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17天,林微言站在画廊后门的台阶上,第N次确认手机信号格——依旧是刺眼的“无服务”。
画廊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墙根的青苔疯长。她今天替请假的同事来取参展画作,却被锁在这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手里拎着的画筒沉甸甸的,像揣了块吸饱水的海绵。
“麻烦让让。”
身后突然传来的男声带着被雨雾过滤过的冷感。林微言吓了一跳,转身时差点撞翻对方手里的黑色公文包,画筒“咚”地磕在台阶上,她慌忙扶住,抬头时正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
男人很高,穿一件熨帖的深灰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他没打伞,雨丝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却没打乱那份近乎刻板的整洁。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画筒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抱歉。”林微言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注意到他正用一把黄铜钥匙开锁,“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男人没回答,只是转动钥匙的动作顿了顿。铁锁“咔哒”弹开,他推门时侧了侧身,恰好替她挡住了斜飘过来的雨丝。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混着潮湿的空气漫过来,林微言愣了愣,听见他终于开口:“取画?”
“嗯!替‘南风画廊’取的,上周就联系好的……”
“进去等。”他打断她,侧身让她进门,自己则靠在门框上,拿出手机似乎在发消息。
画廊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高旷的空间里挂着几幅待装裱的油画,空气里有松节油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林微言把画筒靠在墙角,刚想找个地方坐下,就听见身后的门又被推开,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轻响。
男人拎着她刚才差点撞翻的公文包走进来,将包放在前台的玻璃柜上。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一点锁骨,然后从包里拿出个银色打火机,指尖在柜面敲了敲:“找陈姐?”
“对!她说画放在储藏室……”
“跟我来。”他转身走向深处,步伐又快又稳,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微言赶紧跟上,注意到他后颈的发梢沾着水珠,像落了片碎雨。
储藏室在画廊最里面,堆满了画框和画布。男人拉开最上层的铁架,抽出一个和她手里同款的画筒:“核对一下。”
林微言接过,确认标签上的信息没错,刚说了句“谢谢”,就听见外面传来玻璃破碎的脆响。男人的脚步立刻顿住,转身往外走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倍。
林微言也跟着跑出去,只见前台的玻璃柜被撞出个窟窿,一个穿连帽衫的少年正抓着柜里的一幅小型油画往外冲,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风,林微言下意识伸手去拦,却被对方狠狠一推,踉跄着撞在旁边的画架上。
“别动。”
男人的声音在头顶炸开时,林微言正捂着被撞疼的手肘抬头。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打在画廊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她看见男人已经追了出去,深灰衬衫的背影在雨幕里很快变成一个模糊的点,而那个少年慌不择路,竟一头撞上了巷口的栏杆,手里的画“啪”地掉在水洼里。
等林微言撑着男人留在前台的黑伞跑出去时,男人正弯腰捡起那幅被雨水泡得发皱的画。少年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栏杆上挂着的一片灰色布料在风中晃。
“画……”林微言看着那幅明显毁了的画,声音有点发紧。那是画廊准备送展的重点作品,画家是位刚崭露头角的新人,据说光颜料就用了进口的矿物颜料。
男人站起身,把画递给她。他的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联系陈姐,让她走保险。”
林微言接过画,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像碰了块浸在雨里的玉石。她突然想起什么:“你没事吧?刚才跑得好快……”
他没看她,只是低头看了眼腕表,眉头又皱起来,像是在赶时间。“地址。”他忽然说。
“啊?”
“送你回去。”他言简意赅,已经迈开步子往巷口走,“或者叫车。”
林微言这才发现巷口停着辆黑色轿车,雨刷器正规律地左右摆动。她赶紧跟上,怀里抱着两幅画筒,伞大部分都倾向他那边,自己的肩膀很快湿了一片。
坐进副驾驶时,皮革座椅带着凉意。男人发动车子前,从后座拿了条灰色毛毯递给她:“擦干。”
林微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牛仔裤湿了大半,头发也在滴水。她道谢接过,毛毯上还留着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味,干燥又干净,和这潮湿的雨天格格不入。
车子驶出巷子时,林微言报了画廊的地址。男人没说话,只是转动方向盘,雨刮器单调的声音成了车厢里唯一的背景音。她偷偷看了眼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腹有层薄茧,手腕上没戴表,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个……还没问你名字。”林微言打破沉默,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有点突兀,“我叫林微言,‘南风画廊’的实习生。”
男人目视前方,过了几秒才开口:“沈砚。”
两个字,短促得像雨滴砸在车窗上。
沈砚。林微言在心里默念一遍,觉得这名字和他的人很像,冷硬,却带着点说不清的质感,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砚台,沉静里藏着墨色的浓。
车子停在画廊门口时,雨势小了些。林微言解开安全带,抱着画筒道:“今天真的谢谢你,还有……你的伞。”她把叠好的毛毯放在后座,又想起什么,“那个被抢走的画……”
“已经处理了。”沈砚打断她,语气平淡,“下车吧。”
林微言点点头,推开车门时,他忽然又说:“下次别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雨丝落在脸上,有点凉。林微言回头,看见他正看着自己,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她莫名想起小时候外婆总说的那句“下雨天别乱跑”。她鬼使神差地笑了笑:“知道了,沈先生。”
关上车门时,她听见他发动车子的声音。后视镜里,黑色轿车很快汇入车流,像一滴墨融进了灰蒙蒙的雨景里。
画廊里,同事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微言你可算回来了!刚才陈姐打电话说,帮我们管储藏室的沈先生临时有事,还担心你取不了画呢……”
林微言愣了愣:“沈先生?”
“对啊,沈砚,就是那个特别厉害的建筑设计师,画廊这栋老楼的改造方案就是他做的,平时忙得要命,今天真是巧了……”
林微言抱着画筒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潮湿的空气里,那股雪松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忽然想起沈砚湿透的衬衫,和他递过来的那条干燥毛毯。
原来不是工作人员。
原来只是恰好路过,恰好帮了她。
就像这场梅雨季里,偶然落进伞下的一片阳光,短暂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低头看了眼手心,刚才不小心沾到的他的体温,好像还没被雨水完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