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在林晚脸上,照出她额角一点薄汗,还有那双紧盯着锅里蒸笼的眼睛。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气味,顽强地钻过抽油烟机的轰鸣,直冲鼻腔。
弹幕在她小小的直播屏幕上疯狂滚动,快得像失控的电流。
【来了来了!前排围观晚晚的“唐代盛世名点”!】
【上次那个“飞天酥”差点把我送走,今天又是什么惊喜(吓)?】
【主播认真的吗?这烟……确定不是厨房火灾现场直播?】
【哈哈哈哈笑死,盲猜一个黑暗料理界的明日之星!】
林晚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嘴角那点职业性的弧度,手指却有点发僵。她瞥了眼旁边平板电脑上打开的所谓“唐代古方复原图”,线条模糊,步骤语焉不详,旁边还配着一段她精心撰写的文案:“穿越千年,复刻盛唐宫廷御点‘玉露团’,再现失落的舌尖风华!”
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焦黑。
她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猛地揭开了蒸笼盖。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焦糊味混合着水蒸气“噗”地喷涌而出,瞬间糊了她一脸。镜头忠实地捕捉着蒸笼里那一坨……姑且称之为物体的东西:乌漆嘛黑,表面坑洼不平,几处地方甚至倔强地向上翘起焦硬的边角,形状……抽象得令人心碎。
直播间彻底疯了。
【卧槽!这……这是煤球成精了???】
【盛唐玉露团?我看是地狱焦炭团吧!晚晚你赢了!】
【救命啊哈哈哈哈哈哈!这翻车翻得也太彻底了!】
【主播别慌!翻车也是流量!快,表情包截图走起!】
【已录屏!年度最佳翻车现场预定!】
林晚看着那团不可名状的失败品,又看看屏幕上爆炸的、充满欢乐(幸灾乐祸)气息的弹幕,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那点职业假笑彻底垮掉,取而代之的是破罐破摔的悲愤。
“家人们!”她对着镜头,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哭腔,“这届网友也太难带了吧!复刻古方容易吗?啊?你们知道那古方写的都是什么吗?‘火候适中’?‘形似牡丹’?‘色如凝脂’?我照着做了啊!结果呢?”她猛地端起那蒸笼,几乎要怼到镜头前,里面的“黑牡丹”颤巍巍地晃动着,“凝脂?这明明是锅底灰!牡丹?这简直是炸了的煤球!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那句“太难了”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真情实感的委屈。弹幕瞬间被【哈哈哈哈哈哈】和【晚晚不哭!】刷屏,礼物特效也噼里啪啦炸开一片。
就在这时,一条带着醒目金色边框、字体加粗的置顶评论,慢悠悠地飘过屏幕顶端,瞬间压住了满屏的“哈哈哈”:
【@故宫博物院:翻车翻得很有创意。既然如此有探索精神,不如挑战一下真正失传的宫廷点心——‘玲珑牡丹酥’?据记载,酥皮薄如蝉翼,可透光影,内馅牡丹花形,层层绽放,遇热气则酥层舒展如真花盛开。我院藏品中有相关器皿纹饰,欢迎博主前来研究(友情提示:难度系数SSS )。】
这条评论像一颗深水炸弹,猛地投入了本就沸腾的直播间。
【??????官博??活的官博???】
【卧槽!官方下场点名了!晚晚你出息了!】
【玲珑牡丹酥?听起来就巨难!但是好想看晚晚挑战啊!】
【官博都递梯子了!晚晚快上!翻车了我们也爱看!】
【冲啊晚晚!把故宫点心复刻出来!我们给你刷火箭!】
【接战!接战!接战!】的刷屏瞬间淹没了屏幕。
林晚盯着那条金光闪闪的评论,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脸上的悲愤表情凝固了,只剩下纯粹的懵。故宫官博?点名?挑战失传的“玲珑牡丹酥”?难度SSS ?
她看看自己蒸笼里那坨倔强的黑色不明物,再看看屏幕上“薄如蝉翼”、“透光影”、“层层绽放如真花盛开”的描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瞬间浇灭了刚才所有的热血上头。
这哪里是梯子?这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
几天后,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清澈的凉意,慷慨地洒在故宫恢弘的朱墙金瓦上。巨大的飞檐在湛蓝的天幕下划出庄重的剪影,殿宇连绵,沉默地诉说着时光的重量。
林晚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个沉重的器材包,像个误入巨人国度的蚂蚁,艰难地挤在如潮水般汹涌的游客队伍里。人声鼎沸,各种方言和导游小喇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地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远处小摊飘来的烤肠和爆米花的油腻香气。
“借过!麻烦让一让!谢谢!”她一边费力地往前挪动,一边小声念叨,试图从人缝里挤过去,目标是前面那个相对僻静、展示着清代宫廷饮食器皿的西配殿。背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器材包的提手也在手指上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她终于从主殿人潮的旋涡里挣脱出来,拐进西配殿侧后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人流量骤然减少,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通道一侧是高高的、历经风雨颜色深沉的宫墙,另一侧则是几间看起来像是办公或库房用途的低矮平房,门窗紧闭,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
林晚松了口气,靠在冰凉的宫墙上,大口喘气。她卸下背包和器材包放在脚边,揉着酸痛的肩膀,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四周,寻找着能激发“玲珑牡丹酥”灵感的东西——也许是墙上斑驳的彩绘?也许是窗棂精巧的雕花?
突然,她的视线被不远处平房廊檐下的一个角落吸引住了。那里光线有些昏暗,似乎随意地堆放着一些……旧物件?几个大小不一的青花瓷盆叠在一起,盆沿描着缠枝莲纹;旁边散落着几个釉色温润的碗碟,碗底似乎还有模糊的款识;最吸引她的,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石臼,臼身线条古朴,杵棒斜斜地倚在旁边。
林晚的心跳瞬间加速。这些……这些看起来可不像是现代仿品!那青花的发色,那釉面的光泽,那石臼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感……她脑海里立刻蹦出那些“玲珑牡丹酥”的古籍描述:用秘制石臼舂捣米粉?以特定窑口的瓷盆调和酥皮?
灵感!这绝对是天赐的灵感!
她左右飞快地瞄了一眼,通道里空无一人。机会难得!林晚立刻手忙脚乱地从器材包里掏出她吃饭的家伙——小巧的专业相机。她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朝着那堆“宝藏”挪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蹲下身,她屏住呼吸,将镜头对准那个古朴的石臼,手指微微颤抖着,准备按下快门,捕捉这决定性的细节。
“咔嚓!”
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从相机镜头里爆闪而出,瞬间撕裂了廊檐下的昏暗,像一道小小的闪电,清晰地照亮了石臼表面每一道细微的裂纹和沉积的岁月痕迹。
林晚被自己相机这突如其来的闪光灯吓了一跳,差点把相机扔出去。她手忙脚乱地去关闪光灯,心里暗骂自己粗心。
“女士。”
一个清冷、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毫无预兆地从她头顶后方传来。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凌投入滚水,瞬间冻结了林晚所有的动作和血液。
她全身僵硬,像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半蹲、手还按在相机上的滑稽姿势,脖子却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阻力般向后扭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些许陈旧砖石粉尘的深灰色工装裤腿和一双同样沾着灰、却异常干净的黑色帆布鞋。视线艰难地上移,掠过一件洗得微微发白、样式极其简单的米白色棉质衬衫,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最后,她的目光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眸很黑,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水,此刻正微微垂着,平静无波地看着她,像在审视一件需要修复的、出了问题的瓷器。他的鼻梁很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整张脸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淡漠。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没能染上一丝暖意,反而衬得他周身的气息更加清冷、疏离,像这宫墙本身透出的那种隔绝了尘世喧嚣的寂静。
“禁止使用闪光灯。”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清晰地指向林晚手中那个惹祸的相机,“高强度光线,会加速有机质文物的劣化。比如,”他的目光掠过林晚刚才拍摄的目标,“那个石臼柄部残留的微量木质纤维。”
林晚的脸“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烫得能煎鸡蛋。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感像海啸一样将她淹没。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身体晃了晃才站稳。
“对、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手忙脚乱地把相机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我……我不知道!我马上关掉!真的非常抱歉!”她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完全不敢再看对方那双能冻死人的眼睛。
“这些,”男人没有理会她的慌乱道歉,视线扫过那堆被林晚视为“宝藏”的青花瓷盆、碗碟和石臼,语气平淡无波,“是前次展览撤换下来的待处理残损件,以及库房清理出的废弃杂物。并非你想象中可供随意拍摄的‘古董道具’。”他特意在“古董道具”四个字上加了极其轻微的、却足以让林晚无地自容的重音。
“残……残损件?废弃杂物?”林晚猛地抬起头,惊愕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火辣辣的羞窘。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刚才那些关于“天赐灵感”、“秘制石臼”的激动幻想,此刻被对方几句话撕得粉碎,只剩下**裸的尴尬。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嗡嗡声。
男人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微微侧身,从林晚身边走过,走向那排紧闭的平房中的一扇门。他掏出钥匙,动作精准而利落,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清脆的开锁声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被推开一条缝,里面泄出更暗的光线和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木料、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化学制剂的味道。他闪身进去,没有回头。
“砰。”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彻底隔绝了林晚所有关于“玲珑牡丹酥”的、刚刚冒出一点火星就被现实无情浇灭的灵感火花。
——
傍晚,林晚租住的小公寓厨房,俨然变成了一个硝烟弥漫的微型战场。空气中充斥着焦糊、甜腻、油腥以及各种香料混合后的怪异气味。料理台上杯盘狼藉,面粉像被轰炸过一样四处飞溅,粘在墙壁、灶台甚至天花板上。各种碗盆堆在水槽里,里面凝固着颜色可疑的失败品残留物。
林晚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沾了不少面粉的头发,双眼布满红血丝,死死盯着手里刚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作品”。那东西勉强能看出是个扭曲的、多层结构的……酥?外皮是深褐色,焦得发硬,边缘甚至有些碳化。所谓的“酥层”完全粘连在一起,像一团被粗暴揉捏过的烂泥,死气沉沉,别说“遇热气舒展如真花盛开”,它连一点蓬松的意思都没有,硬邦邦、沉甸甸,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她烦躁地把它扔进旁边一个已经堆了小半盆的“失败品坟场”里,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那盆子里形态各异的焦黑或软塌的“点心”,无声地嘲笑着她整个下午的徒劳。
“啊——!”林晚发出一声崩溃的低吼,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挠着。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那个修复师淡漠的眼神、那句“废弃杂物”的评语,还有眼前这一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失败品,反复在她脑海里交织闪现,让她喘不过气。
她泄愤似的抓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直播平台的界面。之前那条被故宫官博“点名”的视频热度还在发酵,评论区被顶到最前面的几条,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眼:
【晚晚,玲珑牡丹酥呢?等一天了!别怂啊!】
【坐等翻车(狗头)】
【盲猜主播连酥皮都擀不出来!】
【搞快点啊,流量不等人!别让大家失望!】
失望?林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对自己更失望。她烦躁地关掉屏幕,把手机反扣在油腻的台面上,眼不见心不烦。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点可怜的面粉污渍,一种巨大的、想要放弃的无力感沉沉地压下来。也许……那东西根本就是个传说?也许她就不该接这个烫手山芋?
就在这时,门铃突兀地响了。
“叮咚——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弥漫着失败气息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皱紧眉头,谁会这个点来找她?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身疲惫和厨房的混合气味,走到门后,没好气地问:“谁啊?”
门外没有回答。
她疑惑地凑近猫眼。昏黄的楼道灯光下,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门脚的地面上,似乎放着一个……扁平的、深色的东西?
林晚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一条缝。楼道里空荡荡的,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她低头,视线落在门槛内侧。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包裹。方方正正,没有任何字迹和标识,朴素得近乎神秘。
她弯腰拾起。包裹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干燥的、属于旧纸张特有的触感和气味。她狐疑地拆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本……书?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册线装的手抄本。纸张是陈旧的深黄色,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甚至有些地方被虫蛀出了细小的孔洞。蓝色的棉线装订,书页松散,似乎一碰就会散架。封面没有任何题签,一片空白,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污渍和水痕。
林晚的心跳陡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某种虔诚地,用指尖轻轻翻开第一页。
没有书名,没有署名。
映入眼帘的,是用一种非常工整、却显然年代久远的毛笔小楷,密密麻麻书写的文字。开篇赫然写着几个稍大的字:“酥品精要”。
她的指尖有些发颤,飞快地往后翻动。发脆的纸张在她手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沉睡的蝴蝶被惊醒。
“……牡丹酥,取其形神,贵在玲珑通透。酥皮之要,首重粉质……”
“……取隔年新麦,石臼细舂九遍,筛罗如尘雪,方得‘雪肌粉’……”
“……猪脂需取脊背厚膘,反复捶打、淘洗、炼化,去尽腥臊,得‘冰脂’……”
“…开酥之法,冰脂裹雪肌,折叠凡七次,层层相间薄如纸……”
“……油□□水温,三沉三浮,见酥层舒展如牡丹初绽,迅即离火……”
字字句句,精微奥妙,直指“玲珑牡丹酥”最核心的要诀!那些困扰她一下午的“雪肌粉”、“冰脂”、“开酥七次”、“三沉三浮”……答案就在这泛黄脆弱的纸页间!
林晚猛地捂住嘴,才没让惊叫溢出喉咙。她靠在门框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是谁?谁会把这东西放在她门口?
一张夹在书页中间、折得很小的纸条,随着她的翻动悄然飘落下来,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脚边。
她立刻弯腰捡起,展开。
依旧是那种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只有寥寥一行:
“这上面或许有你要的东西。”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干净利落,一如那个人的声音和眼神。
沈砚!
林晚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投向门外空寂昏暗的楼道尽头,仿佛能穿透那层薄暮,看到某个刚刚转身离去的清冷身影。
厨房里弥漫的焦糊味和失败的沮丧,在这一刻,被手中这本泛黄古籍散发的、陈旧而神秘的书卷气,和心底骤然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