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纸包裹在掌心留下干燥粗粝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宫墙缝隙里秋风的凉意。林晚紧紧攥着那本线装古籍,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几乎盖过了楼道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
是他。只能是那个在故宫西配殿通道里,用一句“废弃杂物”将她钉死在尴尬柱上的清冷修复师,沈砚。
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这里?又为什么把这本看起来就无比珍贵、甚至可能涉及秘方的手抄本,像扔旧报纸一样丢在她门口?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但此刻,它们都被手中这本泛黄册子散发的、浓郁而神秘的书卷气所压倒。厨房里那令人沮丧的焦糊味和失败的气息,奇迹般地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的兴奋和迫不及待。
林晚几乎是扑回了那张堆满狼藉的料理台。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酥品精要》放在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区域,仿佛对待稀世珍宝。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再次翻开了那脆弱的第一页。
这一次,她看得无比专注,逐字逐句,生怕错过任何一点信息。
“雪肌粉……隔年新麦,石臼细舂九遍,筛罗如尘雪……”她喃喃念着,眉头紧锁。九遍?这得耗费多少时间和力气?普通的石臼能做到吗?她想起故宫那个被沈砚称为“废弃杂物”的石臼,它表面那些被岁月摩挲出的光滑凹痕……难道并非无用?
“冰脂……脊背厚膘,反复捶打、淘洗、炼化,去尽腥臊……”林晚想象着那繁琐的工序,感觉头都大了。现代人谁会为了做点心这样折腾猪油?超市里的精炼猪油不行吗?
“开酥七次,层层相间薄如纸……油□□水温,三沉三浮……”这更是对技术和经验的极致考验。薄如纸?那得多薄?三沉三浮的火候掌控,差一秒可能就是天壤之别!
古籍的描述精微奥妙,却也语焉不详,充满了古人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描述。林晚既激动又头疼,像拿到了一份无价藏宝图,却发现上面只有模糊的标记和艰涩的暗语。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动手尝试的冲动。不行,不能浪费材料,更不能辜负这本不知来历的古籍。她需要更具体的参照物!故宫官博提到过,藏品中有相关器皿纹饰!那些纹饰,会不会就是古籍中描述的某种具象化?比如,牡丹酥最终呈现的形态?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开迷雾。林晚立刻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搜索故宫博物院官网的藏品数据库。关键词:清代、点心、器皿、牡丹纹、玲珑……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布满红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屏幕上呈现的每一件瓷器、每一幅纹饰的细节。青花缠枝牡丹纹盘、粉彩描金牡丹花式碟、剔红牡丹纹捧盒……一件件精美绝伦的宫廷器物在眼前展开,牡丹的形态被工匠们用不同的工艺、不同的视角展现得淋漓尽致——含苞的羞涩、半开的丰腴、盛放的华贵。
她拿起速写本,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游走。不再是之前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带着目的性地临摹、解构。花瓣的层叠方式、边缘的微妙弧度、花蕊的精细排布……她试图从这些静止的纹饰中,逆推出那失传点心在热气蒸腾下“层层绽放如真花盛开”的动态瞬间。
夜深人静,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进来,映照着料理台上那个伏案疾书的单薄身影。旁边是摊开的《酥品精要》和打印出来的瓷器纹样,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古籍上那些沉默而古老的文字。
灵感在碰撞,思路在一点点清晰。虽然依旧困难重重,但那份沉甸甸的茫然和无措,已被具体的目标和可执行的步骤所取代。古籍是引路的星光,而故宫的藏品纹饰,则是指引方向的罗盘。
——
几天后,林晚再次站在了故宫恢弘的宫门前。这一次,她的目标无比明确——西配殿的清代宫廷饮食器皿展。双肩包里装着厚厚的速写本、相机(这次再三确认了闪光灯已关闭),还有一颗被古籍和纹饰点燃了斗志的心。
展馆内光线柔和,游客不多。一件件或温润如玉、或富丽堂皇的瓷器、漆器、金银器静静躺在玻璃展柜中,无声诉说着昔日宫廷宴饮的奢华与精致。林晚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件件展品,寻找着那些带有牡丹纹饰的食器。
终于,她在展馆深处一个独立的玻璃展柜前停住了脚步。
柜子里陈列的是一套极其精美的粉彩描金牡丹花式点心碟。碟子本身被设计成盛开的牡丹花形,边缘是自然起伏的花瓣轮廓,碟心则用细腻的粉彩描绘着更加繁复逼真的牡丹图案,花瓣层层叠叠,仿佛刚从枝头摘下,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花蕊处用金粉点缀,华贵非凡。旁边展牌说明:此套碟具专用于盛放“玲珑牡丹酥”等精雅细点。
就是它!林晚的心脏激动地跳动着。她立刻掏出速写本,脸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玻璃柜上,铅笔飞快地勾勒着碟子的整体造型、花瓣的翻折角度、花蕊的细节排布。她看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一个修长清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展柜的另一侧。
沈砚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米白棉质衬衫,深灰工装裤,只是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故宫工作马甲。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和一支笔,似乎在进行例行的展品检查记录。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展柜中的点心碟上,神情专注而沉静,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游客格格不入的、属于修复室特有的静谧气息。
林晚画完最后一片花瓣的细节,心满意足地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一抬眼,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展柜对面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沈砚不知看了她多久。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天前通道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对方淡漠的评语瞬间回笼,让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速写本。
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在认真临摹的游客。他低下头,翻开手中的册子,用那支看起来就很专业的制图铅笔,在册子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沉稳而规律的沙沙声。
林晚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句“废弃杂物”带来的刺痛感还在,但手中速写本上清晰的牡丹纹样,以及包里那本珍贵的《酥品精要》,又像两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她心头。是这个人,亲手扼杀了她最初的“灵感”,却又在她跌入谷底时,递来了真正的“钥匙”。
这矛盾的感觉让她如鲠在喉。
眼看沈砚记录完毕,合上册子,转身就要离开,林晚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那个……沈……沈老师?”
沈砚的脚步顿住,侧过身,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审视眼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等待她说明来意。
林晚被他看得心头发虚,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速写本,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地说:“谢谢您!那本书……《酥品精要》,帮了我大忙!真的非常感谢!” 她微微鞠躬,语气诚挚。
沈砚的视线在她怀里的速写本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回到她脸上,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她的感谢。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送出一本可能价值连城的古籍,不过是递出了一张无关紧要的便签。
“嗯。” 一个单音节词,清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他并没有询问她研究得如何,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好奇。那本古籍似乎只是他随手清理掉的“杂物”,与他再无关联。
林晚准备好的其他话,比如询问古籍来源、请教某些细节,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对方的态度疏离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沈砚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展馆工作人员通道的方向走去。他步伐平稳,背影挺直,很快便消失在通道入口的阴影里,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深潭,没有留下丝毫涟漪。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空荡荡的通道口,心头五味杂陈。感激是真切的,但那份被无视、被划清界限的疏离感,也像秋日的凉风,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她低头看了看速写本上那朵被她反复描摹的粉彩牡丹,又摸了摸背包里那本珍贵的古籍。
不管他态度如何,路,还是要自己走下去。古籍里的星光已经点亮,故宫的纹饰也指明了方向。剩下的,就是用汗水和失败,去叩响那扇失传技艺的大门。
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铅笔,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