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清荷前往闺塾上课。闺塾师林氏诗文俱佳,远近闻名,钱塘的上流人家几乎都将女儿送至她的门下学习。
尽管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不去,她要伪装,就只能做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这日正讲到《女诫·专心第五》,林氏几乎催眠一般的声音在室内游离,语气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林氏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眉心蹙起一道浅浅的褶痕,仿佛这些陈词滥调本身就在消耗她的精力。
众人皆昏昏欲睡,沈清荷正望着前方出神,忽然看见前排的一个女子摇了摇头。显然,林氏也注意到了那名女子异常的举动。
“你有何疑问?”林氏的声音冷冷传来,划破了空气中的困意。
被点到的女子缓缓起身,道:“学生没有疑问。”
林氏眉头一皱:“没有疑问?我看见你摇头了。怎么,觉得我讲的有哪里不对?”
室内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凝滞,那女子也只是静静地立着,不知道此刻是什么神情。
“林先生,学生只是不明白。”良久,她终于开口,吐字清晰而坚定:
“男女同是人,则应同为心性,为何女子再嫁便是大逆不道,男子三妻四妾却无人指摘?自女娲造人起,皆是女子诞育子嗣,而后才有生息繁衍,而后方有人伦物理。女子本可自立,为何要仰仗夫婿为天?”
此言一出,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林氏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要张口时又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是一味瞪着那位少女。
当然,最震惊的还要属沈清荷。
她悄声向旁边的女伴询问发言者是谁,却换来了对方诧异的神色:“那不是你的表姐方月仪吗?她最近都你家借住,你竟不知道吗?”她连忙解释自己只看背影认不出人。
男女平等,女性自立,这么平等的观念,难道她也是……穿越者?
反正现在还没开放举报通道,沈清荷决定先观察几天再说。
“嗒、嗒、嗒……”
刻漏中的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分明,沈清荷偷眼望向林氏,奇怪的是,她脸上并没有被驳斥的愠怒,更倾向于震惊之中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
出乎众人的意料,林氏并没有用“倒反天罡”“大逆不道”之类的话谴责方月仪,只是紧紧抓住讲台边缘,声音却在努力维持平稳:“你倒是敢想敢言。”
良久,她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比之前更加低沉:“然,《女诫》流传千年,为我等女子立身行事之圭臬,不可妄加置喙。罚你将今日所学这篇抄写十遍,明日交来,坐下吧。”说完便迅速垂下眼睑,不再看向任何人。
压抑沉闷的闺塾课终于结束,待林氏走后,沈清荷几乎是立刻收拾了书卷,快步走到室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绣橘在门口等候已久,在人群中看见自家小姐的身影,立马迎上前:“小姐,马车已备好,我扶您上去。”
“再等等吧,方家表姐还在里面。”沈清荷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过了一会,一旁的绣橘像是实在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沈清荷立刻转头问她:“怎么了?”
绣橘忙敛了神色,低声道:“回小姐的话,方才在门外听几个丫鬟说,城南王妈妈家的小孙子……今早夭了。”
“怎么回事?”
“说是昨日突发高热,王妈妈一家勉强凑了一些碎银,抱着孩子去了仁济堂。周大夫给开了几剂药,谁知孩子吃了药不仅不见好,反而上吐下泻。今早就……王妈妈抱着孩子尸身去仁济堂要说法,哭得快要昏死过去,那周大夫却说,是那孩子命薄,怨不得药……”
“岂有此理!就没有别的医馆能看了吗?”
“唉,小姐有所不知,那些手段好的坐堂先生,诊金贵不说,用的也都是上等药材,专奉高门大户。轮到一般小民去求诊,能拿到寻常药材已是万幸,更有一些心黑的,拿些药性不足的次品搪塞。无论哪家医馆,都是一样的。”
沈清荷心头一紧,想起那日翻看《谳狱录》时,里面也有庸医害命的案子。
“那既然是药的问题,都闹出人命了,还不报官吗?”
“小姐快别提报官!那仁济堂的周家,本就是医药世家,城中大半医馆的药材都仰仗周氏药行供给。县衙老爷们的平安脉,也常请周家老爷去看。这般根基,寻常小民哪敢去告?便是告了,官爷们多半也只会和稀泥,又有什么用?”
沈清荷眉头紧皱,本该悬壶济世的医馆却有如此多的黑幕,最终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许久,见方月仪还不出来,她又折返回去。走到门口时,透过教室另一侧的木窗,看见林氏正停留在那里,向着室内张望——三四个女子围拢在方月仪的座位边,似乎正在交谈什么。
“方妹妹今日可真是语出惊人呐,”其中一女子拖长了声调,“若是让媒人听见这‘男女同是人’的高论,往后恐怕都要绕着方府走了呢。也不知妹妹看上的人,会是怎样一位‘开明’郎君?”
“就是!林先生到底是心慈,若换了我家请的先生,这等家门耻辱,早该禀告父母,禁足三月了!”
“那可不,妹妹该不是读了什么荒淫之书,竟学出些糊涂心思来,连‘诞育子嗣’这种话都敢宣之于口,真是不知羞耻,倒让我们这些同窗跟着蒙羞!”
好啊,校园霸凌是吧。
沈清荷本就为医馆黑幕感到不忿,听到那些刻薄的话更是忍无可忍,直接将书扔到一边,正要上前同她们理论,却被绣橘扯住了衣袖:“小姐,万万不可。那几位都是官宦家的小姐,无论哪家都是咱们惹不起的。”
沈清荷哪顾得了这些,她用力摆脱绣橘的拉扯,并提高了声量:
“诸位姐姐说什么呢?”
几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来源——沈清荷身上,并用鄙夷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清荷毫不畏惧,径直走到方月仪身侧,与她形成一个微妙的同盟姿态,以同样不客气的目光回敬众人。
“别的就罢了,姐姐对‘男女同是人’这句话有什么异议?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人,妹妹以为这是一个常识……”
她故作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怜悯:“难道姐姐……竟不把自己当人?”
“你!”那个被讽刺的女子气得脸色涨红。
沈清荷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目光转向另一位小姐:“家门耻辱,禁足三月?抄书之事是林先生提的,莫非你比林先生更懂规矩?不如这闺塾师的位置请您来坐,以姐姐的雷霆手段,必将桃李满门!”
说完这句话,她转头看向窗外,刚刚林氏所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她又看向那个声音尖细的女子,嘴角的讥讽意味更浓:“请教这位姐姐,‘诞育子嗣’怎么就令人蒙羞了?莫非姐姐千金贵体,竟不是从母体诞育,而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几位闺秀自小养尊处优,估计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这般对待,一时间都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错。
沈清荷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牵住了,低头看去,方月仪正看向自己,并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强装的平静之下,是尚未褪去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
“沈清荷!你们这些贱商之女,也配嘲笑我么?”
沈清荷缓缓抬眼,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正要开口,再次感受到袖口的牵动,她干脆将手轻轻覆在方月仪的手背上——入手微凉,带着薄汗。
再开口时,语气已不似之前尖刻:“您说的对,我,贱商之女,同你们无话可讲,烦请让一让。总挡人去路,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沈清荷一手拿起桌上的书本,另一只手顺着方月仪的手背滑下,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向外大步走去,穿过一排排座椅,将那些恶意的目光甩在身后。
绣橘在门外听得直冒冷汗,见沈清荷出来,忙迎上去:“我的小姐呀,您这一口气得罪了税课司大使,钱塘县县丞,还有,杭州府通判……”
沈清荷不以为然:“我几时得罪过这几位大人?是他们的女儿出言不逊在先,还能来抓我不成?”
待坐上马车,沈清荷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一个现代人,怎么在古代被霸凌了也不知道还击。几度想要张口,又觉得自己不能因此暴露身份。
又或者,其实她本就不是现代人呢?
“表妹……”方月仪的声音微哑。沈清荷看向她,四目相对,距离很近。
见她不说话,沈清荷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拉着她的手腕,于是迅速松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肌肤的微凉触感。
她清了清嗓子,掩饰那一瞬间的尴尬:“她们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方月仪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
“没事儿!她们总是瞧不起商户人家,我只是不想咱们方府、沈府被人看轻……不过表姐,你胆子可真大。那些话,也敢当着林先生的面说?”
说到林氏,沈清荷心头一惊,猛然想起方月仪被为难时,那个林氏就在窗外。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完全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匆匆离开了。她是怕得罪那些官家小姐吗?
沈清荷回过神来,见方月仪微微垂下眼帘,眼中的神情看不分明:“林先生一定要我开口,那些话憋在心头许久了,今日说出口,也觉得畅快不少。只是……连累妹妹了。”
“连累?那倒没有。”沈清荷只觉得自己今日骂爽了。话锋一转,又认真地看向方月仪,“而且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方月仪猛地抬头,撞进沈清荷那双含笑的眼睛。
与此同时,沈清荷也在借机审视着她的表情。
她会是第三个穿越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