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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00

作者:乌栀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后事


    “你!”


    潘桃的声音陡然拔高, 卢铭被吓一哆嗦。


    “这盒子!果然是吴执给你的吧?!怎么回事!!”潘桃怒视着卢铭,眼睛里都是熊熊火焰。


    刚才攀楼时那份果断英勇荡然无存,卢铭瞬间一脸怂样。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紧了紧手中的锦盒, “我……我答应了吴执, 现在还不能拿出来……”


    “不能拿出来?!”潘桃嗤笑一声,随即是更大的怒火,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拿出来了?”


    卢铭被她吼得一缩脖子, 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后座的何冲,“还不是因为他!又砸车,又偷家!他万一……万一在消防队搞点什么破坏, 那怎么办啊!”


    “呵!”潘桃被他气笑了,“你还挺有大局观!行啊, 卢铭!我以前真没发现你这么能藏!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没藏, 我就是刚才忽然想起来, 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锦盒,“唯一一个像点样子的, 可能就是这个了。”他摩挲着光滑的丝绒盒面。


    “到底怎么回事?”后座传来楚淮平静的嗓音,“你刚才说现在还不能拿出来, 那原计划是要什么时候拿出来?”


    卢铭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眼神闪烁, 一脸的讳莫如深,“原本……是要明年,你过生日的时候……再拿出来的。”


    车厢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楚淮原本紧绷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痛苦的神色在他脸上晕染开来,他死死地盯住卢铭,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抻我一年?等到明年我生日那天,才告诉我……吴执……曾经留了东西给我?!”


    “不是不是。”卢铭忽得冷汗直冒,连忙摆手:“你别误会!根本没有吴执什么事!”


    没有吴执什么事?


    明年生日给我?


    楚淮完全没懂卢铭这两句混乱的话是什么意思。


    卢铭看着眼前一个怒火冲天、一个心绪翻涌的两人,又瞥了眼旁边生无可恋的何冲,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行了!事已至此,我……我也不他妈遵守那狗屁承诺了!我交代,我全交代!”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人都看着卢铭。


    潘桃的怒火算是被暂时压住,卢铭看了眼楚淮,缓缓开口道:“大约两个多月前吧……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反正是个下午,我正训练呢,队长过来跟我说,说门口有人找。我寻思谁呢,跑出去一看……”他顿了顿,语气复杂,“是吴执。”


    “我本来不想见他,但看到他,拄着个拐,一条腿打着石膏,就那么站在那,惨不拉几的,我就寻思听听他要说什么。”


    正说着,卢铭忽然指了指,消防队大门旁边那个不起眼的花池子,“就那儿,我俩就搁那花池子边沿坐下了,他还非得……非得侧着身子,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说话,眼神儿怪渗人的。”


    楚淮和潘桃认真地听着。


    “我本来以为,他来找我,肯定是要说他和楚淮的事。”卢铭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潘桃,“结果呢?他跟我从头到尾,絮絮叨叨说了快一个钟头,说的全是你的事儿!”


    潘桃一愣。


    “他跟我说了你的家里。”卢铭的声音低沉下去,“说你妈走得早,全靠你爸拉扯大,说你家那些不省心的亲戚,总惦记着你家的小店……还说你小时候被拐卖的事儿,说你怕各种各样的虫子,说你爱吃甜,但一吃多了就嗓子疼……”


    卢铭叹了一口气,“他还跟我说了你爸的坟在哪,怎么走,有什么标志物,还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是他家的老房子,你俩每次回双寒都会住在那儿……”


    “呜……”潘桃的防线还是崩塌了,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他到底要干什么啊!!!”她的哭声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仿佛预感到某种无法承受的离别。


    卢铭看得心都要碎了,伸出手想去擦掉潘桃脸上肆虐的泪水,“桃子,别哭……”可手刚碰到潘桃的脸,就被她大力甩开。


    “别碰我!”潘桃带着浓重的哭腔嘶吼,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你继续说!”


    卢铭的手僵在半空,无奈收回,“他还说……你那古方斋,要是实在不喜欢,就别干了,关了也行。雍德那边……他有几个老朋友,都是做这行的,联系方式你都有。真到了那天,把那些货甩给他们就行,钱肯定够你花的。”卢铭顿了顿,“他还嘱咐我说,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别委屈着,他这边还留了很多钱给你,但得过两年,会有人找到你,好像是信托什么的……”


    “呜哇——!!!”潘桃整个人扑在膝盖上,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哭。


    卢铭下意识又想拍她的背安慰,手伸到一半,想起刚才的情景,终究是讪讪地收了回来。


    这时,卢铭的目光转向后排。


    楚淮依旧保持着那个紧绷的坐姿,但他的脸微微侧开,朝着车窗的方向。


    车内晦暗的光线下,卢铭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一道泪痕,正沿着楚淮的脸颊滑落。


    卢铭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再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厢内就只有潘桃那令人心碎的哭泣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楚淮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他的声音低沉地像是从车底传出:“他还……说什么了?”


    卢铭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说完潘桃的事儿……吴执他……就把这个盒子,递给我了。”


    “他说……等明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把这个给你。但是,”卢铭眼神复杂地看着楚淮,“他特别叮嘱,千万不能说东西是他送的。就让我说是……在哪儿随便淘的小玩意儿送你的。我当时就懵了!我问他,我说楚淮又不傻!这玩意儿看着就他妈贵得要死!我说随便淘的,他能信?!”卢铭顿了顿,无奈地摇了摇头,“结果……他就那么看着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那他就不管了’。”


    “……”楚淮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抬起手,狠狠抹过脸颊。


    卢铭看着车里一个哭到脱力、一个压抑到极致的两人,只觉得车厢里的空气沉重得快要让人窒息。


    他默默地降下了自己这边的车窗。


    “呼——”


    寒冷刺骨的夜风钻进车厢,吹得人脸颊生疼,也让卢铭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说道:“我当时……当时还没觉得什么,只是觉得他交代得有点多,有点怪。”卢铭皱着眉,“可是回到家,我越想越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嘱托?这他妈分明……就是在交代后事啊!”


    “我当时就慌了!我就怕啊!怕他万一想不开,去做了什么傻事……”卢铭紧张地看着楚淮和潘桃,“你们俩要是知道吴执最后见过我,还跟我说了这些,还给了我东西……不得把我剁了啊!我那会儿就想着,不行,我得赶紧找你们俩说清楚!”


    卢铭的声音拔高了些,他看向潘桃,“可是……就在我准备去跟你说的那天……我刷手机的时候,突然刷到了吴执的直播节目!那个什么《春岚故事会》!” 他的语气陡然一变,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荒谬感和庆幸,“我赶紧点进去看,好家伙!改头换面啊!西装革履,在节目里侃侃而谈!合着不是郁郁寡欢,而是开启新篇章啊!我这心啊,一下子就放回肚子里了!”


    卢铭皱了皱眉,“我当时还很佩服吴执呢,我寻思这可真是个人物啊,拿得起放得下的,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潘桃狠狠地瞪过来,卢铭刚挺起的腰杆子又弯了。


    卢铭交代完,车厢里又沉默了。


    潘桃似乎也哭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渐渐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红肿着眼睛,从卢铭手里夺过那个盒子,她近乎粗暴地掀开盒盖,刹那间,一道柔和却异常明亮的光芒再次倾泻而出。


    不同于车窗外路灯的昏黄,也不同于仪表盘的幽蓝,它更加柔和、纯粹,却又异常明亮,仿佛将一小片月光凝固在了盒中。


    潘桃带着浓重的哭腔惊疑道:“这……这是什么材质啊?为什么会发光?夜明珠吗?”


    卢铭堆着笑,“这我也不知道啊,他就给了我,他没说别的啊。”


    就在这时,楚淮的目光转向旁边一直存在感很低的何冲,“我要没猜错的话,是吴执……让你来偷这东西的吧?”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何冲那双布满淤青、却依然顽固的眼睛,“吴执他在哪儿?”


    何冲那张肿得像猪头的脸上,眼皮微微抬了一下,横瞥了一眼楚淮,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嘁”,随即摆出一副顽石姿态。


    潘桃也猛地反应过来,“对!我家门锁完好无损!根本没有撬动的痕迹!肯定是我哥……是他告诉了你备用钥匙藏在哪里!快说!我哥到底在哪儿?!”


    “东西既然已经送出去了,为什么还要收回来?” 楚淮看着何冲,“这东西是不是有什么说道?”


    何冲依旧缄默。


    “用不用我再去买几管芥末?”卢铭不怀好意地开口。


    “不用,”楚淮摇了摇头。


    他把手伸到前面,勾了勾手,潘桃立刻会意把锦盒放到楚淮手上。


    楚淮打开盒子,流彩的柔光再次倾泻而出,可楚淮看都没看,就伸手把那东西拿了出来,“也不知道这东西结不结实?”


    他猛地降下车窗,冰冷的夜风再次灌入温暖的车厢。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楚淮将那只握着奇异发光物体的手,伸出了车窗外!


    那璀璨的光芒暴露在夜风里,悬在冰冷的路面之上!


    “楚淮!”何冲目眦欲裂,几乎是嘶吼出来:“你疯了!!!”


    楚淮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畏惧之色,反而因为何冲这剧烈的反应而浮现出一丝了然。


    他看着何冲,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看来……是不怎么结实。”


    楚淮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有一种决绝的笃定。


    他毫不认真地托着那发光体,目光如炬,“何董,这个东西一定是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才让你不惜亲自下场,来偷这个东西。”楚淮顿了顿,“这样,你带我去找吴执,让我把这东西亲自交还给吴执,你说怎么样?”


    第192章 战争


    “开往新乡的大巴马上就要发车, 请旅客……”


    客运站嘈杂的广播尾音被鼎沸的人声和劣质喇叭的嘶鸣吞没,何冲带着口罩,把脚搭在对面的长椅上,懒洋洋地朝不远处喊道:“还走不走了, 楚主任?我可赶时间呢。”


    楚淮眼神飘忽地扫过周遭攒动的人头, 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最终拔下了墙角插排上那个沾着油污的充电器, 递给旁边卖杂货的大姐, “走!”


    上了大客车,楚淮强忍着不适,跟着何冲, 沿着狭窄的过道往里走。


    汗味、烟味、尘土味和说不清的气息往鼻子里钻,楚淮看着座位上一个个笑得歪瓜裂枣的乘客, 只觉得背后发凉。


    他拉住还要往后排走的何冲, 指了指靠着逃生门的两个座位说:“就这儿吧。”


    何冲靠着窗户, 坐到了里面,刚落座, 就扯下口罩,肿胀青紫、泛着黄晕的脸暴露出来, 让紧张诡异的气氛, 平添了一丝滑稽。


    他瞄了楚淮一眼, 然后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一声沉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大巴车门猛地合拢,彻底隔绝了站台上最后一点喧嚣。


    车身缓缓倒出停车位, 驶出了客运站。


    窗外的景色非常单调,全都是连绵起伏的灰绿色山峦,一座紧挨着一座。


    楚淮望着这片陌生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景色, 心脏不断下沉,几乎已经沉到了冰冷海沟。


    不知过了多久,何冲开口说话了,“楚主任,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楚淮看过去,发现何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肿胀的眼睛,正斜睨着他。


    “你说你把东西给我多好,省得你来遭这份罪,瞅给你吓得,脸白了一路。”何冲讥讽道。


    楚淮吞咽了一下,梗着脖子,“谁说我怕了?”


    “对对对,你不怕,是我怕。”何冲顶着那张堪称“惨烈”的脸,夸张地点点头,“是我,每十五分钟就给别人发个定位报平安,是我,随时都站在监控视频能拍到的地方,是我是我都是我~”


    被人戳破小心思,楚淮羞愤地瞪着何冲。


    “省点电吧,楚主任。”何冲嗤笑更甚,“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你那定位发得再勤快也没用,真出了什么事儿,等警察叔叔找到你的时候,你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楚淮呼吸猛地一滞。


    何冲似乎对这个胆小的楚主任产生了乐趣,他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欠欠地补充道:“哦,也不能说你那定位一点用没有。真要出了事,好歹……你家里人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给你:烧——纸——祭——拜——”


    说完,何冲无视楚淮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深深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楚主任,我眯会儿,你听着点,咱们在新乡下。”


    几小时后,车身猛地一顿,停靠在一片荒凉的路边。


    楚淮用力拍了拍身边的何冲,“到了。”


    何冲迷瞪地睁开眼,车窗外灰蒙一片。


    楚淮、何冲还有几个皮肤黝黑、行色匆匆的当地模样的人陆续下车。


    阴凉的山风裹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楚淮一哆嗦。


    路边蹲着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像是被家里大人打发过来接站的,百无聊赖且与这偏僻乡野的景象些格格不入。


    “敏都!”何冲扬声喊道,声音在扬起的尘土中显得很朦胧。


    那蹲着的青衣男子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迸射出惊喜的光芒,他噌地站起身,像个炮弹似的冲着这边狂奔而来。


    敏都一个猛子扑过去,双臂紧紧箍住楚淮,“冲哥!你可算来了!”


    楚淮:“……”


    何冲:“……”


    楚淮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心想这敏都一定是高度近视。


    怎么看自己都跟大腹便便的乌眼青何冲差很远吧。


    他双手略显粗暴地抵住敏都的肩膀,将他推开,“他是何冲。”楚淮指了指旁边一脸无语的何冲。


    敏都在何冲那张色彩斑斓、肿胀变形的脸上停留了好几秒,才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小半步,“冲……冲哥?”


    何冲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你咋?……噗哈哈哈——”敏都瞬间笑得不能自已。


    “……”


    笑得天又暗了两度,敏都终于直起身子,凑到何冲跟前,“冲哥,你……哈哈……这是得罪什么人了,能被揍成这样啊?”


    何冲不耐地挥了挥手,“别说了,快走吧。”


    敏都回头看向何冲身后的楚淮,略略点了一下头,低声问何冲,“何冲,这位是?”


    何冲甩了甩头发,步履不停,“啊,他是你前嫂子。”


    敏都愣了一瞬,楚淮也愣了一瞬。


    顿了几秒,敏都赶紧追上已经走出大老远的何冲,一脸的匪夷所思,“真的假的?”


    何冲又摆了摆手,“我也不清楚,你别问我。”


    敏都又贼兮兮地回头看了楚淮一眼,楚淮朝他绽放了一个雍容大气的微笑。


    何冲看着俩人眉目传情,无语地用胳膊拐了敏都一下,“你先别整没用的,快跟我讲讲都发生啥了。”


    敏都忽得一激灵,“对啊,冲哥,东王珠找到了吧?”


    “找着了。”何冲往后一甩脑袋,“在他那儿呢。”


    敏都猛地又一顿,随后,脑袋恨不得钻到何冲的耳朵里,“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个凡人。”


    “就是凡人啊。”何冲说。


    “那……那……那他要东王珠干什么?”


    何冲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敏都的肩膀,“周幽王你知道吧?”


    “知道,田忌赛马的那个。”


    何冲:“……”


    楚淮:“……”


    “都啊,早就跟你说多读点儿书了,咱就算有个好哥,那脑子里也不能一点儿事儿都不装啊。”何冲搂着敏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那周幽王是谁啊?”敏都问。


    “烽火戏诸侯的那个。”楚淮在后面接话道。


    “啊啊啊。”敏都恍然大悟,“那我知道,那个皇帝为了博美人一笑,把烽火台给点了。”


    “对!”何冲没好气儿道,“你哥不知道抽什么邪风,要把东王珠送他。”


    敏都一脸诧异地回头看向楚淮,楚淮又露出一个雍容大气的微笑。


    何冲不耐地有用胳膊拐了拐敏都,“到你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合着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我就收到了司命的信儿,让我去几个地方找东王珠。”


    “搞错了,都搞错了。”敏都像是学大人的小孩,满是烦躁地在锤手。


    “到底怎么了?”


    敏都朝后撇了眼楚淮,何冲立马会意,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楚淮听见:“嗤,没事儿,不用避着他,左右……他也回不去了。”


    楚淮:“……”


    面前还是一望无际的连绵青山,楚淮紧跟着俩人,带着视死如归的心听墙角。


    “快说,到底怎么了?”何冲催促道。


    敏都满脸凝重,“前些日子的仙界大会,圆满失败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啊。”何冲皱了皱眉,“你这都那哪儿的词?什么叫圆满失败?”


    敏都一副幼儿园大班小朋友操心联合国大会的担忧神情,“就是会刚开一半,各国神祇就都走了!”


    “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当时被司命带下来了。”敏都抽出腰间的折扇,挡着嘴说:“听说好像是塞国那边出了大乱子,塞国神祇接到急报,脸色大变,当场就离席了。后来事情好像就控制不住了,各国神祇都纷纷离场,都赶回去了,大会就这么……不了了之。”


    “我去,刺激啊,这谁干的?”何冲眼睛里爆发出八卦之光。


    “害,仙界的规矩,你还不懂吗?”敏都摇着扇子问。


    何冲吐了一口气,“懂,又是广寒宫背锅。”


    “没错。”敏都舒了一口气,“不过后来鹌鹑调查完,说就是我哥干的!”


    “……”


    山风停滞了。


    何冲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怎么可能啊,将军前段时间在春岚都忙冒烟了,怎么可能去塞国搞事儿啊?”


    “我也不知道啊。”敏都皱着脸,“但鹌鹑一口咬定说,就是我哥干的。”


    何冲都听笑了,“塞国出乱子我知道,可是将军就去了一周。”何冲举起一根手指,“就一周。就算将军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至于余波这么长时间吧?”


    敏都深色凝重地看着何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快说。”


    敏都吞咽了一下口水,一脸尴尬道:“冲哥,你可能不知道吧,金哥就在塞国。”


    “什么?!”何冲感觉天灵盖被雷劈中了,猛地停下脚步。


    楚淮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这元素众多、四六不靠又石破天惊的对话,完全没料到何冲会突然刹车。


    他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狠狠地撞在何冲身上!


    “卧槽!”何冲一声惊呼,飞出去半米,来了个标准的狗啃屎。


    “……”


    “……”


    “……”


    敏都赶紧去扶,何冲心神俱震,又眼冒金星,一时间没能站得起来。


    他就那么半盘着腿坐在尘土飞扬的土道上,转过头狠狠地惋了楚淮一眼,“你有病啊!!!你他妈能不能离我远点!!!”


    楚淮憋着笑,毫无愧疚地后退半步。


    何冲扶着吃痛的膝盖,目光转向敏都,“小金什么时候过去的?”


    “听说在塞国待了有一年了。”敏都说。


    何冲扶着后脖颈感觉天旋地转,难以消化。


    半晌,他抬起空洞且肿胀的眼睛看向敏都,“那现在……是……”


    敏都用扇子遮着嘴,含混不清道:“他们说……我哥要在塞国……发动战争!”


    “……”何冲觉得自己好像脑袋撞坏了,他问敏都,“什么战争?”


    敏都合上扇子塞进裤腰,朝着何冲伸出手,“冲哥,要不咱站起来说?”


    “别别别,别动我,我迷糊。”


    何冲又坐着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不是,为什么这么说啊,有证据吗?”


    “有啊。”


    “什么证据啊?”


    “因为东王珠丢了啊。”敏都一脸严肃地看着何冲,“他们说我哥拿东王珠当兵符,联合了其他国家神祇,要发动战争啊。”


    第193章 疗养院


    “哈哈哈哈哈……”何冲坐在地上笑得不能自已, “哈哈哈!现在编故事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


    敏都在旁边尴尬地陪笑。


    何冲擦着笑出来的泪花,“但你别说,这事儿这么一细咂摸——还真他妈像是将军能干出来的事儿!”


    “是啊!”敏都一脸愁容,“听鹌鹑这么一说, 别说我, 连司命都愣了一瞬。”


    “将军不是在这吗?他都不辩解吗?”何冲问。


    “别提了,我哥现在就是个幽魂, 整个人带着一种脑干缺失的痴呆感。”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何冲朝着敏都瞪眼道。


    “真的, 我巴不得我哥能揍我一顿!”敏都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不吃饭,不睡觉, 不说话,也不辩解, 现在他就一件事。”


    “什么?”


    “抽烟。”


    “抽烟?”


    又是一声叹气, 敏都点点头, “从头跟你吧,我们随着司命下凡, 统计各地现存的神像仙龛。有一天,司命走着走着, 忽然定住了, 好半天, 他跟我说,你哥在这儿。我高兴坏了。本来我们之前去过春岚一次,可是那时候清暑殿被查封了, 我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就寻思之后再去找我哥。这下好了,我哥自己来了, 我们根据司命的定位,就赶紧朝着司命的神像那跑,结果,等我们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他们说刚才有一个人被打磨石材的磨刀砸晕了,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然后我们我们找遍了这边的医院,终于找到了一身石灰,跟兵俑似的我哥。”


    “不能被砸傻了吧?”何冲犹豫着问。


    “没有,认人,我,司命都认识,但就是状态不太好,非得要回去。”敏都说。


    “那就让他回去啊,他腿折了,最近状态是不太好。”


    “何止腿折了啊,他浑身上下哪有好地方啊。”


    何冲叹了口气,“也是,这脑袋还被砸了。”


    敏都也叹了一口气,“司命担心我哥,不想让他自己回去,就跟我哥说,他这边的活儿,马上就要干完了,能不能再等等。我哥说能,然后没几天,鹌鹑就下来了,然后就我刚才我给你讲的那一出。”


    何冲坐在地上,脸皱得跟什么似的,他抓了抓头发,“那……将军……能没招……回去?”


    “别提了,那肯定是有招啊。”敏都扶了扶额,“我跟你说说,我哥为了回去都干了什么。”


    何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他拿扣耳勺捅插座,结果自己没电着,把整个疗养院电路系统干废了;借着开窗户要跳窗,结果挂树杈子上,眼睛充血了好几天;把塑料袋套脑袋上,用胶带封脖子,结果不知道哪儿漏气也没死成;还有一次不知道在哪,装了一瓶子汽油往脑袋上倒,还没等点火呢,给一个老太太吓犯病了,以为是邪教自焚。”敏都顿了顿,“好在,工作人员及时发现,一边给老太太心脏复苏,一边拿消防栓里的水枪呲我哥。”敏都捂着心脏,“谢天谢地,我哥被呲发烧了,消停了几天,然后鹌鹑就派人取来了离命锁,给我哥锁上了。”


    何冲听得后背发麻,这命得多硬啊,楚淮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什么锁……是干什么的?”何冲问。


    “司命说,是防止我哥回去的,因为现在现在是我哥最弱的时候,回去了就没人控制得了他了。”


    “那……那带着这个锁,非要死呢?”何冲问。


    “那就是最可怕的情况了。”敏都叹了一口气,“他能死,但回不去仙界,但是神识会逐渐就消散了,所以……现在我哥的情况还挺稳的。”


    何冲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楚淮听得目瞪口呆。


    “我哥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啊?”敏都问。


    何冲没好气地瞪了楚淮一眼。


    楚淮看向敏都,犹豫着开口,“你哥……是吴执,是吗?”


    敏都脸上露出了茫然,“吴执是谁?”


    轰——!


    这四个字像瞬间击穿了楚淮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他脸上血色尽褪,看向何冲!


    何冲原本还想再吓唬他两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他叹了口气,对敏都说:“吴执是你哥在春岚行走江湖的名字。”


    “哦,原来这么回事啊!”敏都恍然大悟,“对对对,那我哥是吴执。”


    楚淮皱着眉头问敏都,“你是哪里人,吴执什么时候有个弟啊?”


    “停停停!”何冲赶紧制止,“你俩这儿亲戚里道的关系一会再说,敏都,那现在的情况就是等东王珠到,就能解开将军的离命锁是不是?”


    “对。”敏都又叹了一口气,“倒汽油的事情过去没多久,我哥就被转移到这地方来了,鹌鹑气急败坏地列举了我哥一堆罪状,最后说给我哥十天时间,把东王珠交出来,要不然就别想解开离命。我们就问他,东王珠在哪儿啊,他也不说,叼个小烟,往湖边一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


    “后来司命是在没办法,喂了我哥点药,问出了东王珠的事儿,这不才联系的你。”敏都说。


    何冲揉着太阳穴,“哎哟我的天呐,这信息量太大了。”


    敏都脸上流露出些许迟疑,压低声音问何冲,“那个……东王珠还是东王珠吧?没让我哥……弄成兵符什么的吧?”


    何冲没好气地看了楚淮一眼,“我倒宁可东王珠被做成了兵符。”


    楚淮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啊?”敏都面露惶恐,“冲哥,什么意思啊?你说明白。”


    何冲朝着敏都伸出手,“放心吧,东王珠还是不是东王珠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东王珠它肯定不是兵符!”


    三人终于走到了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大路的地方,那里孤零零地停着一辆破旧的板车,看样子还得他们自力更生骑回去。


    一番毫无意义的推诿扯皮后,最终由楚淮蹬车,拉着何冲和敏都吱吱呀呀地上了山。


    山路左拐右绕,几人时而推车,时而坐车,最后停在一栋孤零零的四层小楼前。


    敏都上前叫门,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大爷才慢吞吞地拎着一大串钥匙出来开门。


    吱嘎作响的铁门被推开,他们像是踏入了不一样的结界里。


    走进大楼里,敏都带着何冲和楚淮往楼上去。


    一二楼看着还算正常,到了四楼明显一个人都没有。


    四楼光线昏暗,走廊幽深,两侧紧闭的房门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标识,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废弃医院才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和压抑。


    敏都带他们推开一间病房的门,几人不约而同地都咳嗽了起来,满屋子的烟味。


    看到没人,几人赶紧退了出来。


    楚淮看了看病房门口的护理牌:


    患者:方贤。


    楚淮惊呆了。


    怪不得自己一直搜索不到吴执的消息,原来吴执压根就没用本名。


    “走吧,带你们去湖边。”敏都说。


    何冲皱着眉,目光扫过周遭,荒草蔓生,几乎掩埋了模糊的小径,“这地方……是个医院?”


    “听说原来是个养老院,因为路太难走了,就荒废了,现在这是个疗养院。”敏都一脸为难,“因为我哥之前干的那些事,他在这一片都出名了,正规一点的地方都不收他,最后只找着这么个地方。”


    何冲:“……”


    几人终于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不大的湖泊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整个视野中,唯有一张掉漆斑驳的旧长椅突兀地立在那儿。


    而长椅上,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随着微风晃动,他背对着来人,安静得如同湖岸的一部分。


    他的右手边立着一个金属长杆,顶端挂着一个玻璃瓶。


    楚淮的心脏瞬间被狠狠攥住了!


    “吴执——!!!”楚淮大喊道。


    长椅上的人影纹丝不动,倒是他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白衣少年回过头来。


    敏都朝着白衣少年夸张地挥了挥手,那白衣少年也略略抬起胳膊,幅度极小地挥了挥。


    “那是谁啊?”何冲问。


    “我朋友,庄歌,是我哥的忠实拥趸。”敏都介绍说。


    “凡人?”


    敏都摇了摇头,“不是,是个刚成仙的小道士。”


    何冲一脸担忧,“那能行吗?这要出了什么事儿,他那小身板能控制得住吗?”


    “放心。”敏都潇洒一展扇子,“上了锁的我哥,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不用担心,稳得很。”


    “吴执——!!!”楚淮再次大吼,声音已然哽咽。


    敏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喊什么!他听不见……”


    话音还没落,楚淮已经冲了出去。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听到了呼唤,吴执忽然动了动,之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左手随意地插进病号服的口袋,右手则一边夹着烟,一边推着吊瓶杆。


    庄歌上前几步,没敢近身,就默默看着吴执。


    吴执推着那根吊瓶杆,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朝着众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过分清瘦的轮廓。


    楚淮也已经冲到了距吴执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住,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


    吴执正在朝着自己走过来。


    只是那剃得近乎光头的短发下,是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脸颊。


    吴执神情淡然,低垂着眼睑,视线落在地面不远处,仿佛只专注于脚下那几寸布满碎石的泥土路。


    走了好几步,他才像是终于感知到前面有人,懒懒地抬起了眼皮。


    当视线触及到楚淮的脸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了一丝涟漪!


    他皱了一下眉,转瞬之间,一切又归于平静。


    楚淮的泪水,汹涌而出!


    苦苦寻觅的绝望崩溃,跋涉千里的恐惧辛酸,还有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再也无法忍耐。


    “吴执!”


    楚淮发出一声混杂着狂喜和心碎的呼喊,像一头在绝望荒野中终于窥见归途的困兽,朝吴执奔了过去!


    吴执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那么一瞬,但很快,他也做出了回应。


    他先是把烟头扔在地上,再把手上的输液针头一拽,然后推开吊瓶杆,朝着楚淮的相反方向,拔腿就跑。


    所有的目击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就在众人以为这个追逐戏码,也许会环湖一周的时候,吴执忽然改变了路径。


    他跑下钓鱼台的步道,俯身抱起一个布满青苔的石墩子,然后“噗通!”一声,扎进了那泛着波光的碧绿湖水中。


    第194章 失聪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气味, 窗外漆黑一片,给单调的白色墙壁染上一层幽蓝。


    楚淮坐在紧挨病床的椅子上,姿势几乎凝固了几个小时,视线牢牢锁在床上那个消瘦苍白的身影。


    突然, 吴执的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无数次彻夜不眠的守候、让他对吴执的苏醒迹象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吴执醒了!


    然而, 料想中的睁眼并没有发生,吴执只是睫毛动了动, 转瞬又归于平静。


    紧接着, 一行清泪,从他紧阖的眼角渗出,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角的乌发里。


    没有啜泣, 没有哽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声息。


    若非楚淮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吴执, 大概率谁也不会知道刚才发生的那一瞬。


    楚淮觉得心脏疼得厉害, 痛得他无法呼吸, 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泪水模糊。


    他也不敢发出声音,不敢惊扰到吴执, 他死死咬住下嘴唇,任由自己的泪水同样无声地滚落。


    两颗心, 隔着一臂的距离, 在无声的绝望里各自煎熬。


    “吱呀——”


    突兀的开门声划破了病房的寂静, 楚淮受惊般地回头,脸上还挂着泪痕。


    门口的是何冲。


    楚淮急切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对着门口做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嘘”的手势。


    可是何冲就跟听不懂话一样, 顶着不耐烦的脸,晃了下脑袋,吼了一声, “出来!”


    楚淮心悬到了嗓子眼,他立刻紧张地回头看向吴执。


    万幸,吴执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和平静神态,若非眼角还有残余的湿痕,楚淮都要以为刚才的是幻觉。


    楚淮又看了眼床头的监护仪,心率在非常有规律地跳动着。


    “出来啊!”何冲又喊了一声。


    楚淮又一哆嗦,随后恶狠狠地瞪了何冲一眼,用近乎慢动作般的姿态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走向了门口。


    他反手轻轻带上了门,走廊明亮的灯光刺得楚淮眼睛生疼,他顾不得许多,一把攥住何冲的胳膊,拖拽着他疾步走向走廊尽头。


    楚淮的脸离何冲的脸很近,恨不得拿吐沫星子淹死他,“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何冲的情绪显然也很糟糕,他没好气地推了下楚淮的肩膀,烦躁地捋了捋头发,目光锐利地盯住楚淮,“我问你,将军……吴执,他听不见,你知道吗?”


    “什么?!”楚淮猛地皱起眉头。


    何冲看着楚淮脸上的茫然,和自己想的一样,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吴执他聋了,你也不知道吧?”


    “听不见……”


    “聋了……”


    这几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楚淮混乱的脑海中炸开滔天巨浪!


    无数被忽略的碎片、那些曾经让他隐隐感到奇怪却未曾深思的细节,此刻如同无数碎片一样,被拼凑了起来:


    吴执和人说话时,总是看着别人的嘴;


    吴执从没接过电话;


    有时候跟吴执说话,他的回应有时会慢上半拍,甚至答非所问;


    并排坐着的时候,吴执总是低头看着手机;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撒大川,说话大舌头,为什么要找个那样的人做助理;


    ……


    残忍的真相狠狠劈开了楚淮所有自以为是的认知和后知后觉的忽视!


    巨大的冲击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靠着冰冷坚硬的瓷砖,滑坐到了地上。


    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破碎的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听不见的世界是怎样的?


    是一点听不到声音,还是会有持续的耳鸣?


    吴执怎么会唇语,他什么时候学的?


    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一直看着别人的口型,会很累吧?


    什么时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快要把楚淮逼疯。


    忽然,一个狰狞的名字闯入楚淮的脑海:


    鲁一诺!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


    一定是鲁一诺,在鲁叔去世之后,她扇了吴执一巴掌,一定是这样!!!


    这个疯女人!!!


    好多个被殴打后失聪的新闻出现在楚淮的脑海里,愤怒如同地狱烈焰,瞬间点燃了他的血液。


    然而,这狂暴的火焰仅仅升腾了一瞬,便如同撞上了冰山,骤然熄灭。


    可是吴执被打的时候,自己在哪里?


    知道吴执被打之后,为什么没有去看望、关心吴执一下?


    刚开始会不会没有这么严重?


    如果早一点发现……


    尖锐刺骨的自责瞬间把楚淮吞没。


    明明他们三天两头地见面!


    明明他没有落下过吴执的任何一场直播!


    明明他是离吴执最近的人啊!


    那些迹象……那么明显!


    为什么他视而不见?


    为什么他从未深想?


    为什么他这么迟钝?


    他竟将吴执凝视唇瓣的行为,理解成调情。


    楚淮蜷缩在地上,任由泪水将他自己溺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楚淮用手背狠狠抹过眼睛,撑着同样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何冲,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声音嘶哑得如同擦边声优:“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敏都说的。”何冲叹了口气,“他说他哥原来就聋过,他一看他哥那样,就知道了。”


    楚淮的心猛地一沉:“以前……吴执……也……失聪过?”楚淮声音发颤,难以置信。


    他和吴执朝夕相处那么久,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何冲点点头,伸手拍了拍楚淮的肩膀,“你也别太自责了,前任哥。”


    楚淮抖开何冲的手。


    何冲完全没在意,语重心长道:“将军……吴执他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他很多事儿都不跟别人说,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他顿了顿,“别说是你,就我,也算认识他很长时间了,我不也没看出来吗?”


    楚淮抽了抽鼻子,何冲的话并没有安慰到他。


    反而,这句话像是毒针,扎在楚淮最痛的地方。


    吴执太会藏了。


    就算是腿瘸,他不想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可以装的跟正常人一样。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吴执这样的性格啊。


    楚淮喉咙一哽,所有的言语化作一股羞惭和愤怒,灼烧在胸腔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那不能就这样啊!有病就治啊!现在医疗这么发达,总有办法的!”


    他不能接受吴执就此坠入无声的深渊。


    楚淮不再理会何冲,他转身,朝着病房走去。


    何冲几步追了上来,伸手搭着楚淮的肩膀,语气欠登,“楚主任,该说不说,你们基佬劲儿是真他妈大啊。”


    楚淮脚步猛地一顿,侧头,用一种看神经病似的眼神看着何冲。


    “我刚才都听说了,好几个人都没拽动吴执,还得是我们力大无穷的楚主任,扒了人铁裤衩,才……”


    “滚!”楚淮猛地打断何冲的话。


    然而,楚淮的思绪拽回湖边那混乱而窒息的一幕。


    吴执的身影决绝地没入湖水的瞬间,岸上就炸开了锅。


    钓鱼佬们的呼喊、见义勇为的落水声、纷乱奔走的脚步声,混杂成一片喧嚣。


    楚淮水性平平,可那一刻,身体比脑子更快,他连想都没想,一个猛子就扎进了那片刺骨的浊绿里!


    刺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住楚淮的每一寸皮肤,浑浊腥涩的湖水呛进口鼻,视野里只剩下昏黄模糊的一片。


    慌乱!恐惧!窒息!


    他手脚并用,可是寻觅不到吴执的方位。


    正当他慌乱之际,刚才几个率先跳下的好心人,又浮了上来,楚淮也把脑袋抬出水面,听到他们说吴执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拉不上来。


    时间在流逝,楚淮顾不上那么多了,调转方向,向下钻去。


    万幸,湖水并不算深,略略下潜,楚淮就触碰到了吴执冰凉的皮肤。


    他拽着吴执的胳膊,果然,拉不动。


    水下光线黯淡浑浊,他看不清吴执的脸,但那身躯沉甸甸的,毫无生气。


    时间不等人!必须快!


    楚淮死命抱住吴执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拽!


    纹丝不动!


    怀里的人沉重得超乎想象,仿佛湖底有只无形巨手死死攥着吴执。


    四肢百骸的力气在冰冷的湖水中疯狂流逝,肺里火烧火燎,黑暗开始侵蚀楚淮的视野。


    濒死的恐慌中,他的手在湖水里乱抓,猛地,指尖勾住了一截布料——是吴执的裤腰!


    那布料绷得死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向下牵引。


    楚淮游到吴执身下,顶着快要涣散的思维,摸索着探向吴执的裤腰内侧:


    里面竟是一块巨大、坚硬、滑腻的石头。


    楚淮的脑袋“嗡”地一声。


    来不及思考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


    他近乎野蛮地扯掉了吴执的裤子,吴执顿时轻松得如同海草。


    楚淮揽着吴执的腰,双脚蹬踹向下方那块该死的石头,借着反作用力,带着带着吴执向上浮起。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空气带着冰冷的刺痛感涌入喉咙,呛得楚淮剧烈咳嗽,眼前金星乱冒。


    模糊中,他看到何冲和敏都也跳了下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毫无生气的吴执托举上岸。


    吴执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钓鱼台上,有人扑上去做心肺复苏,沉闷的按压声一下接一下。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漫长。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吴执惨白如纸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口湖水呛咳出来。


    看到那胸口微弱的起伏,楚淮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瘫倒在湿漉漉的水泥台上。


    他仰着头,视野里是刺眼得让人流泪的蔚蓝天空,那纯粹的蓝色,映衬着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水下,吴执坠着石头,决绝无望的样子。


    一股比湖水更甚百倍的寒意,从楚淮的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究竟是怎么的信念,让吴执不仅要沉下去,还给自己加了锁!


    思绪收回,楚淮的手,悬停在病房门把手上。


    金属特有的凉意丝丝缕缕钻进指尖,仿佛连接着湖底深处的寒意。


    他目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投向里面。


    病床上,吴执静静躺着,脸色苍白。


    然而,就在楚淮看过去的瞬间,吴执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直直地看向门外僵立的楚淮。


    第195章 眼泪


    楚淮怯生生地推开病房门, 自己挤了进去,可是手却没有离开门把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床上的吴执,“你……你别激动,你要是实在不想见我, 我现在就出去。”


    吴执的脸上本来没有什么表情, 但“听”到楚淮这话后,微微勾起了嘴角, 下颌朝着床边的椅子点了点, “来都来了,坐吧。”


    楚淮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松开门把手, 一步一步挪到椅子边,坐下。


    房间里很安静, 楚淮只能听到自己, 越想放缓却越急促的呼吸声。


    “不好意思啊。”吴执开口, 他看向楚淮微红的眼睛,“刚才吓到你了吧?我跟你道歉。”


    那温柔的语气, 像一把淬了盐的钝刀,瞬间扎进了楚淮的心里。


    积蓄已久的恐慌、焦虑、失而复得, 以及自责, 如同决堤的洪水, 再次轰然冲击眼眶。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吴执愣住了,脸上的刻意微笑也僵化在脸上。


    积压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楚淮往前一扑, 额头抵在吴执的床边,双臂环绕着自己,痛哭起来。


    吴执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想了想又垂回白色的床单上。


    过了能有10分钟左右 ,楚淮的肩膀还在剧烈抖动。


    “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哭啊?”


    吴执开口想缓和一下气氛,但是楚淮还是趴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吴执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抬头。”


    楚淮没有动,固执地将脸埋在臂弯里,吴执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脑子抽风了,不是故意要寻死的。”吴执有些无措地解释道,“都是我的错,吓坏了吧。”


    听到这儿,楚淮慢慢抬起头来。


    记忆中那张俊俏的脸此刻狼狈不堪,泪水鼻涕糊成一团,眼眶红肿得像个桃子。


    吴执看着,嘴角撇了撇,“好丑。”


    吴执还想说什么调和一下,只见楚淮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耳朵怎么了?”


    吴执的脸色凝固了一瞬,随后又慢慢扬起嘴角,“没事啊……”


    “你别装!我都知道了!”楚淮的泪水还在不受控地往下掉,“是不是鲁一诺给你打聋的?”


    吴执这回真的是愣住了,这都……哪儿跟哪儿?


    楚淮看着他默认般的神情,胸腔里那股混合着心疼与愤怒的烈焰轰然窜起,“你等着!等回去的!我去给你打回来!”


    吴执一下子苦笑出来,“几天不见,你还长能耐了,还学会打女生了?”


    “几天?!”楚淮被这句话激得眼泪再次决堤,他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几天?!一个月!!!是一个多月!!!吴执!你他妈消失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


    巨大的恐惧和委屈淹没了楚淮,他捂着眼睛靠在身后的墙上,再次嚎啕痛哭。


    看着楚淮那没完没了的眼泪,吴执拼命压下自己的情绪,他朝着楚淮招手,“你过来。”


    楚淮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一步步蹭过来,一下子趴伏在了床边。


    这一次,吴执没有再犹豫,他抬起手,轻轻落在了楚淮胡乱抖动的后脑勺上。


    掌心下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微的汗湿和颤抖,如此真实。


    他不再克制,一下一下,梳理着楚淮凌乱潮湿的发丝,动作轻缓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兽。


    梳理的动作持续着,楚淮的抽噎丝毫没有减弱。


    “你现在也知道我听不见了,你再这么趴着,咱俩可就彻底……沟通不了了。”吴执说。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楚淮的抖动戛然而止。


    他吸了吸鼻子,动作有些迟缓地抬起头,直起了身子。


    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再次暴露在吴执眼前,眼睛红肿如桃,鼻尖通红,脸颊上泪痕和压痕,还有一点不明粘稠液体。


    吴执苦笑了一下,拽着自己的袖子,去擦拭楚淮脸上的狼藉。


    楚淮异常乖顺,像个终于等到大人照顾的小孩,微微仰着脸,任由吴执用袖子一点点抹去他的狼狈。


    那双红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吴执,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依赖和劫后余生的委屈。


    “你渴不渴?”楚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问。


    吴执摇了摇头。


    楚淮却像没看见吴执的拒绝,自顾自地四处张望,“你肯定渴了,每次你醒,你都渴。”


    他很快发现了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瓶,立刻起身拿过来,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凑到吴执唇边。


    他站起身,在窗台上发现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凑到吴执唇边。


    吴执看着他执拗的样子,没有再拒绝,顺从地微微张口,小口地啜饮了几口。


    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几口水下去,让他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短暂的沉默后,吴执目光平静地看向楚淮:“坐好吧,问你点事。”


    楚淮立刻回到座位,挺直了背脊,像个等待提问的学生。


    “你爸的事儿……怎么样了?”


    “平反了。”楚淮回答得很快,“恢复待遇和职称了,本来单位那边说,他要是愿意,还可以回去继续工作的,但我爸拒绝了,他觉得退休挺好的。”


    吴执努力牵起嘴角,点了点头。


    楚淮咽了咽口水,像是没说够,把这段时间积压的信息一股脑倒出来:“黄月英因为间谍罪被抓起来了,林凡……是故意杀人罪,已经被正式起诉了,郭振兴……跑了,没抓住,躲国外去了,不过国内的资产全冻结了,估计很快就会被抓回来。”


    吴执点点头,静静地听着。


    “还有风华大学。”楚淮顿了顿,语速放缓了些,“他们重新为新盖的明朗图书馆举办了命名仪式,比以前计划的更加盛大,更加隆重。”他仔细斟酌着措辞,“你整理的那些资料,也都交给风华大学的校史馆了,他们还要再复核一遍,说是争取在学期结束前,布置好一个专门的展区,让所有师生都能看到……”


    吴执又点了点头。


    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两人相对无言。


    楚淮搜肠刮肚,一时竟想不到还要说些什么。


    半晌,吴执的嘴角又向上弯了一下,“汇报完了?”


    楚淮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嗯。”吴执板了板脸上的笑意,“那你出去吧。”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粉碎了楚淮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安全感。


    他眼睛倏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吴执,“我不要!”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吴执看着他这副反应,无奈苦笑,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楚淮打住,赶紧打住,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站人床头前哭,特别像给人开追悼会呢。”


    “你胡说什么!!”楚淮又急又气地反驳道,“什么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吴执看着他炸毛的样子,反而轻轻笑出了声,“好,不说,那你……也别哭了,好不好?”


    本来楚淮没想哭,结果听到这话后,又破防了,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我……我控制不住……”


    “你怎么这么……”吴执说一半,又收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楚淮的情绪才算是彻底平稳下来。


    “说说吧。”吴执再次开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提到这个,楚淮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亮。


    他几乎是立刻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吴执的手,“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


    楚淮急切地开口,语气充满了后怕和委屈,“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问了所有认识你的人……可是我找不到!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的声音又有些哽咽,但强行忍住,“然后,就在前两天,我和卢铭吃饭,结果,卢铭接到潘桃的电话,说家里进贼了,被她堵卧室了。”


    提到潘桃家进贼,吴执的神色明显紧张了起来。


    楚淮轻轻捏了捏吴执的手,“没事,没事,就是何冲,你别担心。”


    吴执舒了一口气,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但当时不知道,我跟卢铭也急坏了,赶紧冲了回去。”说到这,楚淮的情绪明显高昂起来,“你没看着卢铭,太帅了,像电影里特工一样,顺着外墙的管道和空调机位,三两下就敏捷地爬到了六楼阳台,然后一脚就把阳台上的何冲踹回了屋里。”


    吴执听着楚淮的描述,表情一时间有些复杂,“何冲……他自己去偷的?”


    “对啊!”楚淮用力点头,“我当时冲进去一看见他也傻了!我当时还寻思,这是有钱人的特殊癖好?”他撇了撇嘴,“后来才想明白他一直是你的人。”


    吴执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满脑子都是对这种废物下属的失望。


    “后来呢?”他睁开眼问。


    “后来他就老实交代了啊!卢铭把那个会发光的珠子藏消防队了,难怪何冲又砸车又偷家的也没找到。”楚淮又紧了紧握着吴执的手,“卢铭把东西交给我,我知道这东西一定很重要,就威胁何冲带我来见你。”


    吴执又苦笑了一下。


    楚淮攥着吴执的手,语气满是委屈和控诉:“你都不知道,何冲这个人太坏了!这一路过来,他就不安好心!专挑那些荒山野岭的地方走!吓唬我!还跟我说山那边就是缅西了,他们那边正缺人呢。”他死死攥着吴执的手,“我那时候特别害怕,怕还没找到你,就被他卖到缅西去了!”


    吴执看着楚淮的抱怨,嘴角那点笑意再次浮现出来,“给你卖到缅西,你也不用怕,你就哭,使劲哭,直接把园区给淹了……”


    “哎呀!你别说了!”楚淮有些羞愤地晃着吴执的手。


    吴执收敛了笑意,表情变得严肃,“楚淮,跟你说件事。”


    楚淮点点头。


    “估计这两天,这里会有个会,关于那个发光珠子的。”吴执顿了顿,“到时候可能会需要你说两句话,你也不用有顾忌,照直了说就行。”


    楚淮点点头,“我明白,何冲都跟我说了。”


    “嗯。”吴执也点点头,“完事之后,珠子应该就被带走了,你要是很喜欢的话,我可以再找人给你做一个。”


    “我不要。”


    吴执舒了口气,“那更好。”


    “我要别的。”楚淮倔强地说。


    “要什么?”吴执看向楚淮,“趁我还没走,有什么要求赶紧说。”


    “我要你跟我回春岚。”


    第196章 行礼


    清晨, 吴执站在洗漱台前,机械地刷着牙。


    楚淮,无声无息地倚靠在门框上,凝视着吴执的每一个动作。


    片刻后, 那执拗的嘴又开启了:“跟我回去吧, 吴执。真的,好多人都在找你, 我在找你, 潘桃在找你,彭队在找你,学校那边也在找你。你知道吗?最近春岚出了特别多的事儿, 发生了好多案子,可吓人了, 现在晚上, 街道上, 行人都没有原来多了。”


    吴执瞥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楚淮,随后“噗”地吐出漱口水, 他直起身,用毛巾胡乱擦去嘴角的水渍, “楚淮。”吴执眼神里满是深深的无奈, “你歇一会儿吧, 行么?”


    “我不累。”楚淮说,“我还有好多好多事儿没和你说呢。”


    “我不想听。”吴执说。


    “那你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跟你说。”


    吴执深深叹了口气, 对眼前的人彻底无力,“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对我的态度发生了360度的变化,但你忘了我什么样?我是怎么对你的了吗?你想想董露娜的事儿, 你再想想机场的事儿,有点骨气好不好?别再这样了。”


    “我没有骨气,我就要你。”


    吴执眼神陡然变冷。


    “经过这一个多月,和过来寻你的这一路,我想明白了,你们应该是个什么神秘组织,你,文川,何冲,董露娜,王东,还有那苟爽,你们都是这个组织里的。”


    吴执颇为无语地看着楚淮。


    “出国的事儿,我也明白了,塞国的那场学生运动应该就是你们组织煽动起来的,国际新闻已经报了,那场运动的发源地就是塞国华人街的将军祠。”楚淮目光炯炯地看着吴执,“你带去塞国那个巨大的拉杆箱里,装的就是岳南星给你的那套将军服吧?”


    吴执没有说话。


    “还有你在机场陷害我的事儿,我也想明白了。”


    吴执终于嗤笑出声。


    “你就是为了不带我去!”楚淮言之凿凿,斩钉截铁,“你怕我过去,会坏了你们的大事!”


    吴执挑了挑眉,低头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短暂的冰凉过后,他刚抬起头,一方干燥洁净的纸巾就递到了眼前。


    吴执的目光凝固在那张纸上,足足有两秒。那感觉,像是旁边站了一个狗腿子太监。


    “我是不是说得都对?”太监仰着脸,眼神紧锁着吴执的表情。


    吴执喉结滑动了一下,最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疲惫,极其敷衍地吐出几个字:“差不多吧。”他夺过那张纸巾,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


    “我还看出来了,你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你在你们组织,绝对是出脑子的领导者,他们都听你指挥。”


    吴执再次笑出声。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无论是什么组织。”楚淮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带着献祭般的决绝,“我都跟定你了!”


    吴执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团成一团的纸球精准地扔进了几米之外的垃圾桶里。


    他径直走回病房。


    病房里洒满了日光,将空旷的病房切割成明暗两半。


    吴执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他抬起头,迎上楚淮那双执着的眼睛,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来,楚淮,你坐。”


    楚淮立刻快步走过去,乖巧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用一种近乎信徒仰望神祇般的虔诚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吴执侧脸的轮廓。


    吴执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半晌,吴执满脸凝重地开口:“楚淮,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儿,希望你能以一个成年人的思维,好好思考,好好对待。”


    “你说!我听着!”


    吴执轻轻吐了一口气,带着薄荷牙膏的清爽香气,“回想咱俩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楚淮毫不犹豫地作答。


    吴执皱了皱眉头,“很好为什么会分手啊?”


    “因为……”楚淮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眼神开始闪烁。


    “分手谁提的?”吴执步步紧逼,“你提的?还是我提的?”


    “我……我我……”楚淮卡壳了,脸上浮现出混杂着委屈,“我提的……那是因为……”


    “因为我骗你,因为我遇到事儿不和你商量,因为我懒惰、抖机灵、以自我为中心,从不考虑你。”吴执冷冷地替楚淮说完。


    楚淮愣住了,这些问题,确实是他曾经无数次控诉吴执的罪状,曾经每一个字都曾带着愤怒和失望。


    吴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楚二,不管你信不信,那时候的我,那样对待感情……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了。”吴执清了清嗓子,“出事之后,我刚刚苏醒,你提了分手,我慌了,人一慌,就会说很多……根本做不到的承诺。例如,我说我能改。”他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改不了。”


    “我不用你改!”楚淮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切地辩解,伸手想去抓吴执的手臂,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避开。


    吴执再次摇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你理智一点,楚淮,你不要降低你的标准,你的痛苦只是因为遇到了我,世上还有大把大把的好姑娘,甚至是好小伙子,你不要再在我这个烂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就要你!”楚淮吸着鼻子怒吼道。


    吴执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刺目的阳光,看着光线里那些疯狂舞动的细微尘埃,“你知道你这样,让我想起谁了吗?”


    “谁啊?”楚淮瘪着嘴,带着孩子般的委屈和执拗。


    “鲁一诺。”吴执都没有回头,“当年鲁一诺就跟你现在一样,明知道是火坑还……”


    楚淮猛地抓着吴执的胳膊,让他回过头来,“你别跟我提鲁一诺!”


    吴执顿时失去了沟通欲望,他冷冷地看着楚淮的手,楚淮慢慢把手移动到了吴执的手腕上。


    “你知道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楚淮问。


    吴执没有说话。


    “我每天都在害怕!每一秒都在后悔!我后悔为什么分开前的最后一面,我们还在吵架!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跟你说我的心意!我最后悔的还是那时候提了分手!”


    吴执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本不想再回应任何情绪,但一股莫名的冲动,还是让他喉间溢出一句冰冷的质问:“有用吗?”


    “有用!”楚淮瞪大了眼睛,“发现问题不可怕,重点是怎么解决,以后我会对你多一些信任,多一些体谅,你的事情,你不说,我就不问;你们组织的事儿,我也绝不深究!我保证!我……”


    “不可笑吗?”吴执打断楚淮道。


    “不可笑!”楚淮固执地嘶喊。


    吴执连叹气都觉得多余了,只觉得深深的荒谬,“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嚼狗屎硬犟。”


    “……”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吴执再次开口:“楚二,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有过两次感情经历。”


    “记得。”


    “之前两次,下场都挺惨烈的,我一直都觉得是我运气不好,但是这次跟你……”吴执蹙了蹙眉头,“我真的挑不出你一个不字,那问题就还是出在我身上。”


    楚淮一脸哀怨地看着吴执。


    “坦白说,我也不敢了,太他妈疼了。”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牵扯着脸上的肌肉,显得有些扭曲。


    楚淮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吴执咳了两下。


    “就像你说的,我在我们组织……是个头儿,还是挺大的头儿,我在春岚,其实耽误了很多那边的工作,正好你也来了,我给你表演一下子。”


    楚淮愣了一下,“表演……什么?”


    吴执挣脱楚淮的手,举起来,“我没有手机,没有任何能和外界联系的东西,从昨天你看到我,到我跳水,醒来,你一直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我没有能对口供的机会。”吴执抬了抬下巴,“现在,你给何冲发信息,让他把广寒宫现在能找到的人,都给我叫过来,说我有事儿要说。”


    楚淮眼中闪过不解和困惑,但还是听从吴执的话,发了信息。


    没过多久,病房门被推开,何冲领着大约十个人鱼贯而入。


    不大的病房瞬间显得有些拥挤,空气也压抑了几分。


    这些人穿着各异,但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气质。


    此刻他们都恭敬地站在吴执面前,微微垂首。


    楚淮则站到了吴执身侧,注视着这诡异的氛围。


    吴执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


    他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度,平静地扫过眼前一张张熟悉或不甚熟悉的面孔,“你们告诉他,我叫什么。”


    “方……方贤?”


    “呃……方贤将军?”


    “是将军……”


    声音七零八落,迟疑混乱得像一盘散沙,充满了不确定和试探。


    吴执的太阳穴明显地鼓胀跳动了一下,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给我整齐点!!!来!告诉楚主任!我叫什么!!”


    这一次,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所有人的声音瞬间凝聚成一股洪流,异口同声,气吞山河:


    “方贤!”


    两个字,金石交鸣,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力量,轰然炸响!


    吴执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了一丝,他转向楚淮,眼神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听见了吗?我是方贤。不是吴执。”


    楚淮的脸色虽然已经苍白如纸,但他那双始终坚信唯物主义的漂亮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


    吴执轻笑了一声,重新面对着广寒宫的众人,“现在,给我行礼!”


    空气骤然凝固,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膝盖也微妙地弯了一下。


    然而,没有一个人真正动作。


    吴执的面色沉了下去,似有怒意在胸中翻腾。


    他加重了语气,“行——礼——”


    庄歌心中一慌,作势就要跪拜下去,就在他身体即将下沉的瞬间,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敏都。


    敏都飞快地对庄歌使了个眼色,随后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庄歌一愣。


    “别!”敏都压低声音,用嘴皮子不动的气音说:“我哥最烦这套虚礼!从来没主动让人对他行过跪拜大礼!这里面绝对有诈!”敏都还略微后撤身子,让庄歌看了看他旁边的何冲,“你看,冲哥也没动。”


    庄歌被他这么一说,立刻僵住了动作,慢慢把已经弯下去的腰杆挺得笔直,就差说一句“谢谢”。


    吴执此刻的脸色,用难看都无法形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他猛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面前所有人,此刻竟齐刷刷地看向他的身侧!


    吴执心头一跳,带着满腔的烦躁和怒气转过头去。


    视线扫过,他没有立刻捕捉到楚淮的脸。


    目光下意识地向下移动。


    轰!!!


    一声惊雷在他脑海炸响!


    视线所及之处——


    楚淮正双膝跪地!


    脊背挺直,却是以一种无比谦卑的姿态,虔诚地跪在他面前!


    那双燃烧着倔强火焰的、漂亮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坦荡而炽热地仰望着他!


    第197章 会审


    疗养院走廊冰冷空旷,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陈旧木料的味道,萦绕不去。


    楚淮和何冲并排坐在靠墙的长椅上,斜对着会议室的木门。


    “嘎吱——嘎吱——”


    木质长椅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何冲像屁股底下长了钉子, 坐立不安地一直在抖腿。


    “你能不能别抖了, 好烦啊。”楚淮皱着眉,双手紧紧抱着锦盒。


    何冲倒是听劝, 停下抖腿的动作, 开始咬指甲。


    楚淮本来无感,此时被何冲搅得也莫名有些焦虑,“你紧张什么啊?我听敏都说, 稳了啊。”


    “敏都他懂个球!”何冲停下啃咬,“他还说将军是安静的美男子呢, 结果呢?把石墩子塞裤衩里投湖的是谁啊?”


    “……”


    何冲带着一种“夏虫不可语冰”的急躁, 瞥了一眼楚淮, “你知道里面现在是啥阵仗吗?你知道这会审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


    何冲刚要开口,忽得又闭上嘴巴, “我跟你个麻瓜说不明白!”


    “哼。”楚淮用指腹摩挲着锦盒光滑冰凉的缎面,掏出手机, 不再理会何冲。


    又过了几分钟, 楚淮实在被旁边这个“焦虑源”, 弄得坐立不安,楚淮用胳膊肘碰了碰何冲。


    “又干嘛?”何冲不耐烦道。


    “我看,你们这个广寒宫……组织架构挺像那么回事的, 部门、层级都挺清楚的。你们……是在国家有关部门备过案的正规组织吗?”


    何冲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句:“你有病吧!”


    “主要我没查找到啊。”楚淮把手机屏幕转向何冲, “喏,你看,正规注册名单和反邪教名单我都没找到广寒宫的备案信息。”


    “……”何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们大名就是叫广寒宫,是吗?”楚淮收回手机,压低了点声音,“那算是本土原创?还是……有外国背景?比如北欧或者希腊那边传进来的体系?某种……兄弟会之类的?”


    “……”何冲选择闭上眼。


    “诶?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句话怎么的说的来着。”楚淮皱着眉头深思,他忽地一拍大腿,“‘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楚淮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露出点欣赏,“你们这名取得还挺诗意的,是吴执取的吗?”


    “……”


    何冲还没等说话,楚淮又自顾自地摇摇头,“不是不是,不能是吴执。虽然吴执很有文采,但是他取名,明显不是这风格……”楚淮忍不住笑起来,“估计要是他取,得是什么‘傻柱俱乐部’,‘老蔫大本营’之类的。”


    何冲猛地睁开眼,两道饱含“杀意”的目光,钉在楚淮脸上。


    不过楚淮浑然不觉,此时旺盛的好奇心已经完全压倒所有。


    “我还发现个事儿。”楚淮45度角微微扬起头,凝望着疗养院斑驳的天花板,“你们这个组织的成员,好像都愿意改名?是改头换名,重新做人的意思吗?还是组织的硬性规定啊?”


    “……”


    要不是手里抱着锦盒,估计楚淮都要掰手指头了,“你原来叫郭小帅,后来改成了何冲。文川原来叫史芳芳,王东原来叫孟德钏,吴执说自己叫方贤?你们这改名率也太高了点吧?”他扭过头,一脸探究地盯着何冲,“你们到底是为了逃离原生家庭,还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不得已才隐姓埋名的?”


    “……”何冲的拳头已经在身侧悄悄握紧。


    “说话啊,何冲。”楚淮不怕死地用胳膊怼了怼何冲紧绷的手臂,“你给我讲讲呗?没准过两天,我也是你们组织成员了。”


    何冲猛地转过头,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楚主任,说实话,我原来对你印象还可以,看着跟个窝囊废似的,还挺招人稀罕的。”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忍无可忍,“但你现在,怎么这么他妈的烦人!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不能!”楚淮立刻瞪回去,“你才窝囊废呢!看你被揍得那熊样!”


    何冲扯出一个极其核善的微笑,“要不是看着将军的面子,楚主任,你和你那个消防员朋友,早就被我揍死了。”


    “吹吧你就。”楚淮撇撇嘴。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会议室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一个人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地挪了出来,紧接着,另一个同样战战兢兢的人被里面的人无声示意,请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压抑,刚平静了没一会儿的何冲,又开始抖腿。


    “哎,何董,广寒宫怎么加入啊?得引荐还是交钱啊?”楚淮问。


    “288万入会费!现在给我扫码转账,我立马给你填申请表!”


    “288万?!”楚淮被这个数字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么贵?!你们不会是搞庞氏骗局的吧?或者……传销?”


    何冲感觉自己脑仁嗡嗡作响,他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入会费……就是为了筛选高层次人群的……楚主任,等你攒够钱……再来找我吧……”


    “那加入你们‘广寒宫’,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和禁忌啊?”楚淮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得忌口。”何冲说。


    “啊?”楚淮一愣。


    恰在此时,会议室的门又一次打开,刚进去那人又哆哆嗦嗦走了出来。


    “看着还真挺吓人的。”楚淮紧了紧怀里的锦盒,“也不知道吴执在里面怎么样了,不能挨欺负吧?”


    “纯多余,楚主任!”何冲嗤笑一声,语气里是绝对的信任,“将军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楚淮皱着眉头想了想,还在思考入会费的问题,“其实……288万也不是很多,我去找我哥和我妈要一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走家庭团购还可以打折。”何冲说。


    “那别了,我其实就是为了吴执。”楚淮想着想着,忽然察觉出问题,“对了,吴执是怎么加入广寒宫的?”


    “他也交钱进的。”


    “他哪儿来这么多钱的?”楚淮瞪着眼睛问道。


    何冲一副看傻子的神情,“他的资产超出你的想象。”


    世界终于安静了,楚淮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楚淮忽然很小声说了一句,“其实,我家里条件还可以的。”


    何冲听到这句找补,没忍住笑了出来,“条件可以,你开那辆破车?楚主任,你从后面看过你那车吗?车屁股后面冒蓝烟,烧机油吧。”


    “我换车了!”楚淮梗着脖子反驳道:“新车可好了!”


    “对,你那新车废他妈我……”


    “咔哒——”


    这一次,会议室的门被完全拉开,清晰地发出声响。


    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西装、没有任何表情的男人站在门口,他微微向何冲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目光落在楚淮身上。


    “楚淮先生,请入场。”


    楚淮莫名泛起一丝紧张,他站起身,拽了拽衬衫,刚要抬脚,何冲却拽住了他。


    “干嘛?”楚淮诧异回头


    只见何冲脸上的所有烦躁和不耐烦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死死盯着楚淮的眼睛,说道:“记!住!进去以后!人家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千!万!别!话!那!么!多!!!求你!!!”


    “知道了。”


    说罢,楚淮抱着怀中的锦盒,迈开脚步,走进了会议室。


    说是会议室,其实就是疗养院的空闲办公室,拼了几张桌子。


    桌子后面坐着五个人,四男一女。


    正中间的主位,是一个脑袋偏小,有些尖嘴猴腮的年轻男子,打量楚淮的表情透着刻薄与不耐。


    他左侧是一个蓄着浓密络腮胡的壮汉,眉头紧锁如同刀刻,眼神凶悍。


    主位右侧是一个脸上挂着笑意的男子,单手拄着脸,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楚淮。


    最右边是一个长发披散的男子,他神情淡漠,气质宛如古画中走出的谪仙。


    最左边是一个身着深蓝色汝南服饰的女子,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眼神赤裸裸地看着楚淮。


    这场景,莫名让楚淮想起了面试现场。


    平时都是自己面试别人,没想到如今在这个地方,竟然要被别人面试了。


    想想还挺新鲜。


    楚淮看向几位考官,可以说是衣着各异,有的像是改良的中式长衫,有的则是现代西服,但无一例外,都鼻孔朝天,有种完全看不起来人的狂妄感。


    除了主座的五位,还有一个记录员,和刚才开门的西装男。


    真是越看越像面试。


    楚淮正想着,忽觉哪里不对劲。


    吴执呢?


    楚淮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整个空间,怎么没有吴执?明明看他进来了啊!


    他心头猛地一慌。


    不能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就在他刚要问出口之际,一阵微风吹开了阳台虚掩的门,裹挟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飘了进来。


    楚淮的心猛地一揪,循着烟味和风的方向望去。


    那抹熟悉的身影正慵懒地倚在阳台的椅子上,面朝窗外的湖光山色。


    吴执的指间一点猩红明灭,烟雾缭绕中,姿态闲适得近乎嚣张。


    楚淮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一股安心的暖流注入了心里。


    会审开始。


    尖嘴猴腮的主审官声音平板,问题冰冷而循规蹈矩:姓名,身份,与吴执的关系。


    楚淮不卑不亢,老老实实地回答:“楚淮,春岚市特别事务局主任,与吴执的关系是……朋友。”


    女考官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主考官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了楚淮怀中的锦盒上,“我们得到消息,吴执将东王珠,赠予了你,是吗?”


    楚淮点头:“是。”


    “那么,请你将它展示出来,我们需要确认其状态。”


    刚要起身,门口沉默的侍者上前,从楚淮手中接过了锦盒。


    楚淮的掌心瞬间空虚,一种不安感再次袭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阳台的方向,吴执依旧背对着,只留下一个沉稳的轮廓。


    锦盒在长桌上被打开。


    刹那间,一道柔和却不容忽视的、月华般纯净的白色光芒倾泻而出,瞬间充盈了整个略显昏暗的会议室。


    那光芒如此强烈,即使在白天,也如星辰坠落凡间,炫目而神圣。


    长桌后的五人猝不及防,齐齐被那光芒刺得眯起了眼。


    东王珠的光芒在无声地流淌。


    待他们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超乎想象的光华,看清盒子内的“物品”时,皆是露出了困惑、错愕的神情。


    那光芒的核心,并非浑圆的珠体。


    沉默在会议室里弥漫,足足过了半晌,再开口的时候,主审官的嗓音变了调,变得尖锐刺耳,“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楚淮看了眼吴执的背影,下巴微扬,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这是双嵴龙!也叫双冠龙!是生存于侏罗纪早期的肉食性恐龙!”他顿了顿,“吴执他知道我喜欢这个,就把这珠子刻成了夜光小恐龙送给我!”


    会议室外,何冲紧张得已经快要把手指甲啃秃了。


    他慢慢地凑近那扇会议室门,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然而,就在他刚起身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巨响,应该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尖利、扭曲、蕴含着滔天愤怒的咆哮,穿透门板,清晰地传入何冲的耳鼓:


    “方贤!!!我他妈杀了你!!!”


    第198章 北王


    会议室的木门在身后合拢, 截断了门内喷涌而出的激烈嘈杂。


    楚淮坐回何冲旁边,恍过一丝不真实感。


    何冲侧过头,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逡巡,“喂, 没事儿吧?”


    楚淮甩了甩头, 声音带着点虚浮的茫然:“没事,就是……有点耳鸣。”


    何冲极短促地笑了一下。


    过了半天, 楚淮转过头问何冲,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声音怎么……那样?”


    何冲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啊?是我们掌管歇斯底里的神,我们将军, 一直管他叫鹌鹑,咋样?形象不?”


    楚淮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人高举着胳膊, 涨红着脸, 狂叫着要扑过去掐吴执脖子的画面……可不就是一只被惹毛了、炸着羽毛要啄人的鹌鹑么?


    一丝荒诞的笑意爬上楚淮的嘴角。


    吴执给人起外号的本事, 真是刻薄又精准的天赋。


    会议室里的交锋还在继续,他一想到吴执要面对这种同事, 就替他闹心,可转念一想, 吴执现在听不见, 可能也算是一件苦中作乐的事儿吧。


    “诶, 何冲,里面那五位,哪个是……咱自己人?”


    何冲刚要张嘴, 楚淮却抬手阻止了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研判的光:“等等,你先别说, 让我猜猜。”


    何冲眉宇间的焦虑被冲淡了些许,他挑了挑眉,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楚淮闭上眼,会议室里五位考官的形象在脑海中飞速闪现。


    第一个清晰浮现的,是最右边那位端坐如冷玉、长发如瀑的男子。


    他气质太独特了,像古潭深水,即使在鹌鹑掀桌子发狂的时候,他周身也仿佛笼罩着一层隔绝喧嚣的屏障,波澜不惊。


    “梳长头发那位……”楚淮睁开眼,声音带着笃定,“肯定是咱们伙的,对吧?”


    何冲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实的赞许,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颗星。他用力点头:“没错,他是司命,愿长生,是将军的好朋友。”


    “愿长生……”楚淮低声复述,“这名字可真好听。”


    “是啊,将军也总这么说,他说这名字听着就……心想事成,自带一股福气的感觉。”


    楚淮也笑了,这评价很吴执,里面还有一个女的……”他眉头不自觉地皱紧,回忆着那个女人的审视,“我看她打量我的眼神,看着挺……不善的。她肯定不是咱这边的吧?”


    何冲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随即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啧,这位北王……可真有点难说。按理说,她能坐上北王尊位,少不了将军的帮忙。可是她的性子……”何冲重重地摇了摇头,“特别古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我今天这么担心,一大半原因就是她!话说上一次会审,就是她临阵倒戈,关键时刻,坑了将军。”何冲看到楚淮很认真地听着,随即摆了摆手,“你就记住,今天的会审,最大的变数,就系在北王这一票上了!”


    楚淮听得半懂半懵,茫然地“哦”了一声,“北王……那吴执呢?吴执是什么王?”


    “吴执?”何冲嗤笑一声,嘴角咧开一个带着奇特的弧度,“他什么王也不是。”


    “啊?!”楚淮猛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何冲,“我还以为……”


    他以为吴执至少也该是位高权重的存在。


    “你以为什么啊?你以为他也是什么王啊?”何冲的嗤笑声更响亮了,“不是人人都有官瘾的,咱们将军,”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就不在乎这个!”


    楚淮怔忡片刻,随即缓缓点了点头,“也是……吴执他……在这方面好像从来没什么上进心。那时候在学校,鲁叔让他当副院长,多少人眼巴巴的位置,他说什么也不干。”


    “嘁!就一个破副院长?”何冲翻了个白眼。


    楚淮拿胳膊肘没好气地怼了他一下:“你别‘嘁嘁’的!快,接着说,剩下那几个都是谁?” 他急切地想拼凑出会议室内的力量版图。


    “总是笑眯眯的那个是南王,是咱们将军的铁杆;那个一脸络腮胡子,一看脑子就不怎么好的那个是西王,鹌鹑那边的人。”


    楚淮的心算飞快运转:“那就是二比二……关键就看北王那一票倒向哪边了。”


    “对喽!”


    楚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运筹帷幄的军师。忽然,他被自己的推理惊了一下,“等等!北王,南王,西王……我去!不能那个‘鹌鹑’就是东王吧?!”


    “什么呀!当然不是!”何冲一脸晦气加嫌弃,刚要开口解释,却见楚淮猛地一拍自己大腿。


    “我知道了!”楚淮语气笃定,带着名侦探般的兴奋。


    何冲看着他,眼中也升起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


    “那个叫王东的,是东王!”


    “……”


    何冲的表情瞬间凝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遍全身,他痛苦地闭上眼,“……别唠了,楚主任,安静歇会儿吧!我估计……结果快出来了。”


    然而,十万个为什么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这投完票……能怎么的啊?”楚淮追问。


    何冲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赢了,将军身上的罪名就能洗清,他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去哪儿。”


    “那输了呢?”


    何冲沉默了片刻,眼神望向紧闭的会议室门,“我也不知道。”


    等待的时间,被无形的焦虑拉得无比漫长。


    走廊里寂静得可怕,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出乎意料,第一个走出来的,竟然是吴执。


    他带着一身的烟草味,面容隐在走廊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


    他看都没看楚淮和何冲这边,没有丝毫停顿,快速向走廊尽头走去。


    楚淮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就要追上去。


    “楚主任。”一个带着独特韵味、略显慵懒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绊住了楚淮的脚步。


    他猛地停住,转身回望。


    只见那位身着精美汝南民族刺绣服饰的北王,正款款向他走来,满头繁复精致的银钗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曳,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走到楚淮面前,她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明媚、甚至带着点亲昵的笑容,她非常自然地伸出了白皙的手,指甲上还染着蔻丹,她翘着小拇指,“楚主任,好久不见啊。”


    楚淮被她这熟稔的招呼弄得一头雾水,礼貌地伸出手与她虚握了一下。


    他快速地在脑海中搜索所有记忆,从大学时代到工作后接触的每一个人……没有,完全没有任何关于眼前这张艳丽面孔的印象!


    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知道自己是楚主任?


    那个“好久不见”从何谈起?


    楚淮眉头微蹙,带着十足的困惑和礼貌性地疏离:“抱歉,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薛楼仿佛被他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鬓边一支造型别致的银凤钗,带着一种勾人的风情。


    她微微歪着头,红唇勾起一个调笑的弧度,“没想到啊,你还真是个情种,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你俩居然还能在一起。”


    楚淮彻底懵了,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谜语人北王。


    “哎哟,瞧我,”薛楼笑得更加灿烂,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姿态更为优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从前的事儿就不提了,算我对不住你。”


    楚淮心中疑窦丛生,他看着那只带着精致银镯的手,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人的指尖即将触碰的那一刻,薛楼红唇轻启,吐气如兰,“楚主任,咱们重新认识一下。”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着楚淮的眸子,“我叫薛楼,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呢。”


    轰隆!!!


    “薛楼”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九天神雷,毫无预兆地狠狠劈在楚淮的天灵盖上!


    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四肢百骸瞬间麻痹!


    薛楼?!


    那个吴执无数次解释、他却固执地认定是借口、是谎言的名字?!


    那个导致他们最终分手的薛楼?!


    董露娜……薛楼……董露娜……薛楼……


    这两个名字在楚淮的脑海中疯狂对撞、撕扯、融合!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将他吞没!


    眼前这张笑靥如花、艳丽夺目的脸庞,那精心描绘的眉梢眼角间的神态,那红唇上扬的特定弧度,那双眸流转顾盼间泄露的风情,还有那握手时习惯性翘起的、带着点造作的小手指……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精准复刻的记忆碎片,与当年那个和吴执在舞会上亲密共舞华尔兹、后来频频出现在吴执身边的董露娜……重合在了一起!


    巨大的轰鸣声在楚淮脑袋里回荡!


    荒谬!


    太荒谬了!


    董露娜没有死!她就在这儿!


    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顶着“北王薛楼”的尊号!


    楚淮满脑子都是吴执急于辩解时的慌乱神情,可是自己却把吴执当成一个诡计多端的大骗子!


    可是吴执!吴执他为什么不解释了?!他刚才……他甚至没看自己一眼!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从心底喷涌而出。


    他要找到吴执!必须马上找到他!


    他不再理会薛楼那饶有兴味的目光,转头就要去寻吴执。


    然而,一道白影比他更快,如惊鸿掠水般擦身而过


    是愿长生,吴执的好朋友。


    楚淮还要拔腿去追,何冲的声音却叫住了他,“你先别去。”


    脚步戛然而止,楚淮回头看向何冲。


    “怎么了?”楚淮心头一沉,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何冲眼神发直地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了?”楚淮一把抓住何冲的胳膊,不依不饶道,“输了?”


    何冲缓缓地摇了摇头。


    楚淮沉到谷底的心,一下子又升起了希望,“那不就是赢了?”


    何冲依旧摇头。


    楚淮被他这反应弄得火大,声音不由得拔高:“那到底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话啊!!”


    何冲有些呆滞的脸,仿佛带着巨大的困惑,他看着楚淮,好半天,才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没输……也没赢……二比二……平。”


    “二比二……平?”楚淮难以置信,五个人怎么会平,“难道有人弃权了?”


    何冲点了点头。


    楚淮心念电转,“是不是……那个薛楼?”


    何冲再次摇了摇头。


    这个否定让楚淮更加困惑,不是薛楼?那还能有谁?


    “是谁啊?”楚淮使劲晃着何冲。


    何冲缓缓抬起手指,指向走廊尽头,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是愿长生。”


    第199章 如意


    湖风带着水汽拂过, 吹得岸边垂柳轻轻摇曳。


    何冲和楚淮并肩站在一处稍高的坡地上,远远望着湖心小亭里的两人身影。


    亭子不大,只有一方石桌和两个石凳,吴执背对着他们坐着, 面朝开阔的湖面, 而愿长生则微微侧身,对吴执正说着什么。


    距离太远, 完全听不见声音。


    “咱们就这么看着啊?”楚淮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旁边的何冲。


    “那你要干嘛?”何冲看都没看楚淮。


    “不用……再近点啊?万一……”


    何冲没好气地瞥了楚淮一眼, “万一什么?打起来?”


    楚淮想了想,点了一下头。


    何冲扯出一个苦笑,喃喃自语道:“他俩要是真打起来了……谁也拦不住。”


    “……”


    何冲眼神放空, 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话说当年……将军和司命就是不打不相识, 他俩从往生路, 一路打上了南天门, 刀光剑影,罡风四溢, 打得星河倒悬,日月无光……啧啧, 那阵势, 那可真是……哎呀呀呀……”


    楚淮满腔的担忧和紧张, 被何冲这突如其来的“话本演绎”冲得一滞。


    他转过头,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盯着何冲,“这就是你们教义里写的故事, 是吧?”


    何冲的满腔兴致,被楚淮一泼冷水浇下来,又烦躁地不行, “别他妈别跟我说话!”


    两人瞬间又陷入一种尴尬又紧绷的沉默里,谁也不再看谁,只是死死锁定在不远的湖心小亭。


    亭子里的气氛,平静得诡异。


    如果不是楚淮知道刚才发生了好友背刺,他都要以为两人是在叙旧。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高声质问,也没有肢体冲突。


    愿长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而吴执看上去也没有任何波澜。


    阳光洒在亭顶,水波荡漾着碎金,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和谐。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楚淮终于看到愿长生起身离开,亭中,只剩下吴执一人。


    他依然保持着刚才面朝湖水的姿势,似乎一动未动。


    楚淮的心开始恐慌了起来,他又想到那天吴执决绝的落水,要是再来一次,恐怕……


    不敢细想,楚淮迈开脚步,朝着那座孤亭跑了过去。


    栈桥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吴执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直到楚淮的身影笼罩了亭柱投在他身侧的光影边缘。


    感觉到光线变化,吴执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当看清来人是楚淮时,那张说不清是倦怠还是无奈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空洞无比,没有一丝暖意,楚淮只觉得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亭中,在愿长生刚刚坐过的石凳坐下。


    “你……”楚淮的声音有些发涩,他目光紧紧锁住吴执的眼睛,“是不是很生气?”


    吴执看了楚淮一眼,“嗯?”


    看着吴执茫然的样子,想起吴执的耳朵,楚淮心脏又是一阵刺痛。


    楚淮舔了舔嘴唇,一字一句,唇形夸张道:“生气的话,就发泄出来!喊两嗓子!摔点东西都行!别憋着!”


    吴执笑了一下,这次看上去是发自肺腑的。


    他说:“你不用这么说话,好像唱双簧的。”


    楚淮又舔了舔嘴唇,正常说道:“我就是想说,你别憋着。”


    “还能把眼珠子憋爆了啊?”


    这句莫名其妙地话弄得楚淮一愣。


    “放心吧,没事。”吴执勾了勾唇角,目光重新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结果……我都有预料。”


    楚淮心头巨震,探着脸到吴执面前,“你知道?你知道愿长生会……会……那样?”


    吴执皱了皱眉头,“那倒没有。”他顿了顿,“但我知道,肯定会出岔子。”


    楚淮看着吴执平静的表情,只觉得心中苦涩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吴执,只能陪吴执静静地坐着。


    半晌,吴执开口道:“你知道……我总愿意在将军祠待着。”他的声音很轻,“在那里你会见到人生百态,也听到各种各样的祈愿。”吴执转头看向楚淮,“你知道我最愿意听到哪种吗?”


    楚淮摇了摇头。


    吴执轻轻笑了一下,“我特别喜欢听到具体的愿望,什么‘希望我老婆怀的是个带把的’‘希望我女儿能考上风华大学政法系’‘希望我妈的胰腺癌能好’……”他微微阖了一下眼,“这种祈愿……听着就感觉……生活很有奔头。”


    湖风吹过,掀起吴执额前几缕碎发,楚淮呆呆地看着。


    “但这种其实是少数。”吴执停顿了很久,“大多数,都是很笼统的愿望,什么求健康长寿,平安顺遂,万事如意的。”


    楚淮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可能是怕还愿吧。”


    吴执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抠着石凳粗糙的边缘,“但我最开始特别不喜欢这个万事如意。”


    “为什么?”


    “我觉得太空了,什么叫如意?什么叫不如意?还有古代那些金如意、玉如意什么的,我一直都不理解。”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风声水声,楚淮一眨不眨地看着吴执。


    “可是后来,我就悟了。”吴执笑了一下,“什么是如意……我不知道……”他看着湖面,“但是不如意……肯定就是我这样。”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楚淮心里。


    吴执继续用那种平淡到令人窒息的语调说着:“你想往东……东边的路给你毁了,你想往西,西边的路也给你炸了。我回想了一下我的这些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轻轻皱了皱眉,“一直在抗争……抗争命运,抗争不公……”他忽然转向楚淮,笑得很凄凉,“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他微微歪头,转了转眼睛,“哦对,说我是一个上蹿下跳的瘸子。”吴执点了点头,“估计别人看我……也跟我看鹌鹑似的吧?”


    “没有!吴执!我不是那个意思!”楚淮急切地反驳。


    “没事的。”吴执平静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他极其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刚才长生来跟我解释,他说他还有事情没处理完,还需要一个月,让我回春岚等他。”


    楚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春岚!


    命运的十字路口出现在了眼前,楚淮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磕磕巴巴地问:“你……你……那你什么答案啊?”


    “回啊。”吴执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轻快的意味。


    楚淮激动地眼泪又要夺眶而出。


    吴执转过头去,迎着楚淮颤抖的目光,继续说道:“从今天起……我要做一个顺应时代发展,顺应大家心意的人。之前或许就是因为我想法太多,既要又要还要,所以过得很累。”他双手摊开,看似一脸轻松,“所以我要改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却也愈发虚假,“没有想法,不再抗争,大家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真正做到人名合一。”他的笑意更深:“吴执——无执。”


    说完,吴执还朝着楚淮wink了一下,“Peace and love。”


    楚淮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看着吴执脸上空洞的笑颜,感觉吴执正在消失。


    吴执正在变成一个躯壳。


    湖风依旧,日头渐渐打斜,给湖面镀上了一层忧郁的暗金。


    两人就这样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坐着。


    过了一会儿,吴执站起身,久坐让他的伤腿有了轻微的拖拉感,“走吧,”吴执声音非常平淡,“你也来了几天了,工作耽误了不少吧。回去收拾收拾东西,长生说明天一早就出发。”


    楚淮慢慢站起来,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正要迈步的吴执,眉头忽然一皱!


    没有任何预兆,他身躯猛地一矮,从亭子旁的地面上抓起一个石块!


    下一秒!


    在楚淮惊愕茫然的目光注视下,吴执手中的石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楚淮的方向狠狠砸了过来!


    “嘶啦——”石块边缘刮过耳廓皮肤的声音清晰入耳,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嘶——!”


    一声短促的声音在楚淮身后响起!


    紧接着是草丛剧烈晃动、枝叶摩擦的窸窣声。


    一个没看清的身影飞快地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深处,消失不见。


    楚淮心脏狂跳如擂鼓,擦了下刺痛的左耳,手指立刻感觉到温热粘稠的液体。


    是血!


    石块划破了他的耳廓皮肤!


    吴执几步走了过来,他目光落在楚淮的耳朵上,半晌,他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躲?”


    楚淮有些委屈地说道:“为什么要躲?你又不会伤害我!”


    吴执看了楚淮半天,扯出一个苦笑,“挺大个人了,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


    说完,吴执就绕过楚淮离开了。


    楚淮愣了几秒,随即大步追上吴执,并超过吴执,他倒退着走,让吴执能够看清他的口型,“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会伤害我?”


    吴执停下脚步,看看楚淮流血的耳朵,又看看楚淮执拗的脸,“有件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吴执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楚淮眉心的位置,“你救A级通缉犯那天,射中他的那根铁钎,原本瞄准的是你这里。”


    第200章 警官公寓


    飞机沉重的引擎轰鸣渐次微弱, 滑行戛然而止。


    吴执靠窗坐着,目光粘在舷窗外灰蒙的天际。


    春岚,下雪了。


    乘客鱼贯而出,通道渐空, 吴执才缓缓起身。


    越往舱门方向走, 右腿的酸胀越明显,吴执绷紧下颌, 维持着正常步调。


    可即便如此, 楚淮还是发现了异样。


    他的大脑袋从后面伸了过来,看着吴执的眼睛问道:“是不是腿疼?”


    “没。” 吴执摇了摇头。


    “降温了,你穿太少。在航站楼等我, 车来了你再……” 楚淮的话未说完。


    “不用。” 吴执微蹙了下眉头,加快步伐, 走向舱门。


    凛冽的寒风刮过, 吴执感觉右腿像是有无数的钢针扎了进来。


    他的额角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又在冷风中迅速干涸,吴执咬着牙, 融入人流。


    目送载着愿长生等人的出租车消失,吴执的目光空茫地定格在车流尽头。


    楚淮轻轻搭上吴执的胳膊, 吴执回过头来。


    “走吧, 车在那边。”


    吴执没挣脱, 也没回应,像一尊被牵线的木偶,任楚淮引着走向停车场。


    来到一辆落了厚厚一层雪的吉普车前, 楚淮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我换车了。”


    “嗯。” 吴执的回应毫无波澜。


    可是吴执坐下的瞬间,神情还是凝滞了。


    只见这辆粗犷冷硬风格越野车的中控台上, 突兀地摆放着两个色彩鲜艳、造型幼稚的玩偶:


    熊大和熊二。


    刺眼的格格不入,泛起强行闯入的过往碎片。


    吴执的视线在那两头傻熊身上停了几秒,随即别开脸,望向窗外。


    车内空气凝固,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


    一路无言,车子最终拐进一个小区:警官公寓。


    引擎熄灭,吴执推门下车,冰冷的空气再次钻进骨头,他佯装着无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区。


    小区不算新,但整洁规整,尤其是名字里透出的职业气息,莫名给人一种安全感。


    楚淮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拎出自己的背包,随即转过身,倒退着引路,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吴执脸上。


    “我从我哥家搬出来了。” 楚淮语速缓慢,“他那太远,他还总管着我……我就自己住了。” 他顿了顿,指向身后的楼,“这儿,原是市局家属楼。租的,彭队牵的线,他老领导的房子,人家退休,去郊外大房子住去了……”


    “你能不能好好走路。”吴执皱着眉头说。


    雪天路滑,小区里扫得再干净,也少不了一些小薄冰。


    楚淮倒着走,还絮絮叨叨,脚下不时打滑,弄得吴执也总跟着一惊一乍。


    “哦。” 楚淮应着,身体转过去一瞬,紧接着又转了回来,“彭队也在找你,过两天……咱们见见他?”


    “不见。” 吴执斩钉截铁。


    答案其实早在在意料之中,可是楚淮目光还是黯了黯,他终于转身,沉默地领着吴执进了单元门。


    到了三楼,一户人家的门口被大大小小的纸箱堵得满满登登,只能容得一人侧身通过。


    吴执皱眉看着这堆败家物件,楚淮却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脸上绽开一个憨憨的笑容:“到了。”


    “……”


    楚淮奋力推开门口的箱子,钥匙插入锁孔,开门侧身:“你先进。”


    吴执脱鞋踏入,又开始打量起眼前的房子。


    八十平的两室一厅,南北通透,却有些空空荡荡。


    吴执环顾四周,也不知是房东的遗风,还是楚淮无心布置的结果。


    回头,只见楚淮正蚂蚁搬家似的,一趟趟将门口的快递箱搬进来。


    东西实在是很多,堆在门厅前面,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吴执没有过去帮忙,走到沙发,坐了下来。


    拆快递的动作明显比搬快递慢了很多,因为这里没有小刀,楚淮在用一把钥匙拆快递。


    好几分钟过去,楚淮才拆开不几个。


    蹲了一会儿,可能是腿麻了,楚淮索性盘腿坐在地上。


    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衣服水杯,五花八门的东西散落在地,更衬得空荡的房间像个简陋的货仓。


    楚淮每拆开几件,就抬眼偷瞄一下吴执。


    视线撞上,他便挤出一个短暂的笑容,随即又低头忙碌。


    拆了好久,小山才消下去一小半。


    “没有刀吗?” 吴执蓦地站起身。


    “没有。” 楚淮抬头看到吴执走过来,愣了一下,“不用不用!你歇着就好!”


    吴执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径直走进厨房。片刻后,他拎着一把菜刀走了回来。


    楚淮的身体瞬间僵直。


    吴执无视他,左腿微曲蹲下,刀刃抵住封箱胶带,“嗤啦”一声,干脆利落地划开。


    看到吴执真的是在拆快递,楚淮才小心地吐出一口浊气,但眼神依旧惊魂未定。


    又拆开一个箱子,吴执的动作忽然顿住。


    他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你放心,死,我也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让别人家变凶宅这种事……太没下限了,我干不出来。”


    “……”


    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狠狠烫在楚淮心上。


    巨大的悲恸在楚淮心中炸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有了吴执高效的动作,快递箱很快被清理干净。


    吴执拎着菜刀走到水池边,细致地刮掉刀身上残留的胶痕,放回原处,然后又坐回沙发。


    楚淮洗了手,艰难地吞咽下翻涌的苦涩,抱起地上那堆新买的衣物,走到吴执面前,“这些……都是给你买的。试试吧?看……有没有喜欢的?”


    吴执的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些包装袋,最终停留在一个最大的袋子上。


    他抽出里面的东西一抖——一件厚实的黑色长款羽绒服。


    他拍了拍,让羽绒服蓬松起来,“有这件就行,剩下的,退了吧。”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冰冷的决定。


    楚淮垂下眼帘,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吴执抬眼看了看他,抬手拍拍身边的空位:“坐下吧。”


    像得到赦令,楚淮立刻把那堆衣服放到一边,顺从地坐下。


    吴执侧过身,一手撑着沙发背,歪着头,“我看你跟长生聊了一路,聊什么了?”


    楚淮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就……聊你啊。”


    吴执几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眼神没有丝毫意外,“那他说没说,我还会走?”


    楚淮的身体瞬间绷紧,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他看向吴执,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说了……” 他艰难地吸气,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裂喉咙,“他说过段时间……处理完事……会回来接你。” 他顿了顿,“到时候如果你……还想走……他会……带你走。”


    “我一定会走。” 吴执斩钉截铁,他抬手,指向地上那些崭新的物件,“所以,这些东西,如果是给我买的?赶紧退了,没有意义。”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楚淮。


    他站起身,巨大的悲伤在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不敢再看吴执,不敢再看那双宣告他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眼睛。


    片刻后,楚淮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了力气,带着一丝孤注一掷问道:“那你能不能,把我也带走。”


    吴执看着楚淮的嘴唇愣了一瞬,随后无语道:“不能。”


    他看着楚淮崩塌的表情,声音加重,带着一种冷酷的清晰:“楚淮,我不知道是我没说明白,还是你听不懂。那我再跟你郑重其事说一遍:咱俩,没有可能了。你要是还动不动,就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出去找个旅馆住。”


    楚淮像被烫到一样,使劲摇头,“别!你就住这儿!我不提了!”


    看着楚淮那张倔强又泫然欲泣的脸,吴执只觉得一股无名烦躁冲上头顶。


    他有些无措地环顾这屋子,语气生硬,“我住哪儿?”


    楚淮指向那间采光最好的主卧:“你住这屋吧。”


    吴执像逃命似的,快步冲进房间,“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巨大的悲伤终于冲破堤坝,楚淮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他猛地站起来,连满地狼藉都顾不上收拾,就走回主卧旁边的小卧室,反手关上门。


    春岚的冬天,黑得很早。


    刚到五点,窗外昏黄的路灯就已经亮起,这才看到,外面还飘落着细雪。


    屋内的寂静压得楚淮几乎喘不过气,他走到主卧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隔了几秒,楚淮才想起来吴执听不见。


    怕贸然推门吓到吴执,楚淮掏出手机,打开手电,蹲下身,沿着门缝,往里面照了照。


    像是在发射什么秘密信号。


    晃过两次,楚淮才轻轻推开门。


    吴执正坐在床边,蹙着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走吧,咱们出去吃饭。” 楚淮说。


    “你去吧,我不饿。”


    楚淮的神情僵住,半晌,他又鼓起勇气说道:“你不说要……做顺应时代的人吗?”他盯着吴执,一字一顿,“我就是时代,我想让你,跟我出去吃饭。”


    吴执愕然,随即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他的嘴角。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客厅,拎起那件崭新的黑色羽绒服套上,“走吧。”


    两人在玄关沉默地换鞋,熟悉的动作勾起楚淮心底的酸涩。


    吴执伸手要去开门,楚淮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吴执略带疑惑地侧头。


    楚淮指了指他后颈的位置:“吊牌。”


    吴执闻言,便要脱衣。


    “我来吧。” 楚淮的声音很低。


    吴执动作一顿,顺从地转过头去。


    楚淮的手探进羽绒服温暖的领口内侧,摸索着捏住里面崭新的吊牌绳扣。


    他没有去大力薅拽,而是微微倾身,凑近了吴执的后颈。


    温热的气息拂过吴执的后颈,吴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啪嗒”轻微的断裂声,吊牌被楚淮咬了下来。


    楚淮退开一步,将带着吴执余温的小小的吊牌攥在手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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