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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家书密语

作者:荣华未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遣心腹宝鹃送密信回安家:父速辞官,田产尽售,举族南迁。


    指尖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暗红的痂,稍微弯曲便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这痛楚连着昨夜胃里那场翻天覆地的风暴残留的余烬,丝丝缕缕地牵扯着神经。


    天光早已大亮,惨白的光线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狭长的、了无生气的亮斑。


    我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宝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小心翼翼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飞快地觑了一眼我的脸色,才低声道:“小主,您好歹用些粥吧?从昨儿夜里吐空了,到现在粒米未进,身子怎么受得住!”


    她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讨好和谨慎,显然昨夜我那状若疯魔的样子和狠戾的眼神,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我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上,枝桠嶙峋,如同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几只寒鸦停在枝头,发出几声喑哑的聒噪。胃里空得发慌,但那白粥寡淡的气味飘来,非但没有勾起食欲,反而隐隐又勾起了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反胃感。


    喉头滚动了一下,我厌恶地别开脸。


    “没胃口。”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宝鹃不敢再劝,默默地退到一旁,拿起一把鸡毛掸子,开始心不在焉地掸着博古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殿内只剩下她掸尘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寒鸦偶尔的啼叫,衬得这深宫愈发死寂空旷。


    我的视线看似散漫地扫过这间偏殿的每一个角落。


    皇后“恩赐”的、带着浓重檀香气味的熏炉静静摆在角落;妆台上,那支甄嬛初遇时赠予的、温润通透的玉簪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还有宝鹃这个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心向景仁宫的“忠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深处,那里藏着昨夜用血刻下“鸩毒”二字的《本草纲目》残卷粗糙的书页边角。


    冰冷的触感和纸张特有的霉味透过布料传来,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清醒感。


    宜修的药,苏培盛警觉的目光,章太医那看似谨慎实则可疑的诊断,还有父亲安比槐那张贪婪又愚蠢的脸,前世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


    不能再等了。这深宫的网正在无声地收紧。


    皇后对我这“体弱多病、胆小怯懦”的新棋子的试探不会停止,而远在松阳的父亲,那个前世将我拖入深渊的源头,此刻恐怕正沉浸在女儿入宫带来的虚幻荣耀里,浑然不知大祸将至。


    他那点可怜的贪婪和愚蠢,在皇后眼中,不过是最易被利用、也最易被抛弃的棋子。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前世父亲获罪下狱、全家被抄、自己跪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却换来一杯毒酒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那种被至亲拖累、被命运碾碎的无力感,比胃里的绞痛更让人窒息。


    不行!


    这一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松阳安家,必须立刻、彻底地从京城这潭浑水里抽身!哪怕用最激烈的手段!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开冰面的利刃,骤然刺穿混沌的思绪。


    手指在袖中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里。


    剧痛袭来,却奇异地压下了胃里的翻腾,也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宝鹃。” 我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正拿着鸡毛掸子发呆的宝鹃浑身一激灵,慌忙转身:“小主,您有什么吩咐?”


    我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她略显慌乱、强作镇定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研墨,铺纸。我要给父亲写封家书。”


    宝鹃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惊愕,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期待。她连忙应道:“是,是,奴婢这就准备!”


    动作麻利地取来文房四宝,在榻边的小几上铺开宣纸,磨起墨来。


    墨锭在砚台里打着圈,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墨汁渐渐浓黑如夜。


    我靠在引枕上,闭上眼,仿佛在积聚力气,又像是在思索措辞。


    宝鹃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我的一举一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良久,我才睁开眼,接过宝鹃递来的笔。


    笔尖饱蘸浓墨,悬在洁白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宝鹃屏住了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似乎想看清我落笔的第一个字。


    “父亲大人膝下,” 我落笔,字迹是刻意模仿前世那个安陵容的娟秀工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怯弱和恭谨,“女儿陵容敬禀。自入宫闱,已逾旬日,虽蒙皇后娘娘垂怜照拂,然宫规森严,贵主威仪,女儿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夜不能寐,思及双亲,涕泪沾襟……”


    我的声音低缓而哀戚,如同一个真正惶恐不安、思念家人的深宫女子。


    宝鹃在一旁听着,紧绷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些许,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怜悯的意味。


    大概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主惊惧之下,向家中寻求慰藉的寻常家书罢了。


    笔锋继续在纸上流淌,诉说着宫中的“见闻”:


    “……近日宫中颇不宁静。华妃娘娘御下极严,偶有宫人小错,动辄得咎,听闻前日其宫中一内侍,因奉茶水温略凉,竟被杖责三十,逐出宫门,生死不知。又有低阶采女,因不慎冲撞了高位嫔妃的步辇,当夜便‘急病暴毙’,草草裹席送出宫去。女儿每每见此,心惊胆寒,唯恐行差踏错,累及自身,更忧恐祸延家门……”


    写到此处,我笔尖微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在“祸延家门”四个字旁,迅速晕开一小团浓重的黑影,如同不祥的预兆。


    宝鹃的呼吸似乎也跟着滞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强忍着巨大的恐惧,笔锋陡然一转,变得急促而沉重:


    “父亲!女儿深知您素来忠君体国,勤勉任事。然女儿在深宫,窥得一丝天机,实乃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今上似对江南吏治,尤其松阳钱粮旧账,颇为留意!女儿斗胆,泣血恳求父亲大人:速速!急流勇退! 即刻告病,远离是非之地。家中田产、商铺,不拘价格,尽速脱手。所得银钱,万不可滞留本地,速速汇入京城‘永通’票号女儿名下!切记!清理所有账目,一丝痕迹不留!远离任何党争,闭门谢客!


    此乃女儿以性命窥得之天机,万望父亲信我一次!切!切!切!”


    “切!切!切!”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促和恳求,墨迹淋漓,几乎要撕裂薄薄的宣纸。


    我的声音也随之带上浓重的哽咽,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宝鹃在一旁听得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不定。信中那些关于宫中“见闻”的骇人描述,以及后面这近乎惊惶失措的“天机”警告,无疑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信息。


    但她更多的是困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如此“危言耸听”。


    我放下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虚弱地靠在引枕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适时地蓄满了泪水,望向宝鹃,声音带着哭腔:“宝鹃,你说父亲他会信我吗?会听我的吗?我好怕!”


    那眼神,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家中亲人安危的深切忧虑,将一个深宫弱女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宝鹃被我眼中的泪水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宽慰:“小主别急,别哭坏了身子!老爷他定是疼您的,看到您这般担忧,定会斟酌的。” 她的话说得有些含糊,显然也觉得信中内容过于惊世骇俗。


    “斟酌?不,他不能斟酌!” 我猛地抓住宝鹃的手腕,指尖冰冷,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没有时间了,宝鹃,这封信,必须立刻、马上送出宫去,一刻也不能耽搁。”


    我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迫和恐惧,“你亲自去,找最可靠、脚程最快的信使,多给银子。告诉他们,这封信关乎我安家满门性命,若误了事,我……” 后面的话,我像是恐惧到了极点,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死死攥着宝鹃的手腕,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是!是!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办!”


    宝鹃被我眼中的疯狂和手腕上的剧痛吓住了,连声应下,用力抽回手,也顾不得腕上被掐出的红痕,匆匆将那封墨迹未干、字字泣血的家书小心折好,塞入一个普通的青布信封中封好。


    “等等!”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我又叫住了她。


    宝鹃身形一僵,疑惑地回头。


    我挣扎着从榻上坐直身体,目光在妆台上逡巡,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针线笸箩里。


    那里散落着一些零碎的丝线和几颗备用的素色盘扣。


    我伸手,从里面拈出一个小小的、用靛蓝色粗布缝制的香囊。香囊很旧了,边角磨损,针脚粗糙,是入宫前母亲硬塞给我的,里面据说装着家乡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把这个一并交给信使。”


    我将那毫不起眼的旧香囊递给宝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务必叮嘱信使,将此物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就说女儿日夜悬心,唯有此物可稍慰思亲之苦,盼父亲贴身佩戴,以保平安。”


    我的指尖在香囊粗糙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宝鹃疑惑地接过那寒酸的旧香囊,捏了捏,里面似乎除了一个硬硬的符片,再无他物。


    她实在不明白这破旧玩意儿为何如此重要,但看着我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下:“是,奴婢记下了,定会叮嘱信使亲手交给老爷。”


    看着宝鹃将那封沉甸甸的家书和那个看似普通的旧香囊仔细收好,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我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重新瘫软在冰冷的引枕上。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也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寒鸦的啼叫,一声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


    我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混合着昨夜留下的旧伤,一片狼藉。


    那本沾血的《本草纲目》残卷,此刻正静静躺在我的枕下,如同一个冰冷的、沉默的见证者。


    目光投向宝鹃消失的方向,一丝冰冷的讥诮在眼底深处无声蔓延。


    信?那封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的家书,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信中那些骇人听闻的“宫闱秘闻”和危言耸听的“天机”,足以吸引所有窥探的目光,也足以让父亲那个胆小又贪婪的蠢货惊疑不定。


    但真正致命的命令,在那只不起眼的旧香囊里。


    香囊粗糙的夹层内衬里,用极细的绣花针蘸着特制的、遇水方显的秘药,刺下了一行更短、更狠、更不容置疑的密语:


    “父速辞官,田产尽售,举族南迁。抗命,则安氏灭门之祸,始于汝手。陵容绝笔。”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


    前世今生所有的怨怼与决绝,都凝结在这短短一行字里。没有哀求,没有解释,只有**裸的威胁与最后通牒。


    那秘药,是我昨夜翻阅那残破《香谱密录》时,凭借模糊记忆和前世制香经验,用唾沫混合着指尖残余的血迹,仓促调配出的。遇水则显,干则无踪。


    父亲若听话,自然无事。他若依旧冥顽不灵,心存侥幸,或是被那封明面上的家书吓得方寸大乱,试图找人商量、甚至想找人验证香囊,只要香囊沾了水,那行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引来杀身之祸的“忤逆之言”便会显现!


    届时,他要么被这“证据”吓破胆,乖乖就范;要么这香囊本身,就会成为他“心怀怨望、诅咒君上”的铁证!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父亲那点可怜的自私和怕死。


    赌的是皇后眼线对那封明信的兴趣,远大于一个破旧香囊。赌的是宝鹃这个传递者,足够“忠心”,会原封不动地将东西送出去。


    胃部又是一阵熟悉的、冰冷的绞痛,翻搅着空空如也的腹腔。


    我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无声地承受着这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窗外,寒风呜咽,卷起庭院里枯败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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