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林微言在画廊的储藏室里第三次见到那幅被雨水泡坏的画。
画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拆开裱框,摊平在特制的吸水纸上。原本层次分明的钴蓝色天空晕成了一团模糊的灰,右下角画家签名的位置洇开一块深色,像一滴没干透的墨迹。
“还有救吗?”林微言蹲在旁边,看着陈姐用软毛刷轻轻拂去画面上的水汽,声音有点发涩。这是青年画家周砚的《雾港》,也是这次城市双年展的重点展品之一,据说光是前期构思就花了整整两年。
陈姐叹了口气:“只能试试看送去修复工作室,但希望不大。周砚用的颜料里掺了矿物颗粒,遇水容易晕色,而且……”她顿了顿,“昨天联系上他了,人还在国外采风,赶不回来。”
林微言没再说话。那天从沈砚车上下来后,她翻遍了画廊的合作名单,才确认“沈砚”就是那个以极简主义风格闻名的建筑师——他的设计总是带着种冷静的克制,像用直尺画出的线条,却总能在细节里藏着令人惊艳的温度,就像他改造的这栋老楼,保留了青瓦木梁的骨架,却在采光和动线设计上透着现代的利落。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就于来管一间小小的储藏室?
正想着,前台的铃铛突然响了。林微言起身去迎,推门进来的人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沈砚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长条形的黑色盒子,浅灰色的休闲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比那天在雨里多了几分松弛。
“沈先生?”林微言有点意外,“您是来……”
“取东西。”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她沾着颜料的白T恤,“周砚的画,怎么样了?”
“还在处理。”林微言侧身让他进来,“陈姐说可能要送去专业修复……”
“我看看。”沈砚没等她说完,已经径直走向储藏室。他的步伐很稳,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比上次更清晰,像在空荡的房间里敲出一串短促的音符。
陈姐见他进来,连忙让出位置:“沈先生来得正好,您帮着看看,这画还有救吗?”
沈砚蹲下身,视线落在那片晕开的蓝色上。他没像陈姐那样用工具触碰画面,只是伸出手指,悬在距离画布几厘米的地方,似乎在感受什么。阳光从储藏室高窗斜照进来,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倒让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些。
“颜料里有松烟墨。”他忽然开口,声音比上次清晰,“周砚总爱搞这些噱头。”
林微言愣了愣:“松烟墨?那不是……”
“水墨画的原料。”沈砚抬眼看她,“他觉得油画的蓝色不够沉,非要掺这个,遇水就晕。”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莫名透着点熟稔,像是在说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陈姐眼睛一亮:“那您知道怎么修吗?周砚这小子,电话里急得快哭了,说这画要是毁了,他这次参展就彻底黄了……”
沈砚没回答,只是从带来的黑色盒子里拿出一卷透明薄膜和几支细如发丝的毛笔。他戴上白手套,动作轻柔地将薄膜覆在晕色的区域,再用毛笔蘸着特制的溶剂,一点点沿着墨迹的边缘晕染。
林微言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她第一次见人这样修画,不像修复,反倒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沈砚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手腕偶尔转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你也懂画?”林微言忍不住小声问。
“略懂。”他头也没抬,“以前和周砚一起混过画室。”
“你们是朋友?”
“算吧。”他的声音淡了些,“大学同学。”
林微言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出现在储藏室,难怪他对周砚的画这么熟悉——原来不是巧合,是旧识。她想起周砚画册里的照片,那个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阳光男生,和眼前这个沉静克制的沈砚站在一起,画面似乎有些奇妙的反差。
修到一半,沈砚忽然停了手。他摘下一只手套,指尖轻轻点了点画面左上角:“这里有处补笔,不是周砚的风格。”
林微言凑近看,果然在云层的阴影里发现一道极淡的笔触,颜色比周围深了些,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是……修复过吗?”
“不像。”沈砚皱了皱眉,“更像后来有人添上去的。”他拿出手机,对着那处拍了张照,“我问问他。”
正说着,画廊门口的铃铛又响了。这次进来的是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手里拎着个巨大的相机包,一进门就嚷嚷:“陈姐!我的参展作品呢?我妈非让我带两盒老家的酱鸭,给您和微言妹子尝尝!”
是摄影师阿哲,画廊的老熟人。林微言刚想打招呼,就见阿哲的目光落在沈砚身上,眼睛倏地睁大:“沈、沈砚?你怎么在这?”
沈砚抬了抬眼,没说话。
阿哲却像是见了什么稀奇事,几步冲过来:“好家伙,你这大忙人居然有空来画廊?上次周砚结婚,你说在国外赶项目没来,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钻在图纸里了……”
沈砚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修画。”
“修画?”阿哲看看那幅《雾港》,又看看沈砚手里的毛笔,突然笑了,“我说你俩,一个在画布上折腾颜色,一个在图纸上折腾线条,当年在画室抢颜料的劲,现在还没改啊?”
沈砚没接话,只是把工具收回盒子里:“初步处理好了,剩下的让专业修复师来。”他看向陈姐,“联系方式发我微信。”
陈姐连忙点头,看着沈砚收拾东西的动作,忍不住感慨:“说起来,当年这栋楼改造,要不是沈先生坚持保留这些老木梁,现在哪还有这种味道……”
林微言这才注意到储藏室的屋顶。深色的木梁交错排列,被岁月磨得发亮,阳光从梁间的缝隙漏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原来这些都是他的设计。
沈砚拎起盒子准备走,经过林微言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她T恤袖口沾着的颜料上,那是早上整理画作时不小心蹭到的钴蓝色,和《雾港》里的天空一个色。
“颜料没干。”他提醒道,语气平淡,“别蹭到衣服上。”
林微言低头一看,果然有一小块蹭到了牛仔裤上。她慌忙想去擦,却被他拦住:“越擦越脏。用松节油试试。”
说完,他没再停留,径直走出了储藏室。阿哲在后面喊:“哎!不留下来喝杯茶?我带的龙井……”
回应他的,只有前台那串风铃被风吹动的轻响。
林微言看着沈砚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手里还捏着刚才他用过的那支细毛笔。笔杆上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和那天毛毯上的雪松味一起,慢慢融进了画廊里松节油的气息里。
“发什么呆呢?”阿哲拍了拍她的肩膀,“刚才沈砚跟你说什么了?那家伙,从小就惜字如金,当年在画室,我们打赌他一天说的话能不能超过五十个字,结果输了三顿火锅。”
林微言笑了笑:“没什么,就说颜料没干。”
“啧啧,难得啊。”阿哲挑眉,“他以前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也就对周砚的画上心点。哎,你说他会不会是看上我们画廊哪个姑娘了?”
林微言的心莫名跳了一下,连忙别过脸去收拾画具:“阿哲哥别乱说。”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暖和,透过高窗落在那幅《雾港》上。被修复过的区域虽然还能看出淡淡的痕迹,却已经不再刺眼,像一滴即将干透的墨迹,安静地伏在画布上。
林微言拿起那支细毛笔,对着光看了看。笔尖的毛很软,刚才被沈砚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力道。
她忽然想起他蹲在地上修画的样子,想起他说“周砚总爱搞这些噱头”时,语气里藏着的那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原来冷硬的砚台底下,也藏着被岁月温过的墨香。
而那滴落在她心里的墨迹,好像也随着这午后的阳光,慢慢晕开了一点浅淡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