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小屋里,油灯如豆,跳跃的火苗在土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也映照着陈小米脸上复杂的神情。
她手里捏着那片冰冷的青铜碎片,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能钻进骨头缝里。碎片上微弱的暗金光芒已然隐去,但那低沉的嗡鸣仿佛还在耳畔萦绕,直指村中那口废弃的老井。
“井锁……镇不住了……”阿婆临终前痛苦的呢喃又一次在陈小米脑中响起。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目光投向床上那个同样盯着碎片的男人。他眉头紧锁,眼神里除了茫然,还有一丝被碎片共鸣勾起的焦躁。
“喂,”陈小米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打破沉默,“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叫你吧?在河边捡的你,浑身湿透像条大鱼,看你块头也不小,像个能担事的……以后就叫你陈大河,行不?”
男人——现在该叫陈大河了——闻言,目光从碎片移到陈小米脸上。墨色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困惑,似乎在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最终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陈小米松了口气。有名字就好办事,也省得她老觉得是在跟个来历不明的麻烦打交道。“大河,”她试着叫了一声,感觉顺口了些,“你刚才说这东西在叫?除了熟悉,还能感觉出别的吗?比如……危险?”
陈大河再次看向墙角那个已经空了的破瓦罐,仿佛还能看到青铜碎片躺在里面的样子。他艰难地集中精神,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感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很沉……像……压在心上……”他声音干涩,“叫声……断断续续……像是……被锁住了……在很深的地方……”他努力描述着那难以言喻的感觉,断断续续,词不达意,脸上浮现出因无法清晰表达而产生的烦躁。
陈小米心头一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块属于陈大河的饕餮玉佩。
这男人身上谜团太多,但眼下,他和这青铜碎片,似乎是唯一能解开阿婆死亡之谜、甚至可能解决柳氏怨气的线索。
就在这时,陈大河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靠着的一根陈小米用来晾衣服的、还算笔直结实的长木棍。那根普通的木棍,却让他的视线猛地定住!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那是他手臂的延伸!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向那根木棍,喉咙里发出一个急促的音节:“……枪?!”
陈小米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棍子?你想要那个?”她心里嘀咕,这煞星昏迷时都带着一股子战场杀伐气,对兵器敏感倒不奇怪。她走过去把木棍拿起来,入手沉甸甸的,是根好料子。
“喏,给你。”她把棍子递过去。
陈大河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接了过来。长棍入手,一种奇异的契合感瞬间传遍全身。
他虚弱地靠在床头,双手下意识地在棍身上摩挲,从一端滑到另一端,指腹感受着粗糙的木纹,眼神专注得近乎痴迷。
他无意识地挽了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花势,棍梢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极其短促却凌厉的弧线,带起一丝微弱的风声。动作快如闪电,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随即又因牵动伤口而猛地顿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陈小米看得心头一跳,那绝非普通庄稼汉的把式。尽管只有一瞬间,但那动作里透出的精悍、果决与千锤百炼的杀伐气,让她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家伙……失忆前绝对是个高手!
“看来你以前使枪使得不错。”陈小米试探着说,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等你伤好利索了,兴许能耍两下看看。”
陈大河却像是被自己的动作惊醒了,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木棍,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摇摇头,只低声道:“……顺手。”
陈小米没再追问,心里却把这事牢牢记住。她拿起那片冰冷的青铜碎片,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一个激灵。碎片在昏暗油灯下流转着微弱的暗金光泽,仿佛有生命般轻轻嗡鸣。
“这东西,”她将碎片举到两人之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指向村中央那口废井。我阿婆……就是因为它死的。”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陈大河,“但不止如此,大河。你能听到它在叫,对不对?这东西,跟你也有关联!”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刚才对碎片异动的强烈反应。
陈大河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碎片上,那嗡鸣似乎直接敲打在他混乱的记忆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触碰,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眉头紧锁,仿佛在抗拒着碎片传递来的、既熟悉又危险的讯息。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它……很吵……在……在拉扯什么……” 他试图描述那种灵魂被牵扯的感觉,却词穷,只能烦躁地捏紧了拳头。
陈小米的心跳加速。果然,这碎片不仅是阿婆的遗物,更是解开陈大河身上谜团的关键。
“我阿婆的遗言是‘井锁镇不住了’,”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抓住共同线索的急切,“那井底下的东西,害死了她!而它现在,很可能也在利用怨气!张大嫂的头七就在五天后,到时候怨气爆发,如果真被井底那东西吸收……整个村子都得完蛋!”
她看着陈大河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的脸,将碎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命运的线头:“你失忆了,想找回自己是谁,怎么受的伤,这碎片和那口井,可能就是答案!而我,必须弄清楚阿婆的死因,阻止更大的灾祸。”
“我们,”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墨色的眼睛,抛出最关键的联系,“我们想弄清楚各自的事,都得靠它!都得下那口井!现在你伤着,我也快没钱买药了。如果井底下那东西真跑出来,别说查清你的过去,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陈大河的手停在半空,不再下意识地去摸空荡的腰间。碎片持续的嗡鸣和陈小米清晰指向过去与答案的话语,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混乱的思绪。
那口井、这碎片,似乎成了他混沌意识里唯一可以抓住的、通往“我是谁”的浮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虚弱的身体,又抬眼看了看陈小米手中那流转着微光的碎片和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片刻的沉默后,他握紧了手中的木棍,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最终,他沉沉地点了下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嗯。下井。”
陈小米暗自松了口气,赶紧把青铜碎片揣好。“你在这歇着,我得去趟里正叔家,打听打听那口井的底细。”她说完,不再看陈大河的反应,转身快步走出了小屋,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怀里揣着张屠夫刚给的铜钱,沉甸甸的,却压不住心头那沉甸甸的忧虑和一丝莫名的兴奋——终于,要触及阿婆殒命的真相了。
里正陈老栓刚吃过晚饭,正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着旱烟,昏黄的烟锅一闪一闪。看到陈小米深更半夜找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几分诧异。
“小米丫头?这么晚了,啥事?”他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打量着陈小米略显苍白的脸。
“栓叔,”陈小米开门见山,声音压得低低的,“张家的事你应该也听人说了吧。张大嫂坟地的怨气,我暂时压住了,但根子没除,头七回煞那天怕是要出大乱子!”她故意停顿,让恐惧在陈老栓心里发酵,“张大嫂的头七就在五天后!到时候怨气爆发,冲了村里的生气,轻则鸡犬不宁,重则……怕是要出人命!”
陈老栓拿烟杆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这么……这么凶?五天后?”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黑沉沉的后山方向,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比您想的还凶!”陈小米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栓叔,我怀疑这怨气的源头,跟村里那口废井有关!您是老辈人,那口井……到底怎么回事?为啥封了?我阿婆当年在柳河镇出事前,是不是也跟这井扯上过关系?”
她紧紧盯着陈老栓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陈老栓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被烟呛着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陈小米:“咳咳……废井?那口破井……早就干了!闹过水鬼,邪性得很!几十年前就填……填了大半封了!跟你阿婆……能有啥关系?别瞎想!”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慌乱。
“栓叔!”陈小米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您瞒不住我,我捡回来那人,煞气重得吓跑十里乌鸦那位,他今天感应到一样东西,直接指向那口废井!那东西……是我阿婆从柳河镇带回来的!”她故意把陈大河的凶悍和阿婆的遗物联系起来,增加威慑力。
果然,听到“煞气重”、“阿婆遗物”,陈老栓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拿着烟杆的手微微颤抖。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久远的恐惧。最终,他似乎被陈小米眼中的坚持和那句村子安危压垮了,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干涩:
“……唉!造孽啊!都是……都是前朝留下的祸根!”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那口井……底下……不干净!根本不是啥水鬼!”
“那是啥?”陈小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老栓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无人,才凑近陈小米,用气声说道:“是墓道!通着……通着后山深处那座前朝镇北将军的疑冢!那是个凶墓!邪性得紧!”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用力抠着烟杆,“听我爷爷那辈人说,前朝末年兵荒马乱,那将军遭人背叛,战败身死,怨气冲天,尸身不腐,被手下偷偷葬在这里,布下了邪门的阵法守护,想等时机卷土重来……后来新朝建立,派人来清剿过,据说折了不少人马,才把那墓封了!那口井……就是当年打水时无意中挖到了墓道口!”
前朝将军墓,疑冢,邪阵。陈小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柳河镇乱葬岗尸变的源头,就是一座被动了手脚的前朝将军墓!阿婆的笔记里那“似与京中贵人所用同源”的邪咒气息……难道……源头就在这里?阿婆当年在柳河镇强行镇压的,只是从这里泄露出去的一丝力量?
“那井……后来怎么封的?谁封的?”陈小米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知道啊!”陈老栓连连摇头,脸上惧色更浓,“只听说请了高人,用……用青铜铸了什么东西镇在底下,才算勉强压住。那高人走前严令封井,永世不得开启!几十年了,村里人都绕着走,谁也不敢提!你阿婆……她三年前去柳河镇前,确实绕着那井台转了好几圈,脸色很不好看,嘴里还念念叨叨什么‘气机不稳’‘锁链松了’……我当时没敢多问,后来就听说她在柳河镇出事了……”
陈小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切都对上了!阿婆早就察觉到这里封印松动,柳河镇的邪祟爆发是连锁反应!那片青铜碎片,就是当年高人留下的井锁的一部分!如今,柳氏的怨气被井底那东西吸引、利用,成了它冲击封印的养料。一旦柳氏头七回煞,怨气爆发到顶点,被井底那东西彻底吸收……后果不堪设想!
“栓叔!”陈小米猛地抓住陈老栓的胳膊,力气大得让老头一哆嗦。
“听着!张大嫂的头七就在五天后!如果不想整个村子给她陪葬,不想那井底下的东西爬出来祸害人间,您必须帮我!立刻通知村里人准备些东西,黑狗血、生糯米、铜钱……越多越好!”陈小米两眼紧盯陈老栓:“栓叔,我需要三日时间准备法器。三日后的午时,找几个胆子大的后生,跟我去井边看看!”
陈小米的语气斩钉截铁,阿婆的遗愿、村子的安危、甚至可能更大的灾祸,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她肩上,逼着她必须站出来。
陈老栓被她眼中的光芒和话语里的严重性彻底震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平时温声细语甚至有点抠门的丫头,此刻却像换了个人,身上竟隐隐透出几分她阿婆当年的气势。
他嘴唇哆嗦着,最终用力地点了点头,烟锅里的火都忘了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敲锣!”
陈小米松开手,看着陈老栓佝偻着背,踉跄着跑进屋里去拿铜锣。她独自站在昏暗的院子里,夜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她摸出怀里那片冰冷的青铜碎片,又想起小屋里那个握着木棍、失忆却潜藏着恐怖力量的陈大河。
她攥紧了碎片,冰冷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那口废井,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