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苏醒
手术室内, 一排排无影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一群春岚大学医学院的本科学生,站在稍高些的观摩台边缘护栏前,要观摩一场复杂的器官移植手术。
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 只露出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
何枫竖着麻花辫, 站在第一排,兴奋得整个人都红光满面。
她旁边站的是一个带着巨大透明框眼镜的女生陆小羽,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你心跳吵到我了。”
何枫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行,“我我我……我控制不住。”
陆小羽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知道你盼了十年了,但你这样也太夸张了, 不知道的, 还以为你要主刀呢。”
何枫眼眶微红, 看着倒气都有点困难了。
陆小羽虽然一脸嫌弃,还是为她顺着后背, “深呼吸,放轻松, 咱偶像好不容易回来, 你可千万别出洋相。”
何枫点了点头, 视线死死钉在下方那空置的主刀位置,声音微颤:“真的已经十年了……”
时间的闸门轰然洞开,何枫的思绪回到十年前的一个夏天。
灼热的阳光透过公交车晃动的车窗,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老式大炸鸡的味道。
何枫和妈妈逛完商场准备回家,正倚靠着公交车下车口的栏杆上,突然, 紧靠着自己的妈妈身体一歪,慢动作一般滑倒在何枫脚边。
前一秒妈妈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课外班的事情,后一秒,妈妈就倒地不起了。
“妈——!”
何枫惊恐地叫了出来,整个车厢的人都慌乱地退开,只留一片空地给这娘俩。
妈妈的脸就飞快地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青紫,嘴巴徒劳地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妈——!!!妈——!!!!”何枫再也控制不住得哭了出来,她摇着妈妈,可是妈妈瞪着双眼,完全说不出话。
这时候,公交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启,很多乘客都跑下了车。
穿着半袖白衬衫的司机从前面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又瘦又高的人。
那个又瘦又高的人,蹲在何枫身边,“小妹妹,你妈妈平时有什么病,你知道吗?”
“不知道。”何枫“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又瘦又高的人给何枫亮出一个小卡片,“小妹妹,你别怕,这是我学生证,我是春岚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我现在想检查一下你妈妈,可以么?”
何枫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可是他的声音清亮沉静,眼神柔和坚定,何枫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得到何枫的允许后,大学生迅速俯身,耳朵贴在母亲胸前听了片刻,又在锁骨下方第二根肋骨的位置用力按压了几下。
“张力性气胸。”那个大学生对司机说,“赶紧叫救护车。”
司机手忙脚乱地找手机打电话,何枫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胸腔里有很多气,压住了你妈妈的心脏和气管,导致你妈妈喘不上气了。”大学生解释道。
“那……”何枫哭得打了个嗝儿,“怎么办啊?”
大学生看了眼手表,“小妹妹,得赶紧救妈妈,如果等救护车来,大概率你妈妈就憋死了。”
何枫哭得不能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学生拉开自己的黑色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笔盒,他抓出盒子里一支中性笔,拧开,抽出几乎没油的笔管,接着,他又从笔盒夹层里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术刀片!
大学生左手捏稳塑料笔管,右手的手术刀片极其精准地切削几下,迅速削掉笔管尾部带油墨残留的部分,同时将管口削出一个锋利的斜面。然后,他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酒精喷壶,对着那笔管喷了几下。
大学生的手在何枫妈妈颈下摸索着,他看了何枫一眼,“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声音仿佛有魔力,何枫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啊——!”车厢里还残留的看热闹的乘客瞬间炸开一片恐惧的尖叫。
何枫吓得要死也没敢睁开双眼。
“呃……嗬……”一声微弱但清晰的、长长的吸气声紧接着响起。
是妈妈的声音!
何枫颤抖着睁开双眼,奇迹发生了,妈妈恢复了呼吸,她脸上那令人窒息的紫色,也逐渐褪了下来。
可,可妈妈的胸前插着截中性笔管!!!
何枫看了一眼,昏了过去。
混沌中,何枫好像听到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事后,何枫在医院醒来,妈妈也已经脱离了危险。
何枫听到医生对妈妈说:“多亏了那个大学生,虽然工具简陋,但他的定位,他的手法都堪称完美。”
从那时候起,风华大学医学院,就成为了何枫的志向。
三年三年又三年,何枫好不容易考到了风华大学的医学院,报道的那天,何枫就学院的荣誉墙上,看到了当年救妈妈的那个大学生。
楚瀚。
名字可真好听。
何枫再次立志要成为楚瀚的学生。
可是,好不容易熬过医学生最初最枯燥的两年,有了临床医学基础的课程,何枫又得到一个惊天噩耗。
楚瀚教授去援藏了,至少一年,还可能是两年……
“喂,回魂了!”陆小羽的手在何枫的眼前用力晃了晃,“来了!”
何枫刚从回忆里抽出来,整个人还有些迷茫,她看向手术室,捐赠者被推了进来。
“好年轻啊。”何枫发出惊叹。
陆小羽缓慢地点点头,“是啊,家属真是不容易啊,坚持了五个月,昨天下午签署的确认放弃生命维持同意书。”
“什么病啊?”
“脑死亡。”陆小羽说。
何枫一下子转头看向陆小羽,严重都是难以置信,“脑死亡,家属坚持了五个月?”
“家里有钱呗。”
何枫没再说话,只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手术室厚重的大门无声滑开,几个身着墨绿色无菌手术服、戴着同色帽子和口罩的身影鱼贯而入。
虽然面孔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但何枫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楚瀚教授!
即使隔着口罩和手术帽,那双露出的眼睛——深邃、明亮,如同寒夜里的星子,锐利而专注——这与何枫记忆中,那个在公交车上帅气救人的身影完美重合。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涌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何枫慌忙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陆小羽见状,毫不留情地捅了她胳膊一下,“你知不至于啊,怎么还哭上了?!”
何枫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只能倔强地摇摇头。
楚瀚径直走到手术台前,高大身影笼罩着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
他微微俯身,仔细检视着捐赠者。
片刻后,楚瀚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开始吧。”
麻醉师上前,熟练地将注射器针头刺入静脉留置针接口,透明的药剂被匀速推入。
“其实我不太理解,脑死亡为什么还要麻醉?怕诈尸?”陆小羽忍不住嘟囔。
“是镇静剂和肌松药,”何枫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点鼻音,“是为了抑制脊髓残留的反射弧,防止术中肌肉无意识收缩影响操作,也能……减轻手术团队的心理压力。”
毕竟,面对一具还没有终结生命、器官尚有活性的躯体,要给人开膛破肚取器官的话,还是挺有压力的。
话音未落,楚瀚的目光扫过全场。
无需言语,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下了所有杂音。
他微微低下头,全体身着绿色手术衣的医护人员,包括观摩区的学生们,都默契地垂首。
几秒钟后,麻醉师向楚瀚点头示意。
手术开始。
楚瀚伸出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器械护士将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稳稳拍入他的掌心。
刀尖,稳稳地抵在捐赠者胸骨下缘正中的皮肤上。
没有一丝犹豫,楚瀚精准而稳定地向下施加压力。
“噗嗤——”
微不可闻的皮肤破裂声,一点鲜红瞬间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
就在这一刹那!
何枫猛地甩了甩头。
“又怎么了?”陆小羽问。
“我……”何枫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的颤抖,“我怎么……感觉他……皱眉了?”
“谁啊?”
“那个捐赠者!”何枫的尾音几乎变了调。
楚瀚的手术刀已经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切口,正要继续深入……
电光火石之间!
一只冰冷、苍白、毫无生气的手,毫无征兆地攥住了楚瀚的手腕。
“唔!”楚瀚猝不及防,一声闷哼卡在喉咙里,瞳孔骤然收缩!
那巨大的握力仿佛铁钳,让他整条手臂瞬间麻痹!手腕剧痛之下,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松——
“嗖!”那把锋利的手术刀脱手而出,划过一道刺目的银光,“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不锈钢柜上!
“啊——!!!!!”
观察室爆发出惊人的尖叫声,手术室也没好到哪儿去,护士们也都吓得叫了出来。
在无数双惊恐到极点的眼神下,那具五个月前就被宣判“脑死亡”的男人,竟然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异常快速的姿态,缓缓地、直挺挺地从手术台上坐了起来!
他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胸下有一道蜿蜒的殷红。
然后,他迟钝地抬起头,混沌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被侵犯的怒气,死死钉在近在咫尺的楚瀚脸上。
吴执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可视线还是异常模糊,他看着对面的楚瀚,“你他妈要噶我腰子?”
轰!
手术室和观察室彻底炸锅!
学生们惊恐地互相推搡着冲向出口,护士们也都吓得手足无措。
楚瀚脸色煞白,纵使手术经验无数,可如今的景象也足以让他失去所有的镇定。
他本能地后退半步,又强迫自己站定,死死盯着那张苍白愤怒的脸。
吴执的视力渐渐恢复,他扫过周围刺眼的白光、冰冷的器械……混乱、眩晕、强烈的虚弱感和药物带来的麻痹感疯狂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猛地一晃,从手术台上踉跄着跳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吴执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他只是凭感觉站着。
他锁定着眼前的人,用尽全身力气撑着身后的床铺,“这是哪儿?!”
“春岚市第一人民医院。”楚瀚说。
“春岚?”吴执极轻地舒了口气,喃喃道:“还在春岚?”
“在。”楚瀚斩钉截铁,同时快速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前手术衣上清晰印着的医院标识。
吴执视线又开始模糊,他努力眯起昏花的眼睛,身体像碰瓷一样,不受控制地前倾,直接趴在了楚瀚身上。
“春岚市……第一……人民……”
还没有念完,吴执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砸向地面。
第142章 资金
勉强地睁开眼皮, 那光线像是带着针,激得吴执又闭上。
再次艰难地掀开,视野里晃动着浑浊的光斑,轮廓模糊地叠在一起。
“哥?哥!”
紧绷又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光影抖动了几下, 终于聚焦成潘桃的脸。
“哥……你真醒了?你认得我吗?哥?”潘桃的手冰凉,死死地握着吴执的手。
“Peach……Pan……”吴执的北撒露琪亚发音中带着一丝沙哑气流。
潘桃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没个正形啊!!”
吴执笑了一下, 打量了一圈病房,只有潘桃一个人,“你楚哥呢?”
潘桃把手拿开, 揉了揉眼睛,“刚走。”
吴执扫了一眼窗外, 墨蓝色的天幕带着一圈橙红边缘, “干什么去了?”
“工作呗。”潘桃垂下眼帘。
“怎么这么晚还工作啊,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病房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
潘桃猛地抬起头, 眉头拧着,瞪着吴执, “就知道楚哥, 楚哥, 我就一点儿分量都没有吗?”
“有,有,可有分量了, 沉甸甸的,我的胖妹妹。”
潘桃瞪了吴执一眼,站起身, 去给吴执拿水。
她这一起身,吴执才咂摸出不对劲。
半袖短裤?
“今天……几月几号啊?”吴执问。
“8月16。”
吴执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五……个月?我……我昏迷了五个月?”
“对啊,都快入秋了,等你养好了,正好可以回双寒掰苞米去了。”潘桃拧开一瓶水递给吴执。
五个月……这流速怎么这么快啊。
“医学奇迹啊,吴老师,你都能上《Nature》了。”
擦了擦嘴边的水,吴执笑了一下,“讲讲吧,桃儿,这五个月,都发生什么新鲜事了?你……”
吴执想问你楚哥有好好的守着我吧,又怕潘桃再次炸毛,生生咽了回去。
“发生了什么?”潘桃念着,苦笑了一下,“发生了好多。”
“那你给哥讲讲吧,要不我就跟社会脱节了。”吴执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我手机呢?我手机哪儿去了?”
“呃……我回去……找找吧。”潘桃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实话,谁也想不到你还能醒。”
吴执举起大拇哥,“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
“不闹了,快说说吧,发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潘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还真有一个。”
吴执看着潘桃脸颊上的红晕,一时有些怔愣。
“我处对象了。”潘桃说。
“哎呀!”吴执一下子裂开了嘴,“谁家好白菜让你给拱了?!”
“吴执!”潘桃瞪着吴执。
“嘿嘿嘿!开玩笑的,谁啊,我认识吗?”吴执笑得合不拢嘴。
“认识。”
吴执更兴奋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猜了个遍,也没猜对。
“别猜了,这几天……你就能见到。”
吴执想抬起胳膊,但是躺了五个月的躯体,哪儿哪儿都不太好使,“这么快就要见面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吴执话音未落,就听到病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冲锋衣、留着硬茬寸头的年轻男人,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来,手机镜头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举起,对准了病床方向。
“你是谁?”潘桃问道。
寸头男一脸亢奋,无视潘桃,冲着镜头嚷:“家人们看啊!这就是创造了生命奇迹的吴先生!脑死亡五个月,原地复活!我是‘生命先锋’主理人,带你们直击现场……”他边说边往前拱。
潘桃的脸色瞬间铁青,她一个箭步抢上前,用身体死死挡住那人的镜头,手臂笔直地指向门外,“出去!立刻!”
潘桃二话不说,掌心猛地抵住寸头男的肩窝,力道之大推得他一个趔趄:“我叫你出去!听不懂是不是?非得动手?”
寸头男稳住身形,晃了晃手机屏幕,带着挑衅:“看清楚!我这儿可开着直播呢!几十万家人看着!你动我一下试试?碰瓷哦!”
“谁给你的胆子进来的?!”潘桃毫不示弱,“私闯病房是违法的!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报警!”
寸头男不甘心地又瞟了眼病床上沉默的吴执,镜头飞快地扫了一下,最终在潘桃要吃人的目光中,悻悻地退了出去。
“哐当!!!”门被潘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反锁的“咔哒”声格外清脆。
她背脊紧贴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好半晌才将那股沸腾的怒气压下去。
“桃儿,过来。”吴执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潘桃皱着眉走回床边,脸上余怒未消,眼眶却有些发红。
“我桃儿真是长大了。”吴执望着她,眼里是真切的欣慰,“现在都能保护哥了。”
潘桃坐在床边,看着吴执苍白的脸,鼻尖一酸:“我能怎么办呀……我也不想长大啊……”她说不下去,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
“不哭不哭,”吴执伸着哆哆嗦嗦不听使唤的手,想去拍拍她,却发现够不着,“哥回来了,回来了,放心吧,以后都有哥。”
潘桃抽了两张纸巾,狠狠擤了下鼻子:“从一大早就没消停过!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打听你的!也不知道他们哪儿弄来的号码!”她把揉成一团的纸巾狠狠丢进垃圾桶,“现在倒好,直接闯到病房里来了!这消息到底谁漏出去的?!”潘桃的声音里满是烦躁。
“嗡——嗡——嗡——”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真想关机算了……”潘桃的抱怨戛然而止,她深吸一口气,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毕恭毕敬地接起电话,“喂,院长。”
潘桃捂着话筒,眼神瞟向吴执,无声地做了个口型:“院长找你。”
“老鲁?”吴执挑眉。
他勾了勾手指,一副大爷模样,示意接线员小潘赶紧过来服务。
潘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对着手机语气却无比恭敬:“院长您稍等,我这就让我哥接电话。”说完,她把手机贴到吴执耳边。
“喂……老鲁啊……”吴执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电话那头明显顿住了,传来一阵吸气声:“你……”
“嘿嘿嘿……”吴执一秒切换回那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语气,“逗你玩呢!想我没啊,老头?”
听筒里传来一声清晰的长吁,鲁院长的声音这才恢复平稳:“你这……鬼门关前走一遭,怎么还……”
“放心,死不了,咱这体格子,抗造着呢!”吴执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戏谑,“怎么?是代表组织来慰问伤员呢?还是……有事儿?”
鲁院长语气变得斟酌:“你现在能见客?没问题?”
“能啊!接客都没问题!”
鲁院长沉默了一瞬,语速放缓:“是有件关于学校的事,想问问你……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春岚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吴执歪头看向潘桃。
“609。”潘桃小声接上。
“住院部609,”吴执对着手机朗声道,“随时恭候鲁院长的大驾!”
挂了电话,吴执看向潘桃,“学校怎么了?老头怎么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潘桃接过手机,眉心拧紧,“学校……最近是有点不太平。”
“嗯?咋的了?”
“这不还有两个多月就是白明朗白校长百年诞辰嘛,学校新建的图书馆要命名为“明朗图书馆”,还要举办校史特展,市里也很重视,一直在大力宣传,春岚电视台还召集当年老照片、老物件什么的。”潘桃说着,眉头越皱越深,“可最近一段时间就有点不对劲了。”
“怎么不对劲了?”
“有点儿……被带节奏的感觉。”潘桃斟酌着用词,“现在什么事儿都要说两句白校长的事儿,网红直播满屏都是什么‘民族脊梁’、‘教育圣徒’什么的,刷到一个,平台就能给你推七八个同款。现在网上都烦了,骂声一片,说咱们搞‘历史绑架’。”
“这不就是信息茧房嘛?你楚哥那边控制一下不就好了吗?”吴执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对了,楚淮呢?怎么还没过来?”
“呃……”潘桃眼神闪烁了一下,突然站起身,“你等等啊,我先出去一趟!”
约莫半小时后,病房门被推开,潘桃引着鲁院长走了进来。
吴执那句即将冲口而出的“老鲁”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不过五个月未见,眼前的鲁院长却像是被硬生生抽走了十年的精气神。眼袋乌沉深重,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原本富态圆润的小肚腩已然消失不见,那件他往日颇为得意、带着几分俏皮的格子背带裤也换成了松垮的米色夹克,整个人笼罩在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之中。
“院长……”吴执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鲁院长点了点头,走到床边,用力地攥住了吴执的手,“你小子可真是福大命大啊。”鲁院长眼眶湿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吴执,你醒过来,是我这几个月听到唯一的好消息了!”
“院长,你坐。”吴执心里沉甸甸的。
潘桃连忙搬过椅子,又递了水过去。
鲁院长摆摆手,目光转向潘桃,脸上露出复杂而为难的神情:“潘桃啊,辛苦你了。你先……先出去一会儿吧,我有点事,要单独跟你哥谈谈。”
潘桃会意地点点头,无声地退出了病房,顺手带上了门。
病房里骤然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吴执苦笑,“啥事儿啊,院长?搞得这么神秘?”
“吴执,”鲁院长深深吸了口气,“你能醒过来,我比啥都开心,真的……但眼下,学校的情况非常紧急!我就开门见山了。”
吴执收敛了轻松的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你说。”
鲁院长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目光死死锁住吴执,“你那时候参与了学校校史的修订,当年建校之初的档案,你是最清楚的几个人之一!我想问你一件事。”
吴执点头。
鲁院长咽了咽口水,“白校长建校的那笔资金……究竟是哪儿来的?”
吴执被问得懵了一下,这不是风华人的常识吗?
他下意识地回答:“风华大学入职第一课就讲得明明白白啊,是白明朗校长变卖了自家经营的纺织厂,倾尽家产换来的启动资金。”
“真的是这样吗?”鲁院长紧追不舍,声音更低。
“是……是啊。”吴执被院长看得有些发毛,茫然地重复着教科书般的答案,“白家……富绅……变卖工厂……筹集巨资……兴办教育……没毛病啊。”
“吴执!”院长打断他,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你再好好想想!民国二十八年!仗都打到最惨烈的时候了!春岚市东边都沦陷了!他白家那个纺织厂,就在沦陷区!被炸成废墟!你告诉我,那时候……谁疯了?会去买那个废厂?”
听着院长粗重的呼吸,吴执脑子一时有些混沌,他眼前真的浮现出硝烟弥漫、断壁残垣的景象……
鲁院长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疲惫到极致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吴执。
病房里的空气沉重得像是要无法呼吸,过了漫长的几秒,院长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对吴执说:“现在外面……都在传,说咱们风华大学,是塞国人出钱建的!”
第143章 殉情
看着病房里不算洁白的天花板, 吴执从来都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
醒来已经一天一宿了,楚淮还是没有露面。
没有手机,没有电视遥控器,甚至都没有劲儿。
吴执瘫在病床上, 百无聊赖。
他疲惫地合上眼, 听到走廊尽头隐约传来模糊的争吵声,屏息凝神, 吴执听了一会儿, 觉得像是潘桃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潘桃的声音明显带着火气。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不进去。”一个男声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吴执觉得有些耳熟,但是没想出来。
“……那是我哥!”潘桃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死里逃生刚醒!你看一眼都不肯?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桃子,”那男声试图压抑, 却压不住那股抵触的硬气, “我不是冲你, 我现在进去。”他顿了顿,“也没法跟他好好说话。何必呢?”
“卢铭!”潘桃的怒吼再次炸开, “那是我哥,无论他干了什么, 他都是我哥!你今天要是不进来看我哥, 那咱俩也没什么处下去的必要了!”
卢铭?!吴执眼皮猛地一颤。
是卢铭!他和潘桃……在一起了?
我得天哪, 这组合真是有些难以想象。
不过,我干什么了?卢铭哪儿来这么大敌意的?
“我在跟你就事论事,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情都提分手?”卢铭也被激怒, 但声音压抑着,“桃子,咱俩就是这段时间认识的, 这几个月……楚淮什么样,你都看在眼里,还用我多说吗?要不是他哥回来了,我都怕他撑不住了!我为什么给他买那个手环?”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怕他哪天想不开死了,我都不知道。现在吴执醒了,我恭喜他,命真硬,但你让我对他和颜悦色,我做不到!我他妈的做不到!”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颅腔里引爆,吴执眼前瞬间被刺眼的白光吞没。
楚淮?
寻死?
“卢铭!!卢铭!!!”
“潘桃!!潘桃!!”
吴执疯狂大喊,可是无人回应。
他掀开被子,不管不顾地扑下床去!
“咣当!”一声响,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震得吴执浑身发麻。
绝望铺天盖地地袭来,吴执使尽浑身力气,扒着床头柜网上够。
“咣当!”一声巨响,铁皮床头柜支撑不住吴执的身体,重重翻到在地上,床头柜上的瓜果滚了满地。
吴执气喘吁吁地够到一个滚落的苹果,
,拖着毫无知觉的下半身,用胳膊肘艰难地向前匍匐挪动。目标——床头柜。汗水瞬间浸透了病号服,每一次挪动都耗尽肺里的空气。他终于够到了柜子上那个孤零零的红苹果,狠狠砸向床上方的呼叫铃!
“嘟嘟嘟——609病房呼叫——609病房呼叫——”急促的警报声一路穿透走廊!
起先是一个护士过来查看,看到屋内的景象后,她又赶紧出去呼叫更多的人。
杂乱的脚步声潮水般涌来,医生护士们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将瘫在地上的吴执抬回床上。
吴执浑身是汗,像个提线木偶,任凭摆布,可视线却死死钉在冷眼观看的那个人的身上——卢铭。
几分钟后,医生检查无碍后,带着护士离去。
门轻轻合上,病房里只剩下三个人,空气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
“卢铭,楚淮到底怎么了?”吴执声音有些颤抖。
卢铭紧皱着眉头,有点错愕地看向潘桃。
潘桃也是一脸惊恐,“哥……你……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吴执点了点头。
潘桃捂住了嘴,看向卢铭,“咱俩……说话声有那么大吗?”
“这次醒了之后,耳朵格外灵敏,可能是老天给加Buff了吧。”吴执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弧度,“赶紧说,楚淮怎么了?我醒了这么久,他都没过来,他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他什么事儿都没有,”卢铭抢在潘桃开口前,硬邦邦地甩出一句,眼神冰冷地扫过吴执,“单纯就是——不想见你。”
“卢铭!”潘桃怒喝。
卢铭无所谓地耸耸肩,“实话还不让人说了?”
吴执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求,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我刚醒,对这五个月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他的目光在潘桃和卢铭脸上逡巡,“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熬,我问潘桃,潘桃也不和我说,我想自己查,却连个手机都没有……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俩行行好,能给我讲讲吗?”
死一样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不用顾及我,直说就行。”吴执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对我而言,无知无觉,没有痛苦,就是睡了一场漫长的觉,所有的罪,都是你们在承受!”吴执顿了顿,“所以,别憋着,说吧。”
潘桃泪水已经决堤,扑簌簌砸落在地板上。
卢铭无声地重重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默默地递过去。
潘桃猛地推开卢铭的手,纸巾包掉在地上,她不管不顾,一屁股重重坐在旁边的空病床上,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带着浓重的鼻音,看着吴执,“那你说吧,你跟那个董露娜到底咋回事?你为什么会……在她房子里出事?”
一听“董露娜”三个字,吴执的心瞬间又掀起滔天巨浪!
妈的!真该当时就打断她的腿再下来!
吴执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回忆到:“出事之前……福满大酒楼那场大规模中毒事件,还记得吧?后来听说抓到了嫌疑人,我就跟你楚哥……去了趟市局,正好看到那嫌疑人指认主谋的画像……”吴执眉头锁得更紧,“结果我一看,那不就是董露娜吗!董露娜是乐岛传媒的大小姐……也是我兼职公司的客户,之前接触过几次……瞒着你楚哥来着,主要是怕他生气。”
吴执舔了舔嘴唇,看向卢铭,卢铭皱着眉,没有什么反应。
吴执叹了一口气,又看向潘桃,“但后来我一看不行了,这货是个疯子,她她居然敢下毒!我当场就跟你楚哥说了。”吴执的声音哽住了,那段激烈的争吵仿佛就在耳边,楚淮眼中受伤和愤怒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回忆,“……然后我俩就谈崩了,崩得彻彻底底,你楚哥拂袖而去。”吴执感受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能怎么办?市局这边要发通缉令了,我给董露娜打电话,想让她自首……结果她让我去她家,说有很重要的东西给我看……”吴执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苦涩和自嘲,“然后……你们应该就知道了?我去了她家……她不仅不自首……她还……放毒……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终于说完,吴执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胸口那团郁结的浊气似乎散开了一点。
然而,当他带着一丝解脱看向潘桃和卢铭时,心却陡然沉了下去。
潘桃的眼神复杂异常,震惊、困惑、质疑……
卢铭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空气再度凝固。
“你俩……”吴执喉咙发干,“你俩……这什么表情?是我落下什么重要情节了吗?”
卢铭下巴微微抬起,那副审视的姿态毫不掩饰:“那照你这么说,”他的语调平板无波,“你跟董露娜…不是那种关系?”
吴执如同被电击,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哪种关系?!”
卢铭的嘴唇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搞破鞋的关系。”
“搞破鞋”……这三个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粗鄙又充满时代烙印的词,此刻砸在吴执耳中,竟然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恍如隔世”感。
“不是!!!”吴执吼出来,声音劈了叉,“我跟楚淮什么关系?!卢铭你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跟董露娜……”吼到一半,他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刹住。
卢铭冰冷的审视,潘桃躲闪的眼神……电光火石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击中了他!
“不对!不对!不对!”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对”,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而变调,“顺序错了!全他妈错了!”
卢铭狐疑地看着吴执。
“这事儿……”吴执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不该我说,你们……你们先告诉我,现在……外面……传的是什么版本?”
卢铭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捋了把头发,他避开吴执灼人的目光,转向潘桃,“桃子,你说吧。”
病房里死寂得可怕,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潘桃垂下眼,声音很轻,“警察……撞开门的时候……看到你和董露娜……两个人……躺在客厅的地上……手……拉着手。”
“滴!滴!滴!滴——!”心电监护仪骤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潘桃那短短几个字,瞬间砸碎了吴执的天灵盖!
手拉手?!
殉情?!
极度荒谬、极度污秽的画面被强行塞进脑海!
那日毒气带来的窒息感和濒死的绝望,连同这莫须有的生动画面,瞬间将他吞没!
吴执的胃部猛地痉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潘桃吓得跳起来,扑到床边,慌乱地给他顺着气:“哥!哥!你怎么样?!医生!!”
“我……没事……”吴执大口喘着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脸色惨白如纸。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在疯狂盘旋:楚淮!楚淮!楚淮!手拉着手跟别人死在一起……我的暴躁小驴……会疯的吧!
警报声在医生的干预下终于平息,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劫后余生的虚弱气息。
吴执攥住潘桃的手腕,“你楚哥呢……?”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你楚哥呢……他也这么想的?他也信了?!”
“呵。”卢铭的冷笑声像冰锥,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那点可怜的希望,“楚淮怎么想的重要吗?现在,全世界都‘认定’你们俩是情深义重、相约殉情的野鸳鸯!”
“放——”吴执的怒吼刚冲出喉咙,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硬生生截断!“咳咳咳咳咳……”他咳得天昏地暗,额头青筋暴起,整张脸涨成骇人的紫红色,仿佛随时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放……咳咳……放屁!咳咳……凭……凭什么?!咳咳咳……就因为我俩躺一块?!”他一边咳,一边从齿缝里挤出质问。
卢铭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冰冷又残忍,“吴老师,就算是家庭小型火灾,警方也需要严谨调查取证,何况您这场闹得满城风雨、牵涉人命的‘大案’呢?”
“什么意思?”吴执咳得声音嘶哑,心沉到了谷底。
卢铭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意思就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应该不容你抵赖。”
“什么证据?!”吴执攥紧了拳头。
卢铭慢条斯理地掰着手指,一项一项给吴执细数:
“第一,”他竖起大拇指,“董露娜的继母提供了董露娜的精神病确诊病历复印件,清清楚楚写着:重度抑郁,伴随边缘人格障碍和间歇性精神失常。正好解释董露娜的疯狂行为。”
“第二,”食指竖起,“赛德制药提供了监控视频,清清楚楚显示董露娜带着一帮人,闯进了他们的秘密生物实验室进行抢劫!为啥一直不报警?因为里面的东西签了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现在好了,福满大酒楼中毒事件一出,赛德制药表示不能再‘沉默’了——董露娜下毒的物质,正是他们实验室失窃的‘制药原材料’!人证物证链完美。”
“第三,”中指竖起,“区医院的一个护士提供了证词。说有一天晚上,你抱着骨折的董露娜去了区医院急诊,并且在旁边悉心照顾、寸步不离。”
听到“区医院”三个字,吴执感觉自己瞬间坠入了万丈冰窟!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片绝望的空白,反复回荡着两个字:完了。
卢铭的冷库宣判还在继续:
“第四,”无名指指竖起,“出事前两天,有很多目击者称,看到你和董露娜共同出席了董露娜继母举办的晚宴。期间,董露娜和她继母发生了激烈争吵,之后,你俩双双愤然离开了别墅。”
“第五。”卢铭停住了,整个手掌悬在半空,他瞥了一眼潘桃,潘桃垂着头,不与他对视。
“说……”吴执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
“董露娜的继母和她当时的男伴,亲眼目睹了你和董露娜在书房里的行不轨之事。警察在董露娜的车后座上,发现了你当天穿的那套衣服。法证报告写得清清楚楚——你裤子和皮鞋上沾着的羊毛纤维,和她继母家书房里的高档地毯完全一致!还有你衣服上掉落的那个纽扣……”他顿了顿,“……也在她家书房地毯缝里被找到……”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吴执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巨大的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的胃部再次剧烈痉挛,那股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最后。”卢铭的声音低沉,如同敲响在吴执耳边的、最后的丧钟,“你俩的……婚书……”
吴执瞳孔猛地一缩,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婚书。”卢铭吐出冰冷的字眼,“古香古色的婚书。红纸,毛笔字。签了你俩的名字,摁了你俩的手印——被你,死死攥在手里。”
“不可能!我没写过!”吴执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被荒谬狠狠击中的眩晕感。
“董露娜,从小在外国长大,不学无术,有患有精神病……”卢铭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毛笔字,她是不可能会的。”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吞噬了所有细微的背景声响,仿佛连心跳都被掐灭。
然后——
“哈……哈哈……”
几声压抑不住的闷笑,从吴执紧锁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紧接着,那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44章 天台
吴执拿着从医院小超市赊来了几十块钱, 打车来到了事务局。
时隔小半年,再次来到事务局,吴执觉得熟悉又陌生。
经过一整天的突击复健,吴执几乎恢复了走路的功能, 就是右腿还有点不好使。
但他拄着拐, 走如一阵风。
吴执三两步就跨到了哨岗前面,“你好, 同志, 我是事务局的员工,你是新来的吧,你可能没见过我。我刚大病初愈, 麻烦抬一下杆。”
“请出示证件。”士兵说。
“我没有,我连手机都没有。”吴执满脸急躁, “这么的, 你有电话吧, 你问一下,我叫吴执, 你看有没有这么个人。”
片刻后,士兵询问完毕, 回到吴执面前, “查无此人, 刚咨询过,事务局没有叫吴执的。”
“怎么可能!!!”荒谬感再度袭来。
就在吴执怔愣之际,一声熟悉的“吴哥”让他重燃希望。
“甜甜!”吴执猛地回头, 看到谢甜甜坐在车里,刚刚摘下墨镜。
吴执三两步窜到谢甜甜的车边,狼狈又迅疾地上了车。
“你怎么来了吴哥!”谢甜甜很是兴奋, “我们几个还说周末要去看你呢!你身体怎么样啊?你这腿怎么还瘸了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也没个人跟着……”
谢甜甜的问题像连珠炮,给吴执都问的无从应答。
“甜甜呐,一会儿再聊。”吴执指了指门口,“快开快开,我找楚主任有事。”
“楚主任没在事务局。”谢甜甜说。
吴执一愣,“为什么?”
“具体不清楚啊……好像跟市局又有什么任务吧。”谢甜甜打开遮光板上的小镜子,扒拉着刘海。
“那你帮我问问,他在哪儿,甜甜。”
谢甜甜一脸抗拒地看向吴执,“不是吧,吴哥,你别害我,现在楚主任脾气可不好了,我们都不咋敢跟他说话,你这不让我找骂呢吗?”
吴执愣住了,半晌后,他犹豫着开口,“别人呢,有没有同事和他一起?”
“宇航啊。”
吴执的语气近乎哀求,“甜甜,那你帮我问问宇航,他们在哪儿?”
谢甜甜狐疑地看着吴执,“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
“甜姐,求你。”
谢甜甜眼珠子转了转,“好吧好吧!下不为例哦。”
吴执双手合十,“你是菩萨。”
片刻后,谢甜甜转头,“宇航说,他们在拖拉机厂。”
吴执还是头一次在白天来这改造过的拖拉机厂,暗红色的仿古砖墙、做旧的招牌、时尚的咖啡馆……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他沿着步道向内,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了异样。
那些伪装成游客的便衣,那鹰隼般的眼神,无不昭示着这里的秘密行动。
吴执没有再往里走,略微思索一会儿后,他拐进了旁边一栋三层楼高的红砖小房里。
推开那扇咿呀作响的大铁门,一屋子的人和电脑,墙上还挂着巨大的厂区地图,上面画满了凌乱的箭头和标注点。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藏青色作战背心的队员厉声喝问。
吴执刚要开口,就看到不远处也朝这边看过来的彭光复。
“彭队!”吴执高举左手呼唤道。
“小吴?!”彭光复惊讶地站起,大步流星冲过来,“老天爷!真是你小子!命真硬啊!”
吴执借他的力站稳,甚至顾不上寒暄,目光在指挥室里急切地搜寻,“彭队!楚主任呢?他在哪儿?”
“楚淮负责后台支持,在另一处安全点。”彭光复脱口而出,随即脸色一沉,“等等!你这副样子……又是偷溜出来的?”
“没有,我是特意前来支援的。”吴执神采奕奕。
“放屁!”彭光复怒喝,唾沫星子飞溅,“你才刚醒,还拄着拐,用你支援什么?别闹,赶紧回去休息!”
“那你告诉我,我们楚主任在哪儿?”
“这儿执行任务呢。”彭光复耐心耗尽,“再妨碍公务,别怪我不客气。”
吴执又些不甘心地转身,随即又转回来,三两步窜到屋子前面的厂区地图,“你们在抓人?抓谁啊?”
“小吴!”彭光复的警告声陡然拔高。
吴执挑了挑眉,左手抄起一旁的马克笔,用嘴把笔帽拔下来,随意在地图上添加了四个圈,“这儿、这儿、这儿、这儿,别落下。”
室内一片死寂。
彭光复皱着眉过来看地图上的新标记,“你怎么……”
“啪!啪!啪!”吴执非常突兀地鼓了几下掌,“吧哩!吧哩!没时间解释了,赶紧行动起来。”吴执曲着手指,敲了敲其中的一个点,“先去搜这个地下管道阀门室!”
几秒后,彭光复抓起对讲机,“各小组注意!目标区域扩展!立刻搜索H6区地下管道阀门室!”
指令下达完毕,彭光复走到吴执身边,“你怎么对这儿这么清楚?”
“小时候…”吴执脱口而出,随即立刻抬头,“彭队,楚主任的安全点在哪?!”
“他在……”彭光复刚开口。
“滋啦——!!报告!报告!!”对讲机里刺耳的电流声和破音的嘶吼猛然炸开!“H6区地下管道!目标孙启明!持有手枪!正沿维修梯向一号主厂房天台逃窜!请求支援!!”
“孙启明……”吴执觉得耳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全体注意!目标上天台!堵死所有出口!上!!”彭光复的咆哮点燃了指挥室!
藏青色的身影鱼贯而出,空留吴执和几个技术人员。
吴执长着的嘴又合了起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一跳一跳地往大队伍的反方向走去。
他锈迹斑斑的铁栅门,走进一条几乎被废弃的物料升降井通道,操作手拉杆。
“咯吱——嘎——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带着吴执升了上去。
伴随着“哐当!”一声,整个货梯剧烈一震,带着漫天的铁锈粉尘,停在了昏暗中。
撞开天台的铁门,刺目的午后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属,让吴执睁不开眼睛。
当吴执的视线看清前方景象的刹那,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瘦骨嶙峋的孙启明,面目狰狞,头发被天台的风吹得乱糟糟,黑色的带钻T恤已经不再闪亮。
他举着一把手枪,正顶在一个小男孩的太阳穴上!
孩子的嘴被孙启明捂着,脸色发青,那对盛满了恐惧的眼睛,满是泪水。
过了半分钟左右,楼梯口才爆发出一阵脚步声!
彭光复带着大批行动队员感到了天台。
他看到不知从哪儿瞬移来的吴执明显一愣,之后则跟吴执一样,看着孙启明和人质愣在原地。
“别他妈过来!!”孙启明歇斯底里地嚎叫,手臂猛地收紧,“谁再动一步,老子先送这小崽子去见阎王!”孩子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悬空的双脚无力地踢蹬。
“启明哥!”吴执声音清亮,带着熟稔与亲切,“是我啊,小沈!记得不?咱们见过,在太阳神酒吧。”
吴执拄着拐,毫不犹豫地往前迈了一步!却立刻被彭光复握住后肘,“小吴!你干什么!赶紧回来!”彭光复厉声道。
吴执飞快转头朝着彭光复眨了下眼睛,“放心,彭队,我认识他,我跟他聊聊。”
孙启明眼睛眯缝着,狐疑地打量着吴执,看了半天,似乎没什么印象。
吴执拄着拐又往前挪了一步,“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我跟你买药来着,结果你药还没给我呢,董露娜就火急火燎带我走了!”
孙启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清明,“……噢……是你?”
“对对对!”吴执连忙点头,脸上挤出点笑容。
“哦……我想起来了,”孙启明的声音带着一种怪异的恍然,“你是那个……小阳痿!”
“……”
吴执一瞬间想把拐杖扔过去砸晕他!
少教育!
吴执猛地咳了两声,硬生生挤出一个瘸汉娇嗔的表情,“启明哥!这么多兄弟看着呢!给小弟留点面子成不?”
“哈哈哈哈哈——你……你他妈也是条子?!你是来抓老子的?!”孙启明狂笑起来,笑声癫狂。
“我不是!”吴执立刻低头,动作幅度极大地拽了拽自己皱巴巴的病号服,“我刚从戒毒所里出来!难受死了!想找点药!这地方咋还关了呢……”
孙启明还没等说话,他手下的那个小孩子,也不知道是哭得还是被孙启明捂得,整个人像是失去意识一样,直挺挺地往下出溜。
“你给我站好了!”
孙启明疯狂地嘶吼,枪口在孩子头顶剧烈晃动,可是那个小孩根本不受控制,几乎完全瘫软在了水泥地上。
“站起来!!!”
“启明哥,启明哥!别别,孩子应该是晕了,别是有什么病,咱就是卖药的,咱手里不能背人命。”吴执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支撑着身体,那条病腿看上去虚弱不堪,“这样,你把这孩子放了,我来,正好我还想问你药的事儿。”
孙启明的视线在孩子和吴执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那黑洞洞的枪口猛然转向了吴执,剧烈地颤抖着:“滚过来!快他妈的点!把那破棍子给老子扔了!”
吴执没有丝毫犹豫,右手一松,那根那跟在医院借的拐杖,“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刚往前跳了两部,吴执就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飞速道:“彭队,保持距离,发生什么情况,对着我说话,我能听见。”
彭光复喉结滚动,“好,注意安全。”
两方隔着能有十米,吴执以一种极其艰难、缓慢而扭曲的姿态,朝着孙启明“跳”了过去。每跳一步都歪歪斜斜,看着仿佛随时会栽倒。
当终于跳到距离孙启明只有一步之遥时,吴执猛地转向了孙启明右侧大约四十五度角的天空。
这个动作太过突兀和真实,正处于高度紧张、精神濒临崩溃边缘的孙启明,几乎是本能随着吴执的目光看过去!
就在孙启明扭头的电光火石之间,吴执微微一抬手,一颗小石子飞了出去。
“呃啊!”孙启明发出一声惨叫。
“砰!”手枪掉在了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孙启明捂着自己剧痛发麻、瞬间失去知觉的右肘,惊恐地睁大眼睛,第一反应是弯腰去捡那把近在咫尺的枪!
而吴执!
不慌不忙,借着那条伤腿的无力之势,用一种近乎狼狈却无比精准的姿态,一屁股跌坐在了手枪旁边!
空气死寂!风声骤然清晰!
吴执带着一种孩童初次得到新奇玩具般的神态,慢慢捡起了枪。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臂,将那黑洞洞的枪口,直接对准了刚刚直起腰的孙启明!
孙启明瞳孔收缩,颤抖着看向吴执。
彭光复和所有队员也都屏息凝神。
吴执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在阳光下显得无比单纯、甚至带着点顽皮意味的微笑。
他手腕极其松弛地轻轻一颠,沉重的枪身在他掌中灵巧地翻转了半圈。
枪口,瞬间换了个方向——指向地面。
“喏。”吴执随意地朝孙启明抬了抬下巴,“启明哥,拿好了啊,可别再掉了。”
第145章 命硬
孙启明的手臂依旧酸麻, 他用另一只手猛地夺回手枪,“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吴执露出困惑的神情,“不是你的枪吗?”
孙启明惊疑不定,目光死死锁在吴执脸上, 像是在辨认一种全然陌生的生物。
片刻后, 兴许是冰冷的金属重新赋予他掌控感,孙启明枪口顶着吴执的额头, 动作凶狠, “你他妈找死?!别动!!”
“不动,”吴执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他指了下天台的另一边, “启明哥,咱们去那边, 让警察叔叔先把小孩子救走。”
孙启明倒也听话, 真的随着吴执去到了天台另一边。
看到孩子被救走, 吴执双手在肚子前面给彭队比着OK的手势。
走到天台的另一边,吴执耍赖说站不住, 非要坐下,还贴心地挡在孙启明的外面。
“启明哥, 我有点好奇哈, 就是说咱们现在在天台, 是有什么安排吗?”吴执按摩着右腿,开始唠嗑。
“等着吧,有人来接我。”
“哎哟。”吴执忍着笑打量了一下四周, “怎么接啊。”
“直升机。”孙启明一脸笃定道。
吴执是真想笑,他看着这高高低低不是空调外机就是通风口的天台,“启明哥, 那咱们直升机落哪儿啊?”
“不用落,他们会甩梯子给我。”
哇哦,吴执对孙启明的上线更好奇了,有这么个傻蛋下线,一定很有意思。
“启明哥,孙旭是你家亲戚吗?”
“是我爹。”
吴执抱拳,“哎哟,失敬失敬,那孙大脑袋呢。”
“是我爷。”
“孙家真是人才辈出,这么说,启明哥,你是黑三代?”
孙启明笑了一下,满脸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听说过我爷?”
“那当然。”吴执叹了一口气,“当年赫赫有名的孙大脑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你知道你爷咋死的不?”
“跟别的帮派斗殴,被人暗算,杀死的。”孙启明梗着脖子,语气斩钉截铁。
吴执一脸震惊,赶紧摆摆手,“可不是啊,你爷是在城西的巷子里,被人拿这么长的铁钎子,从后脑勺‘噗’地一下,”吴执的声音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穿过去,钉在墙上,杀死的。”
“放屁!”孙启明的呼吸骤然粗重,枪口使劲顶着吴执的后脑勺。
吴执脑袋栽歪着,几乎都要趴下,“轻点行吗,你要给我摁死啊?”
孙启明握枪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你……你哪儿听来的?”
“春岚老火车站,原来有卖各种各样杂书的,其中关于孙大脑袋的题材,那都是销冠。”吴执顿了顿,“还有你爹,子承父业,几十年前,也算风光过一阵,后来呢,人家扫黑除恶指导组都入驻春岚了,还顶风作案,非要立住自己地头蛇的人设,结果怎么样,从重从严从快,毙了吧。”
“你闭嘴!”孙启明呲着残全不全的牙,喷了吴执满脸吐沫星子。
吴执摩挲一把脸,“祖孙三代,一条道走到黑,你就一点儿没反思过,没寻思找个大师,去看看你们祖坟是不是冒黑烟?”
“你闭嘴!我不信这个!”孙启明脖子上青筋暴起。
“那你信什么?”
“我我我……我信我自己!”孙启明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我信我一定能有所作为!闯出名堂!”
“啪、啪、啪”吴执鼓了三下掌。
掌声在空寂的天台上空洞地回响,带着莫大的讽刺。
“多好的有志青年,就是走错了路。”吴执打了个哈欠,“启明哥,我冒昧问一下,你爹出事那会儿,家底儿家底应该早就被抄没了。你哪来的本钱,又重新投身于这充满‘前途’的地下行业啊?”
孙启明眼神闪烁,避开吴执的视线,“老子有贵人相助!”
“什么贵人?”吴执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是那种……要派直升机来接你的贵人吗?”
隐秘心事被猜中,孙启明恼羞成怒地瞪了回来。
吴执看着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容,“启明哥,其实我本职,是个老师。”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又诡异,“其实我作为老师,特别喜欢你这样的学生。”
“什么意思?”
“因为你这个脑子啊,太纯粹了。”吴执举起两根手指,比划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缝隙,“你但凡学那么一点点,”吴执加重语气,“就那么一点点,那都是突飞猛进的进步。”
孙启明愣住了,几秒钟后,反应过来的他,用枪狠狠地顶着吴执,“你找死!!!”
“没有,启明哥,虽然话糙理也糙,但我是真诚的。”吴执顶着压力,把歪斜的脑袋一点点扳正回来,“你想想,我要是你上线,面对如此严密的布防,救你值不值当?万一没救成功,再打两个人进去,哪儿多哪儿少。”
孙启明的瞳孔骤然收缩,显然他也想到了这点。
“我要是你上线,”吴执的声音低沉下去,“不仅不会救你,为了彻底封住你的口,我还会派人来——杀你灭口。”
孙启明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瞬间垮塌下去,只剩下死灰。
“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是有什么勾当啊,但我看你现在造的这熊样,应该他们也没对你伸出什么援手吧。”吴执身子向后,双手拄在地面上,跟开完运动会,在操场上拉伸的同学一样,“其实现在全世界都不关心你的死活,唯一确定,想让你活着的,就是——”吴执伸出手,指向彭队的方向,“我们的警察叔叔,他们一点儿也不想让你死,他们想让你好好活着,帮他们揪出幕后的人。”
孙启明举枪的手在剧烈抖动着。
“启明哥,我跟你说个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吧,我这个人不太劝人活着,有的人活着太痛苦了,死了其实是解脱。而且死了也没啥的,删除记忆,重新投胎,从零开始。”吴执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陡然锋利,“但我说的这种情况针对于大多数好人,不适用于你这种情况。像你这种不干好事的小坏蛋,死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放屁!闭嘴!你给我闭嘴!别说了!”孙启明狂躁地挥舞着手臂,枪口剧烈晃动,死死盯着天空,“会有人来接我的!会有的!”
正午的日头相当毒辣,吴执感觉自己要被晒冒油了。
吴执挥舞着手臂,跟彭队要水。
彭队反应极快,立刻将两瓶矿泉水贴着地面滚了过来。
吴执迅速捞起一瓶,拧开盖子猛灌了几口,清凉感瞬间驱散了喉头的灼烧。
他借着喝水的掩护,极其隐蔽地朝着彭队方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喝过水,吴执摩挲一把额头的汗水,“启明哥,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那直升机,根本来不了,对吗?”
孙启明面色潮红,大口喘着粗气,可依然执拗得不肯喝水。
“其实你就是个小卡拉米。”吴执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身体也微微向他倾过去,“如果你戴罪立功,主动交代问题,根本判不了几年。到时候出来,想在春岚市也行,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也行。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做点小买卖,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底下,不好吗?”吴执目光灼灼,“那样的日子,难道不比你现在这样,像只臭虫一样躲在天台上,等着永远不会来的直升机,强上一万倍?”
孙启明身体的颤抖停止了。他垂着头,肩膀垮塌下去一点。紧握枪柄的手指,指节似乎也松动了半分。
吴执低头闻了闻自己的病号服,都有点嗖了,他叹了口气,“自首吧,启明哥。”吴执指指不远处的彭启明,“那个彭队长,是我好哥们,我帮你说说好话,咱们争取个宽大处理。”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空旷的天台。
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裹挟着沉闷热浪的风声,以及孙启明自己粗重、紊乱、如同濒死般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无限放大。
“……好。”孙启明的喉咙深处,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字节。
吴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其实早已疲惫不堪。
手撑着滚烫的地面,刚要挣扎着站起来——
一声呼喊猝然撕裂了短暂的平静!
吴执看向声源位置,是彭队的方向,随后,吴执便看到他们满脸紧张地向这边跑过来。
吴执猛地回过头,视线所及,正好看到孙启明那具枯槁的身体,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大头朝下,翻越过天台边缘的惊悚景象!
来不及多想,完全是本能,吴执也朝着天台边缘猛扑出去!
身体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擦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风声呼啸着灌入耳膜!
他手指堪堪擦过孙启明那条急速下坠的大腿外侧,死死抠住了孙启明的脚腕!
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吴执半个身体瞬间被拽出了天台!
他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麻木右腿仿佛恢复了知觉,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
几乎是吴执抓住孙启明的同一秒,彭光复率先赶到,死死抓住了吴执右脚脚踝!
紧接着,第二名警察扑上,抓住了吴执的右脚!
第三名警察则扑在彭光复身上……
“拉住!!!”
“别松手!!!”
“往上拉!!!”
“啊——!”楼下街道上,无数目睹了这惊险一幕的游客爆发出惊恐的尖叫,纷纷捂住了嘴,仰着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坚持住!吴执!别松手!”彭光复嘶吼着,“快!一起用力!一!二!三!拉!”
彭光复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汗水沿着他的下巴滴落。
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嘶吼和肌肉绷紧到极限的呻吟!一张张憋得通红的脸上,是拼尽一切的狰狞。
十几条手臂爆发出惊人合力,奋力向上拉扯!
吴执率先被拽了上来,紧接着是孙启明。
孙启明失去了意识,四肢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反应。
“快!扣上!抬下去!叫救护车!”彭光复吼道。
“呼……咳……咳咳咳……”吴执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喘着粗气,瘫倒在地。
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疼,哪儿都疼,尤其是右腿,钻心地疼。
火辣辣的太阳灼烤着他汗湿的全身,他躺在地上,望着蓝得刺眼的天空,大脑一片空白。
惊魂甫定,劫后余生。
“命真硬啊,小伙子。”吴执脑海里浮现出今天彭队的话。
歇了好一会儿,吴执支起身子坐了起来,他涣散的目光扫过混乱的天台,忽然停住。
在不远处,靠近安全楼梯入口的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楚淮。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拢过来,他就那么站着,逆着光,看不清具体表情。
“楚淮!我在这!”吴执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酸痛得几乎抬不动的右臂,急切地、甚至是带着点委屈地朝那个方向挥舞。
然而,楚淮纹丝未动。
一阵恐慌袭上吴执的心头,楚淮一定看到了吧,自己才刚刚醒来,又差点……一定吓坏了。
挣扎着起身,只一步,吴执就又跌倒在地。
“呃啊!”
一股似曾相识的剧痛从右腿炸开,一股带着毁灭性的高压电流席卷全身!
他扭头看去。
透过右腿裤子的破损处,吴执能够清晰地看到里面肿胀得发亮、泛着诡异青紫色的皮肉,和一种绝对违反常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角度!
第146章 PPT
静脉点滴管里的液体, 一滴,一滴,砸落得很慢。
吴执躺在病床上,右腿被打上了髓内钉, 用支架固定着。
麻醉剂的余威还未彻底散去, 吴执的意识还不是很清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 才艰难地对焦——楚淮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楚淮没有像以往那样看着他, 只是默默垂着眼,目光落在地面不知道哪个点上。
病房里安静得像一座荒山,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规律的“滴滴”声, 一下一下。
“宝儿……”吴执的喉咙嘶哑,“你……你终于来了。”他努力牵扯着僵硬的嘴角,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快……快过来让我看看……我想……想死你了。”
楚淮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但视线依旧钉在地面上,未曾抬起分毫。
“我……我听潘桃……和卢铭说了……”吴执只能用微弱的气音说话, “误会……太多误会了……你肯定……气坏了吧……”他贪婪地捕捉着楚淮的轮廓,“快抬头让我看看……瘦了……”
楚淮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曾经亮得像盛满了星星的眼眸, 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湖面, 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连一丝失望都寻觅不见, 只有一种令人心慌的疲惫和疏离。
那目光落在吴执身上,却又像穿透了他,投向某个虚无的尽头。
看着楚淮没精神的样子, 和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吴执的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错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宝儿……我真错了……”他抬起那只没被针头束缚的右手,颤抖着伸向楚淮的方向。
“唰啦——!”椅子腿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
楚淮猛地向后拉开了距离,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你看我……都……都这样了……”吴执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巨大的沮丧和被拒的恐慌让他语无伦次,“你先别……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吧……你问……你问,我都能解释……”
“你今天怎么去的现场?”
楚淮的声音终于响起,但……就跟例行公事一样。
“打……打车去的。”
楚淮挑起眉梢,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样的表情让吴执害怕,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不…不是,那个……我……我脑子有点不清晰……你问的是啥意思?”
“行。”楚淮轻轻颔首,“是我不严谨了。我重问——”他顿了顿,“谁告诉你拖拉机厂的事儿的?”
“呃……我……”吴执喉咙发紧。
“你想好了再说。”楚淮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却让吴执慌得不行。
“我……我醒了两天,你都没来……”吴执垂下眼,放弃了抵抗,声音低哑,“我昨天听潘桃和卢铭说了这几个月的情况,我估计你肯定气坏了,所以今天……我就去单位找你了。”
“哨岗让你进了?”楚淮追问。
“没有,那个新来的居然说查无此人。”吴执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整想办法呢,结果在门口碰到甜甜了。”
楚淮点了点头,“谢甜甜。”
“别……别怪她!”吴执慌忙辩解,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沙哑,“是我不对……是我求她的……让她告诉我……你在哪儿……”吴执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地开口道:“能……能给我喝口水吗?……”
“没有水。”楚淮的回答斩钉截铁。
“……好。”吴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点根本不存在的唾液,嘴唇微微颤抖,“你……你一定还有别的……要问的吧?”
楚淮笑了,语气平淡无波,“我看你,好像挺明白的。那你就自己说呗。”
“我……”吴执茫然失措,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我……我不知道说啥……”
“那先说说,你和董露娜,是怎么认识的吧。”
“就……”吴执眼神闪烁,不敢看楚淮,“上大学那会儿……认识的。”
“以前在一起过吗?”楚淮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平稳得像面试官在念流程。
“没有!”吴执猛地抬头,急切地否认,声音陡然拔高,呛了口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绝对没有的事!连……连普通同学都算不上!”
楚淮看着他咳得涨红的脸,嘴角忽然向上牵动了一下,“哦,”他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几不可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那挺好。”
“宝儿!你别这样……”吴执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份冷寂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质问更让他恐惧,“我……害怕!”
“怕什么啊?”楚淮微微歪了下头,眼底一片漠然的空茫,“挺好的,我下一个问题,都不用问了。”
“别啊!你问!你问!你尽管问!”吴执急切地想要撑起身体往前倾,却猛地扯动了受伤的腿,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痛得他眼前发黑,倒抽一口凉气。
“发生过关系吗?”楚淮的问题清晰而冰冷。
“没有!!!”吴执像是丧尸出笼一样否认道,他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固定腿的铁架子被他撞得发出刺耳瘆人的金属摩擦声,“绝对没有!楚淮!我发誓!这正是我要跟你解释的,那天是我俩去偷东西!马上要被人发现了,迫不得已做的戏!!什么都没发生!我用命发誓!绝对没有!!”吴执额头青筋暴起,急于解释的他,整张脸憋得血红。
楚淮静静地听着那令人牙酸的金属噪音,看着吴执狼狈挣扎的样子,竟然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激动什么啊。”
“这事儿不是开玩笑!!”吴执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不知是急怒攻心还是剧痛难忍,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楚淮!我绝对没有背叛过你!绝对没有!!”
楚淮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这声嘶力竭的辩解,目光彻底离开了吴执。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病房角落那台小小的液晶电视机前,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仪式感。
“啪嗒。”
电视屏幕无声地亮起,幽蓝的光瞬间映亮了楚淮的侧脸。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了几下。
下一刻,电视屏幕映射出楚淮的手机桌面。
楚淮换壁纸了。
不再是曾经那个充满童趣和幼稚温暖的熊大熊二,现在是个冰冷的圆锥体。
他点开办公软件,选中了一个PPT文件。
当那个PPT封面投射在屏幕上时——
“轰!!!”
吴执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关于吴执与董露娜(薛楼)关系的核查记录》
简洁到极致、冷酷到残忍的白底黑字标题,像刚才那个圆锥体一样刺穿了吴执最后一丝侥幸。
他张着嘴,像一个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合着鳃,喉咙里所有酝酿好的辩解、哀求、哭喊,都被这突如其来、毫无温度的PPT死死堵住,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寂。
楚淮没有回头,他背对着吴执,目光牢牢锁在刺眼的屏幕上。
“吴执。”楚淮开口,声音沙哑,“这个PPT,其实不是做给你看的。”他抬起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快速地拂过自己的眼角,“毕竟……”他吸了一口气,那微弱的低音带着破碎的边缘,“任谁都不会想到……你能醒。我做这个……”楚淮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为了给自己看的,让我……彻底死心的。”
他再次飞快地、几乎是粗暴地擦了一下眼睛下方,屏幕的光线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映照得一清二楚。
吴执眼泪也滑了下来。
“这东西,”楚淮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维持着这最后的体面,“我从没想过要给第二个人看,尤其还是……”他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尽的悲凉,“……给当事人看。”
屏幕冰冷的白光笼罩着他孤独的身影。
“挺玄妙的吧。”楚淮说。
楚淮指尖轻点,PPT中央骤然炸开一行血淋淋般的巨大红字:
【“×”吴执与董露娜此前人生轨迹无任何重合点。两人所谓之前认识系虚假陈述。实际初次相识时间确认为去年8月7日之后。】
吴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灵魂仿佛被震荡得支离破碎。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猩红的“×”,感觉自己也被打上了一个巨大的否定标记。
楚淮将PPT翻到了第二页。
上半部分,一道音频波形图,楚淮的手指再次落下,吴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第一次知道薛楼就是董露娜,是过年初二那天,她给我打电话,亮明自己身份是薛楼,我才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吴执大脑一片空白,他有一瞬间觉得这是AI合成的,可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这是那天在市局洗手间里,吴执的坦白。
下半部分,一段视频开始播放,是一个拍摄楼梯的鱼眼镜头。等了几秒,画面里出现了楚淮和吴执,俩人亲亲妮妮地下楼。视频加速,约一小时后,衣着暴露、姿态妖娆的董露娜走上楼梯。再加速,又一小时后,吴执脚步轻快,晃着车钥匙也上了楼。四十分钟后,董露娜离开。晚上八点,她又出现,两人一起下楼。画面无缝衔接将军祠的监控:两人在将军祠待了四个多小时。
画面熄灭,又是一行猩红的巨字:
【“×”监控记录证实:吴执所述“初二第一次见董露娜(薛楼)”为虚假陈述,实际首次接触时间不晚于大年三十。】
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厚重的冰坨,沉甸甸地压在吴执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吴执的脸在屏幕冷光和病房昏暗的交界处,血色刷地褪尽。
“这是三楼邻居的电子猫眼拍的。”楚淮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可怕,目光却只投向窗外的夜色,“也算是……弥补了我没有在家安摄像头的遗憾。”他顿了顿,“其实在你那次发烧,我找不到人之后,我一直想在家里安的……”他微微侧过头,眼神空洞地掠过吴执的方向,又迅速移开,“但最后考虑到隐私……和你的感受,我还是没有安。”
吴执忽然短促地、凄凉地笑了一声,“你安了就好了。”
楚淮猛地转头,眼底翻涌起瞬间被点燃的怒火,“什么意思?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吗?”
“不是……”吴执疲惫地闭上眼,哑声道:“你安了,就能看到……我对她的态度,和我们……说的话。”
楚淮嘴角极其讽刺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满是残忍讥诮。
吴执心脏疼得难受,不敢去看那骇人的目光。
PPT无情地继续翻动:
第三页:骑士安保中心的证词。【“×”重症肺炎是在超低温冰库滞留20分钟所致。】
第四页:董露娜的就诊记录与吴执抱着董露娜冲急诊的监控。【“×”吴执行动轨迹与自述严重不符,存在刻意隐瞒。】
第五页:黄月英与男宾客的证词。【“×”吴执和董露娜存在亲密关系,且行事大胆。】
每一页PPT的翻动,吴执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所有自以为是的侥幸和狡辩,都在这些冰冷、客观、逻辑严密的证据面前,被碾得粉碎。
连病房里那永不停止的“滴滴”声,此刻听来,都像是精心为吴执准备的丧钟。
后面的几页——现场照片、精神鉴定、婚书……
吴执别开脸,看都没看。
PPT最终定格在封底。
偌大的屏幕上,只剩下一行小字:
【核查结束。结论:吴执全部陈述存在系统性欺骗。】
吴执失神地望着那行字,一片苍茫。
楚淮抬手,关掉了电视屏幕,病房骤然暗了几分。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再次落在吴执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
“吴执,”楚淮的声音响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吴执摇了摇头。
“那好,吴执。”楚淮的声音停顿了几秒,“我们分手吧。”
第147章 遗嘱
暮色四合, 医院后山的静佳湖染上了一层忧郁的灰蓝。
晚风带着些许凉意,掠过水面,也吹乱了轮椅上吴执额前散落的发丝。
他僵直地坐着,腿上厚重的石膏和金属支架横支着, 落魄又狼狈。
远远地, 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淮。
他步伐飞快,不复平静的表情让吴执感到害怕。
楚淮在几步之外猛地停住, 目光扫过吴执的苍白的脸和被禁锢的伤腿。
随即, 他嗤笑一声,“真是有本事啊,居然还会绝食这一招?我还以为这是古装剧里深宅大院的小妾才会用的手段呢。”
吴执心扎似的难受, 但他扯动嘴角,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 “我……我难受……真的吃不下东西……腿也疼得要命……”
“够了!吴执, 收起这套吧。”楚淮厉声打断, “又来卖惨?这还真是你炉火纯青的惯用伎俩啊!”楚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鄙夷,“以前你一这样, 我就心软,你再编几句瞎话, 我就什么都信了!可这样的信任, 换来的是什么?”楚淮向前一步, 胸膛剧烈起伏,“换来的是你的得寸进尺!是你的肆无忌惮!是你把我当傻子一样骗!!”
“我错了,以前的事儿都是我错了……”吴执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但你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解释?”楚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所以你就用骚扰、纠缠加绝食?吴执,你他妈几岁了?挺大个人了, 咱能不用这么下三滥又幼稚的手段吗?”
吴执终于忍不住,泪水断线珠子般滚落,声音带着哭腔:“可是你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还给我拉黑了啊……”
楚淮只是冷冷地看着吴执,没有丝毫动容,“看,果然还是这套路吧?潘桃求我来看看你,我就说你是装的,她还不信。”楚淮左右环视,“她人呢?怎么没在这儿观礼啊?”
“你能不能……”吴执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抬起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和水渍,“……别跟我这个语气说话……”
楚淮像是被点燃了最后一根引线,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哈!”,那笑声里充满了荒谬感:“那我该什么语气啊?吴老师?”
吴执哭得像个小孩,一抽一抽的。
楚淮皱着眉头,背过身去,看向微波荡漾的湖面,“别废话了,有事赶紧说,我时间不多。”
吴执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推动轮椅,笨拙地向楚淮身侧滑去,抬头仰望着他,“我对你……什么样,你真的……感觉不到……吗?楚淮,我是爱你……的啊!董露娜的事情,我是瞒了……你,可你不能……因为那些,就……全盘否定我的……所有、否定我们的……感情啊!”
“爱?” 楚淮霍然转身,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绝伦的笑话!“你对我有爱吗?”他双眼赤红,逼视着轮椅上的人,几乎要将吴执烧穿钉死,“我的心,百分之百都在你身上!可你呢?吴执,你他妈摸摸你自己的良心! 你告诉我,你对我的心,能有百分之二十吗?!”
楚淮又逼近一步,阴影彻底笼罩住吴执,“车是我开,家具电器都是我添置,家里是我收拾,连内裤我都给你洗了,你都干了什么?啊?”楚淮举起双手,“也别说你没干,你会做饭,咱俩在一起不到半年,你能做了有十回吗?其中一大半还都是下的面条。你想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想干的事儿别人怎么说都没有用。吴执,你活得可真他妈自我啊!”
楚淮的控诉如连珠炮般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积压太久的怨怼和心碎,吴执愣住了。
过了几秒,吴执才傻愣愣地开口道:“你……你也没说你不喜欢干啊?你不喜欢你说啊,那些事儿……咱们都可以找别人干啊……”
“对!是我他妈的贱!我愿意当保姆!司机!采购员!”楚淮忽然暴怒,眼睛通红,像是随时要变身的狼人,“吴执,你怎么好意思说的这话啊?就你那破工资,破积蓄,够干什么什么的啊?还找被人干?”楚淮说着忽然惨笑,“我他妈又想起一件事,万圣节那天,你去参加聚会,把我当专车司机,还让我送你同事,我寻思这都已经够过分的了,结果我真是小看我们吴老师了,你还能把你的男朋友卖给别的女生。吴执,你底线到底在哪儿啊?还是说……咱们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底线?”
吴执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泪水汹涌地滚落,“我……我真的……有这么差劲吗?”
“对!!!”楚淮几乎是吼出来,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你就是这么差劲!!!”
“我改!我……全……都改!”吴执哭得不能自已,身体因为激动和腿伤在轮椅上微微抽搐,“以后……家务……都我做,我给你……洗裤衩,做饭……洗碗……都我来,每天……至少四菜一汤,还给你按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楚淮,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用不着了!”楚淮斩钉截铁地打断吴执,声音里透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无奈,“我以为你非要见我,是要解释你和董露娜那堆破事!结果呢?你一句都没提!那些视频,那些证言,那些……物件,你连……一句辩解都懒得编了是吗?”
提到董露娜,吴执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泪水彻底决堤,他捂住脸,发出受伤小兽般的嚎啕:“我……我怎么解释啊……我说了你会……信吗……呜呜……”
哭声在寂静的湖边回荡,充满了无助和彻底的崩溃。
听着吴执的哭声,楚淮心中异常的平静。
那是一种心死的平静。
他不再看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等等!” 吴执嘶哑地哭喊出来,“你先别走!”他手忙脚乱地探向轮椅旁边的袋子,颤抖得如同重度帕金森患者,他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大信封,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递向楚淮,“这个……给你……”
楚淮的脚步顿住,面上带着不耐,迟疑了片刻,他还是缓缓转过身。
看着吴执涕泪纵横、狼狈不堪却仍固执举着信封的模样,他沉默着,眼神复杂地审视了几秒,终究还是一步步走了回来,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封口。
大信封里,赫然是一份印着庄严徽记的公证遗嘱文件,以及一封手写信。
遗嘱内容简洁冷酷:
吴执死后,所有动产、不动产、存款、保险金……其名下的一切,冰冷地、毫无余地地归楚淮所有。
那份手写信的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楚二,等我!一定等我!最迟一年,我一定会回来!一定要等我!——吴大。
楚淮捏着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他目光掠过文件下方那个清晰的日期,应该是吴执高烧住院,刚醒的那几天。
想到这儿,一股难以言喻的困惑和寒冷爬上楚淮的后背。
“这……这是什么意思?”楚淮的声音干涩,他将信封举到吴执眼前,满脸的茫然。
轮椅上,吴执的肩膀剧烈起伏,哭得抽搐不止,他语无伦次道:“我……我之前就觉得……董露娜……不对劲……我就觉得……她要害我……所以……我就偷偷……立了这个……遗嘱……我想着……万一……万一真出什么事……你……你还能有个……念想……要等我……”
楚淮得非常认真地听,才能从吴执卡带一般的声音中听出大概的意思。
“后来……我被董露娜……误导……我以为她……真的要查董以太……的死因……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还是被她……害死了……”吴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冲刷着面颊,说到最后,巨大的委屈和荒谬感再次将他淹没,他发出崩溃的呜咽,“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说我会回来……谁知道……没死成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轰——”
楚淮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视线骤然凝固在信纸上那力透纸背的“等我”二字上。
他瞳孔猛地缩紧,捏着信纸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绷紧泛着死白。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紧接着是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淬了冰的箭矢,死死钉在轮椅上那个痛哭流涕的人,“你——说——什——么?”
吴执眼睛肿得像核桃,通红一片,他抬起那张涕泪交加、狼狈不堪的脸,委屈又绝望地迎向楚淮的目光,重复着,“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谁知道没死成啊……”
话音未落,那份冰冷的遗嘱和手写信,被楚淮狠狠掼在地上!
纸张飘落,像垂死的蝶。
下一秒,积蓄到顶点的滔天怒火彻底爆发!
“砰!”
楚淮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丧失理性的雄狮,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冲过去,对着吴执的脸颊,倾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一拳!
“咣当——哐!”
巨大的冲击力让吴执连人带轮椅猛地向一侧翻倒!轮椅扭曲着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吴执狼狈地摔在冰冷的泥土里,腿上冰冷的支架刮擦着地面,剧痛让他瞬间蜷缩,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然而,更尖锐的剧痛,却是心口那铺天盖地的恐慌。
楚淮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给吴执一丝喘息的机会,紧跟着扑跪在地,像对待死敌,对着吴执那迅速红肿起来的左脸,又是雷霆般的一拳!
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在吴执口中弥漫开来。
“你留了这个?!” 楚淮的声音怒吼颤抖,他揪住吴执病号服的前襟,泪水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你他妈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你早就他妈预感到了?!那我呢?!!”
吼声撕裂了空气。
“我这五个月算什么?!啊?!我像个傻子一样守在你病床边!对着一个植物人说话!我为你哭干了眼泪!听着黄月英在电视上渲染你和董露娜怎么情深似海!我他妈想冲到镜头前告诉她,闭嘴!不是的!这个是我男朋友!!!可是——”
楚淮陡然拔高的哭声悲怆凄厉,每一个字都泣着血:
“你真的是我男朋友吗?!你他妈到底是谁?!是谁啊?!!!”
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血腥味,泪水模糊了视线。
吴执躺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楚淮泣血般的控诉中旋转、崩塌、化为灰烬。
他连哭的力气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虚无。
“我为你担惊受怕!为你跟所有人争执撕破脸!为你恨不得每一天都跪在将军祠里祈祷!这五个月……这五个月!我活的每一天都是地狱!每一秒都在刀山火海里煎熬!结果呢?!!”
楚淮的脸近在咫尺,滚烫的眼泪如同熔化的铁水,狠狠砸在吴执冰冷的脸颊上,“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早就知道会出事,你……你还留了个破遗嘱?!!”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质问:“你留这个是想告诉我什么?!是想炫耀你有多料事如神?!彰显你有多足智多谋?!还是……还是想用它继续绑住我?!让我像个白痴一样,继续对你念念不忘?!死心塌地?!啊?!!”
吴执空洞涣散的目光越过楚淮剧烈颤抖的肩膀,投向头顶那片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世界在旋转中彻底崩塌。
“住手!楚淮!”
“哥!”
两声急促的呼喊几乎同时从远处响起。
吴执茫然地侧过头,看到潘桃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朝着这边奋力冲过来。
两人用尽全力,才勉强将失去理智的楚淮从吴执身上来开。
楚瀚用双臂从后方死死箍住楚淮剧烈颤抖的身体,像勒住一头发狂的困兽。
潘桃则慌乱地蹲下去搀扶蜷缩在地、浑身沾满泥污草屑、眼神空洞涣散的吴执。
平静的湖面倒映着越来越沉、越来越暗的天色,微波荡漾,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倒影。
第148章 楚瀚
冰冷的无影灯下, 吴执仿佛一具被拆解的残骸。
那条伤腿肿胀如一段扭曲变形的树干,狰狞地袒露着,强行撑开的支架歪斜悬挂,断裂的石膏边缘像野兽参差的獠牙。
更深处, 髓内钉所在的位置, 皮肤绷成一片骇人的紫红,薄亮欲裂。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 都伴随着只有吴执自己能清晰捕捉的、令人牙酸的刮擦音——那是冰冷的钢钉在断裂的骨茬间无情地磋磨。
然而吴执只是失焦地瞪着刺目的灯光, 仿佛那尖锐的痛楚属于另一个世界。
直到护士用镊子夹着浸透药水的棉球,擦拭他破裂的左颧骨时,才将他涣散的神智稍稍拽回现实。
再次被推回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时, 一个身影已在等候。
楚瀚。
楚淮的哥哥。
原来那天要摘自己器官的人就是楚淮的哥哥。
雪白笔挺的大褂一丝不苟,胸前别着“主任医师”的铭牌, 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 镜片后的目光一寸寸刮过吴执肿胀的脸颊、被石膏禁锢的腿, 最后落回他脸上,不带一丝温度。
楚瀚打量完吴执后, 目光转向潘桃,声音不高却带着疏离, “潘小姐, 我想和吴先生聊一聊。”
“好的, 楚医生。”潘桃担忧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吴执,随后退出房间,轻轻合拢了门。
“嘴最黑的人”“我们都被他伤害过”……虽然不合时宜, 但卢铭和喻予对楚瀚的评价在脑海中闪现。
吴执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人。
楚淮高大挺拔,浓眉大眼, 帅得又正又憨,像棵挺拔的向阳松;可楚瀚呢,骨架匀称偏瘦,金丝眼镜后是一对狭长的丹凤眼,帅倒是也帅,但就是透着一股斯文败类的感觉。
这哥俩还真是各长各的。
吴执曾无数次想象与楚瀚的见面,只是绝没想到头两次见面会是如此般狼狈不堪的境地。
“哥。”吴执艰难地扯动肿胀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示好的笑容。
楚瀚利落地一摆手,金属般冰冷的声线平稳无波,“别套近乎,叫我楚医生。”
“楚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楚瀚微怔,随即拉开椅子坐下,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暖意的弧度:“吴先生,这是你惯用的开场白么?”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吴执哑然,此时此刻应该没人会信,这话出自真心。
楚瀚轻轻吁了口气,“楚淮跟你提过我?”
“是。”吴执如实回答,“经常提起您。”
楚瀚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挺好,省去自我介绍了。”他顿了顿,眉心微蹙,“你们的事,楚淮都说了。他向我保证过,能处理好。但今天这局面……”他缓缓摇头,“他显然处理不了。”
吴执刚要开口辩解。
“你也处理不了。”楚瀚截断他,声音依旧平稳,“你前几天的疯狂行为,实在不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老师所为。”
“他不接我电话,我又动不了……”吴执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被逼到绝境的虚弱。
“哦?所以情有可原?”楚瀚点头,语气竟是赞同的,却更显讽刺。
吴执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巨大的疲惫感几乎将他淹没。
“楚大夫。”吴执声音低了下去,“您若是来劝分的,大可不必费唇舌,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果然。”楚瀚轻轻颔首,“吴先生确有‘过人之处’。”
吴执带着破罐破摔的疲惫,“楚大夫,说话能别这么……阴阳怪气吗?”
“抱歉,性子直了些。我只是好奇。”楚瀚向前微倾,镜片寒光一闪,“你不是看过我弟那‘锤爆渣男’的PPT了吗?怎么还能……如此不知廉耻?”
“……”吴执胸腔起伏,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那些都是假的。”
“哈……”楚瀚竟笑出了声,“行,那聊聊别的。你俩谁追的谁啊?”他好整以暇地侧着头,目光紧锁吴执骤然收缩的瞳孔。
谁追的谁?这什么意思?
“我追的他。”吴执说。
“啪!”楚瀚猛地拍了一下手。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开,惊得吴执心悸!
“我就知道!”楚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我弟弟性向一直正常!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孩儿能从这儿排到院门口!他也交过女朋友!我不信他突然就转了性儿!”他死死盯着吴执,“可他跟我说——是他追的你。”短暂的停顿后,他换上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平淡语调,“虽然都说你满口谎言……这次,我选择相信你。”
吴执现在脑子有点跟不上,明显不是楚瀚的对手。
“楚大夫,现在说这个……有意义吗?”
“有。”楚瀚陡然逼近,“意义就在于——你,在我离开的期间,不知廉耻地勾引了我弟弟。”
勾引?!
吴执一瞬间都被气笑了,“楚大夫,‘勾引’这词……是不是太贬义了?”
“我用的就是贬义。”楚瀚斩钉截铁,眼神冰冷如万年寒潭,“自古男欢女爱,男男算什么玩意?你敢告诉家里人这种事吗?”他像忽然想起什么,嘴角扯出极致的嘲讽,“哦,抱歉,忘了。你——没有家。”
“……”
连日来的打击早已让吴执濒临崩溃,此刻这赤裸裸的人身攻击真是直戳肺管子!
吴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说我就说我,扯我家里干什么?!”
“凭什么不能扯?”楚瀚的声音平稳依旧,“什么样的根,结什么样的果。我家虽非显贵,也是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父母本分,弟弟更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长大成人。你呢?”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审判台上的冰冷,“关于你原生家庭那点见不得光的破事……还需要我在这里帮你复述一遍吗?”
吴执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才没让更激烈的话语冲口而出。
这是楚淮他哥,这是楚淮他哥,这是楚淮他哥……吴执只一遍遍地在心底默念。
楚瀚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过于尖锐锋利,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丝,“我知道你从小出来混社会不容易,吃过不少苦头,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唠鬼嗑的本领。但你那张示弱的凄惨面具,或许能在楚淮和我母亲面前博取同情,在我这儿……”他轻轻摇了摇头,镜片反着冰冷的光,“不好使。”
吴执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又被强行压下。
他虽然早就知道楚淮有个管事的哥,但他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烦人。
楚淮都今年都三十一了,这位哥哥居然还像个封建大家长一样!
一股荒谬感夹杂着愤怒屈辱感涌上心头。
“楚大夫,”吴执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疲惫和嘲讽,“您也别铺垫了,直接说事吧。您今天来,到底要说什么?”
楚瀚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吴执毫不畏惧地抬起眼,明知故问道:“不明白。”
“离楚淮远点。”楚瀚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这不还是来劝分的吗?”吴执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思索了几秒,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道:“哥,那咱们这流程……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关键步骤啊?”
“什么步骤?”楚瀚微微蹙眉。
吴执拄着下巴,那肿胀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刺眼,“就干说啊?按套路,您不是该甩张支票出来吗?五百万不说,好歹拿个两百万砸我脸上,再冷酷无情地让我‘拿了钱,滚’啊?”他故意模仿着电视剧里的腔调。
“砰!”一声闷响!
楚瀚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被他急剧的动作带得直直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板上。
他脸色铁青,镜片后的眼神喷着火,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吴执这番混账话彻底激怒了。
他狠狠瞪了吴执一眼,像是再多待一秒都会失控,转身大步流星地摔门而去。
吴执对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门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扭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声骂道:“有病。”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刚刚酝酿不到几分钟,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碾碎了这份安宁。
“嘭——!”门被粗暴地推开。
果然,楚瀚去而复返。
他脸上的怒意没有丝毫减退,感觉周遭的温度都提升了几度。
吴执的神经瞬间绷紧了一下。
不至于发生医生暴力殴打病号的恶性事件……吧?
又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如果挨顿揍就能让楚淮回心转意……倒也……
可是吴执的目光扫过楚瀚垂在身侧的双手,右手拿着厚厚的一沓A4纸。
空气凝固了。
两人像两尊沉默的雕像,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楚瀚才迈开步子,走到病床边,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吴执,眼神像在审视一件极其污秽的废弃物。
“吴执。”楚瀚的声音冰冷异常,“你没醒之前,关于你的传闻听了不少,印象就很差。”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但我想着百闻不如一见,还是自己试试才能知道深浅。”他薄薄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今天这一番接触下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惊为天人。”
吴执毫不在意地将头偏向一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楚瀚眼中的厌恶在这一刻几乎化为实质,他手臂猛地一挥,那沓厚厚的A4纸摔到吴执的胸前,“吴老师,你也醒了有几天了,你就从来没想到你躺的这五个月,医药费的事儿啊?”
吴执一愣,自醒来以后,各种各样的事儿排着队的向自己走来,自己还真忘了医药费的事儿。
他拿起那沓纸——是他的病历。
“复合型毒气吸入导致深度昏迷……并发多器官衰竭……心肺功能近乎停摆……”楚瀚居高临下地站着,像演讲一样口述吴执的治疗过程,“医院第一时间给你上了ECMO(体外膜肺氧合),知道那玩意儿一天烧多少钱吗?两万!像烧纸一样,二十四小时不停!整整烧了二十一天!”
吴执似懂非懂地往后翻着,楚瀚撇开视线,不再看他,“血滤机(CRRT),一天一万八,给你洗了快三十天的‘血澡’,才把你那被毒气腌入味的脏器废物排出来!重症监护室的单间,一天基础费用就是五千,这还不包括各种监测探头、呼吸机、输液泵不间断的消耗!各种进口的强效抗生素、神经修复因子、抗凝血剂……哪一支不是几千块上下?光其中一个疗程的神经靶向修复药物,一支就相当于一辆国产小电车!”
吴执的手抖得不行,这些复杂的医学名词,吴执听不太懂,但是昂贵的数字每一个都砸在吴执的心上。
“接受了几个采访和报道,你就真以为是你命硬啊?”楚瀚嗤笑一声,充满了轻蔑和讽刺,“是钱硬!是真金白银硬生生把你从鬼门关里拖了回来的!那么。”他猛地俯身,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吴执脸上,“你现在告诉我,这些钱是谁给你拿的呢?是你那早已各自成家的父母吗?还是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淬着剧毒,“是我弟!是楚淮!是那个被你耍得团团转的绿帽大傻子!!!”
吴执的脸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感觉自己又死了一次。
第149章 医药费
看着吴执那张犹带茫然的脸, 楚瀚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他俯下身,镜片几乎要贴上吴执惨白如纸的脸颊,“我看你这孩子,活得是真潇洒, 心宽得是半点事儿都不琢磨。”
“嗡——”
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在吴执脑中狠狠撞响, 他的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持久的耳鸣。
他呆滞地看着楚瀚近在咫尺的唇, 张张合合。
“你出事的第四天, 你父母他们确实来看过你。医生把你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深度昏迷,器官衰竭, 醒?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后面治疗费?那就是个无底洞!他们当时就拍了板……”他顿了顿,满意地捕捉到吴执瞳孔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光熄灭后, 才幽幽开口, “‘拔管吧, 别折腾了,人财两空。’”
吴执感觉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在缠绕勒紧自己的脖子。
“楚淮和你妹妹坚决不同意。”楚瀚冷笑了一声, “他俩也是挺有招,当场拟了份协议, 给了你父母一大笔钱, 买断了你父母对你这副身体的‘所有权’。”
吴执眼眶深处猛地一阵灼痛,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然后再说你妹妹。”楚瀚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小丫头不错,有点钱, 但也不容易,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咬着牙坚持了两周, 天天守着你哭,但最后她也坚持不下去了,也同意拔管了。”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在枕头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是我弟——!”楚瀚猛地再次欺身而下!那张混合着深刻恨意的脸,骤然在吴执模糊的泪眼前无限放大!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字字如锤,敲打在吴执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是我弟!给你续了整整五个月的命!!”
楚瀚忽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扭曲而森然,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嘲讽,“你怎么有脸跟人炫耀是医学奇迹的啊?要不是我弟,像个大傻子一样给你掏钱,我看你躺在骨灰盒里,你拿什么给我表演‘奇迹’啊?!”
巨大的羞辱和灭顶的愧疚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吴执,他再也无法支撑,胸腔剧烈起伏,破碎的抽泣声再也压抑不住。
吴执试图说话,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事儿……他……他……他怎么……没说啊……”
“说?!”楚瀚猛地拔高了声音,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这种事,你让他怎么说!?啊?!怎么开这个口?!说了成什么了?道德绑架?让你还钱?!”
“不……不是……”吴执拼命摇头,巨大的信息量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无形的巨锤反复击打,只剩下混乱的嗡鸣。
他无法思考楚瀚的质问,只能本能地否认那可怕的动机。
楚瀚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像冰封万年的寒潭,不带一丝温度,“这种事,我弟是不会跟你说的。”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楚瀚说。
护士推门进来,问了声楚主任。
“楚主任”三个字如同电流,瞬间窜过吴执的脊椎,他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连抽泣都停滞了一瞬。
护士递给楚瀚一份厚得惊人的单子,楚瀚像是拿到了什么敝履一样,直接甩给了吴执。
吴执拿到一看,是自己住院至今的费用明细。
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钉在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2,280,747.86
指尖冰凉,不听使唤地哆嗦着,吴执像个初学算术的孩子,从个位开始,一个零一个零地向上数着,嘴唇无声地翕动。
“别费劲了,截止目前,一共是两百二十八万七千七百四十七块八毛六。”楚瀚平静地看着吴执。
“楚淮……他……哪儿来这么多钱?”话一出口,吴执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楚瀚摘下眼镜哈了哈气,“你俩不是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吗?吴老师猜猜呢?”
吴执脑子已经不怎么转了,他也没有看过楚淮的银行余额。
“他把车卖了。”楚瀚擦着眼镜,声音没什么起伏。
吴执的心猛地一沉,瞬间坠入了冰窟。
那天去拖拉机厂,吴执没看到楚淮的车,就觉得奇怪,当时还以为他把车停在了远处,没想到……
一股酸涩直冲眼底,他几乎是咬着牙追问:“那……那也不够吧?他那车应该开了几年了,就算当初顶配,现在……现在也卖不上两百万吧?”
楚瀚重新戴上那副冰冷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暮色,遮住了他眼中的一切情绪。
他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剩下的,跟我妈要的。”
“……”吴执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姨!
吴执只觉得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的无力感袭来,他伸手把被子扯过头顶,像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鸵鸟。
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再次闷闷地传了出来。
“吴执。”楚瀚的声音放缓了些,“我跟你说的这些事儿,不是为了让你还钱。这点钱,我们家还担得起。”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通透,“就当是我那个傻弟弟,命中注定要渡的这一劫。过了,也就过了。”
“我得还。”吴执的声音低哑,却异常坚定。
楚瀚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还?你还了他也不会要的。”
他看着躲在被子里的鸵鸟吴执,觉得异常可笑,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他跟没跟你提过他前女友的事儿?”
被褥下的蠕动呜咽停止了。
吴执抽着鼻子探出被子,茫然地摇摇头。
“想听吗?我给你讲讲啊?”楚瀚语气难得的轻松。
吴执明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了头。
“我弟弟上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楚瀚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给小朋友讲鬼故事,“那女生玩地下乐队的,他们临时缺人,碰巧我弟弟也懂点吉他,就让他顶上了。那女生是主唱,短头发,模样是挺招人的,也挺野,嗓音有点嘶哑的那种,叫什么来着……‘小烟嗓’?哈,给我弟弟迷得五迷三道的,魂儿都快没了。”楚瀚停顿了一下,“当时他跟我说的时候,我都能感受那种疯狂热恋时候的多巴胺,‘嘭嘭嘭’地就往你脸上撞,看到我弟弟高兴,我也觉得高兴,谈恋爱嘛,不就是为了高兴吗?就这么处了一段时间,我也没太管,毕竟成年人了,我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耳提面命吧?直到有一次,我听我妈随口提了句,她每个月都给我弟钱,我问给多少,我妈说五千、八千的,没个准数。我这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
吴执傻傻地听着。
“我一想,不对啊!我弟那时候已经毕业了,考上了事务总局,已经有工资了,而且,我每个月也给他打钱,虽然没我妈多,但三千块是雷打不动的,只多不少,他怎么会还跟我妈要钱?”楚瀚的目光锐利地转向吴执,在审视他的反应。
吴执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吴执其实一脸茫然,他还在双寒的时候就开始组建清暑殿了,完全不知道刚步入社会的小公子哥要这么多钱干嘛?
“我后来,按我弟平时跟我念叨的花销大概算了算。”楚瀚的声音冷了下来,“就算他再能花,保守估计,每个月账面上至少得差出五千块钱!一个大窟窿。”楚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了几下,“有一天,我没跟楚淮打招呼,直接杀了过去。你猜怎么着?”
吴执摇头。
回忆似乎让楚瀚回到了那个场景,他眉头紧蹙起来,“那房子……他收拾得挺干净,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楚瀚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我还是闻到了,一股子……烟味。”
“楚淮不抽烟。”吴执几乎是脱口而出。
“对啊!”楚瀚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印证了猜想的愤怒,“我弟弟是好孩子,烟酒不沾!而且特别讨厌烟味,那他家这味儿是从哪来的?!”
“他……女朋友抽烟。”吴执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答案,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重地向下坠去。
“对!”楚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讽刺,“那女生抽烟!可抽烟一个月也花不上他妈的五千块吧?她是拿烟卷当饭吃,还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变得异常锐利,“抽的是金子?或者……是拿华子当柴火烧?!”
恐惧感又上来了,吴执的心脏难受,他不想听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女生……□□。”楚瀚看到吴执僵硬地坐在那里,脸色灰败,贴心地问道:“□□你懂吗?”
吴执的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楚瀚看着他点头,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刺耳的笑声,“哈!看看,还是早早混社会的人懂得多!对!没错!”他猛地收住笑,眼神变得异常凶狠,斩钉截铁地吐出那个词,“就是抽大麻!”
嗡——!
吴执只觉得脑袋里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刹那间淹没了周围的一切。
眼前发花,楚瀚的脸似乎在扭曲晃动。
大麻……楚淮的女友……每个月几千块的亏空……
吴执感觉自己灵魂都在发抖。
楚瀚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极其无奈又疲惫至极的手势,“我弟弟,一个智商很高,思维健全的成年人……居然是在供着人家抽大麻!”他重重地、从胸腔最深处叹出一口浊气,“我当时气得血直往头上冲,直接给了楚淮一巴掌!”他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那是我唯一一次打我弟。”
“分了吗?”吴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问出这句话的。
“当时?”楚瀚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充满了自嘲,“没有!热恋中的人,怎么可能听劝。他跟我说,他女朋友在戒!真的在戒!现在抽的已经比以前少多了!这个时候他不能丢下她……”
“后来呢?”吴执的声音已经很平静了。
“后来?”楚瀚脸上的苦笑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快意和解脱,“苍天有眼!没过多久,那女生因为聚众吸毒!被警察端了!当场就进去了!”楚瀚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快感,“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二话没说,开车出去就买了两大捆子二踢脚!在他那出租屋楼下放了个痛快!”
病房里回荡着楚瀚带着戾气和巨大解脱感的声音。
可吴执听得心如死灰,“分了?”他声音飘忽。
“分了。”楚瀚一脸轻松地理了理白大褂,“都证据确凿抓现行了,屡教不改,还骗得我弟团团转,不分留着过年吗?”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吴执脸上,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压迫感十足:“所以,吴执,你现在看清楚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吴执早已心知肚明。
楚淮为他垫付的巨额医药费,那不顾一切的背后,与当年供养那个吸毒女友的盲目,何其相似!
他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楚瀚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病房。
第150章 喜帖
“各位听众朋友, 上午好!今天春岚历星期一。首先播报春岚要闻有:今年是风华大学创校校长白明朗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百年纪念盛典将于十一月隆重举行……这位传奇的教育家,以其宏阔的远见和卓绝的才干,于风雨飘摇之际……”
主持人的声音正在从电视里传出来, 病床上, 吴执一动不动地躺着,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笃、笃、笃。有人敲门。
吴执眼皮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喉咙里挤出干涩沙哑的声音:“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 探进两张熟悉的脸庞。
谢甜甜和孔宇航。
俩人拎着几袋子水果,满脸笑容的走了进来。
吴执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俩。
谢甜甜看到吴执的神情立刻撅起嘴,“什么意思啊, 吴哥,不欢迎我们啊?”
吴执皱着眉头摸了摸脑门, “今天不是星期一吗?你们……为什么……没上班?”
“上什么班啊!”谢甜甜夸张地一耸肩, 拖过椅子噗通坐下, “托您老人家的福,我俩光荣停职了!”
“停职?”吴执愣住。
“可不是嘛!”孔宇航接口, 语气里带着点埋怨,“上次你问甜甜楚哥的行动地点, 甜甜又问了我, 楚哥知道这事儿了, 说我俩泄密,缺乏教育,给我俩都停职了。”
吴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声音骤然收紧:“停……停职?!因为我?我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马上去找罗局长!我跟他解释清楚!都是我……”
“噗嗤——”一声,谢甜甜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孔宇航一脸无奈地看着谢甜甜,“你看看你, 在门口还教了我半天,结果自己拉胯了。”
“哈哈哈哈!”谢甜甜笑得直拍大腿,“没忍住嘛,吴哥的反应也太可爱了吧?真信啦?逗你玩呢!看你那脸白的!”
都有点应激了的吴执捂着心脏,长长呼出一口气,“你们俩……真是……”
孔宇航笑了一下,眼神瞟向窗外,“吴哥……那个,逗你是逗你,不过……停职是真的。”
空气瞬间再度凝固。
吴执刚刚松懈的指尖猛地抠进薄薄的被单里,一股更汹涌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头顶。
“我岁数大了,也刚醒没多长时间,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你俩能不能别搞我?”
孔宇航推了推眼镜,“吴哥,真停职了,但没事儿。”孔宇航指了指谢甜甜,“你看她,巴不得不上班。我呢?”孔宇航拉开自己的双肩背包,拿出一个火红的东西递给吴执,“吴哥!我要结婚啦!”
吴执懵懵地接过方方正正的大红信封,上面是烫金的囍字,他的视线在孔宇航和谢甜甜之间游移,“你俩什么时候……”
“什么啊。”谢甜甜炸了毛,“他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吴执不知道为什么还松了一口气,“哦……哦哦,不好意思啊。”
“正好趁着停职的功夫,帮我老婆忙活忙活结婚的事儿,挺好的。”孔宇航冲着吴执憨憨地笑道。
“恭喜啊,宇航。”吴执的声音有点飘,努力抓住这个似乎轻松一点的话题,“就是下个月啊,那我可得抓紧养伤。”
“是啊,吴哥。”
俩人正说着结婚的事儿,谢甜甜一下看到了个帅哥医生,拦都拦不住,就冲了出去。
谢甜甜一走,瞬间感觉病房都正常了几度。
孔宇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视线几次落到吴执脸上又匆忙移开。
“怎么了,新郎官?”吴执努力扬起微笑。
“吴哥。”孔宇航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吴执静静地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孔宇航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直直地看向吴执的眼睛,“我早就知道……你跟楚哥……是一对。”
轰——!
吴执脸上那层勉强维持的笑意瞬间碎裂,“啊?”
“你别误会!吴哥!我真没别的意思!”孔宇航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摆手解释,“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个事儿,憋在我心里……也挺久的。”
吴执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想否认,可是面对宇航,吴执还是觉得没必要,他苦笑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孔宇航眼神放空,仿佛在回忆某个清晰的片段,“在事务局档案室那排老书架后面。我看见你,躲在那个大柱子后头,楚哥拿着文件夹刚从拐角过来,你‘哇’一声跳出去……”说到这里,孔宇航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下,“楚哥当时被你吓得整个人都弹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哗啦一下全甩脱了手,追着你捶了半天……”
吴执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
“还有一次,在卫生间,快下班那会儿。你俩一前一后往外走,前面没人,楚哥走到你旁边,”他用手指在自己腰侧比划了一下,“就这样,特别快,特别轻地……捏了你腰一下,然后你又捏了他屁股一下。”
那些曾经只属于他和楚瀚的、隐秘而亲昵的瞬间,此刻被孔宇航这个旁观者清晰地挖掘出来,赤裸裸地摊开在吴执面前。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颗烧得通红的炭块,滚烫地砸落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发出滋滋作响的灼痛声,蒸腾起屈辱又苦涩的白烟。
“平时你俩……”孔宇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一起上下班,你总是三天两头往楚哥办公室跑……其实,挺明显的。”他看着吴执失神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吴执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甜甜回来了,她招呼孔宇航:“宇航,咱俩先走吧,让吴哥好好休息吧。”
孔宇航站起身,看向吴执,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吴哥,你昏迷这五个月……楚哥啥样,我看见了……玩命地工作,像要把自己累死,他因为压榨职工的休息时间,还被人举报了……”孔宇航停顿了一瞬,“你和董露娜的那些事儿,我也都看了,但我不信黄月英说的那些,我只信我眼睛看到的。如果……如果有可能……”孔宇航眼中带着期盼,“我希望我结婚那天,能看到你俩一起来。”
吴执的眼睛骤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他飞快地眨了几下眼,试图逼退那份汹涌的情绪。
“那我走了,吴哥,你好好养病。”
吴执紧闭双眼,用力点头。
吴执的动作僵在半途,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两个小宝贝儿呢?在楼上?”吴执转移了话题。
“在呢在呢,在二楼婴儿房。”
“妥,那我先上楼了。”吴执说着就要顺着宽阔的旋转楼梯往上走。
“吴先生!”张姨再次叫住他,“先洗个手吧。”
吴执脚步一顿,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连忙点头:“好好好,应该的,应该的。”
他依言转向一楼拐角的客卫,拧开水龙头,洗得很慢、很仔细。
拐棍的声音打在大理石楼梯上,发出清晰的笃笃声,婴儿特有的、带着奶香的柔软气息混杂在走廊里。
都不用再询问,吴执听着一阵细弱而急促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哼唧声就来到了婴儿房。
一推开门,房价同样被厚实的遮光窗帘捂得严严实实,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和婴儿床自带的小夜灯是房间唯一的光源。
两张并排的白色婴儿床里,两个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小生命正不安地扭动着,看到吴执还发出呜呜哝哝的声音。
“哎哟,我的小宝贝们!”吴执脸上绽开笑容,他将拐杖靠在墙边,加快脚步,俯身就要过去。
“洗手了吗?”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吴执背后响起。
吴执的手僵在一半,他缓缓转身,看着门口的文川,“洗了。”
门口的阴影里,文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我……我再去洗一遍。”吴执说着,侧过文川,又去了洗手间。
哗啦啦的水声再次响起,吴执用力揉搓着手指,他脑子里反复盘旋着文川刚才的状态,怎么想怎么感觉不对劲。
再次回到婴儿房,文川坐到了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整个人陷在昏黄的灯光和浓重的窗帘阴影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张姨静静地站在角落,尽量把自己缩进不起眼的墙角里。
吴执由于不太敢抱这么点的小宝儿,选择在摇篮旁边蹲下身。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婴儿稚嫩的脖颈,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触碰其中一个宝宝温热柔软的小脸蛋。小家伙似乎感知到了这温柔的触碰,微微偏过头,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发出了一声满足的细小咕哝。
那柔软的、带着奶香的温热触感顺着指尖流淌上来,顺价抚慰了吴执长久以来绷紧的心弦。
他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忍不住轻声问道,“两个小宝贝儿,叫什么呀?用没用叔叔给起的名字呀?”
“大的叫团团,小的叫圆圆。”张姨说。
团团?圆圆?
这名字也太普通了吧?
吴执缓缓抬起头,看着文川。
他还记得那时候因为偷狗被逮,文川去警察局捞他时,说起怀孕的事情。
当时吴执想给孩子起名字,还害怕文川不同意,结果文川郑重地让吴执帮自己的孩子起名字。
吴执还记得那时候的喜悦心情,想了好久,起了能有三十来个,最后还是楚淮选定了一个名字。
鸿年,魏鸿年。
“大名呢?哪个是魏鸿年啊?”吴执看向文川。
“哪个都不是。”文川陷在沙发深处,轻轻开口道。
“啊?”吴执没忍住发出了声疑问,随后又“啊”了一声,“没事,那孩子叫什么啊?”
没有回答。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婴儿细弱的呼吸声。
张姨看着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紧张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终究还是低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歉意:“吴先生……两个孩子,一个叫文团,一个叫文圆。”
文团?文圆?!
吴执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无踪,他猛地转头看向张姨,又难以置信地再次望向阴影中的文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