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50-160

作者:乌栀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阎王


    “老魏……怎么了?”吴执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扼住, “你俩……出什么事了?”


    文川避开了他的视线,那双往日清亮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物,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站起身, “去书房说吧。”


    吴执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文川走进书房, 房门还未关,他就急不可耐地问道:“老魏呢?他怎么了?”


    文川走向窗边, 纤细的手指捻住那丝泄露日光的窗帘缝隙, 室内再度变得昏暗,“他被抓起来了。”


    “抓……?!”吴执瞳孔骤然收缩,脑中瞬间闪过最不堪的念头——孕期出轨?管不住下半身?


    但下一秒, 文川就否定了吴执所有的猜测。


    “公司也没有了。”文川转过身,终于直面吴执,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轻轻吐出这句话。


    吴执惊恐地瞪着眼睛,“怎么……怎么回事?”


    “北王干的。”


    “薛楼!!!”这个名字像点燃了吴执的理智, 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炸来。


    但极端愤怒中,吴执猛地抓住一个关键:“你知道她是北王?!”


    “知道, 她都跟我说了。”文川说。


    “那你不和我说?!!”吴执感觉遭到了背叛。


    “自从你交上男朋友之后, 你都多长时间没来过清暑殿了。”文川抬眼, 眸底翻涌起一丝压抑已久的怨气。


    ““……”吴执喉咙一哽,“那……那你给我发个信儿也行啊。”


    “对象查得严,有事当面说。”文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 学着吴执当初斩钉截铁、带着点不耐烦的语气复述了出来。


    吴执感觉大脑缺氧,“对对对,都是我的错, 你继续。”


    “北王跟我说,她这次下来,一是要带你回去,二是……”文川顿了顿,“就是要毁了清暑殿。”


    吴执瞠目欲裂,“她有病啊?!跟她有什么关系?!”


    “北王说是天君的意思。”文川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繁复的雕花,她轻轻叹了口气,“她说清暑殿严重破坏了仙官人间历练的程序,必须清除,不许存在。”她的目光落回吴执身上,“我当时就表示不同意……她就拿老魏威胁我……她说她有魏哲远的把柄……如果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就按她说的做。”


    吴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要干什么?!她到底要什么?!”


    “她还让我交出这些年,所有……所有曾接受过清暑殿帮助、参与过人间历练的仙官名单。她要回去,‘重新核定’他们的功德量。”文川吸了一口气,“我给她了。”


    “给就给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呢?!”吴执烦躁地追问,焦灼在血液里燃烧。


    “然后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文川看着吴执,眼神中充满了怨恨,“在您和北王殉情之后,有一天,一大群人冲进了公司,手里拿着盖着大印的文书,说接到举报,公司在搞非法的‘不知名生物实验’,危害公共安全……”文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当场就要把我铐走,拉扯推搡的时候,我羊水破了,被紧急送往医院,老魏……随着那些人,去‘配合调查’了……”


    吴执皱着眉头,一脸困惑,“什么生物实验?这……这是公司新项目?”


    文川的目光充满了悲愤,“就是我给北王的那些名单,那些人都是遭受过重大意外、濒临死亡甚至有过奇异复苏经历的人群,以凡人的角度看,我们的动机相当有问题……”


    “我操他妈的薛楼!!”吴执恨不得把薛楼撕成碎片!


    “我生完孩子,一直到出院,都没有老魏的消息。”文川疲惫的声音如同行尸走肉,“我四处找人打听,他们跟我说老魏犯大事了。”


    “又是什么?‘人体研究’后续?”吴执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讥讽。


    “他们说,老魏利用黑客技术,非法入侵多家顶尖企业的核心系统,窃取用户敏感信息,以此作为要挟,强行达成商业合作!”


    “放屁!!!!”吴执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一掌狠狠拍在坚实的红木书桌上!


    文川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皮笑肉不笑的诡异表情:“他们在老魏的私人电脑里,恢复了乐岛传媒所有核心项目的原始数据备份!包括他们从未对外公开的内部加密通信协议框架、尚未上线的产品完整源代码库、甚至连人家核心高管团队未来半年的行程日程表,都一清二楚……”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还有那段时间,乐岛传媒正在为清暑殿筹备答谢舞会,相关的邮件、会议记录、项目合同副本……全都在列!他们据此‘推断’,就是那个时期,清暑殿对乐岛传媒,进行了全方位的商业渗透和间谍活动……”


    ——是那次万圣节晚会!吴执去了乐岛传媒的机房,让老魏帮忙找夏令营的名单。


    吴执眼前猛地一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老魏不是说追踪不出来吗?!


    “这件事情……折腾了足足三个多月。”文川的眼神空洞,像是在回顾一场噩梦,“老魏才被保释出来。”她的目光聚焦回吴执脸上,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和绝望,“就在你醒来后的没几天,老魏……又被带走了!”


    吴执的心态彻底崩了,“又什么事啊?!!”


    “这一次……”文川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说老魏涉嫌,非法侵入国家级政府保密网络……”她抬起头,直视着吴执骤然失焦的眼睛,“严重危害国家安全!!”


    “这不扯淡吗?我们做什么业务你不清楚?顶多是灰色地带的信息调研和分析建议,从不碰敏感红线!更别提触碰国家安全了!这帽子是不是扣得有点离谱了?这又谁干的?”


    “将军,您不妨猜猜,这次是谁干的?”


    “少他妈给我打哑谜!快说!!”


    “春岚市特别事务局楚淮楚主任。”


    “轰——!!!”


    吴执整个人僵在原地,感觉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什么?”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失真的声音。


    “因为在事务局‘银河’系统的核心日志里,发现了与乐岛传媒事件中,同源同构的数据探针残留……”文川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入吴执空洞的眼底,“将军,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初,是你让老魏帮忙,去检测那个‘银河’系统安全性的吧?!”


    吴执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毁灭性的真相将他彻底碾碎。


    他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是我。”


    “那乐岛传媒……”


    “也是我。”


    吴执的心猛地一沉,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当时……老魏跟我说……什么最高级别渗透包,几级跳板,只检查,不遗留……”


    “那个楚主任像条疯狗一样!把公司成立以来所有的财务流水、项目合同、客户清单……哪怕是保洁阿姨的工资单!全都翻了个底朝天!他到底要干什么?是冲你来的吧。”文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


    “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吴执看着崩溃的文川手足无措。


    文川将脸深深埋进颤抖的手掌里,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挤出来,“我想见老魏一面,他也不让。半年多了,将军,我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噩梦。老魏的父母,你见过,都八十多了,昨天颤巍巍地打来视频,就想看看孩子……最后问我‘哲远呢?’我……” 她的声音哆嗦着,“我怎么说啊,我根本不敢告诉他们,哲远又被抓起来了,还是……还是因为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 文川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吴执,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怨怼,“将军,你们阎王打架,为什么总是我们这些小鬼遭殃啊?”


    吴执喉头滚动,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得无法呼吸。


    他也有同样的疑问,自己现在真的不是在噩梦里吗?


    “文川!” 吴执声音带着破锣般的嘶哑,“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就去找他!” 他胡乱抓过倚在桌边的拐杖,“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绝不会让老魏替我被这口黑锅!”


    他拄着拐,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身后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文川也站了起来。


    “将军。”


    吴执猛地顿住,背影僵硬地转回身。


    文川看着他,脸上浮起一种遥远而疲惫的笑意,“还记得当年吗?都说您在春岚犯了大错,要处以雷刑。我们仨,都替您鸣不平,替您奔走,最后跟着您一起受罚……” 她的笑容倏地冷了下去,“可是小金呢?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像是割席。”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当年残留的不屑,“我当时觉得他太差劲了!目光短浅,不明是非,道行太浅。我坚信您一定会东山再起,东王的位置早晚是您的,而他小金……在广寒宫,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吴执的身体骤然凝固,拐杖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我就这么陪着您,从双寒到春岚,年复一年,鞍前马后,勤勤恳恳,唯命是从……” 文川抬起手,缓缓抚过自己不再年轻、甚至带着疲惫刻痕的眼角,“整整三十年的人生路啊,将军……我从一个少女,熬成了现在的中年妇人,我一直以为,这些,您都看在眼里。”


    吴执错愕地半张着嘴。


    文川摇着头,“可是我错了!错得离谱!无论我怎么做,您最喜欢的,最信任的,永远是小金!他才是您的心腹爱将!” 她逼近一步,声音带着泣血的质问:“将军,我就想问你一句,既然当初那是个局,您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如果说了,我也可以在上面给您守着家啊!我压根不想来搅人间这趟浑水啊!”


    “……这些……是薛楼跟你说的?” 吴执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是她说的,” 文川挺直了背脊,泪光在眼中倔强地闪烁,“但我也是这么想的。”


    吴执想开口,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在这种赤裸裸的控诉和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苍白得可笑。


    书房寂静,只剩下文川压抑的的喘息声和吴执沉重的心跳。


    良久,文川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低沉而疏离:“你走吧,将军。”


    刚走出别墅大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吴执回头,只见张姨慌张地追了出来,“吴先生!吴先生您等等!”张姨搓着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焦虑,“文总要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您千万别怪文总!”张姨搓着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焦虑,“她……她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刚生了双胞胎,公司没了,老公也没了……生完就一个人面对这些,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月子里就天天哭,对着孩子也哭……月子里哭是要坐病的呀。”


    “我明白。” 吴执沉重地点点头,声音涩然,“麻烦张姨您多费心,好好照顾她。公司和老魏那边,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哎哟,您说的什么见外话!咱们都在一起多少年了!” 张姨连连摆手,又担忧地压低声音,“我看文总那样子……怕是得了产后那什么……抑郁!她要是说了什么重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心里苦啊!”


    吴执用力点头:“没事,张姨,我都明白。辛苦您了,好好照顾她,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顿了顿,“要照顾她们娘三不容易,您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再请人,费用不用操心,文川和孩子就拜托您了。”


    “哎,哎!您放心!放心!”


    夏末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明晃晃地洒在身上,吴执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荒谬感。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径直前往“清暑殿咨询服务有限公司”。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眼前就呈现一副破败的景象,曾经生机勃勃的绿植早已枯死,前台光洁的大理石台面落了一层灰尘,玻璃大门上交叉贴着巨大的白色封条。


    吴执站在门口,看着这满目疮痍,他还能回想起刚租下这里时,文川和老魏的欣喜。


    如今,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门禁系统已经失效,门虚掩着。吴执伸手撕掉了那白色封条。


    他缓缓走入这片废墟,目光所及,尽是暴力翻找留下的粗暴痕迹。


    吴执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不免笑出声来。


    一毛不剩,甚至连根铅笔都没留下。


    转了一圈,吴执返回前台,他拿起前台固定电话的听筒放在耳边。


    还行,能用。


    吴执拿耳朵夹着听筒,慢条斯理地摁着那串记忆深处的电话号码。


    “嘟……嘟……咔哒。”


    电话接通了。


    另一端传来没有感情的迷人低音炮,“喂,哪位?”


    “是我。”吴执说。


    电话那边传来短暂的安静,吴执都能想到楚淮肯定是在看来电号码。


    “我在清暑殿。”吴执再次开口,“什么时候有时间,聊聊吧。”


    第152章 方贤


    晚风裹挟着东懋湖特有的湿润气, 一波波地在大坝边回荡。


    吴执独自坐在长椅一端,目光空洞地看着路人三三两两。


    等了一段时间,楚淮来了,他还是白衬衫与黑西裤, 身形高大挺拔, 步伐沉稳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驻足偷看的行人,径直坐到长椅的另一端尽头。


    两人沉默地坐着, 晚风吹过, 只闻水声。


    这时,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捏着快要融化的雪糕,慢慢走近。


    女生微低着头, 男生显得有些局促,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若即若离的氛围。


    “铃铃铃——!”一阵急促的车铃声骤然响起, 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后飞驰掠过!几乎是本能反应, 男生猛地伸手将女生往自己身边一拉!


    女生猝不及防, 惊呼一声跌入男生怀里,手中的雪糕也结结实实地蹭在了男生的白T恤上。


    刹那间, 女生脸颊飞起一片红晕,她慌乱地掏出纸巾, 擦拭着那团黏腻的污渍。男生呢, 微仰着头, 挺着胸,仿佛感受不到融化雪糕正顺着手腕流淌,虽然抿着唇, 可是怎么也压不住唇角的笑意。


    “想吃雪糕吗?我去买两根吧。”吴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转过头,望向楚淮冰冷的侧脸。


    “不吃, 说事吧。”楚淮的声音毫无波澜,视线钉在远处逐渐被暮色吞噬的湖面上。


    “我今天……去文川家了,听说了清暑殿的事儿……”吴执顿了顿,“那些事,跟老魏没有关系,都是我做的。”


    楚淮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你怎么刚知道啊?”


    “啊?”


    “我以为你早该知道了。”楚淮终于侧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嘴角那抹讥诮更深,“我知道是你做的。”他语气斩钉截铁,“也只可能是你做的。”


    吴执肩膀垮塌下去,“虽然我说了,你可能不信,但是我做这件事,真的只是为了检查一下银河系统的安全性……”


    “呵。”一声短促而充满嘲弄的冷笑从楚淮唇边溢出,他用手肘支在长椅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横过来的目光里是赤裸裸的质疑和轻蔑,“那检查出什么了?”


    “确实是有一些小漏洞,但是老魏都已经弄好了……”吴执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反复碾压后的挫败和深深的疲惫。


    “你觉得我会信吗?”楚淮眉峰一挑。


    “不会。”吴执颓然地吐出两个字,他像一只彻底泄气的皮球,声音空洞,“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信不信……”吴执叹了一口气,“信不信就是你的事儿了。”


    楚淮没说话。


    短暂的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吴执忽然开口道:“但我还有个疑问……”他皱紧眉,“以老魏的技术,按道理是不可能被发现的……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是我,是宇航发现的。”楚淮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份毫无感情的报告,“之前巡检系统,他就发现了一个被植入的‘幻影蠕虫’。他觉得这东西很有意思,一直在研究,他和我说过,但是这东西,也没造成什么破坏,我也就没在意。后来清暑殿出事,乐岛传媒举报他们入侵,宇航在乐岛的系统里……同样发现了‘幻影蠕虫’。”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莫伸手,伸手必被逮。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各种警句在吴执脑海里疯狂刷屏。


    “怎么?”楚淮捕捉到他瞬间的失神,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你也帮乐岛传媒‘检查系统安全’来着?”


    “……”吴执被噎得哑口无言,他慢慢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那眼神复杂而沉重,“那你觉得,之前调查乐岛传媒赞助的那个夏令营名单,是怎么来的?”


    楚淮明显僵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吴执向后靠上梆硬的椅背,“你真觉得是苟爽随便一偷,就给你偷来的?”


    楚淮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吴执。


    “那份名单,是我在万圣节晚会那天,潜入乐岛传媒的机房,让老魏入侵了他们的系统,然后筛出来的。”吴执说。


    “怎么可能?”楚淮怒视着吴执。


    “怎么不可能?”吴执无所畏惧地瞪回去。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吴执张了张嘴,随即苦笑一下,“可能为了保护你的自尊心吧。”


    楚淮眉头紧锁,迟疑半天开口道:“不对!”


    “哪儿不对?”


    “那苟爽是怎么回事?”


    吴执疲惫地再次叹气,几乎要淹没在无奈里,“他跟这件事儿没关系,你可以把他理解成一个快递员,帮了我一个小忙而已。”


    “为什么帮你?你和苟爽又是怎么回事?”楚淮的质问步步紧逼,带着审视。


    “我在跟你说魏哲远的事儿,跟苟爽没有关系!”吴执烦躁得抓了抓头发。


    楚淮猛地站了起来,他焦躁地来回踱步,几步走到大坝边,又猛地旋身走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长椅上的吴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现在为什么又不保护我的自尊心了?!”


    “大哥。”吴执抬起头,直视着他翻涌着风暴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你都快给老魏整监狱去了,现在自尊心没有自由重要。”


    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凝固成冰。


    楚淮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浑身一震,沉默了几秒,最终缓缓坐回到长椅上,目光失焦地望向湖面。


    湖面此时正倒映着最后一点残阳的余烬。


    “楚淮。”吴执的声音在渐浓的昏暗里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我确实是有很多事儿没告诉你,”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楚淮的侧影,“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故意骗过你,我和董露娜那些事情更是无稽之谈,都是她恶意陷害。”他往楚淮那边挪了挪,微微倾身,语气带着沉痛和自责,“我知道我昏迷的这几个月,给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会补救,我会改正,我会严格要求自己,我会对你坦诚,你看我表现。我求你,能不能……再给我次机会?”


    “不能。”楚淮的回答斩钉截铁,冰冷得不留一丝余地。


    “怎么不能?”吴执伸出手去抓楚淮搁在腿上的手,“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决绝?”


    然而,手还未碰到,就被楚淮猛地用力甩开!力道之大,引得路人侧目。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还爱你的?”楚淮低声嘲讽道。


    “住院费的事……我知道了。”吴执的声音低沉下来。


    楚淮猛地转过头,“谁跟你说的?!”


    “你哥。”吴执坦然迎上他震惊的目光,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楚淮瞬间怒目圆睁,“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吴执一想起住院费的事儿就头疼,接连又想起前女友的事儿,更是浑身难受,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语气带着一种大家长的意味,“我要是有你这么个败家弟弟,估计都打你八百遍了。”


    这句话让楚淮愣住,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吴执。


    吴执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但他看准时机,果断出手,死死攥住楚淮的手,“宝儿。”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浓烈的悔意和恳求,“以前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太自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上次你说完,我都有反思。”他紧紧握着那只手,不让楚淮甩开,“你再给我次机会,那些事,我都会解释给你听。”


    楚淮使劲往回抽手,可吴执的手像铁钳般死死攥着他,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楚淮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咱俩还用解释什么?”


    “解释傻逼薛楼啊!”吴执脱口而出,随即又像被噎住似的卡了壳,“实话跟你说,我今天去找文川,其实就是想让她帮我解释,她也认识薛楼,我们都是……”


    楚淮看着吴执,“你们是什么?”


    “……同事。”吴执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犹豫。


    “同事?”楚淮瞳孔猛地一缩,“又同事了?”


    吴执重重地点头,“对。”还未等楚淮再追问,他就开口,语速又快又乱,“我今天去找文川……唉,文川她……可能是产后抑郁吧,你也知道,她遭逢这些巨变……情绪也不太好……整个人都……你再等等,等老魏、等老魏出来,她情绪稳了,我一定、一定让她给你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解释清楚!好不好?”


    就在吴执因情绪激动而手上力道微松的刹那,楚淮猛地发力,“唰”地一声将手狠狠抽了回来,力道之大让两人都晃了一下。


    楚淮拉开距离,冰冷的视线如同手术刀:“你们什么同事,什么单位?”


    吴执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神经质地轻点着自己的额头,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艰涩:“我说了……你能信吗?”


    楚淮冷冷地嗤笑一声,身体向后,翘起二郎腿,“你不说,信不信是我的事吗?”


    暮色四合,东懋湖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光线也沉入了幽暗的湖底,四周被一种潮湿粘稠的寂静笼罩。


    吴执点了点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滚烫的烙铁,他慢慢开口道:“其实……我是方贤。”


    凉爽的湖风卷过,带起一阵寒意。


    楚淮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半晌,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和试探,“谁?”


    “方贤。”吴执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专注,“将军祠的那个方贤。”


    这一瞬间,楚淮的脑海里仿佛炸开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恐龙灭绝的尘埃漫天,宇宙坍缩的奇点爆裂,无数荒诞的画面高速旋转。最终,所有的荒谬、混乱、莫大的讽刺感,像巨大的漩涡一样坍缩成一个滑稽到令人作呕的结论。


    他盯着吴执,语调平静得诡异,“……所以,你们是在缅西干过电信诈骗?”


    “轰!”吴执气血上涌,顿时眼前发黑。


    吴执现在真是恨不得找棵树撞死算了!


    等他强压下那阵眩晕,再次转头看向楚淮时,心彻底沉了下去。


    楚淮脸上那在“电信诈骗”质问后短暂出现过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更像是嘲讽的松动痕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冰冷的的厌恶。


    “吴执。”楚淮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你如果是毒气没排干净,我还可以再资助你一个疗程的治疗费用。”


    “我知道……这难以接受,”吴执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坚持,“但这绝对是真的!我是方贤!”


    楚淮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前方被路灯照亮的小路,“行,那开始你的表演吧。”


    “什么表演?”


    “你不神仙吗?”楚淮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腾云驾雾?点石成金?御剑飞行?还是撒豆成兵?得有点绝活吧?总不能真的就靠一张嘴忽悠吧?”


    “……”


    “吴执。”楚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悠长而疲惫,“我想到你会给我编故事,但我没想到……你能编出这么离谱的,你怎么不干脆说你是孙悟空呢?”


    “……”


    他不再看吴执惨白的脸,支撑着椅背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疲惫到麻木的疏离感,“我在你身上也算见识到人生百态了,其实我最近想了想,其实咱俩都不该迈出那一步,其实作为朋友来讲,你这人还真挺有意思的。”


    “你……真这么想的?”


    楚淮点点头,他转过身,背对着吴执,“咱们虽然分手了,但我希望你往后一切都好,回到学校,安安静静做你的老师,别再骗人了。”


    说罢,楚淮没有丝毫留恋,抬步就走。


    冰冷的脚步声敲打在石板路上,也敲在吴执濒死的心上。


    就在楚淮的身影即将融入前方更浓的黑暗时,一个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穿透了沉寂的夜色:


    “我希望世界和平。”


    楚淮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紧接着,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希望尽快铲除春岚传播恶势力。”


    楚淮停住了脚步,眉毛皱了起来。


    “我希望吴执能够开开心心,健康长寿。”


    楚淮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潭般的眼睛。


    吴执没有拿拐杖,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朝楚淮挪过来,“这是你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在将军祠许的愿望!对着我的神像许的愿望!我能听见!我每年过年的时候,去将军祠,也是想看看挣头香的盛况和大家的祈愿,清暑殿的成立,也是基于我这个能力!我没有骗你!”吴执带着一种绝望的坦诚,“我虽然没有仙术,但我……”


    吴执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楚淮不知何时已点开了手机屏幕,他将屏幕伸到吴执眼前。


    屏幕上,赫然是几段扭曲缠绕着暗红色油漆的电线,以及被暴力拆卸得扭曲变形的摄像头组件。


    “这……这是什么?”


    “这是从将军祠拆下来的监听监控设备。”楚淮不耐地看着吴执,“在清暑殿信息部的电脑硬盘里,我们发现了海量的祈愿音频记录。技术分析锁定了信息源头,就是将军祠。根据我的调查,记录从七年前将军祠更换第四代监控设备开始,清暑殿就对将军祠进行严密的监听监视,顺着厂商我找到了设备的供应商,然后又找到了当年评标报告。”楚淮死死盯着吴执骤然失血的脸,“你猜我又发现了什么?”


    吴执已经灵魂出窍了。


    “当年入围的五个供应商,无一例外,居然全都是你清暑殿的客户。”楚淮一脸求知地看着吴执,“吴执,不是,方贤将军,既然你提到了这儿,关于将军祠采购监控设备,涉嫌围标串标这件事,也请你给我个说法。”


    第153章 绿豆小烧


    晚夏的黄昏颇为凉爽, 蝉鸣已经偃旗息鼓,楚淮刚一打开门,就闻到了肉菜的香气。


    宫熠穿着围裙,跑出来迎接楚淮, “哟, 我们‘报纸男’回来啦?”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楚淮。


    楚淮一愣, 随即有些窘迫地抓了抓头发, “嫂子,别闹……”


    “怎么,上了报纸还不让说啊。”宫熠朝着餐桌的方向努了努嘴。


    楚淮走过去, 看到那里躺着一大沓春岚日报,在头版下面三分之一的位置, 有两行大大的黑体字:《好人好事变刑侦现场:市民楚某救助的伤者被警方确认为A级通缉犯》。


    “这你都在哪儿买的?”楚淮一脸无语。


    “春岚市各大报刊亭。”宫熠摘掉围裙, “你哥说了, 亲戚同事什么的,必须人手一份, 如果报刊亭没有,就去春岚市政府的各科室收去。”


    楚淮放下报纸, 去洗手, “你俩这恶趣味真是……”


    “什么叫恶趣味, 这是家族荣耀,爸妈和爷爷那份已经加急快递送过去了,估计明天就到了。”


    楚淮无语摇头, 洗完手出来,看到柯基犬正绕着宫熠的裤脚疯狂打转。


    “它干嘛呢?”楚淮问。


    “想出去玩呗。”


    “没溜啊?”


    “还没。”


    喷泉池的水柱在暮色里起起落落,发出巨大的声音, 散步的人影幢幢,孩子的笑闹声隐约传来。


    牵着小柯基,宫熠走在楚淮旁边。


    “今儿有没有什么开心事儿啊?”宫熠每日例行询问。


    “嫂子,岁数也不小了,赶紧跟我哥要个孩子吧。你别天天像问幼儿园小孩一样问我了行吗?”


    宫熠一把揪住楚淮的耳朵,“你说谁岁数不小呢?”


    “错了,错了,错了……”楚淮挣脱开残暴的手,揉着自己的耳朵,“哎呀,你别总揪我耳朵,我都三十多,你怎么还跟对小孩似的。”


    宫熠一瞪眼睛,“你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她拿手比到膝盖附近,“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你少扯,刚出生的孩子也就那么高。”


    宫熠把手提起来了一点点,到大腿中间的位置,“那这么高。”


    “你跟我哥处对象的时候,我都上初中了,初中我还没有你腿高,我是不是残疾?”


    宫熠收回手,“那好吧,反正没多高。”宫熠笑着摸了摸楚淮的头发,“谁能想到小胖墩后来能像电线杆一样,窜到这么高啊。”


    楚淮撇了撇嘴,“我就当你夸我了。”


    “就是夸你啊,那个吴执有多高啊?”宫熠问。


    楚淮一愣,“你提他干什么?”


    “打听打听还不让啊。”


    “跟我差不多高。”楚淮说。


    “那他……最近怎么样了?”


    楚淮无语地停下脚步,“嫂子,合着刚才那一堆话都是铺垫呗?”


    宫熠耸了耸肩,“被你发现了,说说嘛,好久都没听你提起了。”


    楚淮叹了一口气,“挺好的,非常消停。”他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低头看着小柯基嗅闻草坪。


    “没再骚扰你?”宫熠试探性地问道。


    楚淮摇摇头,目光追着那只围着树根打转的小柯基,语气平淡无波,“搬家了,在兰苑那边租了个一楼的小房子。”


    宫熠嘴角的笑意深了,“呦呵,怎么门儿清啊!你去看过?”


    楚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他妹妹跟我说的。”


    “不是你主动问的?”


    “不是!”楚淮斩钉截铁道。


    “小淮,嫂子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是真分还是闹脾气啊?”


    路灯乍亮,天边最后一点橘红彻底沉入灰蓝的云翳。


    楚淮望向那片渐渐浓重的天色,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真的分。”楚淮声音沉沉的,“嫂子,你是不知道……我一想起他干的那些事,对我说的那些谎,自己刚醒没两天,拄个破拐就敢飞出去救人,撒泼打滚,还跟我编古代神话的样子,我就气得……喘不上气!”


    小柯基似乎感觉到了楚淮的情绪,他不再撒欢,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呜呜地低鸣了一声。


    宫熠轻轻叹了口气,没没说话。


    楚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团鲜明的怒火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一层,但深处的痛苦并未消散,“他妹妹,早就跟我说过,吴执打小没人管,无法无天惯了。她说,得给他点厉害瞧瞧,让他长记性!可我一直心疼他,我不舍得。”


    喷泉的水柱骤然升高,哗啦一声又落下,溅开一片晶莹冰冷的水雾,有几滴落在楚淮的手背上,他低头看着那水痕,声音里透出一种决绝的平静:“可这次不一样,嫂子,我真的怕了,我不可能再经历一遍那五个月了……”


    风似乎停滞了一瞬,喷泉的水声变得格外清晰。


    宫熠看着楚淮,手轻轻拍了拍楚淮的肩膀,“那你准备……惩罚他到什么时候。”


    楚淮神色暗淡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宫熠叹了一口气,“小淮,嫂子知道你的苦,但气归气,话……总要说开。人心都是肉长的,再热的心,你一直拿冰水浇,它也是会凉的啊!”


    楚淮沉默了片刻,“凉了就说明没有缘分。”


    “见面才有缘分,不见面,哪儿来的缘分啊?”


    “嫂子,你不了解他这个人……他这两周虽然没路面,不一定憋着什么坏呢。”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忽然在楚淮唇边漾开。


    宫熠没注意到楚淮的小表情。


    楚淮的嘴角越咧越开,“我俩刚认识的时候,在一起办一个案子,他行事太大胆了,跑人家博物馆的库房里面去翻东西了,结果被人抓了起来,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保释他,我当时气得要死,我不明白一个大学老师,为什么会干出如此鲁莽,不符合身份的事。”楚淮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眼睛弯了起来,“可后来才知道,他是故意的。”


    宫熠认真地听着。


    “但我当时不知道,我就以为他……做事不考虑后果。我气得不行,之后一直都没理他,我觉得我俩的关系也就这样了,朋友都做不成了。”楚淮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着摇头,“结果呢,过了也得有两周吧,反正我觉得好久,我收到了一个他寄给我的快递。我一打开,飞下来一张树皮。”


    “树皮?”宫熠问。


    “对,树皮,那是有一次我俩上山,我亲眼看见他剥下来的桦树皮!”


    “那他把树皮又给你是什么意思?”


    “他在桦树皮里面写了一封道歉信。”楚淮说。


    宫熠吃惊地张开了嘴。


    楚淮模仿着当时自己打开那张粗糙树皮时的心情,语气夸张起来,“楚淮见信展。提笔之际,我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快到而立之年,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真的很不容易。你善良,真挚,勇敢,拥有赤子之心……”楚淮一字不差都全部背了下来。


    楚淮一边笑着,一边眼底泛起水光,“他居然在信里写自己哽咽,我当时真的又气又好笑,到底什么怪人会在信里写自己哽咽啊。”


    宫熠也笑得不行,“他可真有意思。”


    “是啊,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快乐的,听他说话想笑,看见他也想笑。”


    就在喷泉旁的树丛里,吴执正死死地盯着这里。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俩人开怀大笑的样子清晰无比,旁边还有一只小柯基正欢快地围着他们打转。


    昏黄温暖的路灯灯光柔柔地洒在那两人一狗身上,勾勒出一种他从未在楚淮身上看到的放松与快乐。


    那画面和谐得刺眼。


    很久都没有看到楚淮的笑了。


    吴执慢慢站起身,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弯腰,从长椅上抱起陶土坛子,朝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去。


    “小伙子,没见着人啊?”小区门卫大爷摇着蒲扇,慢悠悠地从他那小小的门卫室里踱了出来,探着头问。


    “没有。”吴执的脚步顿住,轻轻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吴执转身,将坛子轻轻放在门卫室那张掉皮的小桌板上,“大爷,这个……给您吧。”


    大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往前凑了凑。


    “这是我自己酿的绿豆小烧。”吴执的嘴唇动了动,试图牵扯出一个笑容,却只拉动了一下紧绷而僵硬的嘴角肌肉,“藏了小一年,纯粮食酒,劲儿有点儿冲,您要不嫌弃……留着喝吧。”


    大爷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迫不及待地拔开坛口那鲜红的布塞子——“噗”一声轻响,一股浓烈、醇厚、带着粮食原始香气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


    “嚯!香!”大爷忍不住赞叹出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看着大爷陶醉的神情,吴执露出一丝苦笑,“上班时间……可别喝啊。”他哑着嗓子叮嘱了一句,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门卫室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大爷关上了,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那诱人的酒香在窄小的空间里越来越浓。


    大爷迫不及待地翻出他那宝贝的搪瓷茶缸,美滋滋地倒了小半杯。


    澄净的酒液在粗糙的杯壁上挂出细密、绵长的酒痕,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凑近杯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连皱纹都舒展开了。


    就在大爷眯起眼睛,准备将这佳酿送入唇齿之时。


    “笃笃笃!”急促的敲击声猛地砸在窗玻璃上!


    大爷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茶缸差点脱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杯口,一看小窗,刚才那个赠酒的小伙子,又回来了!


    他站在窗外,脸颊泛着红,胸口剧烈起伏着,估计是跑回来的。


    “又……又怎么了?”大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和心虚,捂紧茶缸的手往后藏了藏。


    吴执喘息着,目光从大爷捂紧的手上移开,声音嘶哑而急切:“大爷……手机……手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打个电话?”


    大爷咽了口唾沫,慢吞吞地将手机递了出去。


    吴执摁下一串号码,将手机放在耳边。


    “嘟……嘟……”


    几声忙音后楚淮接起了电话,“喂?哪位?”


    “是我,吴执。”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


    “你这……哪儿来的号码?”


    吴执那边犹豫了片刻,“我……是不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沉默。


    没有回答,没有解释,只是空白。


    “小淮!吃饭啦!我炖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今天炖得可烂糊了!”一个清晰、活泼的女声透过听筒传来。


    如此响亮,如此家常,如此……刺耳。


    它像一个精准的休止符,狠狠钉在了吴执的耳膜上,也钉在了他那一点点摇摇欲坠的念想上。


    不需要解释了。


    吴执闭了闭眼,随后挂断了电话。


    第154章 皇陵


    不知道自己在暮色沉沉的市郊马路上走了多久, 直到一股异样的湿冷感顺着裤管蔓延上来,吴执才迟钝地抬起头。


    原来下雨了。


    冰冷的雨丝斜织下来,不仅不畅快,甚至还多了一些憋闷的感觉。


    雨水浸透了石膏的表面, 那本就笨重的护具像吸饱了水的钢铁海绵, 变得愈发冰凉、沉重,吴执走的每一步, 都感觉有千斤力道拖着他的腿往下坠。


    再加上断骨处的疼痛, 几乎让吴执迈不动脚步。


    茫然四顾,前后都没有什么车,掏出手机, 叫车软件显示着漫长的排队。


    吴执拖着残腿,向前挪了几百米, 前方不远处, 有一个灰扑扑的指示牌:“皇陵博物馆”。


    宏伟的馆门矗立雨中。吴执没走正门, 绕开主建筑,拐上一条湿滑泥泞、荒草丛生的小径, 向后山深处走去。


    山路湿滑,打着石膏的腿成了最大的累赘, 冰冷沉重, 数次将他绊倒, 他却浑然不顾。


    越走越荒僻,终于,吴执找到一个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小门, 砸开门锁,闯了进去。


    高大的石像生、盘龙巨柱在雨中沉默伫立。


    吴执瞥了一眼角落的摄像头,拾起路边的石块, 猛地掷出!


    “啪嚓!”碎裂声刺破雨幕,玻璃塑料四溅。


    他没有停顿,拖着那条麻木的腿,目光所及之处,所有摄像头一一被砸毁。


    前方,一座规制更高、规模更大的陵墓入口在昏沉的天光下显现,石门紧闭,繁复的皇家纹饰在阴雨中透着冰冷。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在空旷的皇陵里显得无比阴森。


    吴执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之后面无表情地挂断了。


    绕到侧面,吴执摸索到一处石壁缝隙,将手探入,猛地一旋!


    “轰隆——”石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尘土腐朽气息的阴风扑面涌出。


    他毫无迟疑,拖着麻木的腿,踏了进去。


    里面幽深、黑暗,吴执打开手机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


    穹顶高阔,绘着色彩已暗、却依旧辉煌的壁画,描绘着显炀帝宋煜的生平,四周壁龛,青铜器、玉器、金银器……诸多陪葬品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光,倾诉着逝去的奢华。


    吴执蹒跚踱步,手电光最终定格在一座巨大的龙纹石棺上,棺前摆放着祭器,刻着吉祥图案。


    他缓缓走近,微光映照着棺前的牌位,碑文深刻,字迹雄浑,冰冷的金粉光泽在电筒光下流转:


    “显德文治武略睿圣至孝皇帝”


    雨水顺着吴执湿透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在积尘的地面砸出小小的水洼。


    他浑身泥泞,那条被雨水浸透的石膏腿沉重得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吴执抬起头,视线穿过陈腐凝滞的空气,死死钉在那行尊号之上。


    几秒死寂。


    “呵……”一声短促的嗤笑从他喉间挤出,随即,爆裂成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显德?文治?武略?睿圣?至孝?……哈哈哈哈哈!!!”


    吴执笑得前仰后合,扭曲的笑声在空旷巨大的石室里疯狂回荡、碰撞、叠加。


    狂笑中,他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碑前,手掌泄愤般地“啪啪”拍打着碑面:“宋煜……哈哈……宋煜!你知不知道!每次看到你这谥号,我他妈都能笑岔气儿!!”


    笑声渐歇,吴执猛地关掉了手电,墓室瞬间跌入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幽暗。


    他疲惫地向后一靠,脊背抵着冰冷的石碑,仿佛被抽走了全部力气。


    黑暗中,吴执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嘲弄缓缓荡开:“前阵子……我碰上个案子,一个历史老师,发现了你的真面目,结果迫于舆论压力,差点连饭碗都砸了。啧,被整得够呛……我心善,帮了他一把。”他顿了顿,一丝难以捕捉的苦涩渗入语调,“你猜我还遇见谁了?少鸿的后人。改名换姓,混得相当不错,还给祖宗建了祠堂,立了牌位,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少鸿……没骗我。他真搜罗了不少构陷我爹的铁证……”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干涩的“呵”,“可惜啊……还没来得及交到我手上,我就被你……宣进了宫。”


    四周死寂,只有很远处,水滴从房檐落下的滴答声。


    “你说人……变得是真快啊。”吴执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当年……一只鸡都能吓得卧床不起的怂包,后来……竟能对一同长大的兄弟下死手?是人性扭曲?还是道德沦丧?”他嗤笑一声,“又或者……是天子必备的帝王心术?”沉默片刻,他几乎是咬着牙问,“这么多年,我都没想通。你这套对付我的‘组合拳’,是哪个高人指点……还是你无师自通?”


    吴执擦了擦鼻子,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其实你各方面都挺差的,属于那种特别用功的笨孩子,估计也没人跟你说过。你当初那箭,歪得离谱,其实我稍微侧身就能躲开。”他抬起手,指尖在浓稠的黑暗里虚点,“可我当时……听得清清楚楚……屏风后面,少说埋伏了二十张弓……我若被射成个刺猬抬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对吧?”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冰冷的石碑,“所以……我没躲……还帮你正了正……靶心,怎么样?够不够贴心?”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墓室中弥散:“唉……失策。刚才那坛子酒,不给那大爷好了……好歹这会儿……还能跟你……喝两杯。”吴执的声音疲惫至极,“宋煜……你杀我这事儿,我不恨你。真的。从我爹……被弄死那天起……我就感觉我也死了。流放路,混江湖,睡桥洞……你能想象吗?我还跟野狗抢过馊饭!每天睁眼,我都不知道活着图什么……图遭罪吗?我想不通。”他深吸一口气,“可我娘……把我从流沙里推出来时,只留了一句话……要我好好活。行……就当为她活吧。但……好好活着……我办不到,我只能是……尽量活着。”回忆似乎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后来……机缘巧合,误打误撞,我领着个外族表弟……上了山,入了霸山堂。大哥待我不薄……许是因为我人格魅力吧?那我得知恩图报啊,我能为大哥豁出命……结果刚消停没几年,大哥死了……我……成了新大哥。再后来……蛮兵压境,你顾头不顾腚,派少鸿来招安……后面的事,你都清楚。”


    “啪!啪!”吴执猛然抬手,狠拍石碑!“可是宋煜——!!”他声音陡然拔高,积蓄千年的怨毒火山般喷发,“你杀便杀了!!到底为什么——要给我修!祠!立!碑!!要我受这千秋万代的香火——?!!”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刻骨的恨意,“你知道……我去投胎时……心里有多轻松吗?!终于!终于!终于他妈的结束了!!我终于不用再遭罪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结果‘嗖’——!天上掉下个人!二话不说!!就要把我拽回天上去!!说什么……我功德无量,已列仙班?!!”吴执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惨笑,“我他妈当时都懵了!我说我不去!就想投胎当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结果长生那混蛋油盐不进,冷着脸,非要带我走!拉扯几下,还他妈动手!!”他又抹了把脸,嗤得笑出来,“动手?他还打不过我!然后跑了……”笑声扭曲着灌满空旷的墓室,“我以为……就这么完了……没过多久……长生又回来了!带了条……金光闪闪的绳子,说是什么捆仙绳!那玩意儿……带着法力!我挣脱不开!捆得我骨头都要碎了!”


    吴执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腿上的石膏,发出沉闷的“咚”声!


    “然后……我就被绑上了那狗屁仙界!一到那儿……脑袋疼得要炸开!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死命往我脑子里钻!!后来才明白……那是我前世!!”


    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疯狂捶打着禁锢右腿的石膏!


    “梆!梆!梆!!”每一次撞击都空洞而绝望。


    “宋煜……你说……巧不巧?!”吴执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变调,“我的第一世……断的……也是这条腿!一模一样的地方——!!”


    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千年的怨毒、被命运玩弄的狂怒、对眼前冰冷石碑所代表一切的刻骨仇恨,化作毁天灭地的业火!


    “宋煜——!!!你说你他妈是不是闲出屁来了?!啊?!到底为什么?!杀了我给我修祠立碑干什么?!你觉得我会感激你吗?!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啊——!!!”一声不似人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撕裂了皇陵沉寂!


    吴执如同点燃的炸药!拖着那条石膏残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石碑基座!


    “轰——!!!”


    石膏碎屑混杂着石砾瞬间炸裂、迸射!


    剧痛从小腿直窜头顶,却只将他最后的疯狂彻底点燃!


    拳头!手肘!肩膀!整个身体!


    他化作一头失控的凶兽,不顾一切地、一次又一次狂暴地撞击着那冰冷坚硬、铭刻着谎言与权力的石碑!


    “嗙!嗙!嗙!喀啦——!!!”沉重的石膏在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彻底碎裂、剥落!


    刺目的光线粗暴地刺入眼帘。


    吴执躺着,后脑勺硌着冰凉坚硬的地面,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疼。


    意识混沌不清,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用了好几秒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吴执猛吸一口气,试图撑起身体,右小腿立刻传来钻心的锐痛!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


    不用看,凭着一跳一跳的感觉,吴执都知道肯定发炎了。


    挣扎着站起,强烈的眩晕如同海啸般袭来,几乎将他再次吞没。


    吴执踉跄着向前迈步,脚下踩着的东西硌得生疼。


    低头看,一地狼藉。


    白的是石膏碎块,灰的是碑石残骸,大大小小,铺了一地。


    目光漠然地扫过这些残渣,吴执踢开几块大的碎石,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刚走两步,他忽然停下。


    低头,用脚尖踢了踢脚边的石膏块。


    石膏块轻飘飘地滚开了。


    他又踢了踢旁边一块碑石碎片。


    碎片也骨碌碌滚到一边。


    一股狂暴的戾气毫无征兆地顶上天灵盖!


    吴执猛地抬脚,带着千钧力道狠狠踹飞脚边所有的碎石!


    钥匙插进锁孔,门刚推开一道缝,一个身影便急冲过来。


    “哥!你跑哪儿去了?!电话怎么都不接?!”潘桃瞪着吴执,急得眼圈发红。


    吴执一愣,“正好,你去门口帮我把打车费交一下。”


    潘桃满脸焦急,但还是先跑出去叫了打车费。


    “怎么回事?你手机呢?没钱了还是没电了?”潘桃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道。


    吴执置若罔闻,随手抄起一个碗,拧开水龙头仰头就灌。


    刚要接第二碗,被潘桃使劲拉了一下胳膊,“跟你说话呢。”


    “嗯?说什么?”


    “我问你手机……”潘桃还没说完话,目光已死死钉在他沾满泥灰、空无一物的裤腿上,她瞳孔骤然紧缩:“石膏呢?!谁让你拆的?!医生说过还要戴两周的!!”


    吴执看着潘桃,想了想,“不舒服,就给拆了,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我问你手机怎么了?是没钱了吗?还是没电了?”


    吴执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透着筋疲力尽的颓丧:“没事,手机有点进水,自动关机了。你……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回去什么,出事了,哥。”潘桃的声音沉下去,脸色异常凝重。


    吴执像反应慢半拍一样,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含糊地问:“什么事?”


    潘桃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眼眶却先红了,“鲁院长……去世了。”


    第155章 院长


    吴执来到了非正常死亡处的尸检中心, 门外,零星站着几个风华大学熟悉的身影。


    他们看见吴执,脸上交织着哀戚与不忍,默默地点了点头。


    “吴执, 你来了。”裴优愁云惨淡地迎了上来, “你恢复得怎么样?最近学校事儿多,还没来得及去看你。”


    “挺好的。”吴执茫然地看着裴优, “院长呢?”


    裴优的泪水迅速蓄满, “在……在解剖室里……”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你……节哀。”


    吴执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


    沉重的深蓝色玻璃门被推开, 发出低哑的声响,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气味窜入鼻腔, 吴执被这股气味呛得胃里一阵翻搅。


    走廊尽头,解剖室门外的金属长椅上, 坐着几个人。


    平日那个总是衣着考究、神采飞扬的院长夫人,此刻像变了一个人。


    她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 眼睛红肿, 满脸泪痕。


    吴执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她面前, 她迟缓地抬起头,空洞失焦的目光茫然地在吴执脸上停留了几秒,才认出他来。


    下一秒, 那被强行压抑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流,再次汹涌而出,她捂着脸, 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


    吴执只觉得眼眶酸胀刺痛,他别开脸,逃也似地推开了解剖室的门。


    更加寒冷的气味扑面而来,惨白的无影灯下,只有一张孤零零的不锈钢台子,上面覆盖着一张刺眼的白布。


    一个穿着深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法医背对着门,在水池边清洗着什么器械。


    吴执一步一步,拖着那条沉重麻木的腿,向那张台子挪去,每靠近一步,心脏就向下坠一分。


    他停在台子前,隔着白布,那静止的轮廓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吴执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触碰到不锈钢台子,冰冷的触感让他哆嗦了一下。


    院长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经过清理,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和安详,仿佛只是睡着。


    吴执的思绪瞬间恍惚,竟想起了院长靠在办公室沙发上小憩的样子。


    然而,这片刻的错觉被残酷的现实击碎,眼前的鲁院长,没有再穿那件标志性背带裤,而是赤裸着身体,胸膛处,一道粗大狰狞、针脚歪斜的缝合线,像一条丑陋的紫色蜈蚣,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呃……”吴执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用尽全力撑住台子边缘,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大口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过了不知多久,眩晕感才缓缓退去,吴执艰难地直起身,视线再也不敢触碰那张过于“平静”的脸庞。


    他几乎是闭着眼,迅速地将白布重新盖好,转向旁边早已停下动作、默然注视着他的法医。


    “结果。”吴执强忍着恶心,急促地喘息着,“什么时候……能出来?”


    “初步尸检结束了。具体报告,还需要结合其他证据分析,估计这一两天吧。” 法医的声音隔着口罩,平板无波。


    吴执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甚至不敢再多看那白布一眼,踉跄着,逃出了这里。


    外面走廊里,院长夫人的哭声已经转为低低的抽噎,吴执走到到她旁边坐下,“鲁姨,院长是怎么走的?”


    “这段时间,老鲁一直在忙‘百年树人’的事儿。”院长夫人泪水无声滑落。


    吴执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院长夫人颤抖着抹了把眼泪,“你刚醒没多久,还不知道,过两个月就是白校长诞辰百年的纪念活动,学校说要大办,把学校新盖的图书馆命名为明朗图书馆,还有一系列校史展览的活动,老鲁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


    吴执点点头。


    “昨天,我们吃过晚饭,老鲁接了个电话,挂上电话就说要去趟学校,我说天都黑了,雨那么大,什么事儿非要现在去?他说是活动的事儿,他快去快回。”院长夫人猛地抓住吴执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生疼,“等到快十点了,老鲁还没回,我打他电话,也没有人接!我以为他又看什么看入迷了,也就没再管,自己先睡了。夜里……夜里十二点,有人敲门,我还以为老鲁忘带钥匙了,结果我一开门,是周校长,他……他跟我说,说老鲁出事了!他说……学校保安看见院长办公室灯还亮着,以为老鲁忘了关,结果……就看到……就看到……”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吴执,“老鲁躺在那儿……没气儿了!怎么会这样啊!小吴!昨天晚上他还好好的啊!就去趟学校……人就没了啊!”


    手腕上的禁锢,加上院长夫人痛苦到扭曲的脸,让吴执再度想吐,一股酸水直冲喉咙,被他死死咽下。


    他想安慰,然而,他响起昨天自己刚进皇陵时,被自己按掉的那个院长未接来电,就无话可说。


    吴执跌撞着走出大楼。


    室外,秋日的阳光灿烂得刺眼,天空蓝得不近人情,一切都明亮得晃眼,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


    “吴执?”裴优担忧地走上前来,“节哀啊,你也别太难受了。”


    吴执迟缓地点了点头。


    裴优转过身,向旁边一个穿着白衬衫、气质颇为斯文的男生招了招手。


    男生走过来,裴优挽着他的胳膊,“林凡,这是我跟你提过的吴执,我们特别优秀的同事,现在在春岚事务局借调……吴执,这是我男朋友,林凡,刚回国不久,在国际学院任教。”


    吴执强打精神,机械地伸出手和林凡握了握。


    他正准备告辞,就看到从远处飞驰而来一辆黑色轿车,超这边飞奔而来。


    轿车猛停在他们面前,后车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色衣裙的身影几乎是跌滚着冲下车!


    那身影抬头,看到吴执的瞬间,明显僵住了。


    吴执也愣住了。


    “阿……阿姨?”吴执迟疑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


    楚淮的母亲紧蹙着眉头,脸上是疲惫和惊惶交织的神情,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甚至来不及看清旁边的人,便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着大楼入口冲去。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头发灰白、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虽然发色显老,但那沉稳有力的步伐,眉宇间久居高位蕴养出的疏离与威严,让吴执瞬间判断出——这是楚淮的父亲。


    而当他视线扫向驾驶位时,看到的不是楚淮,而是楚瀚。


    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席卷着吴执,他一刻都没停,朝着出口走去。


    走着走着,吴执忽然感觉有人拽了自己胳膊一下,他回过头去。


    “啪——!!!”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左脸上!


    毫无准备,加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吴执猝不及防地重重摔倒在地!


    吴执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半边脸颊陷入麻木,口腔里迅速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


    他撑着地面,眩晕中抬起头,鲁一诺那张布满泪痕、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近在咫尺。


    她纤细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嘴唇激烈地张合着,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滔天的恨意。


    然而,吴执什么也听不见。


    一个字也听不见。


    耳边只有持续不断的轰鸣。


    后方的同事迅速地冲过来,有人冲过来抱住状若疯狂的鲁一诺,有人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吴执从地上搀扶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


    吴执猛地挥开那些试图搀扶他的手,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绝境的凶狠,他摇摇晃晃地自己站起来,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在鲁一诺的脸上。


    他看着一群人将她拖得越来越远。


    正午的“秋老虎”毒辣异常,炙烤着大地,空气燥热得令人窒息。


    吴执全然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不再看任何人,拖着那条仿佛不存在的腿,向着大门口的方向“逃”去。


    就在他心神涣散、脚步虚浮地横穿马路时——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他一下!


    衣袖被扯紧的刹那间,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带着引擎的咆哮,几乎是贴着他的衣角呼啸而过,只留下一股裹着汽油味的劲风。


    吴执刹住脚步,回头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楚瀚。


    “喊了你半天!你聋了吗?!”楚瀚胸膛急促起伏,额头一层薄汗,看样子被吴执还要后怕。


    吴执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左颊上那疼痛的肌肉,“呵……没听见。”


    楚瀚脸上的线条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是装傻充愣还是故作挑衅。


    吴执又短促地、带着点自嘲意味地嗤笑一声,追加解释道:“被鲁一诺那一巴掌扇耳鸣了,不好意思啊,刚才谢谢了。”


    楚瀚紧盯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抬手擦了擦鼻尖的薄汗,“你……别跟一诺计较。鲁院长的死,对他刺激很大,刚才……那是胡言乱语的。”


    吴执点了点头,眼神毫无焦点地注视着楚瀚,“她刚才……骂我什么来着?我其实……一个字儿都没听清。”


    楚瀚又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吴执,最终还是开了口,“她问你,你和他爸说了什么?是不是你又气鲁院长了!” 他停顿了一下,鲁一诺那句“死的怎么不是你!”被楚瀚隐去了,“一诺说,鲁院长生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


    最后一个电话。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锥子,直直刺入吴执的心窝。


    吴执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清了清干涩刺痛的嗓子,“楚淮怎么没来?”


    “他……去学校那边查监控了。”楚瀚说。


    “哦。”吴执迟缓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焦点,停顿了几秒,他带着自己全部的坦诚开口道:“我昨天没接到院长的电话……是因为失恋了,心情不好,淋了雨,喝了酒,看到院长来电……觉得烦,就……挂了。”


    楚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看着吴执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吴执慢慢抬起头,“刚才副驾驶那位……是你父亲?”


    楚瀚立刻警惕地皱紧眉头:“是,怎么了?”


    吴执缓缓摇头,“不怎么。”他轻轻地说,“只是觉得……你们哥俩跟你爸,真是一人一个模样啊……” 他说完,抬了一下手,“走了啊,楚大夫。”


    然而,吴执转过身,刚走了没两步,胳膊再次被抓住。


    “又怎么了?哥哥。”吴执回过头,脸上强行挤出的吊儿郎当的笑容。


    楚瀚眉头拧成死结,“你的石膏呢?!”


    吴执不耐地一把甩开楚瀚的手,“好了!就拆了!”


    “这才几天?!医嘱是这么说的吗?!”楚瀚毫不退让,上前一步。


    “我的腿!我做主!”吴执抬手,敷衍地拍了拍楚瀚的肩膀,“回去吧,我没事……陪叔叔阿姨去吧……”


    话音未落,楚瀚脸色陡然一变!他猛地向前一步,探手伸到吴执的颈侧!


    “嘶!”吴执被楚瀚的冒犯弄得一愣,狠狠打掉楚瀚的手,“你干什么?”


    楚瀚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一片滚烫惊人的触感,不正常的高热,“你发烧了,吴执!”


    “没事。”吴执满不在乎地转过身。


    可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世界骤然倾斜!


    路边蓝绿色的指示牌在视野里疯狂地拉长、扭曲、旋转;脚下坚实的人行道仿佛瞬间化作了粘稠起伏的黑色泥沼……


    吴执凭感觉往前走了两步,最终还是被黑暗吞噬。


    第156章 潜伏


    医院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 吴执又又又在一片刺眼的惨白里醒来。


    他动了动,右小腿传来一阵被钳住般的闷痛,都不用想,肯定又被石膏糊住了。


    吴执目光扫过空荡的病房, 慢慢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知道多久, 当吴执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潘桃进来。


    她一看到吴执已经醒了, 眼里恨不得要喷火, “吴执,你到底要干嘛?你要干嘛!!!”她几步冲到旁边病床,一把抽出夹在床尾的X光片, 狠狠怼到吴执眼前,食指用力戳着光影模糊处那截错位的断骨, “你看看!你看看!骨头它歪了!歪了!医生说再糟蹋几次, 你这腿就废了!”


    吴执唇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怎么废啊?”


    潘桃把片子往床上一扔,模仿起企鹅摇晃蹒跚的步态, “就这样!一瘸一拐!一辈子当个瘸子!”


    “那岂不是……一会儿一米七,一会儿一米八?”吴执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潘桃难以置信地瞪着吴执, “你觉得你很幽默吗?吴执?你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


    吴执眼睫低垂, “没有。我知道, 你是为我好。”


    “你还知道?!”


    吴执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看向病房门口,“楚淮……来过吗?”


    潘桃的表情瞬间僵住, 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


    吴执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凝固在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


    短暂的死寂后, 潘桃重重坐到床边,她握着吴执的手,面色带着哀求,“哥,算我求你了,好好养着行吗?我知道你想把楚哥追回来,可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她指了指他那条裹着石膏的腿,“你这么糟践自己,拿什么去把人追回来啊?哥,你现在已经劣迹斑斑了,不能再残疾了啊。”潘桃苦口婆心道:“咱……咱先把这条腿保住,好好养伤,行不行?”


    吴执认真地看着潘桃,点了点头,“桃儿,有件事一直忘了问,我昏迷那五个月,你也拿了不少钱吧?”


    “我没拿多少!大头都是楚哥拿的!”


    “那你就看着他发疯,都不说拦一下。”


    潘桃一脸震惊地看着吴执,“吴执,你说什么呢?”


    吴执伸手招呼招呼潘桃,“你别激动,我就是想问,当时医生不是都宣布脑死亡了吗?为什么还要花那些没有意义的钱?”


    “我的天,哥,你这些话要是让楚哥听见,他得伤心成啥样?”


    “就事论事,桃儿,就是聊聊。”


    潘桃肩膀颓然垮塌下去,“谁不知道那钱就是打水漂啊,可楚哥……他就这么大本事了。该拜的菩萨拜了,该求的神求了,钱花光了,也就不惦记了。”


    “那后来同意拔管,就是因为钱花完了呗?”


    “不是。”潘桃叹了口气,“六月末的时候,楚哥他哥,就是楚医生回来了,他给楚哥教训一顿,说他胡闹,之后楚哥就把钱都转给了我,让我这边帮你弄……后来,有个运动员出了严重车祸,好多脏器都损伤了,他的血型能跟你的配上,楚医生就来找我谈,说你醒不过来了,但是脏器在别人身上还可延续之类的,后来我又去找了楚哥,他……后来……就点了头。”


    “嗯。”吴执应了一声。


    “笃、笃、笃。”


    叩门声响起,随后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精悍的身影走了进来。


    “彭队?”吴执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


    “躺着!别动!”彭光复几步跨到床边,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执拉扯出一个笑容,“你怎么过来了?”


    “我正好到这医院办点事儿,听说你在这儿,就过来看一眼。”彭光复语气平淡,目光落在吴执打着石膏的腿上,“怎么?听说你又没安分养伤?”


    “有……有好好养。”


    吴执看看彭光复,随后给潘桃使了个眼神,潘桃秒懂,退出了病房。


    “彭队,孙启明的事儿怎么样了?”


    “没什么突破,他就是下面的一个小分销。”


    “那他进货渠道呢?”


    “他说一直是那边主动联系他,他没有上线的联系方式。”


    吴执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但是还是多亏了你,没有你,上次的抓捕行动很难成功。”


    吴执脸上浮现出浓浓的苦涩和自嘲:“彭队,您太抬举我了,我就是捣乱的……”


    “鲁院长的事,初步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彭光复目光变得凝重。


    “怎么说?!”吴执猛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法医那边给出的结论是,突发性心脏病。”彭光复的目光紧紧锁住吴执,“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学校的访客登记也没有可疑的外来人员,排除他杀。”


    “监控呢?!楚淮不是去调监控了吗?”吴执的声音急促起来。


    “那晚……暴雨,雷电正巧击中了风华大学监控的主线路。从晚上六点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整个校区监控停摆。”


    “突发性心脏病。”吴执皱着眉头,“不对啊,老头又药啊。”吴执死死盯着彭光复。


    “药!院长随身带的药呢?”吴执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药瓶……在距离鲁院长遗体大约五米远的地上找到的!”彭光复一字一句道,“所以,官方的结论就是:心脏病突发,未能及时服药,导致的死亡。”


    “那非官方的呢?”


    彭光复轻笑了一下,伸手点了点吴执的方向,“那瓶药上……干净得诡异,一个指纹都没有,楚淮和鲁院长的妻女,都不信这是单纯的心脏病,我们怀疑当时有人就在现场,鲁院长发病后,拿走了药瓶,之后擦拭干净后,在鲁院长咽气后,又扔了回来。”


    吴执猛地闭上眼,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想到那个被自己挂掉的电话,吴执就无法原谅自己。


    漫长的死寂在病房中蔓延,只有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半晌,吴执才艰难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厉害:“彭队,直说吧。您亲自跑这一趟,总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结果吧?”


    彭光复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床头柜,眼神带着一丝难得的欣赏:“我就说你这小子……鬼得很。”


    吴执面无表情,只是用那双布满疲惫血丝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


    “我们掌握了一条新的情报线,事关鲁院长这件事。”


    “什么情报?”


    “涉及高度机密,具体的情况,我现在还不能向你透露。”


    吴执一脸无语地看着彭光复,觉得他在开玩笑。


    “我今天来,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行动计划,需要物色一个人选进行深度潜伏……内部反复斟酌,综合考量下来,你……是最合适的。”


    “潜伏?”吴执愣住了,他指着自己打着厚重石膏的腿,嘴角扯出一个荒谬的苦笑,“彭队,您看我,一个瘸子,去潜伏?”


    “时间不多了,吴执。”彭光复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更为炽亮和迫切的火焰,“我们之前算合作过几次。你胆大,心细,脑子够活络,最重要的是……明明是个老师,却总带着社会老油条的感觉。”


    吴执礼貌假笑,都不知是喜是悲。


    彭光复顿了顿,点着吴执,“最关键的是,你的演技,真的没得挑。”


    “彭队。”吴执粗暴地打断他,“咱先不画饼,到底是什么事儿?”


    “具体任务目标、细节……现在一个字都不能说。”彭光复站起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吴执,“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但要尽快,想清楚了,直接来市局找我。”


    话音落下,彭光复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病房。


    彭队前脚刚走,潘桃后脚就走进来,“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机密。”吴执吐出两个字。


    潘桃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走过来帮他调整姿势:“得,瘸子哥,走吧,推你出去透口气儿。”


    轮椅被推出病房,走廊的光线惨白刺目。


    刚推出门口没几步,吴执的目光猛地定住,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走廊尽头徘徊。


    “阿姨?”吴执试探性的叫道。


    那背影倏地僵住,楚淮的妈妈缓慢地转过身来。


    阿姨感觉也苍老了许多,她有些难言地看着吴执。


    片刻后,吴执和楚淮妈妈来到了楼下后院的小凉亭里


    楚淮妈妈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吴执的腿上,半晌,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吴儿……你这孩子……真是……唉……”她嘴唇翕动着,“福大命大啊……”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想去触摸那石膏外壳,最终还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迟疑和距离感,悄然缩了回去,“遭了这一劫又一劫……往后……往后可得千万……好好爱惜自个儿啊……”


    吴执的手指死死抠着轮椅冰凉的橡胶扶手,他看着疏离的楚淮妈妈,喉咙酸涩,“阿姨,您……是专程来看我的?”


    楚淮妈妈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住院部大楼的高层:“不是,我在照顾小淮的爷爷,他身体不太好,在这边住院调养,我已经待了有些日子了……”


    轰——!


    如同一柄无形的冰锥刺进胸口,狠狠砸碎了吴执心头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原来这一个月,他和楚淮的距离不过百米。


    巨大的失落、压得吴执喘不过气来。


    吴执感到很恐慌,他嘴唇哆嗦着,慌不择路地找寻话题:“阿姨……您和叔叔……后来……和好了吧?”


    “好了。”楚淮妈妈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之前……是我误会他了。”


    “太好了!”吴执脱口而出,“叔叔他……”


    楚淮妈妈转过头去,吴执也随着阿姨的方向看过去。


    楚瀚快步往凉亭这里跑来。


    “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楚瀚拧着眉说道,“我爸那边找你呢。”


    楚淮妈妈从石墩上起身,她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吴执一眼,“那你……好好养着,我先……走了。”


    吴执僵硬地点了点头。


    风,毫无预兆地穿过凉亭的空隙,卷起地上的落叶,带来一阵深秋般的凉意,直透骨髓。


    吴执没有再看那对母子离去的背影,只是近乎麻木地调转轮椅方向,将视线投向凉亭外那片小小的、死寂的池塘。


    满塘的荷叶已显出枯败的颓势,边缘卷曲发黄,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萧索。


    半晌,吴执有些累了,他想找潘桃回去了。


    费力地转动轮椅,刚一转身,吴执猛然被吓了一跳。


    刚才楚淮妈妈坐着的那个石墩上,此刻,正坐着另一个人!


    楚瀚!


    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像一个沉默的幽灵,凝视着吴执。


    第157章 PUA


    “阿姨知道了, 是吗?”吴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嗯。”


    “怎么知道的?”


    “那傻子为你闹成那样,谁会不知道?”楚瀚的面露讥诮,“他早就跟我妈说了。”


    一股浊气猛地堵在吴执胸口,吴执近乎自虐般地询问:“阿姨也不同意, 是吗?”


    楚瀚抬起眼皮, 莫名其妙的看着吴执,“你有病吧?你觉得谁会同意?”


    “是30%不同意, 还是50%不同意, 还是70%不同意,还是100%不同意啊。”吴执歪着头看着楚瀚。


    “吴执,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没皮没脸。”楚瀚眼镜后的眉头拧成一团, “怎么?缠着我弟弟不成,现在又想要做我妈工作?无所不用其极啊, 吴执, 你好歹也是个老师, 能不能体面一点?”


    吴执盯了楚瀚半天,缓缓开口道:“请问楚大夫, 我哪里不体面了?”


    “你恬不知耻地跟我弟搞同性恋,就是不体面!”楚瀚怒吼道。


    “哈!”吴执气笑了, “我缠着他?看来楚淮是没跟你说过我俩怎么认识的吧?”


    “怎么认识的?”


    “你弟查案子, 找老鲁要帮手, 老鲁推荐的我,然后你弟不知道抽什么邪风,就缠上我了, 非要我帮他查案子。”吴执肺都要气炸了,“是我拒绝之后,他追着我一直到清暑……我打工的地方缠着我!还我缠他, 开玩笑。”


    楚瀚瞪着眼睛卡了一瞬,“那之后呢,我弟一个正常男孩,怎么就突然喜欢上男的了?!”


    吴执使劲地敲着石桌,“是你弟弟先对我起的心思,你他妈护犊子也讲点道理!”


    楚瀚咬着牙瞪着吴执。


    吴执胳膊拄着轮椅扶手,歪着脑袋,挑着眉,“楚大夫,既然说到这儿了,我也不瞒你,我这辈子只有过一个性伴侣,就是你的弟弟,但你弟弟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


    楚瀚看着面前完全换了一副嘴脸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以为自己足够开明,对性向这事没什么感觉,那是别人的自由,愿意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呗,喜欢猴跟我有什么关系。


    后来证明,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适用于外人。


    当得知自己弟弟喜欢男生的时候,楚瀚觉得世界都疯了。


    微风袭来,带着湖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妈对你挺好的吧?”楚瀚的话题陡然一转。


    吴执皱着眉头,“怎么又提阿姨了?”


    “你知道我妈一直以来的愿望是什么吗?”楚瀚问。


    “不知道。”


    “我妈想要抱孙子。”楚瀚说。


    “哈哈哈哈——”吴执先是无语苦笑,随即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几乎呛出来,“老母猪带胸罩——楚大夫你可真是一套接着一套啊!哈哈哈哈……”


    “……”


    “吴执,你那样的家庭根本不懂。”楚瀚摇摇头。


    “都这时候了,楚大夫还不忘PUA我出身?”


    “不是PUA,就事论事。”楚瀚冷冷道,“你家里什么样我看到了,你过往经历我也大致了解。你心中没有家庭的概念,家庭没有带给你什么,所以你也不用回馈给家庭什么。”楚瀚的话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但我弟弟不一样,他是在一个温暖的、健全的家庭中长大的,家庭是他的根,他的底气,他一直顺顺当当地长大,但是社会太乱了,总有几颗老鼠屎吸引我弟弟的目光。”


    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老鼠屎最隐秘的痛处,“楚大夫以前肯定是辩论队的吧?”


    楚瀚神色不明地看着吴执。


    “楚大夫!”吴执猛地提高音量,“那你想让楚淮回馈给家庭什么?孙子吗?”


    “不是孙子!”楚瀚额角青筋跳动,“是一段正常的、健康的关系……”


    “楚大夫!我忽然想起个事儿。”吴执打断楚瀚,身体前倾,盯着楚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楚瀚愣了一下。


    “有病可不能讳疾忌医啊!”吴执眼神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是阳痿?早泄?还是精子质量低?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男科隐疾不好开口?”


    楚瀚脸色铁青。


    “没事!在自己医院怕丢人,可以去别的医院嘛!还年轻,抓紧治,兴许能治好呢?”他看着楚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快感扭曲地滋生,“我说你个长子,怎么一个劲吵吵让楚淮生孩子,合着自己不行啊?嗨!早说啊,我这人嘴严,不笑话你,真的。”


    “吴执!你简直不可理喻!”楚瀚愤怒地起身。


    “谁不可理喻?!”吴执毫不示弱地吼回去,“都什么年代了!扯完性向跟我在这儿扯孙子!你家是有要匡扶汉室?还是有传国玉玺啊?!”


    楚瀚刹住脚步,恶狠狠地看向吴执,“我妈说,她为什么来医院了吗?”


    吴执无语,声音充满不耐烦:“别再提阿姨了,行吗?”


    楚瀚推了推眼镜,“问你话就答。”


    “说你爷爷病了,在这里疗养!”吴执快速说出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能爷爷也知道我俩的事儿了吧?”


    “那没有。”楚瀚面色毫无波澜,“知道的话,估计直接就气死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吴执的心脏,他沉默地把轮椅推回去,“那是什么病?”


    “被我爸气病的。”


    “叔叔气爷爷?”吴执拧紧眉头,“50多岁的老头给70多岁的老头气病了?楚大夫,您家这家风……”


    楚瀚扯了扯嘴角:“没错,也不咋地哈。”


    “别阴阳怪气了!”吴执烦躁地打断他,“要说赶紧说!”


    楚瀚的目光落在吴执脸上:“我爸是书法爱好者,你知道吧?”


    “知道啊。”吴执的声音有点发飘。


    “经常有人对我爸投其所好,但我爸从来都不收。可是巧了,过年的时候,我爸收到一幅蒲闻松的《行书七言联》,喜欢得不得了。”


    吴执的心猛地一坠。


    “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人举报我爸巨额资产来源不明,纪委到我家里一查,发现那副《行书七言联》价值千万。”


    轰隆!


    吴执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纪委介入调查,核对了来源和拍卖纪录,那副字在去年嘉盛秋拍,拍出了一千一百万的天价,现在东西就在我爸手里。”楚瀚笑得极其苦涩,“但我爸坚称坚称这个作品不可能是真的,但是事实就摆在那里。”


    “然后呢?”吴执眼中一点光亮都没有,只有死灰般的空洞。


    “这些事儿我都不知道,我是回来之后才听说的,最后的处理决定是:我爸被处以严重警告、撤销行政职务的处分,降为普通科员。”楚瀚长呼一口气,“上个月,他已经办理提前退休了。”


    吴执像是石像一样呆坐在轮椅上。


    “然后有一天,不知道哪个碎嘴的,把我爸这事儿捅到了我爷爷那儿。快九十的老爷子,一辈子刚正不阿,清名看得比命还重,听完之后,急火攻心,当场就……犯病晕过去了。”


    吴执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巨大的恐慌和负罪感瞬间将他淹没。


    字是他送的,怎么会这样?


    他害了楚淮的父亲?


    毁了楚淮父亲的清廉和仕途?


    还间接气倒了楚淮的爷爷?!


    吴执感觉世界彻底崩塌了。


    楚瀚望着吴执如遭雷击、面无人色的样子,语气反而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平静,“这件事儿现在是我家的禁忌,没人敢提,但每个人心里都像压着一座山。我爸……清正廉洁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背了个‘巨额资产来源不明’的污名。”


    “后来有一天,楚淮把我和我爸我妈,都叫到了屋里。他站在我们面前,什么都没说,‘哐当’一声,直接给我们跪下了。”


    吴执瞳孔剧烈收缩。


    楚瀚看着吴执,眼神复杂难言:“他说那字,是你给他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为拍卖会的真迹。我看着我爸妈的反应,才明白他们知道是你送的字儿,合着全家就我不知道。”楚瀚苦涩地笑了一下。


    吴执整个后背全被浸湿,冷风吹过,身体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楚淮发誓,自己一定会调查清楚,给他一些时间。”楚瀚摘掉眼镜,擦了擦鼻子上的汗,“可事已至此,真相究竟是什么,还重要吗?我爸本来还能再往上爬一爬的,现在一撸到底,被迫退休,调查明白还能改变什么吗?谁还在乎啊?”


    吴执感觉自己像个被彻底抽空的空壳人,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消失了,“你们还有多少事儿,没跟我说?”


    “我这儿……是没有了。”楚瀚的声音也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吴老师。”他看着吴执,“你这人太绝了,沾着你的,都没有好。算我求你,放过我家吧,行吗?”


    放过……他家?


    吴执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消失。


    所有的辩解、不甘、痛苦、爱恋……都在这一刻化为灰烬。


    他看着地面,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158章 市局


    吴执拄着单拐步入市局大门, 说明来意后,便被引导着去了彭队的办公室。


    “叩、叩、叩。”


    轻敲几下门后,吴执摁动冰凉的门把手,推开了办公室紧闭着的大门。


    门开的瞬间, 大片明媚得有些刺目的阳光涌入眼帘, 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然而,吴执刚走了一步, 拄着拐杖的手指猛地收紧, 愣在了原地。


    彭光复和楚淮僵立在办公室中央,正齐刷刷地扭头看着门口的吴执。


    俩人面膛充血,脖颈上的青筋虬结凸起, 俨然是在争吵。


    吴执承受了两秒那重逾千钧的视线,随后, 他没有任何犹豫, 后退一步, 用力将那扇门重新合拢。


    门板隔绝了室内灼人的视线和无声的硝,吴执背靠着沁凉的墙壁, 抬头看着走廊那昏暗的壁灯。


    仅仅几秒后,那扇门板骤然被一股蛮力从里面拉开!门扇带起的疾风猛地撩起了吴执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


    彭队的身影堵在门口, 脸色依旧残留着未褪尽的赤红, 眼神复杂地扫过他和他倚着的拐杖, “进来吧。”


    吴执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拄着拐,重新挪了进去。


    办公室不大, 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烟草的气息。


    楚淮坐在靠墙的一张单人沙发里,双臂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吴执。


    吴执停在门边空旷处, 没有坐过去。


    彭光复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杯水,随后指着巨大的三人沙发说:“坐啊,小吴。”


    吴执尽量步履正常地走过去,坐在了离楚淮位置最远的地方。


    彭光复把水递给吴执,“这么快就想好了?小吴?”


    吴执垂下眼,看着杯中水纹细小的晃动,点点头,“想好了,我同意。”


    彭光复脸上肌肉一松,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尚未成形……


    “同意?!”一声惊雷在单人沙发炸开。


    楚淮猛地拍了下面前的茶几,眼神带着怒火,“你同意什么?”


    吴执一脸无语地看着楚淮,随后又看向彭光复。


    楚淮手指着吴执的方向,目光却死死看着彭光复的脸,满目愤怒和难以置信,“彭队,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他!他撒谎成性!无组织无纪律!想一出是一出!从来都不听指挥!你都忘了吗?!”楚淮目光狠狠剜过吴执的右腿和那根拐杖,“现在腿也废了!瘸着一条腿,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彭队,你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个人……楚淮极其嫌恶地摆了摆手。


    吴执看着楚淮,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杯中的水因为手的颤抖而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那张因愤怒而陌生的脸上移开,转向彭队,“彭队……能让他出去吗?”


    “不能!”这句话一下踩到了楚淮的尾巴,楚淮手掌“砰”地一声重重拍在彭队的茶几上。


    楚淮不再看彭队,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怒气,死死钉着吴执的脸。


    彭光复夹在这两个如同斗鸡般剑拔弩张的年轻人中间,头疼欲裂,他伸手搓了搓疲惫不堪的脸颊,声音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你说你俩原来好得跟要穿一个裤子似的,现在怎么闹成这样了?”


    “都是我的错。”吴执小声开口道,“彭队,不是咱俩谈吗?能不能让他出去啊?”


    楚淮嗤笑一声,靠在沙发靠背上,一副主人翁的姿态翘起二郎腿。


    彭光复长长叹了口气,有些为难道:“那可能是不行……”


    吴执呆愣愣地看着彭光复。


    “唉……小吴啊,这事儿……恐怕还真离不开楚淮,这事儿其实是事务局主导的。”


    事务局主导?


    这个信息像一记闷棍砸在吴执头上。


    他想象着未来可能被迫与楚淮产生的任何交集——那张愤怒的脸,那些讽刺的言语,那无处不在的冰冷视线……


    仅仅是想象,一股深深的恐惧就侵袭了吴执。


    吴执垂着眼,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再抬眼时,他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看着彭光复,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稳,“我知道了,彭队。你说吧。”


    彭光复一秒都没有犹豫,看着吴执的眼睛,“小吴,‘领袖计划’,你知道吗?”


    “领袖计划”,真是熟悉又陌生的词。


    吴执不受控制地又看了楚淮一眼,随即不出意外地又被刺了个透心凉。


    “知道。”吴执说。


    彭光复显得有些意外,眉头微挑,“嗯?你怎么知道的?”


    “年初,我昏迷之前,看过这个计划。”


    “在哪儿看的?”彭光复问。


    吴执的目光再次飘向楚淮,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平静嘲弄,清晰地吐出答案:“在我殉情对象娘家的保险柜里看的。”


    “嘭——!!!”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楚淮像是被点燃了引信的炸弹,猛地一脚踹在茶几腿上!茶几剧烈摇晃,上面一个圆形的茶叶罐瞬间翻滚倾倒,盖子飞脱,碧绿的茶叶撒了一桌一地,“吴执!你什么态度!!”


    这次连彭光复也怒了!他猛地转头,铜铃般的眼睛瞪向楚淮,“小楚!你干什么呢!你再这样,真给我滚出去!”


    楚淮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恶狠狠地指着吴执,“彭队,你听没听见他说话!满嘴喷粪!”


    “彭队,我还是想说,我拒绝跟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交流。”吴执平静开口。


    楚淮闻言,作势就要从沙发里弹起来,却被彭光复指着鼻子厉声勒令:“坐下!给我坐回去!!”


    彭光复枪林弹雨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人,没想到,现在被这两个年轻人搞得血压飙升。


    他伸出双手,制止两边,“都是成年人,你俩能不能成熟一点。”


    “彭队,他要一直是这副疯狗样子,那我干不了!”吴执说。


    “干不了就滚,谁他妈求着你干了!”楚淮寸步不让。


    吴执猛地喘息起来,他一把抓起身边的拐杖,撑着扶手,挣扎着就要强行站起来离开!


    “够了!”彭光复忍无可忍,怒吼道。


    吴执一个没稳,屁股刚从沙发上抬起来,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彭光复怒不可遏地指了指楚淮,又指了指吴执,“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但凡再给我说一句屁话!我就让武警拉出去,给你俩枪毙。”


    “噗——”吴执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随即又紧抿双唇。


    吴执觉得是真有意思的,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期待。


    不过,那荒谬的笑意如同昙花一现,理智迅速回笼,他收敛了所有表情,一脸认真的看向彭光复,“彭队,您继续说。”


    “妈的!我说到哪儿了?”彭光复暴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让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胡搅搅,都给我搅和忘了。”


    “领袖计划。”吴执平静地提示道,像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对,‘领袖计划’,现在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有人要在白明朗校长‘百年树人’活动上搞事情。”


    吴执皱了皱眉,“搞什么事情?”


    彭光复摊了摊手,“具体情况还不知道,但是现在乐岛传媒的‘领袖计划’我们已经知悉,一是通过结交了社会各行各业的意见领袖,在关键时刻发声,二就是乐岛传媒有一个影响力系统,通过综合排名,要选拔出一个发言人,在‘百年树人’活动上发言。”


    吴执听得云里雾的的,“来源可靠吗?怎么知道的?”


    彭光复和楚淮对视一眼,“来源可靠,但怎么获知的,暂时保密。”


    吴执挑了挑眉,“那……需要我……做什么啊?”


    “需要你签约乐岛传媒,成为他们旗下的网红,通过我们这边的运作,扩大你的影响力,最终成为‘百年树人’活动的发言人。”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吴执感觉自己受到了外星指令。


    “什……什么?”吴执问。


    彭光复点点头,“你没听错。”


    吴执的目光投向楚淮,楚淮依旧坐在那里,冷冷地回视着他。


    “不是……彭队。”吴执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您看看我,看我哪儿……像个网红啊?比我好看、年轻、能蹦能跳的小姑娘小伙儿一抓一大把!”他拍了拍自己右腿厚重的石膏,“更别说,我现在还是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瘸子!你们……不觉得荒谬吗?”


    “我也觉得他不行。”楚淮附和道。


    彭光复瞪了一眼楚淮,转向吴执,“小吴,你听我说,如果单纯就是要扶植一个网红,那有很多人选,但是这是个任务,两个月!白明朗的寿诞就在眼前!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在极端时间内迅速上位、打入核心、有能力洞悉阴谋、并且绝对可靠的人!”


    吴执把胳膊搭在沙发背上,“哟,我这么优秀吗?”


    “上次在病房,我已经和你说了,咱们接触了几次,你的反应能力、知识储备、应变头脑,甚至骨子里的那股机灵劲儿和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情,都是我见过最顶尖的!可以说在这个特殊情境下,无人能及!”彭光复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吴执,“而且你别忘了,你自带巨大的话题热度!无论是去年轰动全国的‘射箭救人’,还是这次的奇迹苏醒,你都有着远超他人的天然流量!”


    吴执懒懒地把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身体后靠,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自嘲看向彭光复,“彭队,这话我爱听,咱们怎么早没认识啊。”


    旁边的楚淮毫不意外地又发出了充满讥讽的嗤笑声。


    吴执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回彭光复,继续追问:“好,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这张脸、这条腿,真能蒙混过关,顺利签约他们公司了。然后呢?他们要包装我,我发啥啊?您这边有专业团队给我写剧本、编段子、打造人设吗?”


    彭光复沉默了。


    楚淮也没再发声。


    吴执懂了。


    什么都没有,自求多福。


    “能拍擦边视频吗?”吴执真诚发问。


    “……不能。”彭光复清了清嗓子,“小吴,咱们这是个严肃的事儿,不能搞那些。”


    “那彭队,你告诉我,什么正经内容能让我快速上位?”


    彭光复张了张嘴,“是……是这样……小吴,虽然内容方面,我们这边提供不了什么,但是关于节目包装,你这边放心,我们已经跟电视台的郑郁可打好招呼了,你的节目一但上线,各党报、电视台、官媒、大V什么的,都会帮你引流、转发,楚淮事务局这边,也会给你提供最大的便利。”


    吴执不是很乐意地看了楚淮一眼,楚淮当然也没给他好脸色。


    “可以这么说,小吴,只要你内容别太偏,我们拱也会给你拱上去”


    “我懂了。”吴执点点头,“自己撰稿,两个月时间,混成顶流,成为‘百年树人’活动的发言人。”吴执抬头看着对面的俩人,“说实话,短剧都没你们敢想。”


    “我知道时间紧,任务重,但是小吴,以你的能力,肯定是没问题的。”彭光复走过来拍拍吴执的肩膀。


    吴执冷笑一下,“先不用画饼,彭队,这件事跟鲁院长有什么关系?”


    彭光复又看了楚淮一眼,楚淮微微点了点头,彭光复开口道:“‘百年树人’活动鲁院长是负责人,我们怀疑他的去世,和这场活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彭光复顿了顿,“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怀疑,目前没有证据。”


    吴执垂下眼帘,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举起了手。


    “小吴,你说。”彭光复说。


    “有钱吗?”吴执问。


    此话一出,一下把对面俩人弄愣了。


    吴执没理他们的表情,端起水杯闲适地喝了口水,“实不相瞒,彭队,我最近手头不宽裕,在外面欠了200多万的饥荒。”


    “……”


    “……”


    “政府部门也不能让人打白工是不是?何况是这么危险的一个任务。”吴执慢悠悠地抬起眼眸看向楚淮。


    楚淮咬着牙看着吴执,吴执挑衅般的挑了挑眉。


    “有的有的,虽然不会很多,但肯定会有的。”彭光复说。


    吴执笑了一下,点点头。


    “小吴,那咱们就说定了,是吧?”彭光复看着吴执,想要一个认真的承诺。


    吴执皱起眉头,“还没有,我还在考虑。”


    “没关系,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要求,能办的,这边都会给你办到。”


    吴执歪着身子,用胳膊撑着脑袋,想了片刻,忽然直起了身子,“彭队,还真有一个。”


    “你说。”


    吴执慢悠悠举起一根手指,指向楚淮,“让他,撤销对魏哲远的所有指控,要不一切免谈。”


    第159章 傀儡


    “不行!”楚淮怒吼。


    吴执轻轻叹了口气, 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拄着拐杖,缓慢地站了起来, “那就……另请高明吧。”


    说罢, 吴执就往门口走去。


    彭光复脸色一变,箭步上前, “等等!小吴!”


    吴执转头看着彭光复, 一脸坦然,“彭队,我就这一个条件, 可以,咱们就往下谈。”吴执略带轻蔑地瞥了一眼楚淮, “但是, 楚主任要还是这样的态度的话, 那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等会等会,小吴, 你刚才说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彭光复看向楚淮, “小楚, 你说。”


    “有一个科技公司的黑客, 入侵事务局的银河系统,被我发现之后抓了起来,我做的有问题吗?”楚淮梗着脖子看向吴执。


    “我都说了, 是我干的,你一直关着老魏算什么?要抓你抓我,把老魏放了。”


    楚淮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你以为我不抓你啊!”


    “行了——!”彭光复猛地提高了嗓门,他强行挡在两人中间,“今天碰着你俩,我真是倒了血霉了!”他焦躁地上下摸索着口袋,“我他妈的降压药呢?!”


    趁着彭光复去抽屉里找药的间隙,楚淮一步逼近吴执。


    两人的距离瞬间缩至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灼热气息。


    “吴执,你真是没有良心。”楚淮恶狠狠地说道。


    吴执笑了,他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这么大的帽子又是哪儿来的啊?”


    “都告诉你了,这件事儿或许跟鲁叔有关系,你却在这儿谈条件?”楚淮眯着眼睛看着吴执。


    吴执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左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迟疑道:“楚主任,我有点没搞明白,你到底是想让我参加……还是不想让我参加?”


    “你俩给我离远点!!!”彭光复好不容易把药片塞进嘴里,刚囫囵咽下,抬头一看,俩人都快贴上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楚淮微仰着脸,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彭光复赶紧再一次快步走到俩人中间,他问楚淮:“小楚,你抓人有证据吗?”


    “他没有。”吴执大声道。


    “我怎么没有!”楚淮慢一拍道。


    彭光复气得想要摔东西,他指了指吴执,又指了指楚淮,“我问谁,谁说话,另一个人不要开口,能听明白吗?”


    楚淮微微点了下头,吴执则大声发出一句“Yes,Sir。”


    彭光复低声对楚淮说,“有证据就该怎么办怎么办,没证据就赶紧把人放了,现在特殊时期,你别再因为这个事情背个处分。再说了,现在孰轻孰重你拎不清吗?”


    楚淮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彭队,彭光复暗暗给楚淮使了个眼神。


    “我可看见你俩叽咕眼睛了啊!”吴执在旁边吵吵道。


    楚淮恶狠狠地看向吴执。


    吴执抬手捋了捋头发,“我知道我重,打电话,放人吧,楚主任。”


    楚淮的脸涨得通红,他猛地掏出手机,用力戳着屏幕,力道像是要把屏幕摁碎。


    就在楚淮咬着牙打电话下令放人的时候,吴执并未闲着。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彭光复的办公桌前,动作自然地抽出纸笔,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放下笔的时候,楚淮那边也打好了电话。


    吴执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朝着楚淮勾了勾手指,他慢条斯理地将纸撕下,指尖摁着,推到楚淮面前。


    “再劳烦楚主任。”吴执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轻快的笑意,“帮我签字,摁个手印。”


    楚淮带着满腔怒火低头看去,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


    “楚淮保证,对涉及清暑殿的‘非法入侵系统案’,永不追究魏哲远的法律责任,立此为据。”


    “吴执!!!你别欺人太甚!!!”楚淮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没一式三份,就算给你面子了。”吴执捡起笔精准的扔到楚淮面前,“楚主任,快签吧。”


    楚淮签完屈辱条款,“啪嗒”一声把笔摔在桌子上,他猛地转向彭队,带着滔天的怒火:“彭队!你听听!你看看!这就是你看好的人!道德败坏!劣迹斑斑!满嘴跑火车,没一句真话!找他执行任务?你就等着出事吧你!”


    彭光复此时真是有点后悔了,他觉得好累,比出一天任务还累,这是两个活祖宗。


    吴执嗤笑一声,把纸条叠起来踹进裤兜,“都到了这时候了,楚主任,您对我怎么还是这么不放心呢?虽然我办事方法有待考究,但是‘大局观’我一直都是有的。”吴执语调慵懒,“况且,据我所知,除了我,你们好像也指望不上别人了吧?”


    此话一出,楚淮和彭光复都愣了一下。


    吴执像是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最近半年以来,事务局牵头或参与的重大舆情监控和线下联动任务,一共执行了38次。”


    楚淮瞳孔猛地一缩。


    “与其他部门联合行动14次。”


    又一个精准数字。


    “每一个,你们的核心决策依据,都是银河系统分析出来的吧?人是死的啊?全都依靠机器?”吴执停顿了一下,嘴角那抹嘲讽显露无疑,“银河系统预测的事态发展和最终实际走向的吻合度,高达百分之多少来着?”他故作思考状,然后轻轻一拍额头,“哦,想起来了,千分之四。那个四里,还有我做的一点微小贡献,就是拖拉机厂抓捕孙启明那次。”他目光转向楚淮,“我要没记错,我出事之前,楚主任就在查事务局查内鬼……半年过去了,居然能:毫!无!进!展!”


    办公室死寂一片。


    彭光复看向楚淮,“小吴说的……是真的?”


    楚淮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当然是真的。”吴执轻笑一声,“好心帮你们检查系统,还他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楚淮眼睛又瞪成了正圆。


    吴执轻挑着眉,眼角上扬,又笑了一声,“求人办事就拿出个好态度来,真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找我啊?只有我参与的事件,银河系统分析不出来,分析出来也是千差万别!内鬼只能说是一个方面,剩下一点儿都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啊?楚主任。”


    楚淮看着眼前的吴执,犀利、刻薄、洞察一切,带着一种毁灭式的攻击性。


    巨大的陌生感和冲击让他一时忘了愤怒,只剩下茫然和……一丝恐惧?


    “还把老鲁搬出来说事,你他妈跟劫匪学的谈判技巧啊?!”吴执凝视着楚淮,完全是一个上位者的姿态,“楚淮,我告诉你,原来是顾及你的自尊心和面子,我不愿意多说,我想着时间还够,愣头青终有一天会成长起来的……”他顿了顿,“但我发现我看错了!你就是个蠢货!眼瞎心也瞎!”


    “砰——!”楚淮狠拍了一下桌面,不管不顾地就朝吴执扑了过去!


    彭光复瞠目欲裂!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抱住暴走的楚淮,“小吴!别说了!!!”


    楚淮嘶吼着往前冲,“放手!彭队你放开我!”胳膊疯狂抓挠着,但始终是碰不到吴执。


    吴执扬起下巴,往前凑了凑,脸部似乎能感受到楚淮指尖传出的愤怒气焰,“楚主任,看清楚点。”吴执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可是未来顶流网红的脸哟!你可要想清楚哟!”


    “吴执!你别说了!赶紧给我出去!”彭光复怒喝道。


    楚淮被拦着,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


    “楚主任,三十多岁的人了,你这脾气真该改改,从小是吃炮仗长大的吗?”吴执看着楚淮被死死制住的模样,语气放缓,“熊就要有个熊样,能力不行,脾气还跟个倔驴似的,什么毛病。”他甩了甩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带上了一丝慈悲,“专业的事儿,就交给专业的人,放心吧,你的强来了……”


    “出去!”彭光复阻着楚淮,对吴执怒斥道。


    吴执抬起手中的拐杖,在地板上清脆地敲了两下,“行,折腾一上午了,我也累了,那就先走了啊。”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向门口,拉开彭队办公室的门,他顿住了。


    几秒过后,吴执人没动,有将门轻轻合上。


    他转过头来,面带微笑,又坐到了沙发上,“那个……我再说两句啊。”


    楚淮顶着彭光复,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自从醒了之后,脑子不好,总忘事,这样,我捋一捋,哪儿说的不对,你们也提点我一下,好不好?”


    彭光复拉着楚淮退了几步,不知道吴执又要搞什么名堂。


    “几周前,收藏界新贵郭振兴,在春岚艺术馆搞了个海外回流古董展。声称展出的每一件‘国宝’,都是他自掏腰包,从世界各地‘赎’回来的。”吴执微眯着眼,“镁光灯下,郭先生对着镜头,深情款款地讲述每一件古物漂泊异乡的辛酸史,尤其是讲到几幅字画,被他从塞国艰难带回家时,更是情难自抑。一场展览,就在这‘温馨动容’的眼泪和掌声里,圆满落幕了。”


    楚淮和彭光复都愣住了,这个海外回流古董展,正是整个事件的开端。


    “活动结束后,这件事在网上还是热议不断,这时候有网友提出疑问,为何那些字画几经辗转,流落塞国,却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这时候,有个深藏不露的历史博主爆料称:那些字画之所以保存完好,根本不是战争时期被塞国人抢走的!而是“有人主动献宝给了塞国!‘哗啦啦’!一声惊雷!”吴执颤抖着双手,眼中带着一种疯狂,“震惊四座啊朋友们!‘叛徒’!‘卖国贼’!全网沸腾,人人化身正义斗士,势要将那贼人扒出来。经过网友们的日夜奋战,还真是不负众望,他们扒出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赫然是我们那位备受敬仰的民族英雄和教育家白明朗先生,给当年塞国政治部主任展示卷轴,笑得谄媚的样子!”


    楚淮和彭光复彻底僵住,这件事已经下了口径,全网压下,吴执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大概不清楚。”吴执轻笑一声,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像我们风华出来的学生老师,入学入职的第一课就是校史。白明朗如何回国创校,经历千难万险,招收了第一批学生,如何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身后如何累及恩人一家惨遭塞国报复屠戮……”他抬起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刻骨铭心!誓不能忘!”


    楚淮和彭光复惊诧地看着吴执。


    吴执呼了口气,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已消失殆尽,“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带节奏,说简单点,是想毁了白明朗的百年诞辰纪念活动,说深远点,是想篡改历史,在我们民族记忆深处埋下分裂的祸根!”他顿了顿,“单纯无知的学生热血上头,最容易被煽动,风华大学此时,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骚动。为了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正义小联盟’应运而生,不好意思啊,这名是我自己起的,你们应该不叫这名。”


    “……”


    “……”


    “事务局联合市局,鉴于你刚才提了我学长,那应该还有电视台,你们‘正义小联盟’多方位布局,想要防止更恶劣的事情发生,而其中关键一环,就是选个‘傀儡’当活动发言人,一旦活动出了不可控的乱子,这个‘傀儡发言人’就能成为关键的‘后手’……而这个‘后手’,最后定到了我。”


    吴执抬起眼,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不得不说你们很有眼光,当‘傀儡’,我是专业的。”


    “……”


    “……”


    吴执把手指放到嘴唇上面,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事情应该就是这样吧,各位还有没有补充的了?”


    “……”


    “……”


    “那行,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第160章 猪


    病房门虚掩着, 吴执停在门外,透过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向内望去。


    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端坐在轮椅里,背影朝着他,正凝望着窗外。


    吴执抬起手, 指关节在门板上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吴执推开门, 轮椅上的身影迟缓地转了过来。


    仿佛一道闷雷狠狠砸在胸口,吴执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


    太像了, 吴执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后的楚淮。


    那眉眼的起伏,鼻梁的弧度,甚至连转过头时的迟疑……都楚淮如出一辙!


    “孩子, 怎么了?”楚淮爷爷看着吴执脸上的泪痕,露出不解和关切。


    吴执慌忙低下头, 拿手背胡乱抹了把脸, 可是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还是泄露了心底瞬间的崩塌。


    “爷爷, 您好。”吴执的声音带着竭力压抑后的平静,但还是有些哽咽, “我是楚淮的朋友,听说您住院, 来看看您。”


    爷爷笑了笑, 眼神里是温和的陌生, “谢谢你啊,孩子,有心了, 快坐。”


    吴执脚步有些拖沓地蹭过去,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僵硬。


    爷爷的目光落在他倚在腿边的拐杖上, “孩子,你这腿是伤着了?”


    吴执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嗯,打球……不小心摔的。”


    “哎呀。”爷爷蹙起眉头,语调带着长辈的叮咛,“年轻人也得当心身体啊。”


    吴执点点头,目光垂落,落在自己手腕那串珠子上。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将它褪下,然后,站起身,将那珠子套回爷爷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腕上。


    “这……”爷爷愣住了,混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怎么在你这里?”


    吴执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却显得有些生硬,“小淮和他女朋友,丢三落四惯了,落在我那儿了。这不,正好给您送回来了。”


    “难为你想着,孩子。”爷爷摩挲着那串珠子。


    吴执深深看了爷爷一眼,“爷爷,您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推开,宫熠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


    “小熠,快过来!”爷爷一见她,脸上立刻绽开欣喜的笑容。


    “爷爷。”宫熠应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吴执,“吴执?”


    吴执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尴尬、冰冷、让人无所适从,“你……你认识我?”


    “认识啊。”


    “哦……”吴执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想立刻消失,“我……就是……来看眼爷爷,马上就走。”


    “哎,别急着走啊,”宫熠靠近一步,“小淮刚说了快到了,等会儿呗,中午咱们一起吃个饭?”


    这善意而熟稔的邀请,对吴执而言却如同凌迟酷刑,他心脏猛地一缩,慌乱地挪向门口,“不,不,不……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就在吴执慌乱地想要侧身离开的瞬间,宫熠正拧开保温饭盒,她无意识地抬手捋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吴执瞬间看见了她那只白皙纤细的无名指上,那颗闪耀夺目的硕大钻戒。


    吴执几乎是踉跄着夺门而出。


    医院大门外的喧嚣裹挟着热浪与尘埃扑面而来,吴执站在医院旁边的巷子里,眼神空茫。


    半晌后,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旁边的便利店里,逛了一圈后,走向收银柜台,“老板,来盒烟。”


    老板正在玩游戏,他视线紧盯着电脑显示器,微微抬起脸,“什么烟?”


    “随便。”吴执说。


    “啊?”老板终于在游戏的间隙,飞速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眼神涣散的顾客,“要什么价位的啊?”


    “那个白的吧。”吴执随手一指老板身后香烟墙中的一款。


    “五十。”老板斜睨一眼,把烟扔给吴执。


    “有火柴吗?”


    “没有。”老板微微蹙眉。


    “那再来个火吧。”


    扫码,付钱,吴执抓起那盒白色的烟和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走出了便利店。


    医院门口喧闹依旧,他靠在灯柱上,抖索着撕开烟盒的塑料包装膜,抽出一支烟。


    手指像是肌无力,嘴唇也在哆嗦,试了两三次,香烟才勉强被他叼在唇间,手指冰冷僵硬,笨拙地扣动了打火机的滑轮。


    三四次徒劳的按压后,橘红色的火苗才终于挣扎着跳跃出来,点燃了烟的前端。


    吴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猛然灌入喉咙,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立刻又被逼了出来。


    肺部的灼烧感短暂地压过了心头的异样,带来一种麻木的解脱感。


    吴执闭上眼,又狠狠吸了一口,让那苦涩的烟雾在胸腔里弥漫、盘旋、窒息……


    三根烟过后,吴执直起身子,准备离开,迎面走过来一堆母女。


    “你是猪啊!怎么那么笨啊!他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啊?!”母亲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正在一边推搡,一边对着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腼腆小女孩厉声咆哮。


    小女孩背对着吴执,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只有瘦弱的肩膀在压抑地、一耸一耸地抽动。


    那对母女渐渐走远,吴执又抽出一根烟,衔在嘴里,掏出打火机的瞬间,他忽然笑了一下。


    点燃烟,吴执仰起头,将一口浑浊的烟雾吐向天空。


    看着那缕丝丝飘散的烟,吴执喃喃道:“你是猪啊!怎么那么笨啊!他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啊……”


    声音轻飘飘的,消散在风中。


    午后的咖啡馆里,清凉的空气裹着咖啡的香气。


    吴执独自坐在窗边角落的阴影里,桌上放了一杯拉花精致的馥芮白。


    他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久久失神。


    良久。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从街上狂奔进咖啡馆。


    吴执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算不上笑容。


    “执哥!”人影炮弹般冲到桌边,带起一阵微风。


    来人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吴执维持着那点微末的笑意,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空椅子。


    肖也一把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却像焊在了吴执脸上,嘴唇张了张,“太神了!执哥!你居然……真的醒了!”


    “还有未尽之事,命不该绝。”吴执的声音平静无波。


    肖也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表情夸张:“对对对!那是,执哥,你找我……”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又带着点试探。


    “有事儿找你帮忙,”吴执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向肖也,“想让你帮我查个人。”


    吴执话音刚落,肖也表情瞬间凝固。


    前一秒还沉浸在重逢激动里的肖也,身体猛地向后弹开,眼神中满是警惕,“不是吧,执哥?”


    吴执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随即,点了点头。


    肖也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咖啡馆的轻音乐,他神经质地环顾了整个咖啡馆,他身体前倾,压低的声音对吴执说:“你不能是钓鱼呢吧?执哥?我可知道你现在在事务局!我……我我我……我可早就不干了。”


    吴执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肖也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执哥,早就从良了!那些违法乱纪的事儿再也没干过。”


    对面依旧沉默,吴执的指尖,沿着咖啡杯温热的杯壁,极其缓慢地画着圈,眼神却锁定在肖也脸上。


    “真的改过自新了!我现在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你……你不能害我啊!”肖也面露哀求,“再说,我现在公司管得严,接私活,逮住就开除!”


    吴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肖也的心理防线在对方绝对的静默里濒临崩溃,他猛地凑近,嘴唇翕动飞快,“执哥!现在严查呢!你不知道吗?!‘开盒’?那是高压线!红线!沾都不能沾!要进局子的!你想害死我啊?!”


    哀求、恐惧、推脱……所有情绪在吴执绝对的静默里撞得粉碎。


    肖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肩膀垮塌下去,他烦躁地扯卫衣的领口,手指插进乱发里狠狠抓挠了几下,“最后一次!执哥,这绝对就是最后一次!”他死死盯着吴执的眼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吴执终于有了回应,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肖也如蒙大赦,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里,又诡异地透出一丝压抑的兴奋,他掏出手机,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说吧,查谁?姓名?身份证号?最好有照片……”


    “不用,什么都不用。”吴执说。


    肖也的手指顿住,他疑惑地看向吴执,“那我怎么查?”


    “你认识。”吴执端起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小口。


    “谁啊?”肖也眉头拧成了疙瘩,脑子里飞速过滤着可能的目标。


    咖啡馆窗外,午后炙热的阳光被行道树的枝叶割碎,投射在吴执的脸上。


    吴执看着肖也,又像是透过肖也,看向一片遥远而虚无的所在。


    半晌。


    一个意想不到的字,清晰而平静地从吴执口中吐出:


    “我。”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