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女拒婚富商……投河,南京王氏拒婚举人……囚禁家庙,叶氏拒婚老翁……撞柱,钱氏违抗婚约……断发毁容……”
沈清荷双手撑着额头,大拇指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表情略显惊恐。从《谳狱录》到《大明律》,没有任何一条法律保护拒婚的女性。
远的且不说,最近的,就有嘉靖三十四年浙江判例:民女王氏拒嫁逃亡,被抓后依“背夫在逃”律杖一百,伤重身亡。
放在以前,她只会把这些当做猎奇故事看。只是现在,她恐怕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她记得自己签署了一大堆协议,而后跟随工作人员进入第四代全息舱,两侧太阳穴被插入特制脑机接口,一阵晕眩过后,醒来便进入了游戏场景。
“叮!玩家身份已就绪。举报功能关闭,十日求生,伪装开启。”
等她差不多适应了这具虚拟世界的身体,眼前便出现了一只悬在半空的木盒,打开后,里面的一张纸条记录了她的全部身份信息。另有一张纸片,是系统颁发的任务,上面写着:
玩家:沈清荷
任务:拒婚
奖励:赏银十两
倒计时:十日
浏览完,两张纸条随即化作光尘消散。
她连忙抓过纸笔,把信息中有关杭州商户的顺口溜记了下来,免得日后遗忘:
钱庄冯,南北洪,茶香楼,药铺周,盐商方,丝沈江,船通海,米满钟
她的穿越身份是沈清荷,她家就是那个“丝沈江”的“沈”,杭州府钱塘县丝绸世家——“申瑞祥”沈家。
除此之外,身份信息里面并没有提到自己与谁有过婚约。不过,拒婚的后果是什么……她径直走向书架,试图查找相关的案例。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些。
沈清荷被突如其来的任务弄得一头雾水,也被书中拒婚的血腥后果吓得不轻,都没注意到急匆匆赶来的丫鬟。
“小姐,老爷让您去前厅。”来人正是自己的贴身侍女绣橘。
沈清荷一愣:“去干嘛?”
“前院来人通传,江家夫人将要携江公子上门,与沈大人议亲。”
江家,应当就是“丝沈江”的那个“江”,是和沈家地位齐平的丝绸巨商。
这下一切都合理了。看来她要拒婚的对象就是江家公子,完成了有赏钱。
她看向身后垂着头的小丫鬟,轻声问:“绣橘,你一年的工钱是多少?”
“回小姐的话,奴婢一年有银钱四两。”
辛辛苦苦干一年才四两?看来做任务赏的十两是真的很多了。
看着小姑娘诚惶诚恐的样子,沈清荷心中多少有些不忍。这孩子放在现代,也不过上高中的年纪。
于是她牵过绣橘的手,本想告诉她不要再自称“奴婢”,但又怕身份暴露,斟酌了一下,对自己手比脑快的行为进行找补:“我们走吧,别让父亲久等了。”
绣橘被自家小姐的举动搞糊涂了,双颊瞬间通红,还真像一颗圆圆的小橘子。
就算没有赏金,这个婚还是要拒一下的。本来女性身份限制就够多了,进入婚姻更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到时候还怎么做任务。
另一边,望湖楼雅间。
帘外市声隐约,游人笑语、舟子吆喝与潺潺水声交织成一片朦胧背景。
江煜临窗独坐,竹帘缝隙透入的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明暗不定的线条。手边清茶已经凉透,被搁置在一边。他的目光淡漠地扫过窗外,观察着楼下的人流与货摊。
他一眼看到一个正唉声叹气的绸缎庄掌柜,脑中瞬间闪过判断:“库存周转率低于15%,现金流……撑不过两月。”
长街上,两个布衣汉子正为几枚铜板争得面红耳赤,肢体推搡间,引来三两闲人围观。他的眼低掠过一丝极淡的评估:“无效冲突,单位时间产出为零。”
雅间门扉轻响,一名梳着双髻的小丫鬟端着新沏的龙井,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
她将青瓷茶盏置于桌面,准备撤掉那杯冷掉的旧盏,却一个不慎碰翻了茶杯,尽管江煜及时出手扶正,却还是有大半残茶泼在他的手背。
“公、公子,实在对不住,奴婢这就给您擦干净!”
那丫鬟面色慌张,急忙取出帕子,就要向他的手背擦去。
江煜眉头一蹙,并非针对丫鬟,更像是被打断思路的本能反应。他一言不发,只淡淡挥手拒绝,取出一块杭绸素帕,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手上的水珠。
窗外西湖的波光偶然晃入眼帘,那瞬间的光亮让他想起某个遥远模糊的场景。念头一转即逝,他又迅速将目光重新投向一旁的市井喧闹。
小丫鬟离开不久,一随从模样的人匆匆上楼,隔着帘子对江煜汇报:“公子,江夫人已动身,让您即刻前往沈府,商议同沈家结亲之事。”
与此同时,一只木盒出现在桌面,江煜放下帕子,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有他的身份信息和任务纸条。他略扫了一眼,将所有信息收录进自己的脑海。
“悔婚,赏银十两。沈家,丝织巨商。这个任务,有点意思。”
即时获得十两固定银倒是笔大收益,但悔婚的后果……得罪同行富商,引发商业抵制,存在负面舆情风险,交易摩擦成本激增,显著增加后续活动阻力。
若先假意定亲,再伺机悔婚,便可暂时获得“沈家未来姑爷”身份,为暗中调查其他玩家提供完美掩护,甚至可以合法利用沈家资源网络,极大降低信息获取与关节打通成本,时机成熟时再悔婚,到时依然能够获得赏银。
两张纸条化作光尘消散,一丝达成最优解的满意弧度在他嘴角勾起,他果断起身,动作干脆。
“备马,去沈府。”他对门外随从简洁吩咐,语气如同下达商业指令。
沈清荷一面思索拒婚的合理话术,一面带着绣橘向前厅走去。
身弱多病?命格多舛?不行不行,好端端的可不能咒自己。她扯下腕上的珠串,无意识地捻着上面的珠子。
青石板路越走越短,手中的珠串越捻越快,沈清荷的指尖被丝线勒紧,刚刚看到的各种血腥案例在脑中翻涌——如果……事情真坏到一个地步,她就假意投河,游得远远的,然后换个身份。
十日求生也太难了吧,这是什么天崩开局啊!
沈清荷在心中哀嚎了一声,捻珠的力度随着心头的烦躁愈发加重,串珠的丝线终于承受不住如此用力,“啪嗒”一声断开了,青碧色的玉珠随即散落到石板地上,清脆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有几颗珠子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纹,还有几颗滚落到一侧的花草中。
她正要蹲下身去掏,却被绣橘阻止了:“小姐,我去就好。”
刚刚似乎看见有几颗向前翻滚到月洞门的另一边,沈清荷急忙提起袄裙向前走去。
“姑娘可是在找这些?”
清朗的男声响起,沈清荷猛然一惊,看见从月洞门一侧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三颗青碧色的玉珠正聚拢在一方摊开的素帕上。
好俗套的剧情。古代男女见面怎么不是捡帕子就是捡珠子。
沈清荷径直上前,伸手捻走玉珠,并对着墙那边的人说:“多谢江公子。”
月洞门另一侧,江煜手心一沉,那干脆利落的动作让他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与预想中闺阁小姐的羞涩扭捏截然不同。
他收起手帕,对着墙那边问道:“你怎知我是谁?”
“我家今日并无其他外男。”沈清荷缓缓开口,看着月洞门下露出的宝蓝色衣角,心下有了打算。来都来了,不如直接私下处理。她上前一步,决定开门见山。
“小女已知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只是公子有所不知,小女自小身弱,无法……绵延子嗣,江公子人中龙凤,小女恐非良配。”
江煜闻言,眉峰一挑,一丝探究欲悄然升起——这位女子不仅举止大胆,还主动提出拒婚。不过也好,他正发愁怎么兼顾完成系统任务与降低后续麻烦,若是由她主动提出,既省了编造理由的功夫,还能减轻退婚的主要责任,简直是最佳方案。
于是他迅速压下思绪,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诚恳:“沈小姐过谦了,在下亦深感惶恐。实不相瞒,在下也正有此意。请沈小姐放心,江某自会出面同家长说明。”
沈清荷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没想到拒婚这个任务完成得这么顺畅,她试探性地开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你我都深受其扰。”
江煜顺着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正是呢,身不由己。没想到姑娘也是如此果决之人,江某佩服。”
佩服?佩服什么?沈清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要是真有难处,为何不在家就拦住江夫人,先提亲再退亲对他有什么好处?
等等,说到好处。
沈清荷想到了自己的任务,以及十两白银,他该不会也是……瞬间计上心头。
“公子快看!”沈清荷伸手指向房檐上空,声音中充满了惊慌失措。
“什么?”江煜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就是现在!
“没什么,合作愉快!”趁他大脑空白的瞬间,沈清荷迅速做出握手的动作。
等江煜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右手已经出于本能地伸了出去,在回握的瞬间反应过来,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空气也随之凝滞。
“小姐,就差三颗珠……子了……”
捧着玉珠赶来的绣橘声音愈来愈小,只是瞪大双眼,十分惊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两人都反应过来,瞬间从月洞门两侧转过身来,对上彼此同样震惊与戒备的脸色。
“你?!”
“你也?!”
“小姐!这样……于礼不合!”绣橘一声惊呼。
沈清荷大脑飞速运转,强作镇定:“绣橘,另外三颗滚到假山后面去了,你再去找找!”
“小姐……”
“快去!”
前厅的喧闹声隐隐传来,作为议亲主角的两人再不出现,只怕沈父要派人来找了。时间紧迫!
江煜看着面前的女子,瞬间理清了状况:怪不得她的行为举止总是出人意料,原来她也是现代玩家,看来之前的计划全部都打乱了。
沈清荷同样紧张地盯着他:自己只想一试,但完全没有预案。现在怎么办?比赛谁先跑到昭庆寺举报对方?
江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高速运转:若是立刻翻脸,等到新手期过后举报,可能导致同时淘汰。若是……暂时结盟,伺机举报,不仅能稳住对方,获得身份掩护,还能共享信息,提高找出其他玩家的效率。必要时,她依然是价值十万的储备奖金。
计算出最优解,江煜语速飞快而思路清晰,冷静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你听我说,这门亲事还有利用价值。平白无故解除婚约只怕会引起他人怀疑,不如顺水推舟。”
沈清荷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主意正是她心中所想:“我们假结婚,先稳住局面,然后暗中合作?”
“没错,表面定亲,私下结盟。你我身份互明,就是最大的优势。联手找出剩下的四个玩家,奖金平分,这是双赢。”
“好!”沈清荷果断应下,但眼中警惕未消,“结盟可以,但江公子,这个游戏可是直播,你要是敢背刺我,对你的人气投票可没好处哦。”
江煜不以为然,面上却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彼此提防是人之常情。放心,结盟期间,我江煜说到做到。合作愉快!”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的动作从容大方。
沈清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也伸出手:“合作愉快!”
两手相握,带着试探和各自的算计。
结盟达成后,江煜先行离开,在走出庭院前,又回头向月洞门处深深望了一眼。
沈清荷见他转身,用两根指头指向自己的眼睛,又指向他,无声警告。
江煜见状,拍了拍自己,并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的人品值得放心。随即加快步伐,从容地走向前厅,将所有的思绪掩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沈清荷也立即整理好表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与眼底深处的警惕,由匆匆赶来的绣橘搀扶着,缓缓行至前厅。
另一边,仁济堂后院。
几排高大的木架子,层层叠叠排满了竹编的笸箩,里面摊晒着各色草药。靠近后门的地方,有一排半旧的泥炉,罐中褐色的药汁翻滚着,升腾起浓稠苦涩的白雾。
梁彦蹲在低矮的泥炉前,用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他的任务很简单:按照师傅周志祥的吩咐,将分拣好的药材投入不同的药罐,煎煮成汁。
燃烧的炉火映着他的脸,那张俊秀白净的面孔上抹了几道灰黑的印子,碎发被汗水和蒸汽濡湿,一缕缕地贴在额角。
然而,他的目光却一次次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堆已经分拣好、等待送出或煎煮的药材包。每一包都用不同颜色的布条系着,这是周志祥定下的规矩,也是各大医馆之间心照不宣的生财之道。
朱红绸带系口,贴着烫金名帖的,里面是切工齐整、色泽莹润的上等药材,散发着清冽纯净的药香。这些,将要送往通判府、织造局管事等高门大户。
靛蓝棉布包裹,只写姓氏的,药材品相尚可,但掺杂了些许边角料,药味也淡薄不少。主要给城中殷实小户或体面人家。
最刺眼的,是那些只用草绳胡乱捆扎的灰布包,里面多是干瘪发黑、虫蛀过的劣质药材,掺入了大量碎药渣和草根,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这些,是给码头脚夫、棚户小民等穷苦人家的“救命药”。
梁彦的眼睛被烟熏得发红,忍不住想起刚刚的景象: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抱着一个烧得满脸通红的幼童,几乎是跪着爬进仁济堂,求周大夫诊治。他刚好去前厅送药,便目睹了这一幕。
他凭经验看出,那孩子应该是细菌感染引起的高热,只要对症下药,退热消炎,不出几日就能好。然而周志祥只瞥了一眼那妇人的衣着,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写了张方子,便吩咐伙计小孙去抓药。
梁彦与他隔得远,只依稀看到上面写了黄连、陈皮、当归、甘草,还有的没看清。这几味药材确实有清热降火的功效,只能说这药方开得还算中规中矩,却不是很配得上周志祥的“神医”名头。
梁彦放下手中的药包,跟在小孙身后,看着他直奔一排散发着霉味的药材架而去。他本想接过药方,小孙却一把将他推开,语气中全是不屑:“抓得明白么你。”随即抬手,在那堆劣质药材里翻翻捡捡,抓完后使唤梁彦打包好送去前厅。
他走上前一看,立马察觉出不对劲。
那黄连被切得破碎不堪,甚至混入了大量形状相似的劣质小檗根。陈皮也不够陈,明显是刚晒干不久的新皮。有的药材被虫蛀过不说,里面的一味清热泻火的石膏,也用了药力更弱的方解石替代。
这包劣质药材,不仅无法缓解那孩子的高热,还可能因为霉变或杂质引起肠胃不适,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小孙见梁彦只是一味盯着药材发呆,便上前将他挤开,一边捆扎,一边斜着眼睛瞪他:“看不惯是吧,忍着。她给那几两破钱,连成本价都够不上,周大夫给开这些,都算做慈善了。”麻利包完,便拎着向前厅走去。
“庸医!畜生!”这两个词在梁彦心中无声地咆哮,他很想冲到前厅提醒那个妇人,但他也才刚进入游戏,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医馆学徒,举报通道还未开启,暴露身份的风险太大了,不能节外生枝。
炉火噼啪作响,前厅隐约传来人声。梁彦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后院此刻再无他人。他迅速起身走到那堆药材前,目标明确地抓起两个不同档次的药包。
他蹲下身,背对着通往前厅的小门,利落地解开两个绳结,双手一抖,将那些品相完好的上等补药,一股脑倒进了那包散发着霉味的劣质药材里。
完整的、破碎的、棕黄的、灰黑的……不同品质的药材瞬间混杂,他将混合后的药材重新装好,用粗糙的草绳胡乱捆扎结实。至于那个空了的朱红绸带药包,他随手一团,塞进炉火中,顷刻焚烧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梁彦迅速拿起蒲扇,强作镇定地继续扇火。炉膛里的火焰跳跃着,映着他脸上细密的汗珠和眼中尚未平息的激愤。
系统发布的任务“救贫,赏银十两”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剧烈翻腾——仅仅调换一两包药,能救几人?倒不如……
“小梁!磨蹭什么呢?去城南给李家送药!快!”前厅传来小孙不耐烦的催促。
“来了!”梁彦高声应道,将蒲扇随手交给刚进后院替班的伙计,背上竹篓,大步朝院外走去。篓子里,是几包朱红绸带系口的药材。而他的目光,却投向了街巷更远处,那些低矮棚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