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甜点师》 第1章 第 1 章 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在林晚脸上,照出她额角一点薄汗,还有那双紧盯着锅里蒸笼的眼睛。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气味,顽强地钻过抽油烟机的轰鸣,直冲鼻腔。 弹幕在她小小的直播屏幕上疯狂滚动,快得像失控的电流。 【来了来了!前排围观晚晚的“唐代盛世名点”!】 【上次那个“飞天酥”差点把我送走,今天又是什么惊喜(吓)?】 【主播认真的吗?这烟……确定不是厨房火灾现场直播?】 【哈哈哈哈笑死,盲猜一个黑暗料理界的明日之星!】 林晚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嘴角那点职业性的弧度,手指却有点发僵。她瞥了眼旁边平板电脑上打开的所谓“唐代古方复原图”,线条模糊,步骤语焉不详,旁边还配着一段她精心撰写的文案:“穿越千年,复刻盛唐宫廷御点‘玉露团’,再现失落的舌尖风华!” 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焦黑。 她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猛地揭开了蒸笼盖。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焦糊味混合着水蒸气“噗”地喷涌而出,瞬间糊了她一脸。镜头忠实地捕捉着蒸笼里那一坨……姑且称之为物体的东西:乌漆嘛黑,表面坑洼不平,几处地方甚至倔强地向上翘起焦硬的边角,形状……抽象得令人心碎。 直播间彻底疯了。 【卧槽!这……这是煤球成精了???】 【盛唐玉露团?我看是地狱焦炭团吧!晚晚你赢了!】 【救命啊哈哈哈哈哈哈!这翻车翻得也太彻底了!】 【主播别慌!翻车也是流量!快,表情包截图走起!】 【已录屏!年度最佳翻车现场预定!】 林晚看着那团不可名状的失败品,又看看屏幕上爆炸的、充满欢乐(幸灾乐祸)气息的弹幕,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那点职业假笑彻底垮掉,取而代之的是破罐破摔的悲愤。 “家人们!”她对着镜头,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哭腔,“这届网友也太难带了吧!复刻古方容易吗?啊?你们知道那古方写的都是什么吗?‘火候适中’?‘形似牡丹’?‘色如凝脂’?我照着做了啊!结果呢?”她猛地端起那蒸笼,几乎要怼到镜头前,里面的“黑牡丹”颤巍巍地晃动着,“凝脂?这明明是锅底灰!牡丹?这简直是炸了的煤球!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那句“太难了”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真情实感的委屈。弹幕瞬间被【哈哈哈哈哈哈】和【晚晚不哭!】刷屏,礼物特效也噼里啪啦炸开一片。 就在这时,一条带着醒目金色边框、字体加粗的置顶评论,慢悠悠地飘过屏幕顶端,瞬间压住了满屏的“哈哈哈”: 【@故宫博物院:翻车翻得很有创意。既然如此有探索精神,不如挑战一下真正失传的宫廷点心——‘玲珑牡丹酥’?据记载,酥皮薄如蝉翼,可透光影,内馅牡丹花形,层层绽放,遇热气则酥层舒展如真花盛开。我院藏品中有相关器皿纹饰,欢迎博主前来研究(友情提示:难度系数SSS )。】 这条评论像一颗深水炸弹,猛地投入了本就沸腾的直播间。 【??????官博??活的官博???】 【卧槽!官方下场点名了!晚晚你出息了!】 【玲珑牡丹酥?听起来就巨难!但是好想看晚晚挑战啊!】 【官博都递梯子了!晚晚快上!翻车了我们也爱看!】 【冲啊晚晚!把故宫点心复刻出来!我们给你刷火箭!】 【接战!接战!接战!】的刷屏瞬间淹没了屏幕。 林晚盯着那条金光闪闪的评论,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脸上的悲愤表情凝固了,只剩下纯粹的懵。故宫官博?点名?挑战失传的“玲珑牡丹酥”?难度SSS ? 她看看自己蒸笼里那坨倔强的黑色不明物,再看看屏幕上“薄如蝉翼”、“透光影”、“层层绽放如真花盛开”的描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瞬间浇灭了刚才所有的热血上头。 这哪里是梯子?这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 几天后,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清澈的凉意,慷慨地洒在故宫恢弘的朱墙金瓦上。巨大的飞檐在湛蓝的天幕下划出庄重的剪影,殿宇连绵,沉默地诉说着时光的重量。 林晚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个沉重的器材包,像个误入巨人国度的蚂蚁,艰难地挤在如潮水般汹涌的游客队伍里。人声鼎沸,各种方言和导游小喇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地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远处小摊飘来的烤肠和爆米花的油腻香气。 “借过!麻烦让一让!谢谢!”她一边费力地往前挪动,一边小声念叨,试图从人缝里挤过去,目标是前面那个相对僻静、展示着清代宫廷饮食器皿的西配殿。背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器材包的提手也在手指上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她终于从主殿人潮的旋涡里挣脱出来,拐进西配殿侧后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人流量骤然减少,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通道一侧是高高的、历经风雨颜色深沉的宫墙,另一侧则是几间看起来像是办公或库房用途的低矮平房,门窗紧闭,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 林晚松了口气,靠在冰凉的宫墙上,大口喘气。她卸下背包和器材包放在脚边,揉着酸痛的肩膀,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四周,寻找着能激发“玲珑牡丹酥”灵感的东西——也许是墙上斑驳的彩绘?也许是窗棂精巧的雕花? 突然,她的视线被不远处平房廊檐下的一个角落吸引住了。那里光线有些昏暗,似乎随意地堆放着一些……旧物件?几个大小不一的青花瓷盆叠在一起,盆沿描着缠枝莲纹;旁边散落着几个釉色温润的碗碟,碗底似乎还有模糊的款识;最吸引她的,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石臼,臼身线条古朴,杵棒斜斜地倚在旁边。 林晚的心跳瞬间加速。这些……这些看起来可不像是现代仿品!那青花的发色,那釉面的光泽,那石臼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感……她脑海里立刻蹦出那些“玲珑牡丹酥”的古籍描述:用秘制石臼舂捣米粉?以特定窑口的瓷盆调和酥皮? 灵感!这绝对是天赐的灵感! 她左右飞快地瞄了一眼,通道里空无一人。机会难得!林晚立刻手忙脚乱地从器材包里掏出她吃饭的家伙——小巧的专业相机。她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朝着那堆“宝藏”挪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蹲下身,她屏住呼吸,将镜头对准那个古朴的石臼,手指微微颤抖着,准备按下快门,捕捉这决定性的细节。 “咔嚓!” 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从相机镜头里爆闪而出,瞬间撕裂了廊檐下的昏暗,像一道小小的闪电,清晰地照亮了石臼表面每一道细微的裂纹和沉积的岁月痕迹。 林晚被自己相机这突如其来的闪光灯吓了一跳,差点把相机扔出去。她手忙脚乱地去关闪光灯,心里暗骂自己粗心。 “女士。” 一个清冷、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毫无预兆地从她头顶后方传来。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凌投入滚水,瞬间冻结了林晚所有的动作和血液。 她全身僵硬,像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半蹲、手还按在相机上的滑稽姿势,脖子却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阻力般向后扭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些许陈旧砖石粉尘的深灰色工装裤腿和一双同样沾着灰、却异常干净的黑色帆布鞋。视线艰难地上移,掠过一件洗得微微发白、样式极其简单的米白色棉质衬衫,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最后,她的目光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眸很黑,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水,此刻正微微垂着,平静无波地看着她,像在审视一件需要修复的、出了问题的瓷器。他的鼻梁很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整张脸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淡漠。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没能染上一丝暖意,反而衬得他周身的气息更加清冷、疏离,像这宫墙本身透出的那种隔绝了尘世喧嚣的寂静。 “禁止使用闪光灯。”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清晰地指向林晚手中那个惹祸的相机,“高强度光线,会加速有机质文物的劣化。比如,”他的目光掠过林晚刚才拍摄的目标,“那个石臼柄部残留的微量木质纤维。” 林晚的脸“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烫得能煎鸡蛋。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感像海啸一样将她淹没。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身体晃了晃才站稳。 “对、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手忙脚乱地把相机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我……我不知道!我马上关掉!真的非常抱歉!”她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完全不敢再看对方那双能冻死人的眼睛。 “这些,”男人没有理会她的慌乱道歉,视线扫过那堆被林晚视为“宝藏”的青花瓷盆、碗碟和石臼,语气平淡无波,“是前次展览撤换下来的待处理残损件,以及库房清理出的废弃杂物。并非你想象中可供随意拍摄的‘古董道具’。”他特意在“古董道具”四个字上加了极其轻微的、却足以让林晚无地自容的重音。 “残……残损件?废弃杂物?”林晚猛地抬起头,惊愕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火辣辣的羞窘。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刚才那些关于“天赐灵感”、“秘制石臼”的激动幻想,此刻被对方几句话撕得粉碎,只剩下**裸的尴尬。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嗡嗡声。 男人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微微侧身,从林晚身边走过,走向那排紧闭的平房中的一扇门。他掏出钥匙,动作精准而利落,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清脆的开锁声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被推开一条缝,里面泄出更暗的光线和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木料、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化学制剂的味道。他闪身进去,没有回头。 “砰。”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彻底隔绝了林晚所有关于“玲珑牡丹酥”的、刚刚冒出一点火星就被现实无情浇灭的灵感火花。 —— 傍晚,林晚租住的小公寓厨房,俨然变成了一个硝烟弥漫的微型战场。空气中充斥着焦糊、甜腻、油腥以及各种香料混合后的怪异气味。料理台上杯盘狼藉,面粉像被轰炸过一样四处飞溅,粘在墙壁、灶台甚至天花板上。各种碗盆堆在水槽里,里面凝固着颜色可疑的失败品残留物。 林晚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沾了不少面粉的头发,双眼布满红血丝,死死盯着手里刚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作品”。那东西勉强能看出是个扭曲的、多层结构的……酥?外皮是深褐色,焦得发硬,边缘甚至有些碳化。所谓的“酥层”完全粘连在一起,像一团被粗暴揉捏过的烂泥,死气沉沉,别说“遇热气舒展如真花盛开”,它连一点蓬松的意思都没有,硬邦邦、沉甸甸,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她烦躁地把它扔进旁边一个已经堆了小半盆的“失败品坟场”里,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那盆子里形态各异的焦黑或软塌的“点心”,无声地嘲笑着她整个下午的徒劳。 “啊——!”林晚发出一声崩溃的低吼,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挠着。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那个修复师淡漠的眼神、那句“废弃杂物”的评语,还有眼前这一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失败品,反复在她脑海里交织闪现,让她喘不过气。 她泄愤似的抓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直播平台的界面。之前那条被故宫官博“点名”的视频热度还在发酵,评论区被顶到最前面的几条,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眼: 【晚晚,玲珑牡丹酥呢?等一天了!别怂啊!】 【坐等翻车(狗头)】 【盲猜主播连酥皮都擀不出来!】 【搞快点啊,流量不等人!别让大家失望!】 失望?林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对自己更失望。她烦躁地关掉屏幕,把手机反扣在油腻的台面上,眼不见心不烦。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点可怜的面粉污渍,一种巨大的、想要放弃的无力感沉沉地压下来。也许……那东西根本就是个传说?也许她就不该接这个烫手山芋? 就在这时,门铃突兀地响了。 “叮咚——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弥漫着失败气息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皱紧眉头,谁会这个点来找她?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身疲惫和厨房的混合气味,走到门后,没好气地问:“谁啊?” 门外没有回答。 她疑惑地凑近猫眼。昏黄的楼道灯光下,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门脚的地面上,似乎放着一个……扁平的、深色的东西? 林晚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一条缝。楼道里空荡荡的,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她低头,视线落在门槛内侧。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包裹。方方正正,没有任何字迹和标识,朴素得近乎神秘。 她弯腰拾起。包裹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干燥的、属于旧纸张特有的触感和气味。她狐疑地拆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本……书?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册线装的手抄本。纸张是陈旧的深黄色,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甚至有些地方被虫蛀出了细小的孔洞。蓝色的棉线装订,书页松散,似乎一碰就会散架。封面没有任何题签,一片空白,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污渍和水痕。 林晚的心跳陡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某种虔诚地,用指尖轻轻翻开第一页。 没有书名,没有署名。 映入眼帘的,是用一种非常工整、却显然年代久远的毛笔小楷,密密麻麻书写的文字。开篇赫然写着几个稍大的字:“酥品精要”。 她的指尖有些发颤,飞快地往后翻动。发脆的纸张在她手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沉睡的蝴蝶被惊醒。 “……牡丹酥,取其形神,贵在玲珑通透。酥皮之要,首重粉质……” “……取隔年新麦,石臼细舂九遍,筛罗如尘雪,方得‘雪肌粉’……” “……猪脂需取脊背厚膘,反复捶打、淘洗、炼化,去尽腥臊,得‘冰脂’……” “…开酥之法,冰脂裹雪肌,折叠凡七次,层层相间薄如纸……” “……油□□水温,三沉三浮,见酥层舒展如牡丹初绽,迅即离火……” 字字句句,精微奥妙,直指“玲珑牡丹酥”最核心的要诀!那些困扰她一下午的“雪肌粉”、“冰脂”、“开酥七次”、“三沉三浮”……答案就在这泛黄脆弱的纸页间! 林晚猛地捂住嘴,才没让惊叫溢出喉咙。她靠在门框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是谁?谁会把这东西放在她门口? 一张夹在书页中间、折得很小的纸条,随着她的翻动悄然飘落下来,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脚边。 她立刻弯腰捡起,展开。 依旧是那种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只有寥寥一行: “这上面或许有你要的东西。”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干净利落,一如那个人的声音和眼神。 沈砚! 林晚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投向门外空寂昏暗的楼道尽头,仿佛能穿透那层薄暮,看到某个刚刚转身离去的清冷身影。 厨房里弥漫的焦糊味和失败的沮丧,在这一刻,被手中这本泛黄古籍散发的、陈旧而神秘的书卷气,和心底骤然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驱散。 第2章 古籍里的星光 牛皮纸包裹在掌心留下干燥粗粝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宫墙缝隙里秋风的凉意。林晚紧紧攥着那本线装古籍,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几乎盖过了楼道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 是他。只能是那个在故宫西配殿通道里,用一句“废弃杂物”将她钉死在尴尬柱上的清冷修复师,沈砚。 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这里?又为什么把这本看起来就无比珍贵、甚至可能涉及秘方的手抄本,像扔旧报纸一样丢在她门口?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但此刻,它们都被手中这本泛黄册子散发的、浓郁而神秘的书卷气所压倒。厨房里那令人沮丧的焦糊味和失败的气息,奇迹般地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的兴奋和迫不及待。 林晚几乎是扑回了那张堆满狼藉的料理台。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酥品精要》放在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区域,仿佛对待稀世珍宝。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再次翻开了那脆弱的第一页。 这一次,她看得无比专注,逐字逐句,生怕错过任何一点信息。 “雪肌粉……隔年新麦,石臼细舂九遍,筛罗如尘雪……”她喃喃念着,眉头紧锁。九遍?这得耗费多少时间和力气?普通的石臼能做到吗?她想起故宫那个被沈砚称为“废弃杂物”的石臼,它表面那些被岁月摩挲出的光滑凹痕……难道并非无用? “冰脂……脊背厚膘,反复捶打、淘洗、炼化,去尽腥臊……”林晚想象着那繁琐的工序,感觉头都大了。现代人谁会为了做点心这样折腾猪油?超市里的精炼猪油不行吗? “开酥七次,层层相间薄如纸……油□□水温,三沉三浮……”这更是对技术和经验的极致考验。薄如纸?那得多薄?三沉三浮的火候掌控,差一秒可能就是天壤之别! 古籍的描述精微奥妙,却也语焉不详,充满了古人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描述。林晚既激动又头疼,像拿到了一份无价藏宝图,却发现上面只有模糊的标记和艰涩的暗语。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动手尝试的冲动。不行,不能浪费材料,更不能辜负这本不知来历的古籍。她需要更具体的参照物!故宫官博提到过,藏品中有相关器皿纹饰!那些纹饰,会不会就是古籍中描述的某种具象化?比如,牡丹酥最终呈现的形态?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开迷雾。林晚立刻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搜索故宫博物院官网的藏品数据库。关键词:清代、点心、器皿、牡丹纹、玲珑……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布满红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屏幕上呈现的每一件瓷器、每一幅纹饰的细节。青花缠枝牡丹纹盘、粉彩描金牡丹花式碟、剔红牡丹纹捧盒……一件件精美绝伦的宫廷器物在眼前展开,牡丹的形态被工匠们用不同的工艺、不同的视角展现得淋漓尽致——含苞的羞涩、半开的丰腴、盛放的华贵。 她拿起速写本,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游走。不再是之前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带着目的性地临摹、解构。花瓣的层叠方式、边缘的微妙弧度、花蕊的精细排布……她试图从这些静止的纹饰中,逆推出那失传点心在热气蒸腾下“层层绽放如真花盛开”的动态瞬间。 夜深人静,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进来,映照着料理台上那个伏案疾书的单薄身影。旁边是摊开的《酥品精要》和打印出来的瓷器纹样,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古籍上那些沉默而古老的文字。 灵感在碰撞,思路在一点点清晰。虽然依旧困难重重,但那份沉甸甸的茫然和无措,已被具体的目标和可执行的步骤所取代。古籍是引路的星光,而故宫的藏品纹饰,则是指引方向的罗盘。 —— 几天后,林晚再次站在了故宫恢弘的宫门前。这一次,她的目标无比明确——西配殿的清代宫廷饮食器皿展。双肩包里装着厚厚的速写本、相机(这次再三确认了闪光灯已关闭),还有一颗被古籍和纹饰点燃了斗志的心。 展馆内光线柔和,游客不多。一件件或温润如玉、或富丽堂皇的瓷器、漆器、金银器静静躺在玻璃展柜中,无声诉说着昔日宫廷宴饮的奢华与精致。林晚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件件展品,寻找着那些带有牡丹纹饰的食器。 终于,她在展馆深处一个独立的玻璃展柜前停住了脚步。 柜子里陈列的是一套极其精美的粉彩描金牡丹花式点心碟。碟子本身被设计成盛开的牡丹花形,边缘是自然起伏的花瓣轮廓,碟心则用细腻的粉彩描绘着更加繁复逼真的牡丹图案,花瓣层层叠叠,仿佛刚从枝头摘下,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花蕊处用金粉点缀,华贵非凡。旁边展牌说明:此套碟具专用于盛放“玲珑牡丹酥”等精雅细点。 就是它!林晚的心脏激动地跳动着。她立刻掏出速写本,脸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玻璃柜上,铅笔飞快地勾勒着碟子的整体造型、花瓣的翻折角度、花蕊的细节排布。她看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一个修长清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展柜的另一侧。 沈砚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米白棉质衬衫,深灰工装裤,只是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故宫工作马甲。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和一支笔,似乎在进行例行的展品检查记录。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展柜中的点心碟上,神情专注而沉静,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游客格格不入的、属于修复室特有的静谧气息。 林晚画完最后一片花瓣的细节,心满意足地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一抬眼,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展柜对面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沈砚不知看了她多久。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天前通道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对方淡漠的评语瞬间回笼,让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速写本。 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在认真临摹的游客。他低下头,翻开手中的册子,用那支看起来就很专业的制图铅笔,在册子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沉稳而规律的沙沙声。 林晚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句“废弃杂物”带来的刺痛感还在,但手中速写本上清晰的牡丹纹样,以及包里那本珍贵的《酥品精要》,又像两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她心头。是这个人,亲手扼杀了她最初的“灵感”,却又在她跌入谷底时,递来了真正的“钥匙”。 这矛盾的感觉让她如鲠在喉。 眼看沈砚记录完毕,合上册子,转身就要离开,林晚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那个……沈……沈老师?” 沈砚的脚步顿住,侧过身,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审视眼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等待她说明来意。 林晚被他看得心头发虚,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速写本,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地说:“谢谢您!那本书……《酥品精要》,帮了我大忙!真的非常感谢!” 她微微鞠躬,语气诚挚。 沈砚的视线在她怀里的速写本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回到她脸上,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她的感谢。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送出一本可能价值连城的古籍,不过是递出了一张无关紧要的便签。 “嗯。” 一个单音节词,清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他并没有询问她研究得如何,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好奇。那本古籍似乎只是他随手清理掉的“杂物”,与他再无关联。 林晚准备好的其他话,比如询问古籍来源、请教某些细节,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对方的态度疏离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沈砚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展馆工作人员通道的方向走去。他步伐平稳,背影挺直,很快便消失在通道入口的阴影里,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深潭,没有留下丝毫涟漪。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空荡荡的通道口,心头五味杂陈。感激是真切的,但那份被无视、被划清界限的疏离感,也像秋日的凉风,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她低头看了看速写本上那朵被她反复描摹的粉彩牡丹,又摸了摸背包里那本珍贵的古籍。 不管他态度如何,路,还是要自己走下去。古籍里的星光已经点亮,故宫的纹饰也指明了方向。剩下的,就是用汗水和失败,去叩响那扇失传技艺的大门。 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铅笔,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 第3章 酥层初绽 厨房的灯亮了一整夜。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沾满油污的玻璃窗,落在一小堆洁白得惊人的粉末上。 林晚摊开掌心,指尖捻起一点粉末。细,太细了。像初冬第一场真正细密、干燥、没有杂质的雪粉,落在皮肤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只有一种奇异的柔滑冰凉。这是她耗费了整整两天,用从郊区老粮店淘来的隔年麦,借来小区门口早餐店那笨重的石臼,双手磨出血泡,一遍遍舂捣、过筛,足足九遍才得到的“雪肌粉”。石臼每一次沉闷的撞击声,都像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旁边的瓷盆里,盛着她几乎耗尽耐心熬炼出的“冰脂”。纯净的猪油凝固后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玉石般的莹白,细腻紧实,闻不到丝毫荤腥,只有一种清冷的油脂淡香。 两样核心材料摆在眼前,如同古籍沉睡千年的密码终于被唤醒。林晚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失败的焦糊味,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压倒了所有疲惫和忐忑。 她取出《酥品精要》,翻到“开酥七次”那页发脆的纸张,指尖划过“层层相间薄如纸”的字迹。然后,她拿起一小团雪肌粉,加入微量清水调和成柔软的面团,覆上湿布醒发。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醒面的间隙,她拿出那块冰脂。刀尖落下,切下一块方方正正、冰凉如玉的猪油块。接着,她开始了古籍中最关键也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步骤——包酥。 冰脂块被稳稳地放在擀开的面皮中心。林晚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将面皮的四角提起,像包裹一个易碎的珍宝,严丝合缝地裹住冰脂,捏紧收口,确保没有一丝缝隙。 第一次擀开。裹着油芯的面团在她手下被擀成规整的长方形面片。力道要均匀,不能破皮。她全神贯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擀平,然后像叠信纸一样,两端向中心折起三折。这是第一次折叠。完成的面团被覆上保鲜膜,送入冰箱冷藏松弛。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林晚靠在料理台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冰箱门上的计时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上那朵盛放的粉彩牡丹。花瓣的层叠,翻卷的弧度……“层层绽放如真花盛开”,那该是怎样的景象? 计时器“嘀”地一声轻响。林晚几乎是弹了起来。 取出面团,再次擀开、折叠、冷藏。重复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更考验耐心和指尖的掌控力。每一次擀开,面皮都变得更薄、更柔韧,冰脂在面皮间形成更细密均匀的层次。厨房里只剩下擀面杖滚过台面的单调轻响,和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第三次、第四次……空气里弥漫着面粉和冷油脂混合的清冷气味。 进行到第五次折叠时,林晚的动作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擀开的面皮边缘,出现了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几乎透明的破损!一点莹白的冰脂,像隐秘的伤口,悄然渗出。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完了!古籍里说得明白,油芯一旦泄露,酥层必然粘连,前功尽弃! 巨大的沮丧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盯着那点泄露的油脂,恨不得时间倒流。就在这时,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画面:西配殿展柜旁,沈砚微微垂首,用那支制图铅笔在册子上记录时,侧脸沉静的线条,和那种全然的、与世界隔绝般的专注。 “……专注如修复文物……”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没有扔掉这块面团。反而,她拿起最细的刮刀,屏住呼吸,用刀尖沾取极微量干燥的雪肌粉,像修复一件破损的薄胎瓷,极其轻柔、精准地,将面粉点在那微小的破损处,再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按压抚平。 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蝴蝶的翅膀。 面粉瞬间吸收了油脂,堵住了那个细微的缺口。虽然留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但至少,油芯被暂时封住了。 林晚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一片。她将这块“受伤”的面团放在一边,重新开始制作另一块面团。这一次,她摒弃了所有杂念,每一次擀压、每一次折叠,都带着修复文物般的极致专注和敬畏。 第六次。第七次。 当第七次折叠完成的面团最后一次从冰箱取出时,林晚几乎能感觉到它内部蕴含的那种蓄势待发的张力。面皮薄得近乎透明,隐约透出内部层层叠叠的冰脂纹路,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玉璞。 成败在此一举。 她拿起特制的小刀,将面团切成大小均匀的剂子。指尖的温度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取一个剂子,小心擀开成圆形面皮,薄得能透光!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用豆沙和秘制香料调和的牡丹花形内馅置于中心。 最考验手速和巧劲的包捏开始了。林晚的指尖翻飞,如同最灵巧的绣娘穿针引线,又像最耐心的画师勾勒轮廓。她回忆着速写本上每一片花瓣的弧度,用捏、提、捻的细微手法,让薄如蝉翼的酥皮一点点包裹住内馅,并在顶部收拢、塑形,捏出精致的花苞雏形。 一朵、两朵……小巧玲珑的牡丹花苞在她掌心诞生,半透明的酥皮裹着内馅,花瓣的雏形隐约可见,静静地躺在撒了薄粉的案板上,带着一种脆弱而圣洁的美感。 油锅架起。林晚深吸一口气,盯着锅中的油。古籍说“油□□水温”。她摒弃了温度计,只凭感觉。当油面平静如镜,只有极其细微的涟漪,手悬于上方能感受到温润而不灼烫的热度时,她知道,就是此刻。 她拿起一朵花苞,动作轻柔得像放入水中,让它沿着锅边滑入温油中。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林晚的心提到嗓子眼,几乎以为又要失败时—— 奇迹发生了。 那小小的、原本紧紧收拢的花苞,仿佛被无形的春风吹拂,最外层薄如蝉翼的酥皮,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优雅,从顶端开始,一层、一层地向下舒展、打开!如同延时镜头下真正的牡丹在晨光中初绽!酥皮薄得近乎透明,在温油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浅金色,内部馅料若隐若现,花瓣边缘微微卷曲,精致得不可思议! “开了……它开了!”林晚捂住嘴,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眼眶瞬间发热。 第一朵在油锅中缓缓绽放,如同慢放的奇迹。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也依次滑入温油中。它们沉入油底,短暂地安静片刻,然后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开始重复那神奇的变化:沉入油底——短暂静止——然后,仿佛积蓄了足够的力量,酥层开始舒展,花瓣次第打开,姿态各异,却又都带着牡丹特有的雍容华贵,在温润的油浴中,优雅地浮起! 三沉三浮!每一次沉浮,花瓣的舒展就更完美一分!当它们最后一次浮起,花瓣完全绽放,层层叠叠,薄透酥脆,中心的花蕊部分清晰可见时,林晚用细密的漏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们轻盈地捞起,沥油。 小巧玲珑的牡丹酥被轻轻放在洁白的骨瓷碟中。浅金色的酥皮薄如蝉翼,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层层花瓣舒展绽放,姿态曼妙,中心一点深色的花蕊画龙点睛。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新麦清甜、纯净油脂香和豆沙馅料甜润的诱人气息。 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连日来的疲惫、焦虑和挫败。林晚看着碟中那几朵仿佛凝聚了千年时光、终于在她手中重现的“玲珑牡丹酥”,激动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打开直播软件,将镜头对准了这碟刚刚诞生的奇迹。 “朋友们!看!它活了!”林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狂喜,她小心翼翼地将镜头拉近,让那薄透的酥层、绽放的花瓣在特写镜头下纤毫毕现,“玲珑牡丹酥!它真的开了!就像真花一样!” 直播间的人数在瞬间飙升。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淹没了屏幕: 【卧槽!!!!!!!!!!】 【天呐!!!!这是点心???这是艺术品吧!!!】 【花瓣真的在动!!!我看到了!!!薄得透光啊!!!】 【晚晚你是神!!!请收下我的膝盖!!!】 【故宫官博呢??快来看啊!!!真的复刻出来了!!!】 【哭了!这画面太美了!隔着屏幕都闻到香了!】 【主播牛逼!!!!(破音)】 礼物特效如同节日烟花般疯狂炸开,整个屏幕流光溢彩。林晚看着那些滚烫的赞美和惊叹,连日来的压力和委屈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眼眶酸涩发热,嘴角却高高扬起,笑容灿烂得如同窗外初升的朝阳。 她太专注于屏幕里的狂欢和碟中那完美的点心,完全没有注意到,厨房窗外,隔着小小的防火天井,对面那栋楼的某扇窗户后,一道清冷的目光,正静静地落在她洋溢着纯粹喜悦的笑脸上,也落在了碟中那几朵浴“油”重生的玲珑牡丹酥上。 沈砚站在自己公寓的窗边,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他惯常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确认、以及更深沉难辨情绪的眼神。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在厨房里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女孩,看着她脸上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看着她碟中那失传百年的点心重现光华。 许久,他微微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微凉的唇瓣,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又仿佛在确认某种早已遗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