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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90

作者:乌栀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1章 报复


    吴执咂了下嘴, “看看我们楚主任这效率,这满满当当的一周,也太充实了。”


    楚淮瞪着吴执。


    “嗯,都已经这样, 我也不兜圈子了。怎么说呢, 那仓库确实是我租的,制作爆竹的原料嘛……”吴执顿了顿, 坦然迎上楚淮的目光, “也是我买的,但是——王东自杀?这个事情肯定是赖不到我头上吧。”


    楚淮眼睛简直要喷火。


    吴执摊开手,“你不都说了吗?他这行为, 叫什么狂热私生饭,可能索爱未果, 刺杀不成, 了无生趣, 就畏罪自杀了吧。”


    楚淮的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吴执像看一个怪物。


    吴执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 抽出一根叼在唇间,他拿出火柴盒, “嚓”一声轻响, 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


    就在即将点燃的瞬间, 他忽然抬眼,目光越过那簇微小的火焰,投向楚淮, 礼貌至极地询问道:“可以吗?”


    楚淮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吴执几不可察地撇了下嘴,把火苗凑近烟头, 橘红的光点亮起,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咳了半天,吴执举着夹着烟的右手,擦了下眼角泛起了生理性的泪水,“火药原料……咳咳……没查出来什么购买记录吧?”他喘了口粗气,“你得往前查……我大约就是去年……咳咳咳咳……去年这个时候买的。”


    烟雾缭绕中,吴执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买那些……本来是想着,等你春节回来,咱俩放着玩的……”他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后来……咳咳咳咳……我住了院,整个事儿……就耽搁了。”


    楚淮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觉得,我还会信你这些鬼话?”


    吴执叼着烟,沉默了几秒,烟雾熏得他微微眯眼,他忽然点了点头,“也是,”他吐出一口烟圈,“我就是大坏蛋,我就是大变态,我就是社会蛀虫……”他甚至轻轻笑了笑,“如果没有我就好了,是吧?”


    他不再看楚淮,默默地抽完了整根烟,直到烟蒂被踩灭,他抬起双臂,“那你来……找我,是要干什么?打我一顿出出气?”他语气甚至带了点刻意的轻松,“来吧,我绝对不还手。”他顿了顿,“但尽量别打脸啊,后天“百年树人”活动,我还得挑大梁发言呢。”


    “发言?”楚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觉得,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让你发言?”


    吴执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怎么意思?”


    楚淮看着吴执,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们……找到平替了?”吴执问。


    “平替?”楚淮重复着这个词,那冷笑声更大了,“吴执,你还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那怎么回事?”


    “活动取消了。”楚淮说,“我早就说过指望不了你,经过这次的事儿,彭队也醒悟了。”


    吴执彻底愣住了,“别啊……”刚才的玩世不恭荡然无存,吴执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空白,“你知道的,我肯定……我肯定不会拿学校开玩笑的啊……”


    “不会拿学校开玩笑。”楚淮低着头喃喃道,再抬起头的时候,整个眼睛由于充血已经变得通红,“那我呢?!吴执!我是什么?!”他猛地向前一步,眼中积蓄的泪光在路光下闪烁,“我是你可以随便开玩笑、随便就能舍弃的敝履吗?!啊???!!”


    看着楚淮脸上直直滚落的两行泪水,吴执呆住了。


    楚淮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


    窒息感扑面而来,吴执感觉无法呼吸。


    楚淮泪流满面,“看着我……重新对你神魂颠倒……看着我傻傻的被你诬陷……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得意啊?”


    吴执鼻腔猛地一酸,一股热流冲上眼眶。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辩白,但最终都化作了沉默。


    回去的路上,吴执靠在车后座,看着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大川,找个药店停一下。”


    大川从后视镜看了吴执一眼:“执哥,你哪儿不舒服?”


    “没不舒服,帮我买盒安眠药,我倒时差。”


    “哦。”


    刷开宾馆的房门,吴执叫住了大川,“我一会儿吃了药就睡了,估计得睡好久,你不用管我,你该干嘛去就干嘛去吧,要是明晚这个时候,还没醒,你再来叫我。”


    “好。”


    吴执又想了想,“但明天白天别忘了去帮我取衣服。”


    “白校长那个纪念活动不是取消了吗?”大川问。


    “那你取就取,哪儿那么多废话。”


    “哦。”


    几粒药片被无声吞咽,吴执将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任由黑暗吞噬。


    然而,所谓的“安眠”成了奢望。


    梦境光怪陆离,破碎狰狞,吴执只隐约有个念头——大川买到了假药。


    无数模糊的人影在身边晃动,窃窃私语或高声斥骂。


    身体仿佛漂浮在失控的湍流中,一会儿彻骨寒冷,一会儿灼热难当。


    身下的触感也瞬息万变——柔软的羽绒、冰冷的石板、粗糙的沙砾……


    无数的碎片,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混乱的意识里疯狂旋转。


    不知在这种极度混乱、虚浮、充满幻觉的炼狱里挣扎了多久,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迫使吴执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光柱像无数钢针,扎进吴执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眼睛。


    紧接着,后背传来清晰的、坚硬而冰冷的触感——这绝对不是酒店的床垫,而是地面。


    掉地上了?吴执想。


    不对啊,掉地上也应该是躺在地毯上啊。


    混沌的眩晕感退去,浑身散架般的酸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吴执艰难地撑着地面坐起来,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聚焦。


    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排列密集的金属栏杆。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狭窄的空间,冰冷的水泥墙壁,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


    吴执了然,这应该是拘留所。


    就在他努力消化这冰冷的现实时,旁边一个文着大花臂,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男子凑到吴执面前,他咧着嘴,朝吴执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牛逼啊大哥!你这睡眠质量,真是杠杠的!”


    吴执看着他,“嗯?”了一声。


    “从我进来,你就在这儿睡,这号子里的人,已经来来去去换了五六波了,你愣是睡得不动泰山,真牛逼!”


    “……”


    吴执坐起来不知道多久,终于看到了大川。


    “执哥!你终于醒了!”大川把着栏杆大喊道。


    还没等吴执说话,大川又跑了,没一会儿便带着一个警官走过来。


    铁门被打开,大川一个箭步冲进去,小心翼翼地扶着吴执,“走吧,执哥。”


    吴执脑子其实还是有点不清醒,他脚步虚浮,随着大川走出警局的大门。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


    吴执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夜空和,问大川,“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跑这儿来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一个荒诞的念头冒出来,“我不能……梦游了吧?”


    “什么呀。”大川毫不留情翻了个大白眼,表情像吞了只苍蝇,“都是你那疯狗前任干的!”


    “楚淮?”吴执愣了一下


    “除了他还能有谁?!”大川白眼要翻到了后脑勺,“大约午夜十二点那会儿吧!我听见有人‘咣咣咣’砸门!我寻思谁那么没素质!结果开门一看,疯狗大哥领着好几个穿制服的,气势汹汹地凿你房门,我问怎么了,他说你涉嫌什么爆炸案,让你回去接受调查!”大川叹了一口气,“我说,你吃了安眠药,听不着,结果人压根不信!硬是叫来了宾馆经理和服务员,用备用钥匙把门给开了!”


    吴执听着,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爬上嘴角,“然后呢?”


    “然后?”大川一脸的无语凝噎,“门开了,你躺在床上,那叫一个安详!呼吸平稳,雷打不动!那帮人围着床,叫你名字的、推你的、就差拿唢呐在你耳边吹了!”


    吴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安眠药带来的沉重感被这荒谬的情景冲淡了些许。


    “我过去拦着他们,结果疯狗大哥让那些穿制服的,给我推回了房间。”大川的表情异常精彩,又异常无奈,“我不放心你啊,我怕他害你,就通过咱俩房间相连的那个小暗门过去看看情况……”大川顿了顿,“结果!那扇暗门一开,疯狗大哥一看到我能直通到你的房间,整个人都炸了!好像咱俩狼狈为奸,被他捉奸在床了似的!”大川越说越激动,“执哥,你前任是有甲亢是吧?他怎么沾火就着啊?他这种人在我们老家,那都得赶紧请出马的给看看,是不是招着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了!这脾气也太邪性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吴执这下彻底憋不住了,他扶着大川的肩膀,笑得弯下了腰,“然……然后呢?我就进来了?”他边笑边问。


    “然后?由于他兴师动众,又叫不醒你,搞这么大阵仗,结果你睡得跟死猪似的,他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说什么也要把你带走!我说等你醒了,一定去警局报道行不行?他也不干!非!得!现!在!把你带走!”大川咬牙地说。


    吴执的笑声渐渐小了,心里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然后你就被七手八脚地拽起来,抬出房间,塞进车里,最后又运到了这里。”


    大川说到这里,吴执才后知后觉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皱巴巴的外套和裤子。


    “还好还好,他还算没泯灭人性,让我光腚进来。”


    大川无语地看了吴执一眼。


    坐进温暖的车厢,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吴执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额角,“那他人呢?我怎么就出来了?”


    大川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着吴执,“甲亢大哥本来一直在外面死盯着你来着,后来,我寻思这不行啊,就想起来你出国那时候给我的那个彭队长的电话了,我就赶紧给他打电话,说明情况,然后他就来了。”


    吴执点了点头。


    “彭队长可有派了,一看就是大领导,他过来狠狠训了甲亢大哥一顿,然后就把甲亢大哥带走了。临走之前,他还跟我说可以给你接回去了。”大川摸了摸后脑勺,“但您睡得跟昏迷似的,我弄不动你,就只能让你睡在那儿了。”


    “辛苦你了,大川。”吴执伸手拍了拍驾驶座大川的脑袋。


    大川憨憨笑了一下,“你不怪我就好。”


    “衣服取了吗?”吴执问。


    “取了,就在后备箱,一会儿回去我给你熨一下。”大川回答,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谢谢你了,大川,你先送我去汾宁湖吧。”


    车子在公园门口停下,更深露重,寒风呼啸而过。


    “执哥,大晚上的,你来这儿干什么啊?”大川看着吴执单薄的背影,有些担忧。


    “没事,我随便转转。”吴执说,“三个小时之后,你再来接我吧。”


    昔日花灯璀璨、游人如织的汾宁湖,此刻一片萧瑟沉寂,湖岸两旁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吴执轻车熟路地走向船坞。


    船坞里的一艘艘游船被厚重的防水篷布严密地覆盖着,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吴执走到角落,解开一条手划船的绳索,有惊无险地跳进了小船。


    冰冷的湖水被船桨破开,小船像一片孤独的叶子,缓缓驶向湖心。


    湖面广阔而黑暗,倒映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


    小船停在了湖中央,吴执放下船桨,任由小船随着微弱的波浪轻轻起伏。


    他向后一靠,栽歪在冰冷的船梆子上。


    寒风掠过空旷的湖面,带着刺骨的湿冷,可吴执似乎感觉不到。


    他微微仰起头。


    远方,依稀可见那座巨大的方贤神像,神像后面是一轮巨大、浑圆的红色月亮。


    吴执手上轻轻打着拍子,闭上了眼睛。


    第182章 议程设置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何枫略显烦躁的脸上, “小羽,你看学校大群,发的这个链接是什么啊?校史公开课?看着账号名字怪怪的,‘执笔春秋’?也不是咱们学校官方的号啊。”


    莫小羽正对着一本厚重的医学图谱皱眉, 她拿起手机, 点开链接,一个直播画面跳了出来。


    画面是萧瑟的山野, 一座古朴的凉亭矗立其间, 莫小羽皱了皱眉,“这什么啊?”


    正说着,镜头里走进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人, 坐在了凉亭的石墩上。


    他头发四六分,打了发油, 梳得一丝不苟, 鼻梁上架了一个正圆的眼镜, 眼神柔和,面带微笑, 看上去斯文又端庄。


    “我去!好帅啊!”何枫趴在床上大喊道。


    “这人……”莫小羽眯起眼睛,盯着那张清瘦的脸, “看着好眼熟……”


    “啊?是咱们学校的吗?”何枫把脑袋伸出床围栏, 一脸好奇, “他在干嘛?搞行为艺术?还是Cospy?哇塞,好专业诶。”


    莫小羽想了半天,呆愣愣地抬起头, 看向何枫,“他好像就是去年校庆,射箭救你的那个春岚男神吧!”


    何枫打了个滚, 一下子坐了起来,她脸恨不得贴到了屏幕上,“我去!真的是!!!啊啊啊!他叫什么来着?”


    “吴执?”莫小羽翻着社交网络,“是咱们新传院的老师!”


    何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那他在荒山里干嘛?他一副好薄,看着好冷啊。”


    “你关注点真的好奇怪。”


    “你懂什么,这叫在不同时期,都会爱上同一个人。”何枫一脸花痴地说。


    莫小羽无语地看了何枫一眼,“又爱吴老师了?那你偶像楚医生呢?”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是成年人,我两个都要!”


    莫小羽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之后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框,“我记得那时候听他说话还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今天要讲什么。左右今天学校也不让出门,听听看吧,当解闷了。”她点开了直播的声音。


    何枫一听“不让出门”,脸立刻垮了下来,哀嚎道:“我真是服了辩论队那帮人了!他们绝对就是课业不饱和!但凡是咱们医学院的,一天三台手术模拟外加那么多大部头的书,看他们还有没有精力静坐、搞什么‘求真’游行!纯纯精力过剩!”


    莫小羽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但学校也是怕出事,非常时期。过了今天,大概也就消停了。”


    何枫瘪着嘴,翻出楚瀚的照片放在手机旁边,看着自己的两个后宫,嘟囔道:“好吧好吧,今天只能让两个帅哥陪我挨过这漫长的一天了。”


    镜头里,吴执环顾四周。


    深秋的梨园,早已褪尽了春日的繁华雪白,只剩下嶙峋干枯的枝桠,满目萧索。


    寒风掠过亭角,徒增些许哀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平视镜头,“各位朋友,大家下上午好。欢迎来到‘执笔春秋’的直播间,我是吴执。屏幕前的您,可能认识我,也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来我是一名教师。更确切地说,我曾是风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一名传播学教师。”


    吴执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灰色的长衫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单薄,却也更显挺拔。


    “今天,是2025年10月20日。一个对风华大学、对春岚市、乃至对我们这片土地都意义非凡的日子——风华大学创校校长,白明朗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吴执的语气变得沉重而庄重。


    “按照最初的规划,今天本该是盛大的纪念日。春岚市与风华大学精心筹备了系列活动,旨在缅怀这位伟大的教育家、不屈的民族脊梁。然而,”吴执嘴角抿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目光坦诚地直面镜头,“如同大家所见所闻,由于一些复杂且超出可控范围的原因,所有的公开纪念活动,都被迫取消了。”


    “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惋惜。”他语气坚定,“这不仅是对筹备者心血的辜负,更是对历史的失敬。所以,我选择坐在这里——风华大学后山,这片白校长当年亲手参与规划、种植,寄托着他对未来‘桃李满天下’愿景的梨园——用我自己的方式,进行一次‘非官方’的讲述。”


    吴执露出一抹自嘲又坦诚的笑意,“老师嘛,多少有点职业病,总觉得有些话、有些故事,应该被听见,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如果您此刻打开直播觉得不感兴趣,随时可以划走,这是您的自由。但是,”他的声音变得坚定有力,“我希望每一位‘风华人’,每一位关心脚下这片土地过往荣辱与未来走向的朋友,能稍作停留,听我讲一段关于风华起点,关于白明朗校长的真实往事。不为别的,只为‘求真’二字。”


    吴执再次环顾简陋的凉亭:“条件有限,大家看到了,荒山野外,连个电源都没有,PPT是做不成了,咱们一切从简。”说着,他从容地从身旁的石桌上,拿起一张宣纸。纸上用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四个大字:“议程设置。”


    吴执将宣纸举高,正对镜头,让那四个字清晰地占据屏幕中央。


    “‘议程设置’。相信对传播学稍有了解的朋友,都听说过这个概念。”他放下宣纸,语气如同在课堂上讲解知识点,“简而言之,它讲的是:大众媒介虽然很难直接决定人们对某一事件或人物的具体看法,但它却拥有一种强大的能力——通过在一段时间内,持续地、突出地报道某些信息,同时忽略或淡化另一些信息,从而有效地引导公众去关注什么、思考什么,这就是‘议程设置’。”


    吴执忽然身体前倾,不大的手机屏幕上,整个充斥着他的脸,“能听懂的,在直播间扣个‘1’让我看看。”


    屏幕右下角的弹幕区,稀稀拉拉地飘过几个孤独的“1”。


    吴执认真地数着,然后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无奈又仿佛早有预料的笑意:“我看到有5个‘1’。行,这一课,就先讲给你们五位听。”


    他放下第一张宣纸,又拿起了第二张。


    同样是毛笔字,这次写的是:7月21日,春岚艺术馆。


    “我们的议程设置,要从今年的7月21日开始。那一天,在春岚艺术馆,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海外回流国宝展’。展品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三幅据称是古代书画大家蒲闻松的珍贵墨宝。策展人,郭振兴郭先生,在开幕式上声泪俱下,讲述这三幅作品如何在战火中流离失所,辗转于多个国家,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回家’。郭先生的表演,可谓是感人肺腑,当场就收获了一大波公众的好感与信任。”


    “然而,”吴执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展览结束不久,网络上就出现了质疑的声音。核心问题是:经历了战乱和如此漫长的颠沛流离,这些纸质字画,是如何能保持如此惊人的‘品相完美’?就在质疑声泛起之际,网上适时地出现了一些知情人的解答。他们言之凿凿地‘揭秘’:这三幅宝贝,根本不是被塞国军队掳走的!而是当年,有人主动‘献’给塞国的!目的嘛,自然是为了讨好侵略者,保全自身!”


    吴执的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此言一出,网络瞬间沸腾,情绪是需要一个具体目标的。很快,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关键证据被‘发掘’了出来——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白明朗校长正与一名穿着塞国军装、肩章显示其为政治部主任的军官,勾肩搭背,笑容满面!”


    吴执顿了顿,在石桌上摸起了这张照片,展示给镜头,“就是这张。”


    “紧接着发生了什么?”吴执的眼神变得尖锐,“我们风华大学的辩论队,成为了风暴的中心。起因是风华大学的秋季辩论赛,被有心之人,特意设置了一些耐人寻味的辩论主题,类似“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如何妥协?”“我们是否应该探讨历史的阴暗面?”“资金原罪论是否成立?”等。”吴执轻轻摇了摇头,“求真,探索,从来都不是问题,可是问题是群众里面有坏人呐。辩论队的学生们在准备辩题的时候,在校史馆尘封的档案里、在图书馆布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惊人’的‘历史真相’!”


    吴执一字一顿,每列举一项,都从石桌上拿起相应的纸张:


    “‘证据’一:白明朗当年向塞国借款的凭证!


    ‘证据’二:大学建校初期‘中塞合办’的合作文件!


    ‘证据’三:塞国当年‘安排’进课程体系的科目清单!


    ‘证据’四:白明朗青年时期参加激进学生运动被旧政府羁押的官方文件!”


    “再加上前面那三幅‘献宝’的字画,和那张‘亲密无间’的合影……”吴执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屏幕的悲愤,“所有的‘碎片’,被精心挑选、放大、串联。混乱、怀疑、愤怒的种子,在风华学子们单纯而炽热的心中疯狂滋生!一个‘叛徒’‘卖国贼’‘塞国走狗’的白明朗形象,被死死地钉在了舆论的耻辱柱上!随之而来的质疑是:一个歪屁股的校长,能建立出怎样的大学?能培养出怎样的学生?风华大学,从创校伊始,是不是就充满了‘原罪’?”


    吴执慢慢挺直了脊梁,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镜头:“看!同学们!一个看似‘自发形成’‘证据确凿’的议程,就这样,被完美地、阴险地设置好了!有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精心编织了一张大网,目的就是要在今天,在白明朗百年诞辰这个重要的日子,从根本上否定风华大学的根基,否定我们学校的精神图腾!”


    凉亭外,一阵更强的秋风吹过,干枯的梨树枝猛烈摇晃,像是百年前不屈灵魂的呐喊。


    宿舍里一片死寂。


    何枫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屏幕。


    莫小羽也正襟危坐,镜片后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


    屏幕上,弹幕逐渐热闹了起来:


    “???!!!”


    “卧槽?”


    “细思极恐……”


    “所以那些证据是……”


    “吴老师继续说啊!”


    “议程设置……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


    第183章 实验


    直播间的人数, 每秒钟都在疯狂刷新。


    吴执扶了扶鼻梁上圆眼镜,缓缓开口道:“刚才我们简单分析了一下议程设置的理论与应用,那么此时,诸位可能会有疑问, 这场针对白校长的议程设置, 为何能取得如此‘成功’?为何那些所谓的‘证据’,能如此精准地刺中风华学子的神经, 掀起滔天巨浪?又是谁在主导的这一切?各位别急, 容我——细细道来。”


    吴执刻意停顿,转头欣赏了一下,这山野间寂寥,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 “其实, 在这场议程设置的大局里, 有一个功臣。”他再次扶了扶眼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这个功臣——就是我。”


    “哗——!”


    直播间彻底炸了!


    “卧槽!!!”


    “?????”


    “什么意思?”


    “吴老师是敌军?”


    “不能吧,自爆啊?”


    “不要啊, 男神, 千万别塌啊!”


    “直播间人数10万了!”


    “!!!!”


    ……


    吴执略略看了一下这网路上的滔天巨浪,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在那片咆哮的“弹幕海啸”中,他从容地举起双手, 做了一个投降姿势,“各位同学!各位看官!先别急着扔臭鸡蛋!先听我狡辩二三!”


    这时候的直播间已经出现了咒骂声。


    吴执放下手,神色重新变得沉稳, “我吴执,虽然学的是社科,教的是传播学。”他指了指自己,“但我内里,有一颗理科的心,他总想搞实验,我一直梦想着进行一场伟大的传播学实践,一场能验证理论又颠覆认知的实验。可惜啊,现实总给我泼冷水。”他的语气带着遗憾,随即又变得无比亢奋:“但这次!我觉得……我成功了!”


    吴执看不到无数屏幕后面,或愤怒、或惊愕、或茫然的眼睛,他从容地从冰凉的石桌上,再次拿起那四张,他之前展示过的、作为“议程设置”关键“证据”的宣纸。


    “这四个‘证据’,”他晃了晃手中的纸张,“其实都是我提供的。”


    他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


    “我呢,有个小爱好,就是古籍修复,直播间有没有咱们风华美院的学生,扣了1我看看。”


    屏幕上呼啦啦出现了一排“1”。


    吴执笑了一下,“直播间人上来了啊!咳咳咳……那个……美院的同学应该对我不陌生吧?因为我经常鸠占鹊巢,霸占他们本来就数量不多的修复工作室。“老话说得好,‘纵有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傍身’。正是靠着这门古籍修复的小手艺,我得到了郭振兴郭老板的‘赏识’。”


    “郭老板当时正在找一个造假大师,非常急,因为原来他们原来的一个造假大师进局子了,属于‘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可怎么办?”吴执的语调带着一丝嘲讽,“所以我当时就被人介绍了过去,当时我的敲门砖就是这张。”吴执举起证据一:白明朗当年向塞国借款的凭证!“凭借着这份‘伪证’,我打入了他们集团的内部。”


    吴执轻轻摇了摇脑袋,“他们对我很满意,可我对他们真的是非常不满意,我觉得可能是郭老板没读过什么书的原因,所有的点子都透露出一种智力缺陷的清澈。幼稚!低俗!没品味!在我看来,简直是对反派的侮辱!”


    吴执挺直腰板,“但是拿人钱得帮人办事啊,带领反派走向正轨,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从底层逻辑帮他们分析,在我的垂直领域,与他们对其颗粒度,建立矩阵,协同作案,形成闭环,完善逻辑,最终提供了这几份看起来‘无懈可击’的证据!”


    屏幕前的人都听呆了,鲜有弹幕。


    吴执的目光扫过镜头,直视每一个观众的灵魂深处,“这几个证据,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风华掀起如此大的风浪,还有一个原因,有没有同学能举手,不是,发弹幕,告诉老师的?”


    吴执的大号脸脸又充斥了整个屏幕,他看到大家的弹幕多了起来,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出来,“承蒙各位厚爱啊,你们都有当叛徒的潜质,怎么都这时候了还有夸我手好看的呢。”吴执摆了摆手,憋着笑说:“我技法高超确实是一方面啊,我刚才还看到有同学说‘迎合了某种舆论氛围’,我觉得很好,格兰芬多加五分。”


    他清清嗓子,“不卖关子了啊,这些证据之所以能够引起轩然大波,一个方面是他符合了人们的预期,说难听点,就是毁神的阴暗心理,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些证据,它们本来……就是真的!”


    “轰——!!!!”


    如果说刚才直播间是炸了,那么此刻,整个网路都仿佛被这声惊雷劈断电了一瞬!


    紧随其后的是更加狂暴的信息海啸!


    服务器流量曲线瞬间飙升至危险的红色顶端!


    无数人被这匪夷所思的反转惊得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卧槽!这也太刺激了!”谢甜甜在春岚市特别事务局的大通铺办公室里,抱着手机惊讶连连,“宇航,这就叫反复横跳吧?!!”


    孔宇航也脸色煞白地盯着手机屏幕,半晌,他站起身,直直地走向楚淮办公室。


    办公室没有锁门,门虚掩着,孔宇航轻轻敲了敲,没人应答,他慢慢推开了门,看到楚淮就坐在里面,“楚哥?”


    楚淮半靠在转椅上,手里举着手机,神色不明,但孔宇航能够肯定,楚哥肯定在看。


    “什么事儿?”楚淮的低音炮懒懒地响起。


    “楚哥,你也在看吴哥的直播吧?”


    “嗯。”


    “这流量爆了,用不用……控制一下啊?”孔宇航一脸为难地问。


    “不用。”楚淮斩钉截铁。


    “可……可吴哥说,那些证据……是真的!”


    “嗯,先这样吧,上面有信儿再说,现在不用管。”


    吴执望着凉亭外萧瑟的山景,灰色的天空映着摇晃的枯枝像是群魔乱舞。


    “准确来说。”吴执再次开口,“是真的,但又不全真。这,就引出了我们新闻学的魅力时刻——说一半,留一半。”


    气口留足,吴执继续讲道:“21世纪,信息爆炸,各种短视频,自媒体井喷式的出现,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知道海峡那边发生的大事小情,甚至城乡结合部的买菜阿姨,都可以知道华你街的期货走势。你以为打破了信息差,实际呢,展示给你的那些碎片化信息,只是想让你看到的,信息壁垒绝对不是靠你没事刷刷短视频就能打破的。”


    吴执拿起桌上那四份证据中的三份——证据一(借款凭证)、证据三(科目清单)、证据四(羁押文件)。


    “这三份。”他将它们举高,纸张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它们是如假包换的当年原件!这三个碎片,就是我想让大家看到的!”


    接着,他单独拈起“证据二”——那张所谓的建校初期“中塞合办”合作文件,然后,他又从旁边拿起另一份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文件。


    “大家再来看看这个,左边这份,是我前段时间仿制的。”吴执抖了抖右边那张,“这份是当年真正的原件,大家看看,发现有什么不同了吗?”吴执将两张纸并排凑近镜头。


    几秒钟之后弹幕开始活跃了起来:


    “左边大学前面两个字看不清。”


    “左边那个……风华两个字模糊了,像浸过水?”


    “右边……右边写的是什么?‘塞章大学’?!”


    “‘塞章大学’???什么鬼?从来没听说过!”


    “对啊,塞章是什么地方?”


    “历史上有这个学校吗?”


    “同问!”


    “我去!有意思啊!”


    “细思极恐……”


    ……


    吴执看着屏幕上飞快滚动、终于开始触及真相边缘的评论,那张清瘦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他轻轻将那两张意义截然不同的文件放下,重新坐正身体,脸伸到屏幕前,甚至还掏出个小梳子,仔细地抿了抿头发。


    吴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好了,感谢各位听众的耐心等待,前菜结束。”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如炬,“现在,正式进入我们的《春岚故事会》。这一期,小吴要给您讲的,就是——”


    “白——明——朗。”


    风华大学医学院宿舍里,趴在床上的何枫和坐在椅子上的莫小羽同时打了个寒战。


    “什……什么意思啊,前菜是什么意思啊,刚才……吴老师讲了那么多,算前菜?”何枫眼神里混杂着震惊、恐惧和茫然。


    莫小羽推了推已经滑到鼻尖的眼镜,“应该是这意思吧。”


    何枫的声音带着哭腔,趴在床上捂着耳朵,“我……我不敢听了……我好害怕啊小羽……吴老师还要说什么啊?怎么跟原来画风不一样了啊。”


    一向镇定的莫小羽此时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其实……也有点害怕……”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何枫的床位,“要不你下来,咱俩一起看?”


    何枫一下子抬起头来,“我下来什么啊,你上来啊,你上来!快上来!咱俩一起盖着被子看!”


    莫小羽几乎没有思考,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麻利得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三两步冲到何枫床铺的梯子下,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片刻后,狭窄的上铺空间里,两个女孩紧紧挤在一起,盖着厚厚的羽绒被,露出两颗又怂又勇的脑袋,好奇地盯着手机屏幕。


    第184章 白明朗


    吴执从石桌上拿起一张宣纸, 双手将其展开,对着镜头。


    洁白的宣纸上,是力透纸背、墨色淋漓的五个大字:


    “第一章:出国”


    随后,他将宣纸放下, 缓缓开口:“1925年, 白明朗出生在春岚市一个富足之家,他家有一个纺织厂, 位置就在今天西边新盖的车城CBD那块地皮上。”他的手指在桌面虚点, 指向城市的繁华方向,“从小,白明朗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认真、听话、循规蹈矩。可谁能想到, 上了几年学,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要求进步, 反对不公, 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进步青年。”


    “最开始, 他拿着家里的钱偷偷资助困难的同窗。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 直接参加了学生游行,还逐渐成为了站在队伍的最前排, 举着小旗, 喊得最响的那个。家里人, 从厉声呵斥到苦口婆心,甚至以泪洗面,也没能劝住这个一心要参加革命的愣头青。”吴执的语气陡然一沉, “终于,在一次规模浩大的示威游行中,白明朗被抓了。不是简单的拘留, 是下了大狱。在里面,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没命。”吴执举起手,食指和中指与大拇指摩擦,“最后,家里使出了钞能力,动用了大关系,才勉强把人从牢里救出来。”


    “鬼门关前走一遭的白明朗,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看着父母一夜白头的凄惶,听着以死相逼的哀求,他妥协了。白家人当机立断,要送白明朗出国,远离这片是非之地。与他一同被打包送走的,还有他那未过门的娃娃亲,两人匆匆成婚,之后遍踏上了远渡重洋的轮船。”


    吴执略微停顿,之后拿起第二张宣纸:


    “第二章:塞国”


    “白明朗和夫人去到了塞国。”纸落声息,吴执的讲述继续,“初到塞国,那光怪陆离的繁华景象,对这对年轻的夫妻而言,无异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舞会,派对,彻夜不息的灯光……他们很快沉溺其中,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快乐。然而,”吴执的话锋陡然一转,“可极致的狂欢过后,留给人心的是什么?是巨大的空虚,恨茫然、很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在,白明朗还有个正经事:上学。玩够了的白明朗,回归了校园。逐渐地,他的心思被一门学科彻底吸引——物理学。”吴执的眼神亮了起来,“作为一个华国人,他在文史哲上或许有着天生的傲骨,但面对数理化生这些精密、严谨的自然科学体系,他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敬畏和巨大的差距。这些知识,是国内几乎不曾系统接触过的领域!就在那一刻,一个伟大的志向在白明朗心中破土而出:他要学!拼尽全力去学!他要将这些代表着力量与未来的知识带回去!带回春岚!他要在春岚市,办一所综合性大学,让知识的光辉,照亮春岚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


    “理想一旦点燃,便如同燎原之火。白明朗一头扎进了图书馆的浩瀚书海,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吴执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可是生活毕竟不是象牙塔,白明朗这般沉迷的结果是什么?是他不可避免地冷落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妻子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举目无亲,丈夫又整日不见人影……妻子慢慢对他有了很多怨气。”


    “命运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总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转折。”吴执的讲述节奏微妙地变化着,“就在两人感情出现裂痕、几乎走向冰点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来了——妻子怀孕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突如其来的‘天降甘霖’,瞬间冲散了所有的隔阂与冰冷。白明朗和妻子都把这看作是上天的旨意,是命运对他们关系的修补与眷顾。白明朗除了上课时间,将大部分学习资料搬回了家,守着妻子。妻子呢?更是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爱意,每天变着花样为丈夫准备可口的饭菜,两人满怀憧憬,无比期待小生命的降临。”


    吴执微微闭上了眼睛,“终于,那一天到了。产房外,白明朗激动得手心全是汗,他不停地踱步,手里紧紧攥着好几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他精心挑选、寓意美好的名字。他从未如此紧张,也从未如此充满希望。他等啊等,等啊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吴执猛地睁开眼,“一声清亮、有力的婴儿啼哭穿透了产房的门板,狠狠地撞进了白明朗的耳朵里!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狂喜淹没了他——他有孩子了!他成为了一个父亲!那一刻,他脑海里翻腾着无数炽热的念头:‘我要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他!’‘我要给他最完美的童年,让他没有任何遗憾!’……生活的奔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可是,等了许久,产房的门并未如常打开……孩子出生后,不是应该先抱出来给父亲看一眼吗?白明朗不懂,但他强忍着焦躁,继续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可不安也在堆积……”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开了。医生抱着怀里仍在发出猛烈啼哭的小小襁褓,脚步踌躇地向白明朗走来。白明朗的心立刻揪成了一团,脑中瞬间闪过无数恐怖的念头:‘妻子大出血了?’‘孩子……有残疾,有胎记,有六指?’白明朗不敢想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迎向医生。”


    吴执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产房门外,“他声音发颤地问着塞国医生:‘我妻子……她还好吗?’医生点点头:‘产妇安全。’白明朗心头巨石落地一半,紧接着,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包裹严实的襁褓,他看不见孩子的脸,‘那孩子……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对?’医生摇了摇头,脸上展露出一种世间最复杂、最难以言喻的表情,白明朗懵了,那是怎么了?”


    吴执停顿了足足三秒,“然后,医生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盖在婴儿脸上那片薄薄的小被……”


    “白明朗凑近一看——”


    “愣住了。那是一个超级漂亮的小婴儿,睫毛长得像小扇子,皮肤粉嫩白皙,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清澈无比……”


    他的语速再次放慢,如同凌迟般一字一顿:


    “只不过,是金——发——碧——眼——”


    吴执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一颗精神核弹在千万观众的脑海中引爆!


    收看直播的人,但凡是喘着气的,此刻都屏住了呼吸。


    荒谬!


    一种超越想象极限、颠覆认知、令人头晕目眩的荒谬感,席卷了每一个人!


    弹幕出现了长达数秒的真空期。


    在一片死寂般的震撼中,吴执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近乎冷酷的平静微笑,他从石桌上拿起了第三张宣纸:


    “第三章:回国”


    “说不膈应?那是假的。”吴执的直言不讳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最初那几天,白明朗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他质问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妻子也很无辜,哭喊着发誓自己从未做出任何背叛之事,她以自己的家人起誓,从未与他人有过肌肤之亲。”吴执轻轻叹了一口气,“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让白明朗怎么办?”


    “但看着怀中那纯真无辜的弱小生命,看着那双清澈的的碧色眼眸,白明朗心中的愤怒、屈辱和不解,最终还是烟消云散了,他选择了接受。不是原谅,不是释怀,而是在巨大的荒诞面前,一种近乎悲悯的接纳——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他们搬离了原来的住所,打算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三口之家的生活。”


    “很快,白明朗毕业了。他归心似箭,他要带着满腹学识,回到魂牵梦萦的春岚,去践行他的伟大理想。”吴执的语气再次变得冰冷:“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妻子此刻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决绝与疯狂,她说她不回去。”


    “僵持,拉扯,日复一日的争吵、哭泣与指责,这场战争拉锯了将近一个月。”吴执的语气疲惫,“白明朗,这个怀揣着炽热理想的男人,终于被这无休止的折磨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他崩溃了,他将所有的钱,全留给了妻子和孩子。然后只身一人,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痕,和满脑子的知识,踏上了归国的航程。”


    吴执没什么表情帝抓起了第四张宣纸:


    “第四章:建校”


    “带着两袖清风和滚烫理想回到春岚市的白明朗,起初并未绝望。他知道战火纷飞,家人为了躲避战乱,早已远渡重洋,去了海峡那边。他想:我还有祖产!把家里的纺织厂卖了,那就是最好的启动资金!然而。”吴执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微笑,“现实又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当他满怀希望地来到自家纺织厂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片被炮火反复蹂躏、彻底摧毁的巨大废墟!断壁残垣,焦土遍地,连一片完整的瓦都难以找到。”


    “当时脑瓜子真是嗡嗡的啊!朋友们!”吴执竟然笑了出来,他摊开手,“怎么办?现在现况就是除了一个崇高理想,分币没有!”


    “但日子该过还得过啊。”吴执深深又叹了口气,“白明朗颓废了几天之后,硬着头皮,一头扎进了应酬场。他陪着笑,弯着腰,穿梭于各种酒局、宴会,试图托托关系,看能不能借到一点钱。”


    “诶?”吴执眼中闪过一丝历史宿命般的亮光,“别说,甭管什么世道,机会还是有很多的,就看你敢不敢走,白明朗还真找到了一条无比凶险的‘捷径’!”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严肃,“彼时,春岚已被塞国的军事力量全面占领。武力镇压之后,紧接着的是什么?是意识形态的输出和文化阵地的争夺!塞国政治部那边,正有计划地要在春岚物色代理人,建立一所完全由他们掌控的学校,作为其文化殖民的桥头堡!”


    吴执握拳砸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白明朗一想,这不就成了吗?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甭管这钱是谁给的,甭管这背后藏着什么目的,先把学校建起来!其余的都可以再研究。白明朗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利用曾在塞国留学的经历,利用他那口流利的塞语,利用他对塞国人心理的揣摩,开始了精准的游说、交际和应酬。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对塞国文化充满‘仰慕’、愿意‘合作’的精英知识分子。最终。”吴执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与苍凉,“他成功了。白明朗赢得了塞国政治部的‘欢心’。他被选中,成为那个理想的、听话的傀儡校长的人选。”


    “白明朗从塞国人手里,借到了一大笔钱的钱。他用这笔钱,建起了校舍,也收上来了一批想要读书的孩子。”吴执顿了顿“就这样,在炮火的间隙里,塞章大学,建起来了。”


    第185章 塞章大学


    “啊, 塞章大学是这么来的!”


    “白明朗竟然建立了两所大学?!!”


    “塞章大学,一听就浓浓的殖民味儿~”


    “吴老师,快继续讲啊,愣什么神儿, 直播呢!”


    “主播醒醒!!”


    “醒醒啊喂!”


    ……


    直播间又热闹了起来, 因为吴执像入定一样,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要不是屏幕上正滚动着疯狂的弹幕, 还有画面上他的头发在动, 还以为卡顿了。


    过了好久,一阵冷风袭来,吴执打了个哆嗦, 之后,他才像神魂归位一样。


    他微微皱了下眉, 好半天才幽幽举起宣纸, 开口道:


    “第四章:建校”


    “白明朗只身回到了春岚市, 他想着可以把自己家的纺织厂卖了……”


    吴执说着,看到弹幕又齐刷刷走起了队形。


    “讲过了!”


    “讲过了!”


    “该第五章了!”


    “讲过了!”


    “吴老师, 讲过了!”


    “讲过了!”


    “到第五章了!”


    ……


    吴执反应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举起新的宣纸:


    “第五章:变故”


    “这所大学, 从诞生的第一天起, 就注定了它的屈辱。”宣纸在冷风中微微颤动,“塞章大学,最初的校址, 就在今天的市三院那里,起初只有两栋简陋的三层小楼。校舍有了,但撑起一座真正的大学, 难如登天。”吴执伸出手,掰着手指头跟大家列举,“老师在哪里?教材在哪里?怎么拉齐课程进度,一切都是未知。”吴执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讥诮,“但是‘贴心’的塞国政治部送来了一份课程设置草案,还有一批□□人选。草案的内容,无非就是淡化本民族的东西,美化塞国侵略,而送来的那些□□呢,虽然水平很凹,但好歹都会塞语,他们的意思是先从塞语教起。”


    吴执笑了一下,“塞国人所有的‘好意’,白明朗都收下了,但收下,不等于执行!他把塞国送来的那些人,都派去做最边缘化的工作,而自己则做着全学科的老师。”


    “白天白明朗事必躬亲,晚上他一字一句地编纂着适合进度的教材,在最艰难的时候,甚至连学校的饭菜,都是白明朗炒出来的。塞章大学成立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吸引了一批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却又满腔热血的学者。”吴执的声音微微发颤,“就这样,塞章大学,靠着白明朗和十几个个不肯屈服的心,摸着石头过河,蹒跚起步。”


    “但是,塞国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小傀儡不听话!他们那些包藏祸心的要求,都石沉大海。几次三番下来,塞国人终于恼羞成怒,断掉了塞章大学的资金供给!”


    吴执苦涩地笑了一下,“这一招釜底抽薪,非常狠辣!没有钱,学校瞬间又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柴米油盐、笔墨纸砚、教师薪资……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眼看就要在现实的寒风中熄灭!”


    吴执拿起了下一张宣纸:


    “第六章:资金”


    “怎么办?”吴执看着直播屏幕上的自己,仿佛在与当年的白明朗对话。


    “学校已经建成了,老师和学生都有了,还有必要再向塞国人虚与委蛇吗?”吴执摇了摇头,“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于是,白明朗开启了‘搞钱’支线!”


    吴执脸上浮现出一丝顽皮,“来……我考考风华的小子们,看看你们入学第一课有没有认真听讲。问!白明朗白校长,他最大的个人爱好是什么?”


    屏幕上骤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如同接到了某种神秘的指令,弹幕瞬间整齐划一:


    “抽烟”


    “抽烟”


    “抽烟”


    “抽烟”


    “抽烟”


    ……


    吴执瞬间呛咳不已,然后被气笑了。


    他连连摆手,哭笑不得:“你们……你们是真的皮!抽什么烟?!是书法!白明朗习得一手好书法!”


    他眉头紧锁,又咳了几声,“等等……杰伦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吴执憋了半天,然后用一种毁天灭地的曲调唱了出来:“哼哼哼~学什么~都有模有样~”


    “噗——!”


    “救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人唱歌要钱,吴老师唱歌要命!”


    “吴老师住口!”


    “我的耳朵!!!”


    ……


    直播间瞬间被各种“哈哈哈哈哈”和强烈要求他“闭嘴”、“住口”、“保护耳朵”的弹幕淹没。


    吴执看着弹幕,苦笑连连,他揉了揉微微发红的眼睛,打起精神,“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咱们说正事。”他收敛笑意,“白明朗有位极其喜欢的书法家,蒲闻松。括号,关于蒲闻松的故事,我之前讲过,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前面几期回放,括号完毕。这位蒲闻松呢,有个挺独特的‘小爱好’——他酷爱收藏名家字画,然后……临摹,再把他临摹的‘赝品’,当真品卖出去。”


    吴执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所以我们白明朗呢,有样学样!也找到了‘生财之道’。他精心模仿蒲闻松的字,然后……再把他仿的蒲闻松作品,冒充真迹卖出去!”


    “可又有了新的问题!销路呢?当时的春岚百姓,饱受战火蹂躏,恨不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谁有闲钱去买这些个玩意啊?”吴执故意拉长了调子,“这个答案应该显而易见,谁有钱卖给谁,那谁有钱呢?塞国人呗。所以,白明朗的目标受众就是那些塞国人。”吴执顿了顿,“这个书画领域啊,其实门道很多,其中,最重点的就两个字:营销。你要讲故事,把这一张成本不足几块钱的纸,赋予巨大的人文意义和历史厚度,你就赢了。所以这个时候,白明朗提溜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又出世了。”


    吴执笑着,“忽悠完塞甲,忽悠塞乙,忽悠完塞丙,忽悠塞丁,不仅忽悠还要搞饥饿营销,‘孤品’‘绝版’‘只此一份’……一定要让那些‘人傻钱多’的塞国大聪明,削尖了脑袋想捡漏占便宜!就这样,白明朗硬是写出了维持学校运转的救命钱!可以这么说,那时只要看见白明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提起毛笔,那肯定就是学校哪块花冒了,又该平账了!”


    吴执脸上那点调侃的笑意慢慢消散,眼神变得凝重。“但是诸位,老话怎么说,不能可一个羊薅,春岚市的塞国圈子就这么大,事情很容易就传出去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或许能蒙混过关。五次、六次呢?再缺心眼的人也该回过味儿来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塞国人发现自己又被骗了之后,彻底撕破了脸!他们不依不饶,开始翻旧账,勒令白明朗必须立刻归还当初建校时借的所有款项!否则……就要把白明朗告上国际法庭!还要收回塞章大学的管理权!”


    吴执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夸张,“妈呀!当时可把白明朗吓坏了!这要是上了国际法庭,征信不就彻底干废了吗?这以后可还怎么坐飞机高铁?”


    “哈哈哈哈哈哈!”


    “吴老师太会了!”


    “绝了,神TM征信干废!”


    “白校长:我好怕怕哦!”


    “白明朗,把你征信报告给我看一眼……”


    ……


    直播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的弹幕,沉重的气氛被这黑色幽默冲淡了些许。


    吴执看着弹幕,努力想压下上扬的嘴角,最终还是没完全忍住,也笑了出来,“于是,在塞国人步步紧逼的情况下,白明朗,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他略略停顿道,“白明朗要改名!不是改他自己的名字,是改学校的名字!他把塞章大学改成了风华大学,让当时塞章大学的副校长成为了风华大学的校长,他要彻底斩断风华大学和塞国人的联系!”


    “风华来了!!!”


    “风华大学!!!”


    “绝了白校长!”


    “干得漂亮!!!!”


    “原来是这样。”


    ……


    吴执看着评论,脸上也露出了释然而振奋的笑容。


    他下意识的摸兜掏烟,才发现穿的不是平时的衣服。


    “白校长后来怎么样了?”


    “学校保住了,白校长呢?”


    ……


    吴执看着弹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起了石桌上的最后一张宣纸:


    “第七章:终章”


    “学校,暂时躲过了一劫。”吴执的脸上挂着笑容,“但是,建校时借的那些钱,白纸黑字,确实是白明朗签下的借款,他就算把自己名改成太白金星,这债务也是抹不掉。”他顿了顿,“不过,好在啊……”


    直播间的人被吴执吊足了胃口。


    过了令人心焦的好几秒,吴执才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出:“白明朗……病入膏肓,快死了,所以,他也不在乎了。”


    弹幕瞬间被一片死寂的省略号刷屏:


    ……


    …………


    ……………………


    …………………………………………


    想象中悲壮的结局没有出现,只有赤裸裸、冰冷残酷的现实。


    吴执的声音带着一种麻木解释道:“你们大多还没步入社会,不知道创业的艰难,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干,筹钱、周旋、教学、管理……还有那永不离手的烟。白明朗的身体,其实……早就被透支干净了,签署那份学校改名文件时,他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接下来的故事,风华的学生们,就应该都有印象了。”吴执顿了顿,“白明朗死后,塞国政治部的罪恶之手,并没有停歇。”吴执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隐藏不住的恨意,“他们找到了最后照顾白明朗的朱氏一家,残忍地屠杀了朱氏满门。一对善良朴实的父母……还有,”他深吸一口气,“还有……五个风华正茂的青年。”


    第186章 终章


    吴执猛地仰起头, 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寒风灌入鼻腔,冰冷刺骨。


    他紧闭双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 硬生生将鼻头的酸涩逼了回去。


    再开口时, 吴执的声音异常坚定:“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被曝光后,终于唤醒了民众的斗争精神。”他重重捶了一下石桌, “万万千千的正义之士站出来了!他们不再沉默!他们用血肉之躯, 用怒吼和抗争,最终……打跑了那些塞国人!而风华大学,靠着大家的鲜血和牺牲, 靠着无数人的守护和建设,才终于成为了我们今天看到的, 巍峨屹立、弦歌不辍的模样!”


    吴执霍然站起身, 灰色的长衫下摆带起一阵风。


    镜头画面晃动了一下, 但只捕捉到他上半身挺拔而孤绝的背影。


    “真正的神明,从来都不是将军祠里那冰冷的将军神像!真正的神明, 是我们身边那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他们!用他们的热血!用他们的头颅!用他们那砸不烂、压不垮的铮铮铁骨!为我们筑起了筑起了崭新的华国!崭新的明天!!”


    “呜呜呜……干嘛呀……”何枫整个人蜷缩在羽绒被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呜呜……为什么要听这个故事啊……好难受。”


    一旁的莫小羽也早已热泪盈眶, 她伸手拍了拍何枫的肩膀。


    “呜呜呜……我就说民国故事听不得……全都是刀子……呜呜呜……”


    莫小羽摘下眼镜,无声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喃喃道:“多好啊, 终于……终于有人为白校长正名了……”


    俩人再望向手机的时候,吴执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背景不再是凉亭的石桌,而是晃动的山路和枯枝。


    吴执拿着手机走了一会儿, 在一条小路旁停下,镜头对准了几棵并排而立、高大却已几乎完全掉光叶子的枯树。


    “大家看这里。”吴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几棵树,就是后人为了纪念那五位牺牲的朱家青年所植。朱氏五子……如果他们能平安长大,相信如今,也早已是国之栋梁。”


    吴执走上前,伸出手抚过那些冰冷粗糙的树干,如同抚摸故人的肩膀,“当年白明朗,还给朱家这五个孩子起了英文名。”吴执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的怀念笑意,他指着第一棵树,“这位是Julian。”


    接着第二棵:“Judith。”


    第三棵:“Juliet。”


    第四棵:“Julia。”


    最后,他停在一棵明显比其他更粗壮一些、腰部位置断了一个树枝的树前,轻轻拍了拍:“这个带棒的,是朱家唯一的独子,Jack。”


    “轰——!”


    楚淮握着手机,整个人被遥远的记忆瞬间击中!


    他僵在椅子上,回想着那五个名字,竟与那时和吴执刚认识时,在风华大学后山赏梨花的场景轰然重合!


    那时候吴执吊儿郎当的,楚淮只当他又在胡诌,没想到……竟然隐藏着这么悲壮的历史。


    楚淮总觉得很了解吴执,又觉得不认识吴执。


    他几乎都熟背吴执档案上的每一行人生经历,可吴执却总是能跳脱这些过往,开出难以想象的花朵。


    楚淮坐不住了,他拿着车钥匙和手机,飞奔了出去。


    他现在只想赶紧见到吴执,见到那个有着千般面孔,从不按套路出牌,但在大是大非上面又从不含糊的吴执。


    吴执拿着手机,溜溜达达地回到了凉亭里。


    但镜头没有转过来,依然对着后山萧瑟的景色。


    “好了,朋友们。”吴执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今天我所说的所有事情,包括我今天讲故事的各种出处,以及关于字画真伪鉴别的方法和依据,我都已经形成了一份详尽的报告,递交给了——春岚市特别事务局。”他停顿了一下,“相信事务局的同志,在进行必要的梳理、调查和相关手续流程之后,会把最终权威、完整的调查结果,公之于众。”


    随即,吴执展颜一笑,“当然,如果过了一周,这事儿还没个官方说法,没什么动静……那希望广大热心网友,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帮忙push一下。”


    弹幕组很让人放心:


    “懂了!”


    “吴老师请放心!”


    “监督组已就位!”


    “我盯不死他!!”


    “事务局给我加快进度!”


    ……


    看着直播间里刷过一片给力弹幕,吴执异常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随后,吴执又皱着眉小声嘀咕着:“我感觉我好像……还有个什么事儿来着?”


    “没事儿,吴老师,慢慢想。”


    “等你。”


    “还有没有料了?”


    “太可爱了,还把内心os念出来了。”


    ……


    足足卡顿了十几秒,忽然,一声恍然的“啊”声响起。


    紧接着,镜头被转了过来,吴执清了清嗓子,还伸长了脖子,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


    他双手交扣于胸前,带着炯炯目光和迷之笑容,一本正经地开始背诵道:“风华大学是国家重点建设的、教育部直属的、具有悠久办学历史和光荣传统的综合性研究型大学!坐落于风景秀丽的春岚市!学科门类齐全,师资力量雄厚!秉承‘思无界,行有方’之校训!致力于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热忱欢迎全国各地莘莘学子踊跃报考!选择风华,成就梦想!”


    这突如其来的、硬得不能再硬、教科书般的官方招生广告,把直播间的观众们整不会了!


    弹幕瞬间疯了:


    “?????”


    “哈哈哈哈哈哈草!!!!”


    “吴老师你???”


    “神转折!!!!”


    “吴老师,招生办给你打钱了吗?!”


    “这是刚恰的饭???”


    “太突然了!”


    “这广告植入猝不及防!!”


    ……


    医学院的某宿舍床上,裹着被子像两个蚕蛹的何枫和莫小羽,前一秒还沉浸在灭门惨案的悲伤和吴执激昂陈词的震撼中,眼泪都没擦干,下一秒就被这硬广招生信息惊得目瞪口呆!


    “噗……”何枫笑了出来,刚才的悲伤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他……他干嘛呀这是!神经病啊!”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忍不住想笑。


    莫小羽也破涕为笑,“吴老师真是……”


    吴执放下了做作的双手,忽然靠近了镜头。


    屏幕上瞬间被他那张清瘦、带着些许疲惫,却线条分明、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特写占据。


    他看着直播间的人数和点赞数,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执又坐了回去,脸上带着一个大功告成般的完美笑容,开口道:“那好了,各位朋友们,本期《春岚故事会》就到这里!感谢大家的收听、收看、以及……嗯,情绪的全程参与!让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哎呀!”一声。


    吴执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表情夸张又懊恼,“不好意思啊,我又想起个事儿!”


    镜头再次晃动,似乎是吴执在操作手机,刀削斧劈的完美下颌线消失了,现在是死亡角度带来的鼻孔和双下巴。


    “最近啊,我对那个AI技术挺感兴趣,就寻思自己捣鼓个小短片。”吴执的声音传来,背景似乎已经切换到了他手机的屏幕投射,“关于啥的呢?就是说啊……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的语气变得低沉而玩味,“如果,此次针对白明朗、针对风华的这场精心策划的‘议程设置’……没有我们春岚市特别事务局,以及春岚市局的英明领导和有效干预……”


    吴执刻意拉长了音调,“那么这场危机,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呢?”


    “话不多说。”吴执的声音陡然干脆利落,“请看——V!C!R!”


    屏幕猛地一黑!


    紧接着,画面瞬间切换!


    切入的画面是一个航拍视角!


    画面激烈动荡、充满现场感,俯瞰视角下,赫然是一片混乱的街头!


    乌压压的人群如同沸腾的蚂蚁,聚集在一起!


    仔细看去,明显是两股势力在激烈对抗:


    一伙人穿着各色潮服,年龄明显不大,肤色发色各异,应该是一群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和本地青年,他们情绪激动,高举着写满外文和激进口号的条幅、牌子,疯狂地呐喊着、挥舞着手臂;而另一股力量,则是身着深色制服、手持防爆盾牌、警棍和高压水枪,队列森严的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


    双方在画面中央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


    愤怒的推搡、盾牌的撞击、试图冲破防线的冲击、被高压水枪冲倒的人群、被强行拖拽的身影、碎裂的标语牌……混乱不堪!


    火光与烟雾在画面角落升腾!


    刺耳的警笛声、嘶吼声、叫骂声隐约传来,形成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背景噪音!


    何枫和莫小羽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她们惊恐地盯着屏幕上那如同地狱般的混乱场景。


    “这……这是什么啊?演习吗?”何枫盯着屏幕,“这……这真的是AI做的?现在这技术也太逼真了吧?什么软件啊?”


    莫小羽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变为极致的惊恐,她猛地凑近手机屏幕,死死盯住右下角的标记,之后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还是那几个字母。


    她默默转头,看向何枫,“何枫……你看看右下角那几个字母是什么?”


    “什么什么啊?”何枫说着看向屏幕右下角,之后她的眼睛也慢慢瞪大,“LIVE啊?这你都不认识……”


    话还没说完,何枫迟疑地转头看向莫小羽,莫小羽也一眨不眨地在看着她。


    “不是AI!!是……是LIVE!”


    第187章 烧麦


    楚瀚推开医院门口那家“老王烧麦”的玻璃门。


    早已过了午市的高峰, 店里空荡荡的,弥漫着羊肉、葱姜的复杂气息。


    几张简陋的折叠桌散乱地摆放着,几乎每张桌面都狼藉一片。


    这家店也算是一个奇观了,一对老两口开得, 环境差, 服务差,也不是特别差, 无非就是经常不见人, 点单出错、买单出错、不收拾桌子之类的,例如此刻,此店里明明没什么客人了, 可这一片狼藉还是无人打理。


    可是,存在必有道理, 这家店的烧麦口味实在没得说。


    听说特地有从外地跑过来, 就为吃他家一口烧麦的。


    此时, 店里极其突兀地坐着一位身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


    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得反光, 正专注地低头翻阅着手上一叠厚厚的文件。


    楚瀚径直走过去,站在那人面前。


    那人的目光从手中印着“诉讼文书”抬头的文件上移开, 看了下来者的鞋, 之后才缓缓抬头, 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微笑,“您就是楚瀚医生吧?”


    楚瀚略一点头,眼神扫过对方手中的文件。


    那人立刻放下文件站起身, 起身伸手,“你好,楚医生, 我是叫陈典,是吴执先生的律师。”


    律师?


    楚瀚微微蹙眉与陈典握了一下手,“吴执人呢?”


    陈典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他侧身指了指对面的塑料凳,“楚医生,您请坐。”


    楚瀚刚坐下,陈典就提高音量朝后厨方向喊道:“老板!麻烦收拾一下桌子!我都说五六遍了!”声音在空旷油腻的小店里显得有些突兀。


    毫无疑问,回应陈典的是nobody。


    陈典非常的无语,选择在这样一个“苍蝇馆子”谈事本就突破了他的行事底线,更何况这满桌的狼藉——实在是太失礼了。


    他站起来,自己动手吧蒸屉和用过的碗碟搬到旁边的桌子上。


    楚瀚摆了摆手,制止了他,“陈律师,不必麻烦了,医院那边随时有事,我时间不多,有什么事情请直说。”


    “啊,是是是。”陈典略显尴尬地收回手,迅速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手,“是这样的,吴执刚才在这儿等了您半天,后来他那边有急事,就先离开了,委托我留下向您说明情况。”


    楚瀚微微颔首:“不好意思,刚有个重症会诊,耽误了。”


    “理解理解,医生的工作就是很辛苦。”陈典说着,从旁边一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到楚瀚面前。


    楚瀚抽出里面的文件,首页上“淮海慈善基金会”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陈典,“陈律师,这是?”


    “这是吴执先生个人出资创立的慈善基金会,”陈典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清晰而专业,“项目核心是资助那些因家境困难而无法负担医疗费用的患者。基金会成立至今不到两个月,已经成功救助了六位急需帮助的患者。其中五位目前恢复良好,生活已步入正轨,还有一位正处于康复期,进展也非常顺利。文件后面附有这六位受助人的详细信息和病例摘要,您可以过目。”


    楚瀚依言翻动文件,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和基本信息……其中几个名字他感觉非常的熟悉。


    他粗略翻了翻,之后抬头看向陈典,“那找我是……”


    “是这样,楚医生。”陈典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吴执先生因个人发展原因,即将离开春岚市,未来可能要在别的城市发展。这个基金会成立时走的是地方特批程序,业务范围限定在春岚市,无法迁移。因此,他希望将基金会的管理权和运作权转交给您。这份文件的后面是基金会转让协议。”


    楚瀚的眉头紧紧锁起,向后翻,果然看到了转让协议。


    “吴执先生本来想当面和您说,但他说他赶飞机,所以刚才匆匆走了。但您放心,他都已经嘱咐我了,您有什么疑虑,尽管问。”陈典说。


    “吴执……他哪来这么多钱?”楚瀚的目光锐利地盯着陈典。


    陈典早有准备般,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财务报表,递了过去:“这是基金会的原始资金构成和所有资金流水明细,请您查验。”


    楚瀚一页页翻看:房产出售凭证复印件,车辆出售凭证复印件,还有一些零七八碎的,其实都没有多少,其中最大的一笔款项后面清晰地标注着来源——一乐岛传媒的艺人签约费转账凭证。


    总额:叁佰肆拾伍万元整。


    “所有资金来源清晰可查,均为吴执先生个人名下合法资产,手续完备,合法合规。”陈典的声音带着笃定。


    “他什么意思?”楚瀚的眉头锁得更紧,“我没猜错的话,他是想用这种方式,间接还我弟弟楚淮帮他垫付的那些医药费吧?为什么不直接还给楚淮?”


    “这一点。”陈典坦诚地摇摇头,“吴执先生并未提及令弟的事。他的原话是,您是医生,最了解病患的疾苦,也最能精准判断救助需求,是最合适接手基金会的人选。”


    楚瀚的目光回到那份受助人名单上,看着那些人名,记忆的闸门猛地被撞开!


    这几个名字,不就是当年吴执签署器官捐献协议后被列入紧急等待名单的受体患者吗?


    当时吴执被判定为脑死亡,他们本应是受益者,只是后来吴执奇迹般苏醒,这份捐献未能成行。


    没想到,兜兜转转,吴执用自己的全部身家,在偿还这份未能完成的给予?


    楚瀚长久地凝视着文件,思绪纷乱。


    良久,他才缓缓地合上了文件。


    陈典观察着他的神色,“楚医生,请问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楚瀚摇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


    陈典立刻递过一支钢笔,“那麻烦您,在转让协议的签字栏上签个名。”他用手指点了点文件上那个空白的位置。


    楚瀚接过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笔尖悬在纸张上方,他顿住了:“吴执……他去哪个城市?”


    话音未落,楚瀚听到一声轻笑,他抬头看向陈典。


    陈典嘴角还挂着那抹残留的笑意:“抱歉,这个我不知道。”


    “那你笑什么?”楚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您先签字。”陈典保持着职业微笑。


    楚瀚不再犹豫,钢笔在纸上划过,一道锋利而流畅的草书签名跃然纸上。


    陈典接过文件,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边缘,轻轻吹了几下,确认墨迹干透,才稳妥地将其收回档案袋封好。


    “无意冒犯,楚医生,我刚才就是想到,刚才吴执离开前,跟我说的话。”


    “什么话?”


    陈典的视线投向桌角一个豁齿的白色小圆碟,那是刚才吴执用过的。


    他伸手将白色小圆碟拿了起来,“吴执走之前,跟我交代了几句话,主要就是他预测了一下,您会问什么?”陈典将白色小圆碟转向楚淮,“看!他不仅猜中了您的问题,连顺序都分毫不差。”


    初冬的寒气让春岚市的室内空间不算温暖,东西不赶紧吃很快就会冷却,碟子里,从烧麦中渗出的羊油早已凝固,像一层半透明的、油腻的蜡膜。


    就在这凝固的油脂层上,清晰地刻着三行字迹:


    1.资金来源?


    2.为什么不给楚淮?


    3.去哪?


    楚瀚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死死钉在那几行小字上。


    他几乎是用眼神描摹了一遍又一遍,那极其工整漂亮的蝇头小楷,表情复杂难辨,他喃喃重复道:“1.资金来源;2.为什么不给楚淮;3.去哪?”


    陈典举着碟子的手维持了好一会,看到楚瀚专注到有些魔怔的神情,也不好放下。


    又举了一会儿,手有点酸,他慢慢放下了碟子。


    白色小圆碟在桌面还没有呆平稳,楚瀚就一把夺了过去。


    陈典:“……”


    楚瀚拿出手机给碟子拍了好几张照片。


    陈典:“……”


    呃……陈典心里嘀咕,虽然吴执猜得挺准,但这楚医生反应……也太过了吧?


    “这是吴执写的?”楚瀚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典点点头。


    “他……用什么写的?”楚瀚追问。


    陈典愣了一下,随即弯腰,从旁边他之前推到桌子另一头的碗碟堆里,翻拣出一根一次性竹筷,筷子的尖端被削得尖尖的。


    “用这个。”陈典将削尖的筷子递过去。


    “他拿怎么削的?”楚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


    “啊?”陈典被这突如其来的细节追问弄得有些懵,“他……他兜里有一把小刀。吃完烧麦等您的时候,大概也是无聊,就掏出小刀开始削这根筷子……削尖了之后,就在碟子里写写画画的。”


    “他写字之前剔牙了吗?”楚瀚死死把着桌边,探着身子问陈典。


    “啊?这你怎么知道的?”


    楚瀚微微仰头,像是呼吸不畅似的,半晌,他拿起手机拨打了吴执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


    楚瀚看向陈典,“陈律师麻烦你帮我打一下吴执的电话,看看能打通吗?”


    陈典也不知道这楚医生忽然是怎么,只能照办,他拨打吴执的电话,打开了扬声器,机械女声从话筒里面传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第188章 长生天


    浓重的雾霭如同厚重的灰色帷幔, 将巍峨的雪山层层包裹,不见天日。


    第五天了,阳光仿佛彻底遗忘了这片山谷,只留下冷冽的湿气和一片死寂的苍白。


    吴执呼出一口白汽, 从倚靠的车前盖上直起身, 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麻的手脚,转过身, 面向一脸忧色的阿普, 嘴角牵起一个弧度,“走吧,回去吧。”


    回到车上, 阿普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不甘,“方哥!”


    “嗯?”吴执抬眸看向阿普。


    “明、明天!明天肯定就晴了!天气预报说了!咱、咱们再来!”阿普说。


    吴执看着他, 露出一丝倦怠的微笑, “算了, 只要我来,日头就不会出现的。”他下颌朝前方的山路点了点, “走吧。”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轻微颠簸着,车厢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闷。


    吴执偏头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灰色山影和模糊树影, 快到前方的分岔路口, 吴执忽然开口, “不回民宿了。”


    阿普慢下车速,“去,去哪里?”


    “我想去骷髅山看看。”吴执说。


    吱——!


    车子猛地一飘, 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阿普瞬间脸色煞白,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


    骷髅山!


    这三个字像毒药一样,在阿普的脑海里炸开。


    骷髅山, 在他们这儿又称白骨坟场,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不信邪的人,揣着对“无人秘境”的幻想和征服,一头闯进去。


    可结果呢?


    就是县里的搜救队年复一年地进山,年复一年地抬出裹尸袋,或者更糟,干脆连尸体都找不到,只留下几件残破的装备散落在冰川裂隙边、或是被暴风雪撕碎的帐篷碎片挂在狰狞的岩壁上。


    失踪名单上,哪一个不是经验丰富的老驴?哪一个不是体能充沛、准备周全?


    阿普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副驾驶座上的方哥。


    可方哥呢,别收老驴了,连个像样的冲锋衣都没有。


    而且,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阿普觉得方哥的身体状况实在不怎么地。


    时不时的低咳,稍微爬几步坡,就喘得不行,更别提还拖着一条跛腿。


    阿普几乎可以打包票,方哥进入骷髅山,那就是死路一条。


    绝对出不来的。


    “方哥!那地方……”阿普转头要劝方哥,可是方哥已经闭上了眼睛,阿普叹了一口气。


    他是两周前认识方哥的,起因是一个月前,车队里相熟的一个大哥问他:“有个钱多的活儿接不接?”阿普问是什么活?大哥说开车到春岚市那边接个人,然后再开回来。


    从他们这里去春岚市,再回来?


    这相当于从南到北,再回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周的时间。


    阿普问为什么不做飞机或是高铁啊,汽车线多麻烦啊。


    牵线大哥说那人是老赖,欠了人好多钱,被限制出行了,做不了飞机和高铁。


    老赖啊,阿普想,那不就是不还钱的赖皮鬼吗?


    阿普不想接,可还是随口问了下给多钱?


    大哥伸出了五个手指头,阿普但凡一秒都是对金钱的不尊重。


    就这样,阿普收了定金,不远万里地赶到了春岚市。


    本来阿普还挺忐忑,能给这么多钱,这老赖一定是个油腻、事多的老男人。


    可没想到,刚见面,阿普就被震惊了。


    老赖方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看着比自己还小。


    这一路接触下来,阿普更是被方哥深深折服了。


    方哥虽然话不怎么多,但是个热心肠,自家挖水井和二哥家孩子报考的事儿,方哥都给出了不少建议。


    有一天晚上,俩人住在一个小渔村,阿普喝了点酒,壮着胆子问方哥是干什么的。方哥笑看着他说,你看我像干什么的?阿普说他们说你是老赖,但我看你不像。


    方哥笑了,笑得可真好看啊,跟男菩萨似的。


    阿普看呆了。


    方哥说自己原来是老师,后来下海做生意,赔光了钱,老婆孩子都跑了,腿也被债主打折了。


    听着方哥的故事,阿普把挣钱开民宿的梦想在怀里狠狠地掐死了。


    绝对不能做生意!


    回到家乡这里,阿普才知道方哥来这里,就是要看日照金山,方哥说自己最近太倒霉了,听说看到日照金山会转运。


    阿普一听,这还不简单吗?那玩意随便一看就有。


    可是,说来也邪了,他带着方哥来了五天雪山,一天都没看到太阳。


    眼看方哥是放弃了自己转运的想法,但阿普觉得不能这么算了。


    方哥这么好的人,这个运一定得让他转上。


    阿普心一横,方向盘一打,没有拐向骷髅山的那条死亡之路。


    车子兜兜转转,最终停在一处挂着“长生天”牌匾的小广场前。


    车刚一停,吴执就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没说什么,就跟着阿普下了车。


    冷风毫无遮挡地穿过广场,卷起地面的尘土和枯草。


    阿普紧走几步,指着广场中央那尊唯一高大的存在,“方哥,你看!这是我们这里的守护神,‘长生天’!对着祂祈祷,可灵验了!”


    吴执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势望去。


    那是一尊尚未完工的巨大石质神像,矗立在简易的木质脚手架中心。


    神像的主体大致成型,长发如瀑垂至腰际,模糊面容上眉宇微敛,双眼半阖,嘴角带着一丝向下弯的弧度,透着一股俯瞰尘世、悲天悯人的苍凉感。


    一个穿着沾满石粉工装的雕像工匠,正戴着厚厚的防尘面具,攀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打磨着衣袍的细节。


    白色的粉尘如同细密的雪,在昏暗的天光下簌簌飘落。


    吴执仰着头,定定地看着那神像模糊却熟悉的神态。


    忽然,吴执笑了一声。


    阿普正在认真祈祷,听到声音,转头看向吴执。


    吴执敛了敛笑意,他情皱着眉,抬手指了指那尊悲悯的神像,转头问阿普,“你们这位‘长生天’……原名不会叫愿长生吧?”


    片刻后,吴执走进积满了白色粉尘的脚手架的中心,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


    细碎的粉末无声地落在他的发顶、肩头,吴执靠在那神像上,“长生啊……”他喃喃,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梦呓,“哈哈,长生……”他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笑了好一会儿,那笑声才渐渐被一声长长的叹息所取代,“前段时间,我回去了,没瞧见你……他们都说你也下凡了。”他的声音顿了顿,眼睫低垂,细密的粉尘落在睫毛上,像结了一层霜,“你下凡干什么来了?怎么……没来看看我啊?你……都不想我吗?”


    又是一声叹息,更深,更沉。


    他抬手,随意地抖了抖头发上的厚厚粉尘,更多的粉末簌簌落下,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也是,你可能……也就一个月没看见我吧?”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虚无的某处,“可是我已经三十多年没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本来想着,等我回去,你要还没在……就给你写封信。”吴执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神像冰冷的袍角,“这样也好,我这么说……你应该也能听得见吧……”


    “当年你给我算的孟州的那户人家……我没去。因为我正要跳的时候……你身边那个小满,跑过来跟我说,他妹妹马上要转生在双寒市,最后一劫了,想让她顺顺当当的,让我得空的话……帮忙照拂一下。”吴执的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寻思那还费啥劲啊……我直接就降双寒不就得了?离春岚还近点。”他语气轻松了些,“你别说,运气还真挺好,没几年,就让我就找着了。”他顿了顿,“小姑娘一直在我身边,非常好,没病没灾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石粉,“她这世的名字叫潘桃,现在是风华大学的学生,还有一年研究生毕业。小满要是想去的话,可以去风华大学校务处打听,有联系方式……对了,她还有个小店,叫古方斋,你让小满搜这个名儿也行。”吴执脸上的笑忽然灿烂了一些,“她现在交了一个男朋友,人特别好,是个消防员……”说到这里,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膝盖,“哎……也不知道他俩能不能走到最后……祝福吧。”


    睫毛上的粉尘越来越厚,吴执眨了眨眼,“嗯……小满妹妹的事儿……说完了,再跟你说说我吧……”吴执脸上的表情平淡了不少,“我的小石头……没找着,我也不打算找了。”他声音低沉下去,“也真是奇了怪了……我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啊……”


    “我就要回去了。”吴执抬起头,望向神像模糊的面容,“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粉尘落得太厚,让他觉得视野有些模糊。


    吴执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石像的表情,却只看到一片朦胧的白。


    “再见面的时候……我可就是东王了……”吴执脸上挂着笑,“但那时候,我就不认识你了……因为我打算……把我的记忆弄掉。”他顿了顿,“到时候……重新认识一下吧。”


    吴执笑容很快淡去,他叹了口气,“算了,你那么内向……估计也不太想再认识我吧。”他垂下头,揉了揉太阳穴,“最后……还有文川……”


    “等到她回去的时候,你得空帮我跟她说一下,我已经没有记忆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让她不用害怕,她想继续留在广寒宫也行……她想去别的地方……也行……”吴执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小撮粉尘被他吹远,“行,就这样吧,散会了!”


    交代完,吴执下意识地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可是舌尖只沾到了厚厚的粉尘,他立刻站起身来,“呸呸呸”地往外吐,可是还没站稳,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慌乱中,他伸手扶向旁边的脚手架。


    堆积在脚手架平台和高处神像上的粉尘,如同雪崩般轰然倾泻而下!


    白色的粉末瞬间将他完全笼罩。


    正当他甩着头,想要走出这里时,脑瓜顶忽然一疼。


    还没抬头看是什么砸了自己,吴执就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第189章 消失


    窗外, 春岚市的初雪来得又急又猛,鹅毛般的雪片成团似的,拍打在玻璃窗上。


    楚淮坐在香气扑鼻的火锅店里,看着外面行人的匆匆身影。


    “欢迎光临!”


    服务生恶性传染的声音又接连响起, 让楚淮觉得无比聒噪。


    刚要仰头喝酒, 楚淮身侧忽然略过一阵寒风,卢铭忽得坐在了对面。


    “呼——这鬼天!”卢铭一边呼噜着脑袋上的雪, 一边抱怨。


    楚淮眼皮都懒得抬, 咕哝道:“天气预报早就报了。”


    卢铭脱掉黑色羽绒服,又散发出了阵阵寒气,“那也不能天天都下这么大啊。”


    “怎么不能?”楚淮慢半拍地又说了一句。


    “楚淮, 我现在是真不愿意看你。”卢铭极其嫌弃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干嘛啊这是?不过了?头发也不剪,胡子也不刮, 改走流浪汉路线了?”


    楚淮扯了扯嘴角, “不愿意看我, 你怎么还来了?”


    “我怕你喝死在这儿!”卢铭嗤了一声,目光扫过桌子上的四个啤酒空瓶, “行啊,小淮, 最近酒量渐长啊?等人呢, 自己就能喝这么多?”


    “一直都可以的。”楚淮红着脸, 笑得憨憨的。


    卢铭干笑了一下,挥手招呼服务员点了菜。


    锅底和配菜很快上来,红汤开始翻滚, 蒸汽氤氲中,楚淮抬起朦胧的醉眼,慢了好几个八拍问道:“潘桃呢?”


    卢铭夹起一大片羊肉在滚汤里涮着, 眼皮都没抬,脱口而出:“她不愿意看见你。”


    楚淮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后垮下嘴角,“卢铭,你就不能……委婉一点吗?”


    “不能!”卢铭把涮好的肉猛地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咽下去后,他放下筷子,指着楚淮的鼻子,“楚淮,你自己看看!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德行?人不人鬼不鬼!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楚淮的表情像是混合了好几重人格,变得无比复杂,随后那个暴躁楚淮,回来了一瞬,嘶吼道:“我找不到他啊!!!!”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可是楚淮这一嗓子盖过了所有,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几十道目光刷刷地聚焦到他们这桌。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锅中汤汁翻滚的“咕嘟”声格外清晰。


    巨大的尴尬和恼怒涌上卢铭心头,他猛地用手挡住脸,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嘴里挤出来,“楚淮!你他妈再这样,我走了啊!!!”


    卢铭都做好和这疯子暴力对抗的准备,然而,想象中的情景并未降临。


    楚淮刚才还愤愤的脸色,此刻布满了泪水。


    豆大的泪珠无声滚落,砸在楚淮褶皱的衬衫上。


    那双曾经锐利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助,“连你……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卢铭一下子理解了什么是吃软不吃硬,这脆弱破碎的感觉,比刚才的嘶吼好使多了,弄得卢铭一点重话也说不出口。


    他拽了两张纸递给楚淮,随后只能用默默干饭来排解这尴尬的气氛。


    服务员陆续上来几盘菜,猛男哭泣的诡异气氛被稀释了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卢铭吃得差不多了,楚淮也平静了好一会儿,卢铭开口道:“吴执……就真的……一点儿信儿都没有?”


    楚淮缓慢摇头。


    卢铭也不知道安慰楚淮什么,又起开了一瓶啤酒递给楚淮。


    楚淮仰头喝了大半瓶,放下酒瓶,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当初他助理跑到警局报案,说吴执失踪了,我还不信。”他转头茫然地看向卢铭,“现代社会,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消失了呢?”


    “我听桃子说,吴执什么证件都没带。”


    楚淮苦涩地笑了一下,“对,什么都没带,手机放他助理车上了,身份证,户口本,护照,衣服什么的,都在宾馆放着。”楚淮绝望地摊开手,“人就这么不带一丝云彩地消失了。”


    卢铭清了清嗓子,借着擦嘴的动作,含糊问道:“会不会出意外……死了?”


    楚淮长舒了一口气,异常平静地摇摇头,“近一个月的无名尸体也都查了,没有符合吴执特征的。”


    卢铭也是一脸不解,“也真是奇了怪了,不带手机,不带证件,这人能跑哪儿去呢?”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压低声音问道:“你现在……跟你哥,还是不说话?”


    “不说!”楚淮一脸赌气道。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


    “我在外面租了个房子。”


    “钱够花吗?败家子?”


    “我妈经常给我,我嫂子也会给我。”


    卢铭一下笑出来,举起大拇指,“你可真他妈行,我还以为你彻底自力更生了呢。”


    “我一直都自力更生好不好!”楚淮瞪着眼睛,拍了下桌子。


    卢铭举起手做投降状,“好好好,自力更生哥,你给我讲讲,吴执找你哥是去干嘛了?”


    “吴执攒了一笔钱,要还我,估计是怕我不收吧,就做成个基金,然后交给我哥打理。”楚淮眼神涣散,“结果我哥耍大牌,不见吴执,如果见了吴执,说不定吴执就不会走。”


    “……”


    卢铭罕见地替楚瀚鸣不平,有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真是造化啊。


    楚淮闭上眼,也不知道是说给卢铭还是说给自己,“那天吴执直播结束,就去了市一院门口的烧麦店,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然后他让助理往市郊开,路过一个加油站的时候,吴执说要上厕所,之后人就没了。”楚淮的声音又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这些就是吴执最后的行动轨迹,我已经看过不下百遍了。”楚淮的眼神里满是绝望,“卢铭,一个多月了!春岚市,从市中心到最偏远的城乡结合部,每一个我能想到的犄角旮旯,吴执曾经去过说过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卢铭看着楚淮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时语塞。


    他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只能往锅里又下了一盘肉。


    “你知道吗,卢铭,以前有一次我俩聊天,吴执跟我提过一次,他说他的前女友,抛弃了他,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当时……我当时还嘲讽他说,肯定是他不够用心找,用心找怎么会找不到,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楚淮又灌了一口酒,满目凄凉,“真的是找不到,我把我这辈子能用的力气都用上了!可真的就是……找不到……”


    楚淮一瓶又见底,哑着嗓子对服务员喊道:“再来一打!”


    很快,冰凉的啤酒瓶重新摆上了桌,楚淮熟练地起开一瓶,泡沫涌出瓶口。


    他看着那翻腾的泡沫,眼神迷离,“卢铭,你知道吗?其实我都知道吴执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地伤害我,其实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几个月前,他把他所有的资产都卖了,加上签约的钱,弄了一个淮海基金,然后交给我哥打理;他还去看望了二叔二婶,教会他们怎么在网上招工,对应人手不足的情况,他还给二叔二婶留下一张辣椒酱秘方……”楚淮眼泪又出来了,带着被抛弃的委屈,“可我呢?!”


    他死死盯着卢铭,“可我呢?!卢铭!他完成了彭队的任务,洗清了我爸的冤屈,查明了鲁叔的死因,把该送进去的坏人都送进去了……他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了路,给了所有人交代!可是我呢!他是不是把我落下了啊!我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啊!给我留句话也行啊!”楚淮仰头喝酒,泪水混着嘴角渗出的酒水,淌了一衬衫,他也浑然不知。


    “我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啊?!是他计划里完全不需要交代、可以随手丢弃的路人丙吗?!”


    卢铭看着楚淮这样,心里也不得劲,“那你想想潘桃呢,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呢,不也什么都没留吗?”


    楚淮被噎了一下。


    卢铭忽然笑了起来,“我还没跟你说过吧,给潘桃也都气完了,她现在看到姓吴的,都恨不得冲上去扇人家两巴掌。”


    “……”楚淮听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一个短暂的笑容在他脸上闪现了一瞬。


    “所以说啊,你就是个露水情缘,要什么交代啊?”卢铭哼了一声。


    刚刚那一点点荒谬带来的缓解消失殆尽,巨大的失落再次笼罩着楚淮,他手指无抠着冰凉的啤酒瓶身,“卢铭,是我哪里不够好吗?他难道看不出来我的改变吗?我觉得……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我想要和他重新开始……他……他怎么能……就这样……不要我了呢?是不是……是不是还在怪我?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卢铭看着怨妇一样,说着车轱辘话的楚淮,实在是无语凝噎,“楚淮,就你现在这出!你觉得就算吴执回来,还能喜欢这样的你吗?”


    “只要他能回来,我可以变成任何样子……”


    卢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好像误入了什么恶心言情剧的片场。


    正要继续开口骂楚淮,卢铭就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消防员的职业敏感性让他立刻打起精神,可是掏出手机才发现,来电的人是潘桃。


    卢铭刚才还不耐烦的神色瞬间软化,带上了一丝甜蜜的傻笑,“喂?桃子?这么快就想我了?”


    然而,电话那头并没有传来意想中的亲亲抱抱举抱抱。


    潘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和恐慌,“卢铭!你快回来!咱家进贼了!我……我把他反锁在卧室了!你快回来!!!”


    第190章 盗贼


    两人匆匆付了账, 冲出火锅店。


    卢铭拔腿就想往远处跑,却被楚淮一把攥住胳膊,“车呢?”


    “停得挺远……”


    卢铭话音未落,就见楚淮利落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 手腕一甩, 一道冰冷的金属弧光一闪而过。


    “开我的。”楚淮说。


    卢铭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 掌心躺着的车钥匙, 中央嵌着一个顶级越野车才有的、棱角分明的盾徽LOGO。


    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卧槽!楚淮!你……我刚才还担心你钱不够花, 真是太冒昧了。”


    楚淮没接茬,只是没好气地一掌推在他背上, “少废话了!快走!”


    卢铭不再犹豫, 拇指用力按下解锁键。


    不远处, 一辆被厚厚积雪覆盖着黑车应声而动。


    覆盖其表面的雪层微微震动,两束锐利的黄白光柱骤然亮起, 那庞大硬朗的车身轮廓,即使被白雪掩埋, 也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低调奢华。


    几秒后, 伴随着一声低沉、浑厚、充满力量感的轰鸣, 那辆黑色越野车消失在这条街道的尽头。


    一路风驰电掣,两人终于杀到潘桃家楼下。


    车刚停稳,卢铭就迫不及待地冲下车, 抬头向潘桃家的窗户望去。


    这一望,他瞳孔骤缩——只见一个鬼祟的黑影正试图从六楼的窗台往外爬!


    “妈的!还想跑?!”卢铭眼中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二话不说, 撸起袖子就猛地冲向冰冷的墙体,作势要攀爬!


    楚淮本来脑袋还有点发懵,见状瞬间惊醒,“卢铭!你疯了!那可是六楼!”


    “区区六层楼还能难倒老子?忘了老子是干什么的了!”卢铭猛地甩开楚淮阻拦的手,动作快如闪电,“放心!你赶紧上楼接应潘桃!别管我!”


    话音未落,卢铭的身影已经如灵猿般攀上了二楼的外墙。


    真不愧是专业的!卢铭的动作迅捷、稳定,手脚并用间,精准无误地找到了每一处不起眼的砖缝或凸起作为借力点,每一次蹬踏、每一次抓握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却又无比流畅的韵律感。


    楚淮在楼下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那道攀附在垂直峭壁上的身影,抵达了六楼的窗台边缘!


    没有丝毫停顿,他借着攀爬的冲势,一脚狠狠踹向那个慌不择路的盗贼!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刺破寂静的夜空。


    盗贼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直接踹得倒飞回屋内!


    与此同时,卢铭的身影没有丝毫迟滞,紧随其后跃入了那扇敞开的窗户。


    看着卢铭安全进屋,楚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动了半分,楚淮一秒都没犹豫,赶紧冲向单元门,往楼上狂奔。


    其实楚淮没有来过潘桃家,但到了六楼,有一家门是开着的。


    楚淮刚走进去,就看到了潘桃。


    潘桃站在一个门前,左手拎着一把菜刀,右手攥着一个长柄鞋拔子,像个准备随时出击又充满恐惧的小兽。


    她看到楚淮的瞬间,明显愣了一下。


    还没等潘桃开口,卧室里就传来一阵拳拳到肉的闷响和一个男人连声的、变了调的惨嚎和求饶:“别打了!救命!”


    那惨叫声……


    楚淮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他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潘桃惊愕的眼神,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砰——!!”


    一声巨响!楚淮一脚踹开了那扇紧闭的卧室门!


    屋内的俩人都被吓了一跳,卢铭举着拳头一脸惊讶地看向门口,盗贼则看了一眼楚淮后,双手死死护住头脸缩成了一团。


    楚淮一时怔愣,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上挨揍的那个盗贼,竟然是……


    何冲?


    片刻后,一身商务休闲装,还散发着淡淡古龙水味儿的何冲,被卢铭和楚淮用勒死狗,牢牢得绑在暖气片上。


    原来那张富态油亮的脸,此时鼻青脸肿,紫红一片。


    何冲那张原本精致傲慢的脸,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肿胀变形,血迹混合着灰尘糊了半边脸颊。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楚淮不禁想到何冲被吴执揍的那次。


    “何冲。”卢铭拽了个椅子坐在何冲前面,“听说你是个基金会董事,怎么,是有钱人有点不为人知的小爱好吗?”


    何冲眼神倔强,一句话都没说。


    “你怎么进来这里的?”


    何冲梗着脖子,还是不发一言。


    卢铭摇着头,“不可能是激情作案,你到底在找什么?前两天我车被砸了,也是你干的吧?!!”


    何冲紧闭双眼,把头扭向一边。


    “行啊,何董事,cos硬汉呢?”卢铭盯着他几秒,他起身到潘桃旁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潘桃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抿紧了嘴唇,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之后转身走出了卧室。


    很快,潘桃回来了,她递给了卢铭一卷宽胶带,和一管芥末。


    卢铭接过去,大步走到何冲身前,“最后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何冲视死如归地摇了摇头。


    “好,就喜欢你这样的。”卢铭面带微笑。


    话音刚落,卢铭一下子变了脸,猛地捏住何冲的下颌骨,撬开了他的嘴,单手拧开那管芥末,毫不犹豫地挤进了何冲的嘴里。


    “唔——!!!!”


    何冲愣了一瞬,之后双眼瞬间暴凸出来,紧接着他的脸涨成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身体像被通了高压电般疯狂抽搐、弹动,被绑住的身体猛烈地撞击着身后的暖气片,发出“哐哐”的闷响!


    这还没完!卢铭动作快如闪电,嗤啦一声撕开胶带,在他脑袋上飞速缠了两圈,牢牢封死了何冲的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看得楚淮都想鼓掌了。


    太绝了。


    “唔唔唔唔唔——!!!”


    何冲发出含蓄的惨叫,眼泪、鼻涕、口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糊满了整张肿胀的脸。


    他剧烈地痉挛、抽动,甚至还翻着眼白。


    楚淮有点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拽拽卢铭的胳膊,“行了,别过敏什么的,再出人命。”


    卢铭上前一步,反手指着楚淮,“我哥们给你求情,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说不说?”


    何冲已经犹如肢体扭曲的丧尸,此时涕泪横流地点着头。


    卢铭回头看着楚淮和潘桃,“一会儿我把胶带撕开,他会吐一地,你俩去厅里吧。”


    光是是卢铭说,楚淮都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一刻都没犹豫,赶紧走了出去,刚到沙发边坐下,就听见身后卧室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紧接着潘桃也冲了出来。


    她顺手带上了卧室那扇被楚淮踹坏的破门,暂时隔绝了酸腐辛辣的气味。


    客厅里的俩人,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


    潘桃一眨不眨地看着楚淮,楚淮眼神闪躲。


    过了好一会儿,潘桃深吸了一口气,“楚哥!你现在还照镜子吗?”


    楚淮窘迫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尴尬的笑容,他下意识地抬手捋了一把额前垂落的头发,声音干涩地解释道:“最近……单位太忙了,没太顾得上自己。”


    潘桃盯着楚淮又看了几秒,终究没有戳破他的胡说八道。


    她抿了抿嘴唇,移开目光,不再看楚淮,她抱着胳膊,正对着卧室的门。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卧室断断续续传来的咳嗽和干呕声。


    过了好一会儿,潘桃又深吸一口气,重新转过头看向楚淮,“楚哥。”


    “嗯?”楚淮有些迟疑地转过头。


    “谁离了谁……都能活。”潘桃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她停顿了一下,“我哥……他……走了,我知道你难受,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我不想看你再成……那段时间的样子了。”


    “嗯。”楚淮靠在沙发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吊灯昏黄的光晕,“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一定会找到他。”


    “楚哥……”


    “行了,潘桃!”楚淮粗暴地打断了她,他直起身子,“最近春岚不太平,你晚上早点回家,没事千万别在外面瞎逛,听见没?”


    潘桃被楚淮突然的转折弄得一愣,刚想追问。


    “砰咚!”一声。


    那扇破了个大洞的卧室门被卢铭从里面猛地拉开了,卢铭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像拎小鸡一样,拖着几乎瘫软、涕泪糊了满脸、眼神涣散的何冲走了出来。


    卢铭的目光看着厅里的两个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道:“走,你们跟我去趟消防队。”


    车子在深夜寂静的消防队门口停下,卢铭熄了火,转头对副驾的潘桃和后排的楚淮说:“你们在车里等我,看住他,别让他跑了。”


    说罢,便神秘兮兮地下了车。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楚淮问潘桃:“你知道他要干嘛吗?”


    潘桃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


    楚淮又看了一眼缩在自己旁边,生无可恋的何冲,随后瞪了他一眼。


    大约十分钟后,卢铭回来了,手里还拿这个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他上了车,伸手打开了车顶灯,把那个盒子举给车内的众人看。


    那是一个十厘米见方,暗绿色绒面的软包锦盒。


    看着这个质地考究的锦盒,潘桃心中有了一些预感,他看着卢铭,眼神略带火气,“这是什么?”


    卢铭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显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潘桃,又看了看楚淮。


    “桃子,小淮。”卢铭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这个东西,他不应该会现在出现在此时此刻,你们看到,可能会非常、非常的生气。”他顿了顿,“但请你们先别气,因为现在,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卢铭抬手,指了指后座的何冲。


    何冲被打肿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一脸无语地看着卢铭。


    “你能不能被废话了?卢铭。”潘桃捏着咔咔作响的手指头,“你这东西,要真是和我想的一样。”潘桃伸手指了指何冲,“这个馒头人的样子,就是你的下场。”


    卢铭肉眼可见地怂了下去,“别啊,我也是听计划办事……”


    “别废话,说!”潘桃瞪着眼睛。


    卢铭不再多言,他伸手,“啪”地一声关掉了车顶灯,车厢瞬间重新陷入黑暗,只余路边微弱的路灯光线勉强勾勒出些许轮廓。


    在寂静的黑暗中,卢铭轻轻打开了锦盒。


    下一秒,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柔白的光芒,从那小小的盒子里倾洒了出来!


    这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柔和地驱散了车厢内的黑暗。


    卢铭沉凝的侧脸、潘桃惊愕微张的嘴、楚淮骤然收缩的瞳孔以及何冲老神在在的神色,全都笼罩在这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之中。


    逐渐适应了这光线,楚淮、潘桃、何冲,三人不约而同地向前探身,眼睛死死地盯着光源的核心,而后脸上均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包括何冲。


    卢铭舔了舔嘴唇,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时光,他看向眼睛看直的楚淮,开口道:“何冲要找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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