腿都抬不起来。
不对劲。
下一秒,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怎么,你不是很有力气吗?”
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愉悦。
许景和心下一沉,几乎是在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苗哥。
灰色西装,耳侧一道狰狞的疤痕,笑容猥琐又阴狠。
“你舅舅说,杀了你。”
冰凉的刀锋划破毛衣,刺入肌肤。随即,一股灼热感伴随着鲜血缓缓流下。
“老板很高兴,愿意做这个坏人。你死了,你那个草包舅舅撑不起来。”
剧烈的头痛袭来,仿佛有无数根针在脑中刺穿。他无法感知到刀口的疼痛,只觉得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
然而,面对死亡的本能反应促使他挣扎。
许景和猛地抬头,头向后狠狠撞向苗哥的面门。苗哥猝不及防,被这一下撞得踉跄后退,手中的刀又在许景和侧腹划开一道伤口。
还有多少力气?
必须逃。
他踉跄着爬向身后的储物柜,背靠柜门滑坐下来,双腿蜷起形成防御姿态。
苗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狰狞的笑意中带着滔天怒火。他一步步走近,手中的刀锋泛着冷光。
“你还真是不怕死……”
就在刀尖即将落下的刹那,一个黑影猛然从侧方扑出。
鲜血飞溅。
动作干净利落,一刀封喉。
许景和看着倒下的苗哥,眼前依旧晕眩。下一秒,一个少年迅速蹲下,抓住他的手腕探脉。
“你还行吗?坚持一下。”
声音清脆,带着点少年人的兴奋。少年没有多言,只是一瞬间,许景和看清了他眼中的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兴奋,甚至带着跃跃欲试的满足感。
“胡竟,家姐你应该见过了吧。”少年低声道,眼里依旧闪烁着兴奋,“五分钟之内我就回来。”
五分钟?
许景和还没来得及思考,黑暗已经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意识。
眼前是一片鲜红,血液像泼洒的颜料,逐渐蔓延至脚边。
原来生死真的只在一瞬间。
许景和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身体的剧烈疼痛拽回现实。胸腔仿佛被巨石碾压,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火焰,灼烧着肺叶。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视野变得模糊,声音也逐渐远去。少年弯下腰,熟练地把尸体装进黑色袋子,抹去地上的血迹,动作干脆利落,甚至透着一股奇异的冷静。
他拿出一个小型喷雾瓶,对着空气中喷洒了几下。淡淡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掩盖住了血腥味。
不慌不忙,像是在处理一件普通的工作。
许景和的意识渐渐沉入深海,耳边只有心脏沉闷的跳动声。黑暗翻涌,将他彻底吞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重新浮了上来。
周围漆黑一片,没有窗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铁锈混杂的气味。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摇摇晃晃,把四周空荡的货架映出斑驳的影子。
这是哪?
身体像被撕裂了一般,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腰腹处,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扎,连呼吸都牵扯着伤口。
还活着……
“你醒得真快。”
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视线中。胡竟正半蹲在一旁,手里拿着镊子和消毒纱布。灯光下,少年清秀的脸上还带着些稚气,眉眼间却透着隐隐的锋利。
“身体素质不错,这人跟你有仇吗?”
许景和没有回答,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
“别担心,这里很安全,我和家姐在,一定不会让你死。”胡竟嘴角微微扬起,好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你这伤口得缝啊。”他晃了晃手里的针线,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技术还行,可惜太匆忙了,只有普通线,估计得留疤了。”
一连串跳跃的话语让许景和无从接茬。他盯着胡竟的脸,心中浮现出荒谬的念头。
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胡竟低头,动作娴熟地给伤口消毒。消毒液浸入撕裂的皮肉,剧烈的灼痛让许景和忍不住轻颤。
胡竟注意到了,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不对劲。
麻药是按体重注射的,甚至还多加了一些量,以防止疼痛过于剧烈。正常人此刻应该早已麻木,哪怕再低的痛觉阈值,也不该疼成这样。
除非——中毒了。
可胡竟没有说破。他只是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许景和看着他,痛苦和寒冷让他的思绪愈发混乱。
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杀人、处理尸体、清理现场,甚至还懂急救和缝合。这样的技能,不可能是普通人该有的。
“你很疼吗,还是冷了?”
胡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许景和没有力气回答,只能勉强点了点头。他试图转移注意力,视线落在地面上,默默地数着无菌布上的褶皱。
一、二、三……
数到十的时候,胡竟突然换了个姿势。
他跪坐着,将许景和半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少年身上的体温传递过来,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清爽气息。
可是,这点温暖远远不够。许景和仍旧在发抖。
“你是跳芭蕾的吧。”
突如其来的搭讪,让许景和微微怔了一下。
这不是一个好的话题,也没有得到回应。
胡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我给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少年的语气轻松,仿佛刚刚的生死搏斗只是场微不足道的游戏。他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奇异的安抚感。
胡竟说,他出现在这艘船上是个巧合。
三天前,真正被雇佣的是胡荣,胡竟经验不足,不该来这种任务复杂的场合。但时间紧迫,情报不全,胡荣临时决定把他带来帮忙。
在船上,胡荣在明,以美国人乔纳森的新女友身份活动,胡竟在暗,伪装成船上的临时工,负责冰川徒步的导览。
“船是二战时期的老货,被改造过。中间还有一条暗道,入口就在这个房间。”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艘船只是个充满趣味的探险地。
胡荣和胡竟本计划暗中保护许景和,必要时清除一切威胁。七天后,任务结束,他们就会离开。
可是,事情显然出了变数。
“刚刚那个苗哥,是陈家的人吧?”胡竟眯起眼,“看起来不像只是来打个招呼的。”
许景和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脑中闪过苗哥临死前的神情,那张扭曲的脸还鲜活地刻在脑海里。
痛觉再次涌上来。许景和的意识开始模糊,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网拖拽着向下坠落。
“行了,起来吧。”
胡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在水中回荡。
“我这技术,堪比整形科大夫了。”少年摩挲着许景和的后背,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哄一个脆弱的瓷娃娃。
一件白色的浴袍被轻轻盖在身上,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许景和张了张嘴,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
“多久了?”
胡竟垂下眼,瞥了眼手表。
“从刚才到现在,五十五分钟。”
许景和闭了闭眼,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五十五分钟,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送我回房间吧,胡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