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香劫:陵容涅槃》 第1章 鸩酒断肠 “安氏,领旨谢恩吧。” 剪秋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耳膜。 她手中那杯鸩酒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宛如我初见甄嬛时,她发间那支金镶玉的步摇。 我跪在景仁宫冰冷的金砖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 三日前皇后召我侍疾时,我就知道大限将至。 甄嬛回宫后步步紧逼,皇后需要一颗弃子来断尾求生,而我这个早已失去价值的“鹂妃”,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指甲上还残留着昨日为皇后染蔻丹时蹭上的凤仙花汁。 曾几何时,我靠这一手染甲技艺得了多少宠爱,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鸩酒入喉的刹那,一股灼热从咽喉直烧到五脏六腑。我蜷缩在地上,看见剪秋绣着金线的裙角从我眼前掠过。 宫门关闭的闷响中,我听见皇后温和的声音从缝隙里飘进来:“告诉皇上,安嫔突发恶疾,暴毙而亡。”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满腔恨意化作诅咒:“愿生生世世,化厉鬼噬汝心肝!”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选秀那日。松阳县丞之女安陵容,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在紫禁城的红墙下瑟瑟发抖。 那时的我怎会想到,这条宫巷竟是我的黄泉路。 “娘娘!娘娘!” 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我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宝鹃哭花的脸。奇怪,她不是早被我打发去慎刑司了么? …… “小姐,快醒醒,今日选秀,可不能误了时辰!” 选秀? 我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眼前是安府我住了十六年的闺房,窗外天刚蒙蒙亮,案几上摆着昨夜赶制到一半的绣活,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套。 “现在是什么年份?”我抓住宝鹃的手腕。 宝鹃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小、小姐怎么了?今儿是乾元十二年三月十八啊……” 我扑到铜镜前,镜中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角还没有后来为讨好皇帝日日啼妆画出的细纹,唇色是天然的嫣红,而非后来用胭脂也遮不住的苍白。 重生了。 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直到渗出血珠。这不是梦,我真的回到了入宫前的那天早晨! “小姐的手!”宝鹃惊叫着去找金疮药。我望着掌心月牙形的伤口,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竟笑出了眼泪。 前世饮下鸩酒时的灼痛还残留在喉间,皇后的冷笑、甄嬛的漠视、皇帝的厌弃,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回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今成了我最锋利的武器。 “宝鹃,把我那件藕荷色绣玉兰的衣裳找出来。”我擦干眼泪,声音平静得可怕,“再取。 些朱砂来。” 当宝鹃战战兢兢地递过朱砂盒时,我在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铜镜中的少女眉眼如画,唯有那点朱红艳得刺目,像一滴凝固的血。 “小姐怎么突然……” “好看么?”我打断她的话,指尖轻抚那粒朱砂,“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标记了。” 出门前,我特意绕到父亲书房。安比槐正在整理官服,见我进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都要迟了还磨蹭什么?今日若选不上,看你怎么跟你死去的娘交代!” 前世听到这话,我委屈得直掉眼泪。如今却只想冷笑。 就是这个男人,为了区区知县之位,把我像货物一样送进吃人的皇宫。 “父亲。”我盈盈下拜,袖中藏着的剪刀抵在掌心,“女儿此去若得圣眷,必不忘父亲养育之恩。” 安比槐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片刻才摆摆手:“快去吧。” 马车穿过京城晨雾时,我掀开车帘一角。 巍峨的宫墙在朝阳下泛着血色,飞檐上的脊兽张牙舞爪,仿佛在等待新的祭品。 “小姐,您抖得好厉害!”宝鹃担忧地握住我的手。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前世我像只怯懦的鹌鹑走进这座牢笼,今生我要做撕开猎物的鹰隼。 “没事。”我反手握住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只是在想,宫里会是什么样子。” 神武门前已经排起长队。秀女们个个锦衣华服,珠翠满鬓。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前世的自卑烟消云散,如今我只觉得她们可笑,再精致的妆容,最后不都化作了景仁宫井底的枯骨? “这位姐姐,你的簪花歪了。”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浑身一僵,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前世这道声音的主人曾给过我温暖,也给过我致命一击。 转身时,我已经换上怯生生的表情:“多、多谢姐姐提醒。” 甄嬛。不,现在她还是那个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眉眼如画,气质清华,正含笑看着我鬓边将落未落的玉兰花。 “我叫甄嬛,家父是大理寺少卿甄远道。妹妹怎么称呼?” “安陵容,家父是松阳县丞安比槐。”我故意让声音越来越小,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羞窘。果然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前世我为这怜悯感激涕零,如今却看得分明,那不过是上位者对蝼蚁的慈悲。我假装整理衣襟,避开她伸来相助的手。 “陵容妹妹初来京城吧?待会儿我教你。” “嬛妹妹!”一个明丽的身影插进我们之间,亲热地挽住甄嬛的手臂,“我找了你好久!” 沈眉庄。我垂下眼睛,藏住眸中的讥诮。这对金兰姐妹,一个让我自惭形秽,一个让我嫉妒成狂。如今再看,不过如此。 “这位是……”沈眉庄疑惑地看向我。 “安妹妹,这是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甄嬛热情地介绍道,“眉姐姐,这是……” “安陵容。”我福了福身,声音细如蚊蚋,“见过沈姐姐。” 沈眉庄礼貌地点头,目光却已经飘向别处。我暗自冷笑,看啊,连敷衍都这么高高在上。 太监尖利的唱名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传,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觐见!”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殿门。阳光照在朱红的宫门上,那颜色像极了鸩酒入喉时眼前迸开的血光。 “别怕。”甄嬛在身后小声鼓励,“抬头挺胸走进去。”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掌心掐得更紧。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怕?我在心里冷笑。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殿内金碧辉煌,檀香缭绕。皇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真切。 皇后!啊,现在她还是那个贤名在外的乌拉那拉·宜修,端坐在皇帝身侧,笑得慈眉善目。 “臣女安陵容,拜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安康。”我伏地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前世这时我紧张得声音发抖,差点打翻茶盏。如今我却刻意让声音里带上恰到好处的颤音,既显得楚楚可怜,又不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味。 我缓缓抬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天颜,而是谦卑地落在皇帝衣袍下摆的龙纹上。余光瞥见皇后微微前倾的身体,她在审视我,像屠夫打量待宰的羔羊。 “倒是个清秀的。”皇帝淡淡道,“留牌子吧。” 太监高喊“安氏留牌子,赐香囊”时,我装作惊喜过度险些晕厥的样子。叩谢皇恩后,我踉跄着退下,转身时故意让袖中的素帕飘落在地。 果然,皇后温婉的声音响起:“等等。” 我战战兢兢地转身,看见皇后纤纤玉指拈着我的帕子:“你的东西落了。” “多、多谢皇后娘娘。”我抖着手去接,却在碰到帕子的瞬间松开手指,让帕子再次飘落。这拙劣的表演引得几个宫女掩嘴轻笑。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在确认我的怯懦与笨拙。前世我为此羞愤欲死,如今却在心里冷笑:宜修,你以为猎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走出大殿时,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甄嬛和沈眉庄已经入选,正站在汉白玉栏杆边说话。看见我出来,甄嬛惊喜地招手:“安妹妹,快过来!” 我低着头快步走去,在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绞着手指不说话。 “恭喜妹妹了。”甄嬛柔声道,“往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甄姐姐不嫌弃陵容愚笨。” “说的什么话。”沈眉庄笑着插话,“能入选就是缘分。” 我怯生生地点头,心里却在想:是啊,多大的“缘分”,能让你们一个被我间接害死,一个被我亲手毒杀。 远处传来太监的吆喝声,催促入选秀女去偏殿登记造册。我向二人福了福身,转身时嘴角的笑意瞬间冷却。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口又开始渗血,我将血珠抹在皇后赐的香囊上,看着那抹鲜红慢慢渗进金线绣的牡丹纹样里。 “这一世,”我轻声自语,“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第2章 朱砂醒世 铜镜中的少女面色惨白,眉心那点朱砂痣却红得刺目,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我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触碰冰凉的镜面。 昨夜一场噩梦,醒来竟回到十年前。前世饮下鸩酒时的灼痛还残留在喉间,皇后的冷笑犹在耳畔,而此刻我却坐在安府闺房的梳妆台前,窗外传来早市小贩的叫卖声。 “小姐,该梳妆了。”宝鹃捧着铜盆进来,热气蒸腾中,她的面容年轻得陌生,“今日要去内务府记名呢。” 水珠顺着我的额发滴落,我盯着铜盆里晃动的倒影。 乾元十二年三月十九,选秀次日。 前世这一天,我因激动彻夜未眠,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去内务府报到,被管事太监好一顿奚落。 “用这个。”我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小瓷盒,里面是前年母亲病重时,我从道观求来的朱砂。 当时道士说此物可辟邪,如今倒成了我复仇的见证。 宝鹃瞪大眼睛:“小姐要在脸上画花钿?这不合规矩吧?” “谁说我要画在脸上。”我用银簪挑出一点朱砂,点在左手腕内侧。鲜红的粉末渗进肌肤,形成一粒殷红的小痣,“在这里,没人看得见。” 朱砂沾血的瞬间,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腕间直窜上心口。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景仁宫那杯鸩酒,看见皇后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翡翠念珠,看见甄嬛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注视我被拖出去的尸首。 “小姐!您的手在流血!” 宝鹃的惊叫将我拉回现实。银簪不知何时划破了皮肤,朱砂混着血珠,在腕间凝成一颗妖异的红痣。 我竟不觉得疼,反而有种诡异的畅快——这具年轻的身体尚未经历那些折辱,而灵魂却已经千疮百孔。 “无妨。”我用手帕按了按伤口,“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绣玉兰的衣裳拿来。” 宝鹃欲言又止地退下。我对着铜镜缓缓勾起唇角,镜中人眉眼温顺,眸中却翻涌着滔天恨意。 前世我像只怯懦的兔子跳进狼窝,今生我要做那条藏在花丛里的毒蛇。 “小姐,轿子备好了。”管家在门外催促。 踏出房门时,朝阳刚刚爬上屋檐。安比槐站在院中枣树下,正与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低声交谈。 看见我出来,他皱了皱眉:“昨日侥幸入选,别得意忘形。到了内务府谨言慎行,别给我丢人。” 阳光照在他油腻的胖脸上,我忽然想起前世他因贪污下狱,在公堂上大喊“我女儿是安嫔娘娘”的丑态。 就是这个男人,为五品同知的空缺,把我像货物一样送进宫。 “父亲教诲,女儿铭记于心。”我福了福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现在还不到收拾他的时候。 轿子穿过闹市,叫卖声此起彼伏。我掀开轿帘一角,看见街边卖胭脂的小摊前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甄嬛和沈眉庄。 她们穿着常服,正拿着一盒口脂说笑,明媚得像两株初绽的牡丹。 “停轿。”我轻声道。 宝鹃不解:“小姐,内务府还远着呢。” “我有些头晕,想走几步。”我不由分说地下了轿,朝胭脂摊走去。前世我因自卑不敢与她们同行,今生我要主动走进她们的视线。 甄嬛先看见了我:“安妹妹!”她惊喜地招手,“快来帮我们瞧瞧这颜色。” 我低着头快步走去,恰到好处地让袖中的素帕飘落在地。沈眉庄弯腰拾起递给我:“妹妹的东西。” “多、多谢沈姐姐。”我接过帕子,手指微微发抖。 帕角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这是我前世最羞于示人的拙劣绣工。 甄嬛拿起一盒胭脂在我手背上试色:“妹妹肤白,用这海棠红正好。” 我怯生生地缩手:“太贵重了,我……” “我送妹妹一盒。”甄嬛已经让丫鬟付了钱,“往后都是姐妹,不必见外。” 阳光照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我注视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忽然想起前世她也是这般,在御花园随手赠我一对翡翠耳坠。 那时我感动得夜不能寐,却不知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需要施舍的可怜虫。 “陵容受之有愧。”我红着眼眶福身,余光却瞥见街角闪过一道藏青色身影,是宫里的太监服色。果然,皇后的眼线无处不在。 沈眉庄提议同行去内务府,我故意落后半步,听着她们谈论昨日的选秀见闻。 路过一家药铺时,我停下脚步:“两位姐姐先行一步,我有些女子家的药要买。” 甄嬛了然地点头,沈眉庄甚至体贴地让丫鬟在门外等我。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我嘴角的笑意渐渐冷却。 “姑娘要抓什么药?”掌柜的热情招呼。 我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的方子:“家母体弱,需常年服用安神汤。” 掌柜的接过一看,眉头微皱:“姑娘,这方子里有几味药。” “再加二钱朱砂。”我压低声音,“家母夜梦惊悸,道长说需朱砂镇魂。” 趁他转身配药的间隙,我迅速从袖中摸出另一个小包,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抖进柜台边的香炉里。 这是我从安府厨房偷来的芥末粉,混在檀香中燃烧会刺激眼睛流泪。 “一共三两银子。”掌柜的捧着药包回来,眼睛已经开始发红。 我付了钱,出门时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宝鹃惊慌地扶住我:“小姐怎么哭了?” “想我娘了!”我哽咽道,余光满意地看见药铺掌柜正狼狈地揉眼睛。 这小小的试验成功了。前世在冷宫跟芳贵人学的把戏,没想到重生第二天就派上用场。 内务府门前已经排起长队。甄嬛和沈眉庄站在荫凉处向我招手,我摇摇头,默默排到队伍末尾。前世我巴巴地凑上去讨好,结果被管事太监当众呵斥“不懂规矩”,今生我要换个玩法。 “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六——”轮到我了。 我低着头上前,双手奉上名帖。管事太监眯着眼打量我,突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抬起头来。”他的指甲缝里藏着黑泥,身上有股陈年的汗臭味。 我强忍恶心,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与他对视。 前世这时我吓得直哆嗦,被他趁机摸了好几把。 此刻我却看见他瞳孔猛地收缩,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 “倒是生得齐整。”他讪讪地松开手,在名册上画了个圈,“去西偏殿量体。” 西偏殿阴冷潮湿,两个老嬷嬷正在给秀女量尺寸。 轮到我了,其中一个嬷嬷突然“咦”了一声:“姑娘腕上这是……” 我慌忙拉下袖子遮住那颗朱砂痣:“小时候的胎记。”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在册子上记了几笔。我心跳如鼓,前世可没这一出。难道这颗痣有什么讲究? 量完出来,正遇上甄嬛和沈眉庄在廊下等结果。甄嬛关切地拉住我的手:“妹妹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还没回答,一个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安妹妹这是高兴坏了吧?” 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桃红衣裙的少女,正用团扇掩着嘴笑。 前世记忆翻涌,这是包衣佐领家的小姐夏冬春,后来被华妃赏了一丈红,成了后宫争斗的第一个牺牲品。 “夏姐姐说笑了。”我往甄嬛身后缩了缩,恰到好处地露出腕间一点红色。 夏冬春果然注意到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哟,这是什么?守宫砂吗?”她故意提高声音,“安妹妹这么大了还有守宫砂,真是稀奇!” 周围响起窃笑声。前世这时我羞愤欲死,此刻却差点笑出声来。 这个蠢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找死。 “夏小姐慎言。”沈眉庄冷着脸挡在我前面,“内务府重地,岂容喧哗。” 夏冬春还想说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回事?” 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参见华妃娘娘。” 金线绣凤的裙摆停在我眼前,一股浓郁的欢宜香味道扑面而来。 我伏在地上,盯着青砖缝隙里一只挣扎的蚂蚁。前世我连抬头看华妃的勇气都没有,如今却想看看这个将我罚跪致小产的女人,究竟长着怎样一副面孔。 “都起来吧。”华妃懒洋洋地说,“刚才谁在吵闹?” 夏冬春抢着告状:“回娘娘,是安氏腕上画着守宫砂,臣女觉得有趣。” “哦?”华妃的护甲勾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我终于看清她的脸,明艳如牡丹,眉梢眼角却藏着戾气,“本宫瞧瞧。” 我颤巍巍地伸出左手,腕间朱砂痣鲜艳欲滴。华妃的护甲轻轻刮过那颗痣,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推开我:“晦气!” 我踉跄着后退,被甄嬛扶住。华妃已经转身就走,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娘娘这是怎么了?”夏冬春不解地问。 没人回答她。我低头整理衣袖,掩住嘴角的笑意。看来这颗朱砂痣,比我预想的还有意思。 回府的马车上,宝鹃忧心忡忡:“小姐,华妃娘娘为何……” “嘘。”我示意她噤声,掀开车帘一角。夕阳西下,紫禁城的飞檐在暮色中如兽齿森然。我摩挲着腕间朱砂痣,那里隐隐发烫,仿佛在提醒我前世的血债。 “宝鹃,回去后把我娘的医书找出来。”我轻声说,“尤其是讲药材的那几本。” 夜幕降临,我坐在灯下翻阅泛黄的医书。当看到“朱砂”词条时,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朱砂,味甘微寒,主身体五脏百病,亦可用于妇人难产,皇嗣不保。”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我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前世皇后宫中常年燃着的安神香,还有芳贵人临死前抓着我的手喊出的那句“朱砂”。 原来如此。 我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滴在朱砂痣上。血珠迅速被吸收,那颗痣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皇后娘娘,”我对着虚空轻笑,“这一世,轮到我来给您调香了。” 第3章 血誓焚香 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安府西厢房的烛火依然亮着。 我盯着铜盆里浑浊的血水,左手腕上被银簪划开的伤口已经泛白。 案几上摊开的医书翻到《本草纲目·石部》,朱砂的条目下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窗外一轮血月悬在檐角,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道抓痕。 “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宝鹃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热茶的手抖得厉害,茶盖与杯身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银簪在烛焰上又炙烤了一遍。簪尖泛起青烟,散发出淡淡的腥气。“去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宝鹃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福了福身退到外间。我听见她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停在门边。这丫头虽然胆小,倒还算忠心。 前世她被皇后收买,在我茶里下药导致小产,如今看来,不过是棋子罢了。 银簪再次刺入腕间肌肤时,我咬紧了牙关。鲜血涌出,滴进早已准备好的白瓷小碟里。 碟底铺着一层细密的朱砂粉,血珠坠入瞬间,竟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果然。”我喃喃自语,指尖蘸着血朱砂混合的浆液,在黄表纸上画下一道扭曲的符文。 前世冷宫里,芳贵人疯癫时曾念叨过这个图案,说是能让人梦见最害怕的东西。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我盯着符纸上未干的血迹,忽然想起前世临死前,皇后俯在我耳边说的话: “你以为甄嬛把你当姐妹?她不过可怜你罢了。” 符纸在烛焰上点燃的刹那,一阵阴风穿堂而过。火舌贪婪地吞噬黄纸,灰烬飘落在铜盆里,在水面拼出一个诡异的笑脸。 我猛地站起身,铜盆“咣当”一声翻倒在地,血水泼洒在青砖上,竟像是有生命般蜿蜒流动,勾勒出一座宫殿的轮廓。 “景仁宫!”我盯着那摊血水,浑身发冷。 前世我就是在那座宫殿的金砖地上,像条狗一样爬着求皇后饶命。这一世“此生宁负天下,不教一人负我。” 外间传来宝鹃的惊叫:“老爷!小姐已经歇下了!” 门被粗暴地推开,安比槐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 他眯着醉眼扫视满地狼藉,目光最后落在我血迹斑斑的手腕上。 “孽障!”他一巴掌甩过来,“明日就要进宫了,你在这装神弄鬼!” 脸颊火辣辣地疼,我却笑出了声。前世这一巴掌让我哭了整宿,第二天肿着眼睛进宫,被其他秀女嘲笑。 如今这点疼痛算什么?比起鸩酒蚀骨的滋味,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父亲教训的是。”我抹去嘴角的血丝,故意让声音带着哭腔,“女儿只是,想给娘亲烧些纸钱。” 安比槐的表情僵住了。我娘是他的原配,为他熬瞎了眼,最后病死在偏院。这件事是他心里最隐秘的刺。 “晦气!”他甩袖转身,却在门口顿了顿,“明日卯时进宫,别误了时辰。” 待脚步声远去,我缓缓松开紧握的左手。掌心躺着半片没烧完的符纸,上面血画的符文只剩一角。 我蘸着地上的残血,将它补全,然后贴身收进里衣。 “小姐!”宝鹃跪在地上收拾铜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您这是何苦” “去打盆清水来。”我望着窗外的血月,“再拿些盐巴。” 当宝鹃端着水盆回来时,我已经将案几上的医书收好,只留下一本《香谱》。 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前世被我束之高阁,直到在冷宫遇见芳贵人,才知道其中藏着多少秘密。 “把盐撒在水里。”我吩咐道,同时将左手浸入水中。 盐水刺激伤口,疼得我眼前发黑。但比起前世被华妃罚跪三个时辰导致小产的痛,这不过是开胃小菜。 宝鹃惊叫一声,水盆里的清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而我腕上的伤口却在慢慢愈合,最后只剩一粒殷红的朱砂痣,像被什么东西封印在了皮肤下。 “记住,”我擦干手,盯着宝鹃惊恐的眼睛,“今晚的事,半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她拼命点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叹了口气,从妆奁里取出一对银耳坠塞给她:“收着吧,往后用得上。” 这对耳坠是前世甄嬛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如今成了我收买人心的工具。多讽刺。 更漏指向四更时,我终于合上《香谱》。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像凝固的血痂。 我摩挲着腕间朱砂痣,回想着书中记载的那个方子——“涅槃香”。 “以心头血和朱砂为引,可窥前尘后世……” 我嗤笑一声,吹灭蜡烛。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唯有那粒朱砂痣在暗处泛着微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寅时三刻,宝鹃轻手轻脚地进来为我梳妆。铜镜中的少女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却掩不住眸中凌厉的光。 我特意选了件半旧的藕荷色衣裙,只在袖口绣了几朵玉兰。越是低调,越不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小姐,要不要用些脂粉遮一遮?”宝鹃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我捻起一点胭脂,在唇上淡淡抹开,“这样正好。” 出门时,东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安比槐已经等在院中,见我只穿着素旧衣裙,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就穿这个进宫?” “女儿想着初入宫廷,不宜张扬。”我低头绞着帕子,恰到好处地露出腕间一点红色。 安比槐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了那颗朱砂痣。果然,这个老狐狸知道些什么。 “走吧。”他转身走向马车,声音突然沙哑,“记住,在宫里少说话,多磕头。” 马车穿过晨雾中的街道,沿途渐渐有了人声。我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几个早起的小贩正在支摊子。 其中有个卖香烛的老妇人,正将一束束线香摆出来。前世我从未注意过这些市井烟火,如今却看得眼眶发热。 “小姐看什么呢?”宝鹃好奇地凑过来。 “看人怎么活着。”我放下帘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半张符纸。 神武门前已经停了不少马车。我一下车就看见了甄嬛,她穿着淡粉色绣折枝梅的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钗,却比周围珠光宝气的秀女们更耀眼。 沈眉庄站在她身边,一袭湖蓝色襦裙,端庄大气。 “安妹妹!”甄嬛远远地向我招手,“这边来!” 我低着头快步走去,却在半路被人故意绊了一下。一个穿着桃红色遍地金裙装的少女挡在我面前,正是昨日在内务府遇见的夏冬春。 “哟,这不是有守宫砂的安小姐吗?”她用团扇掩着嘴笑,“怎么,家里穷得连件新衣裳都置办不起?” 周围响起窃笑声。前世这时我羞愤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如今却只是微微福身:“夏姐姐说笑了。” “谁是你姐姐!”夏冬春柳眉倒竖,“一个九品县丞的女儿,也配!” “夏小姐好大的威风。”沈眉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不怒自威,“安妹妹是皇上亲选的秀女,你这话是在质疑圣裁?” 夏冬春脸色一变,正要反驳,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已经捧着名册出来:“新晋小主们按序排好,准备入宫——” 人群骚动起来。我默默退到最后,看着甄嬛和沈眉庄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 前世我拼命往前挤,想和她们站在一起,结果被推搡得钗环散乱,成了笑话。 “你倒是沉得住气。” 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我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裙的少女站在我身侧。 她生得不算美,但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陵容愚钝,不知姐姐是……” “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她微微颔首,“昨日在胭脂铺见过的。” 我心头一震。前世沈眉庄从未单独与我说过话,更不会用这种探究的眼神看我。难道重活一世,连这些细节都改变了? “沈姐姐。”我怯生生地行礼,却故意让袖中的帕子飘落在地。帕角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针脚拙劣得恰到好处。 沈眉庄弯腰拾起帕子,却没有立即还给我。她盯着那朵玉兰看了半晌,突然压低声音:“安妹妹这绣工,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心跳漏了一拍:“姐姐说笑了,陵容手拙。” “纯元皇后。”她将帕子塞回我手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初入王府时,绣的第一朵花也是这样的玉兰。”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纯元皇后,皇帝的嫡妻,难产而死的白月光,也是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的亲姐姐。 没等我反应过来,沈眉庄已经翩然离去,融入前方的人群中。我死死攥着那方帕子,掌心渗出冷汗。 前世直到死我都不知道,原来沈眉庄与纯元皇后还有这层渊源。 宫门缓缓开启,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晨雾:“新晋小主入宫——” 我随着人群迈过那道朱红色的门槛。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得宫墙上的金漆闪闪发亮。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景仁宫那杯鸩酒,看见皇后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翡翠念珠。 腕间的朱砂痣突然灼热起来。我低头看去,那点红色在阳光下鲜艳欲滴,像一颗刚刚凝结的血珠。 “这一世,我轻声自语,“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第4章 紫禁重门 晨雾中的紫禁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野兽醒来的哈欠。 我站在秀女队列的末尾,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宫门次第洞开,每道门后都立着面无表情的侍卫,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六——” 唱名声响起时,我故意踩到自己的裙角,踉跄了一下。 这个动作引得周围几个秀女掩嘴轻笑,连站在队列前方的甄嬛都回头看了一眼。 前世我就是这样狼狈地走进大殿,被皇帝随口一句“粗鄙”打发去了最偏远的宫殿。如今我要重演这一幕,但结局必须不同。 “别紧张。”站在我前面的秀女小声安慰,她穿着鹅黄色衣裙,面容姣好,“深呼吸。” 我低着头道谢,手指绞着衣角。这个动作我对着铜镜练习了整整一个时辰,既要显得局促不安,又不能太过做作。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管事太监正在名册上勾画,笔尖在“安陵容”三个字上顿了顿,墨迹晕开一小片。 “传,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觐见——” 跨过那道一尺高的门槛时,我的裙摆恰到好处地勾在了门钉上。 撕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我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这个响头可比前世真诚多了,毕竟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臣女安陵容,拜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安康。” 我的声音抖得恰到好处,既显得惶恐,又不至于听不清字句。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我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落在我背上,那是皇后。 前世她就是用这种目光审视我,像屠夫掂量待宰的羔羊。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年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缓缓抬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天颜,而是谦卑地落在皇帝衣袍下摆的龙纹上。 余光瞥见皇后微微前倾的身体。她在审视我,像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倒是个清秀的。”皇帝淡淡道,“留牌子吧。” 这个评价与前世一字不差。但这次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敷衍,我的表现完全符合他对小门小户女子的预期。 太监高喊“安氏留牌子,赐香囊”时,我装作惊喜过度险些晕厥的样子,连叩三个响头才颤巍巍地起身退下。 转身时,我故意让袖中的素帕飘落在地。素白的帕子上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这是我昨夜特意拆了重绣的,针脚比前世更加拙劣。 “等等。” 皇后温婉的声音如我所料地响起。我战战兢兢地转身,看见她纤纤玉指拈着我的帕子:“你的东西落了。” “多、多谢皇后娘娘。”我抖着手去接,却在碰到帕子的瞬间松开手指,让帕子再次飘落。这个动作引得几个宫女掩嘴轻笑。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在确认我的怯懦与笨拙。 前世我为此羞愤欲死,如今却在心里冷笑:宜修,你以为猎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走出大殿时,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甄嬛和另一个秀女已经入选,正站在汉白玉栏杆边说话。 看见我出来,甄嬛惊喜地招手:“安妹妹,快过来!” 我低着头快步走去,在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绞着手指不说话。那个陌生秀女穿着湖蓝色衣裙,气质端庄,是沈眉庄。 前世我直到入宫第三日才见到她,如今竟提前相遇了。 “恭喜妹妹了。”甄嬛柔声道,“往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甄姐姐不嫌弃陵容愚笨。” “说的什么话。”沈眉庄笑着插话,“能入选就是缘分。” 我怯生生地点头,心里却在想:是啊,多大的“缘分”,能让你们一个被我间接害死,一个被我亲手毒杀。 远处传来太监的吆喝声,催促入选秀女去偏殿登记造册。 我向二人福了福身,转身时嘴角的笑意瞬间冷却。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口又开始渗血,我将血珠抹在皇后赐的香囊上,看着那抹鲜红慢慢渗进金线绣的牡丹纹样里。 “这一世,”我轻声自语,“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偏殿里弥漫着陈年的墨香。管事太监眯着眼打量我:“安答应是吧?住延禧宫偏殿。”他扔过一块木牌,“三日后进宫。” 我接过木牌,指尖在“钟粹宫”三个字上摩挲。与前世一样,那是离皇帝最远的宫殿之一,夏日漏雨,冬日透风,连得宠的宫女都不屑住。但这次,我要让这座冷宫变成我的猎场。 “谢公公。”我福了福身,袖中滑出一块碎银,“不知皇后娘娘平日喜欢什么熏香?” 太监的眉毛挑得老高,迅速将银子纳入袖中:“娘娘最爱鹅梨帐中香。”他压低声音,“不过最近睡眠不佳,太医院新配了安神香。” 我露出感激的笑容,心里却记下这条信息。 前世我直到被皇后召见才知此事,手忙脚乱地调制香料讨好她,结果配方不对反惹了笑话。如今我要提前准备一份“大礼”。 离开紫禁城时,夕阳将宫墙染成血色。安府的马车等在神武门外,车夫正打着瞌睡。 我没有惊动他,而是站在宫墙下,仰头望着那轮血红的落日。 前世我就是站在这个位置,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开始了我的宫廷生涯。如今故地重游,心中只剩一片冰冷。 宫墙上巡逻的侍卫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无数柄利剑悬在我头顶。 “安小主?”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身,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宫装的老嬷嬷。她手里捧着个锦盒,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老奴是景仁宫的江嬷嬷。”她将锦盒递过来,“皇后娘娘赏的。” 我故作惶恐地接过,手指在锦盒锁扣上轻轻一蹭——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划痕。 前世这个盒子我也收到过,里面是一对鎏金镯子,内壁刻着“忠心”二字。 后来我才知道,所有被皇后看中的棋子都会收到这样的礼物。 “谢皇后娘娘恩典。”我福身行礼,故意让声音带着受宠若惊的颤抖。 江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凑近我耳边:“娘娘说了,三日后会派轿子来接安小主。”她身上有股陈年的沉香味,“小主可要好好准备。” 我目送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内,这才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对鎏金镯子,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我拿起一只对着光细看,内壁的“忠心”二字旁边,多了一道新鲜的刻痕是个小小的“朱”字。 手腕上的朱砂痣突然灼热起来。我猛地合上锦盒,心跳如雷。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了什么?还是说,这个“朱”字另有深意? 回府的马车上,我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紫禁城。 暮色中的宫阙如巨兽蛰伏,飞檐上的脊兽张牙舞爪。 腕间的朱砂痣隐隐发烫,提醒着我前世的血债。 “宝鹃,”我轻声吩咐,“回去后把我娘的医书找出来。” 尤其是记载朱砂用途的那几页。我在心里补充道。皇后似乎对我的朱砂痣格外关注,这绝不是巧合。 马车驶过长安街,路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我摩挲着腕间的朱砂痣,忽然想起前世临死前,皇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以为本宫为什么选你?就凭你那点调香的手艺?” 当时我只当是嘲讽,如今细想,或许另有深意。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地平线下,我轻轻合上眼帘。 三日后,游戏正式开始。 第5章 故人初逢 三日的时光像沙漏里的细沙,转眼便见了底。 天还未亮,安府上下已经忙作一团。 宝鹃捧着梳篦的手微微发抖,铜镜中映出她泛红的眼圈:“小姐今日入宫,奴婢……” “你随我一起进宫。”我打断她的哽咽,指尖抚过妆台上那支素银簪子。 这是前世甄嬛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当时我珍而重之地收在妆奁最底层,如今却成了我复仇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安比槐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他手里攥着一卷泛黄的纸,脸色阴沉得可怕。 “爹给你找了门好亲事。”他将纸卷拍在案几上,“苏州织造李家的嫡次子,虽是个病秧子,但家底厚实。” 我盯着那张庚帖,忽然想起前世入宫前夜,他也曾这般闯进来,说的却是“进了宫好好巴结甄家小姐”。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已做好两手准备。女儿能攀高枝最好,攀不上就卖个好价钱。 “父亲。”我缓缓展开庚帖,指尖在“痨病”二字上轻轻摩挲,“内务府的轿子,已经到门口了。” 安比槐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他猛地抢回庚帖撕得粉碎,纸屑雪花般落在地上:“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进了宫就能飞上枝头?像你这种……” “女儿明白。”我起身行礼,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女儿此去,必不忘父亲‘养育之恩’。”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极轻,却让安比槐像被掐住喉咙般戛然而止。 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从怀里摸出个荷包塞给我:“宫里不比家中,这些银钱拿着傍身。” 荷包轻飘飘的,里面最多五两碎银。前世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如今却只想冷笑,这点银子,连打点最低等的宫女都不够。 “谢父亲。”我面无表情地收下荷包,转身走向院外。 晨雾中,一顶青布小轿静静停在那里,两个面生的太监垂手而立。与前世甄家派来的华盖马车相比,寒酸得可笑。 宝鹃扶我上轿时,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小姐,您腕上……” 我低头看去,那颗朱砂痣不知何时变得鲜红欲滴,在晨光中像一粒凝固的血珠。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我猛地拉下袖口遮住它:“走吧。” 轿子穿过长安街时,我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安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安比槐的身影早已不见。 前世离家的愁绪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冰冷的释然。 “安小主,前面就是神武门了。”轿外的太监低声道,“按规矩,您得在这儿下轿步行入宫。” 我整了整衣襟,故意让鬓边的玉兰花歪了几分。 下轿时又“不小心”踩到裙角,整个人扑倒在青石板上。 这一跤摔得结实,膝盖火辣辣地疼,但我心里却在笑,越狼狈越好,这样才能让那些暗处的眼睛放松警惕。 “这位可是安妹妹?”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看见甄嬛穿着淡粉色绣折枝梅的衣裙,正俯身向我伸出手。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镀上一层金边,恍如神女临世。 前世我就是被这副慈悲模样骗了真心,如今再看,只觉得虚伪得令人作呕。 “甄姐姐!”我怯生生地搭上她的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这次不是装的,是身体本能的厌恶反应。 甄嬛的手温暖干燥,轻轻一拉就将我扶起。 她身后站着沈眉庄,一袭湖蓝色宫装,正用帕子掩着嘴轻笑:“安妹妹怎么还像选秀那日般毛躁。” 我红着脸低头整理衣裙,恰到好处地让那朵歪斜的玉兰花飘落在地。 甄嬛弯腰拾起,指尖轻轻拂过花瓣:“这花倒是别致,只是……” “是娘亲生前最爱的花。”我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家里穷,没什么首饰。” 这个谎言我说得无比顺口。 事实上,我娘最爱的是牡丹,她说那是富贵花,配不上我们这种小门小户。 但甄嬛不知道,她只会为我拙劣的演技心软。 果然,甄嬛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她从发间取下一支白玉簪子,轻轻别在我鬓边:“这簪子素净,正配妹妹。” 玉簪触到发丝的刹那,我几乎控制不住要把它拽下来的冲动。 前世这支簪子我珍藏了三年,直到被皇后设计小产那日才摔得粉碎。 如今它又回到我发间,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头顶。 “陵容受不起。”我慌忙要取下簪子,却被甄嬛按住手。 “妹妹若推辞,就是看不起姐姐了。”她笑得温柔,指尖却用力得让我发疼。 我太熟悉这种力道了,每次她想要什么东西,都会这样看似轻柔实则强硬地握住我的手。 “谢谢姐姐。”我垂下眼睛,藏住眼底的讥诮。莞姐姐,这一世你的戏,我不陪了。 沈眉庄在一旁看着,突然开口:“安妹妹住哪个宫?” “回沈姐姐,延禧宫西偏殿。” “那可巧了。”沈眉庄笑道,“我住咸福宫,离你不远。甄姐姐住碎玉轩,倒是远些。” 我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心里却冷笑不已。 什么巧合?分明是皇后精心安排的棋局——沈眉庄家世显赫,自然住好宫殿;甄嬛有皇帝青眼,碎玉轩看似偏远实则清静;而我这种凑数的,随便塞在哪个角落都行。 “安小主,该去拜见皇后娘娘了。”一旁的太监出声提醒。 甄嬛松开我的手:“妹妹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她替我理了理衣领,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脖颈,“晚些我和眉庄姐姐去看你。” 我福身告辞,转身时听见沈眉庄压低声音道:“这安氏倒是老实,只是太过怯懦。” “越是怯懦,越好拿捏。”甄嬛的回答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刀子般扎进我耳中。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袖口的绣线。 前世我怎么没发现,她们对我的“照顾”里藏着多少居高临下的算计? 领路的太监走得飞快,穿过一道道宫门。 红墙夹道中的穿堂风格外凛冽,吹得我鬓发散乱。 那支白玉簪子摇摇欲坠,我却故意不去扶它,就让它摔碎吧,就像前世我对甄嬛的信任一样。 “安小主,前面就是景仁宫了。”太监突然停下脚步,“皇后娘娘最是宽厚,您不必害怕。” 我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塞给他:“多谢公公提点。” 太监掂了掂银子,意味深长地补充:“娘娘近日睡眠不佳,最喜乖巧安静的人伺候。” 我心头一跳。 前世可没人提醒我这件事,我莽撞地在皇后面前卖弄调香手艺,结果被当众训斥“轻浮”。如今看来,这太监怕是皇后派来试探我的。 景仁宫的飞檐在阳光下金碧辉煌,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 我站在台阶下整了整衣衫,故意将甄嬛给的玉簪扶正,让皇后一眼就看出我是谁的人,这场戏才好看。 “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氏,拜见皇后娘娘。”我跪在殿外青石板上,额头紧贴地面。 殿内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接着是皇后温婉的声音:“进来吧。” 我垂首入殿,不敢抬头。 视线所及只有皇后的裙角,淡金色的凤尾裙,绣着繁复的牡丹纹样。 前世我曾无数次跪在这裙摆前,像条狗一样乞求她的怜悯。 “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皇后那张脸,端庄秀美,眉目如画,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仁厚的国母,谁能想到她手上沾了多少鲜血? “本宫记得你。”皇后轻抚腕上的翡翠念珠,“选秀那日,你掉了帕子。” 我故作惶恐地叩首:“嫔妾愚钝,惊扰娘娘凤驾。” “无妨。”皇后抬手示意我起身,目光落在我鬓间的白玉簪上,“这簪子倒是别致。” 我假装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羞怯地摸了摸簪子:“是甄姐姐赏的。”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转瞬即逝。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甄嬛那孩子确实心善。你初入宫廷,多与她走动也好。”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却冷笑连连。这是在试探我与甄嬛的关系? 前世我傻乎乎地全盘托出,结果成了皇后监视甄嬛的眼线。如今我要让她们狗咬狗,一嘴毛。 “本宫瞧你性子安静,很是喜欢。”皇后示意宫女捧来一个锦盒,“这串红玛瑙手钏赏你,日后常来陪本宫说说话。” 锦盒打开的瞬间,我险些控制不住表情。与前世一模一样的手钏,每一颗玛瑙都红得刺目,像凝固的血珠。 后来我才知道,这手钏里藏着麝香,戴久了会让人不孕。 “嫔妾谢娘娘恩典。”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锦盒,故意让腕间的朱砂痣露出来。 皇后的目光果然被那颗红痣吸引,她突然倾身向前,护甲轻轻刮过我的手腕:“这是……” “回娘娘,是胎记。”我怯生生地缩回手,“从小就有,家里人说是不祥之兆。” 皇后盯着我的手腕看了许久,突然笑了,“本宫倒觉得,红痣主贵。”她转头对剪秋道,“去把本宫那盒鹅梨帐中香取来,赐给安答应。” 剪秋领命而去,回来时捧着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 皇后亲手将盒子递给我:“听闻你擅调香,这香赏你,闲暇时琢磨着玩玩。” 我接过香盒,手指在盒底摸到一道几乎不可觉的凹痕,果然,这盒香被动了手脚。 前世我欢天喜地地收下,日夜研究配方,结果调配出的香料让皇帝闻了头痛,差点被打入冷宫。 “嫔妾不懂香料。”我结结巴巴地推辞,“这么贵重的东西。” “无妨。”皇后拍拍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生疼,“本宫信你能调出好香。” 离开景仁宫时,我捧着两样“赏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皇后的手段果然一点没变,先给甜枣再打巴掌,让猎物死心塌地。 可惜,这一世我才是猎人。 回钟粹宫的路上,那支白玉簪子终于不堪颠簸,从发间滑落,“啪”地碎成两截。 我弯腰拾起碎片,看着断口处细腻的玉质。前世我会为这意外痛哭流涕,如今却只想大笑。 “安妹妹!” 甄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迅速换上惊慌的表情,转身时眼眶已经蓄满泪水:“甄姐姐,我把你给的簪子摔碎了……” “不过一支簪子,值得哭成这样?”甄嬛掏出手帕替我擦泪,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碎碎平安,这是好兆头。” 我抽噎着点头,余光瞥见沈眉庄正俯身查看那截断簪。她突然“咦”了一声:“这玉质似乎不太对。” 甄嬛飞快地打断她:“玉无完玉,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拉起我的手,“走,去你宫里看看。” 我任由她牵着,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沈眉庄发现了什么?那簪子难道另有玄机?前世我一直戴着它,直到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莫非那簪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钟粹宫西偏殿比记忆中还要破败。窗纸残破,床榻上的被褥泛着潮气,连茶壶都是缺了口的。 甄嬛皱眉环视四周,对随行的浣碧道:“去我库里取套青瓷茶具来,再拿些软枕锦被。” “不必了姐姐。”我慌忙摆手,“这里很好!” “胡说。”甄嬛按住我的手,“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岂能看你受委屈?” 我低头不语,心里却冷笑不已。 前世她也是这般施舍,让我感激涕零,最后心甘情愿成为她对抗华妃的棋子。如今再看,这些“恩惠”不过是在投资一枚有用的棋子。 沈眉庄在屋内转了一圈,突然在窗前停下:“这位置倒好,能看见御花园的海棠。”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外果然有几株海棠,只是离得极远,只能看见模糊的粉色。 前世我常常站在这里,羡慕地看着得宠的妃嫔在花下嬉戏。如今那些花在我眼里,不过是埋葬蠢货的坟冢。 “安妹妹喜欢海棠?”沈眉庄突然问。 “喜欢!”我怯生生地回答,“只是家里穷,从没养过。” 这个谎言我说得无比自然。事实上,我娘最恨海棠,说那是“薄命花”。但沈眉庄不知道,她只会为我编造的凄惨身世心软。 果然,沈眉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她从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塞给我:“这镯子虽不值钱,却是我祖母给的。妹妹戴着,全当是个念想。”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镯子入手冰凉,内壁刻着细小的字“庄敬自强”。 前世沈眉庄至死都不知道,正是这只镯子里的麝香,让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时候不早了,我们改日再来看你。”甄嬛起身告辞,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案几上的玛瑙手钏,“皇后娘娘待你倒是亲厚。” 我假装没听懂她的试探,恭恭敬敬地将二人送到宫门外。 夕阳西下,她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两条纠缠的毒蛇。 回到屋内,我立刻闩上门,将今日所得一字排开:甄嬛的断簪、皇后的玛瑙手钏、沈眉庄的玉镯。三样东西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三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从枕下摸出那半张没烧完的符纸,蘸着朱砂在上面写下三个名字:甄嬛、皇后、沈眉庄。 符纸在烛焰上点燃,灰烬飘落在玛瑙手钏上,发出“嗤”的轻响。 “这一世,”我对着虚空轻声道,“我要你们自食恶果。” 窗外,第一颗星子升起来了。 第6章 椒房暗涌 延禧宫的梆子敲过三更,我仍坐在窗前,盯着案几上那盏飘摇的油灯。 窗外树影婆娑,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手。宝鹃在外间睡得正熟,发出轻微的鼾声。 指尖轻轻抚过皇后赏赐的玛瑙手钏,每一颗珠子都冰凉刺骨。 我取出一根银簪,在第三颗玛瑙珠的接缝处轻轻一撬,珠子应声而开,露出里面暗藏的褐色粉末。 “果然!”我将粉末倒在宣纸上,凑近灯焰细看。 前世直到小产后,我才从芳贵人口中得知这手钏的秘密。如今提前拆穿,倒要看看皇后还有什么把戏。 窗外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我迅速将粉末倒回珠内,装作整理妆奁的样子。片刻后,窗纸被戳破一个小洞,一根竹管悄悄伸了进来。 迷烟! 我屏住呼吸,悄悄退到床榻边,从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湿帕子捂住口鼻。 前世这一夜我睡得昏沉,第二日醒来发现妆奁被人翻动过,却不知是谁所为。如今看来,皇后的眼线比我想象的来得还快。 竹管缩了回去,接着是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数了三十息才放下帕子,轻手轻脚地挪到窗边,透过破洞向外看。 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背影正消失在回廊拐角,看身形像个老嬷嬷,但步伐却矫健得不似老人。 “剪秋!”我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前世皇后身边最得力的爪牙,表面上是慈眉善目的老嬷嬷,背地里却比毒蛇还狠。 回到案几前,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今日从太医院偷拿的艾叶粉。 这粉末与麝香颜色相近,但功效截然不同。小心地将玛瑙珠里的麝香替换成艾叶粉后,我满意地将手钏戴回腕上。 “娘娘既然想玩,臣妾奉陪到底。” 翌日清晨,宝鹃端着铜盆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梳发。 那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被我随意丢在妆台上,断口处闪着细碎的光。 “小姐怎么起这么早?”宝鹃拧了帕子递给我,“眼下都青了,可是没睡好?” 我接过帕子敷在脸上,热气熏得眼睛发涩:“新地方,不习惯。” 宝鹃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凌乱的床铺,被子根本没展开过。 但她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收拾起屋子。当她掀开枕头准备换枕套时,突然惊叫一声:“小姐!这、这是什么?” 一个绣着缠枝牡丹的荷包从枕下滚出来,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我佯装惊讶地拾起荷包,指尖在刺绣上轻轻摩挲。这针脚我太熟悉了,景仁宫绣娘特有的手法,每一针都藏着杀机。 “好精致的荷包!”我故作欢喜地凑近闻了闻,“像是丁香的味道?” 宝鹃皱起鼻子:“奴婢闻着有些冲,小姐还是别用了。” “胡说。”我嗔怪地瞪她一眼,“这定是哪位姐姐送的贺礼,不用多可惜。” 荷包在掌心翻转,我借着晨光仔细检查。果然在夹层里摸到一小块硬物,是麝香。 前世我日夜枕着这荷包入睡,直到月事紊乱、面色枯黄才惊觉有异,却为时已晚。 “去把我那个素锦香囊拿来。”我吩咐宝鹃,“就是娘亲留下的那个。” 宝鹃翻箱倒柜,终于从行李底层找出一个褪色的旧香囊。 这是我重生后特意准备的,里面只装了普通的薰衣草。我将皇后给的荷包藏在袖中,却把旧香囊塞回枕下。 “小姐怎么?” “这荷包太贵重,我舍不得用。”我朝宝鹃眨眨眼,“先收着,改日问问是谁送的,好当面道谢。” 宝鹃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去准备早膳。我趁机将真荷包藏进贴身的暗袋里,那里还躺着半张没烧完的符纸。 早膳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和两碟腌菜。 前世我为此委屈得掉泪,如今却吃得津津有味,比起冷宫的馊饭,这已是珍馐美味。 “安小主,皇后娘娘传您去说话。”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在门外禀报。 我放下碗筷,整了整衣衫。 腕间的玛瑙手钏碰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宫女的眼睛立刻被吸引过去,又迅速垂下眼帘。 有意思。我暗自记下她的反应,看来这手钏还是个识别标记,戴着它的,都是皇后的“自己人”。 景仁宫比昨日更热闹。 还未进殿,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守在门口的江嬷嬷见我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我的手腕,这才进去通报。 “安答应到了?快进来。”皇后的声音温柔似水。 殿内熏着浓重的鹅梨帐中香,甜腻得让人头晕。 皇后端坐在上首,下首坐着几个新入宫的嫔妃,其中就有甄嬛和沈眉庄。 我垂首行礼,余光瞥见皇后正盯着我的手腕,那串玛瑙手钏在阳光下红得刺目。 “起来吧。”皇后含笑抬手,“正说起你呢。甄嬛说你昨日摔碎了她的玉簪,心疼得一宿没睡好。” 我惶恐地跪下:“嫔妾知罪。” “玩笑罢了。”皇后示意我起身,“一支簪子而已,也值得你们这般?剪秋,去把本宫那对碧玉簪取来。” 剪秋捧着锦盒过来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有一丝可疑的褐色,是昨夜迷烟留下的痕迹。这老货果然亲自出马了。 “这对簪子赏你们姊妹。”皇后将簪子分别递给甄嬛和我,“往后要和睦相处。” 我接过簪子,指尖在玉质上轻轻一刮,这触感不对。真正的碧玉温润如脂,而这簪子却带着细微的颗粒感。 前世我直到头发大把脱落才发现簪子里掺了碎磁石,长期佩戴会让人心神不宁。 “谢娘娘恩典。”我和甄嬛齐声谢恩。起身时,我的簪子“不小心”勾住了甄嬛的袖口,扯出一道细小的裂痕。 “嫔妾该死!”我慌忙跪下,双手奉上簪子,“求娘娘责罚。”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无妨。剪秋,带安答应去偏殿更衣。” 偏殿里,剪秋取出一套淡紫色衣裙:“安小主换上吧。”她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谢嬷嬷。”我怯生生地接过衣服,故意让腕间的玛瑙手钏滑到袖口。剪秋的眼睛立刻黏了上来,枯瘦的手指蠢蠢欲动。 “嬷嬷能帮嫔妾系一下背后的带子吗?”我背过身去,将毫无防备的后颈暴露在她面前。 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我几乎能感觉到剪秋的目光在我后颈上游移,像毒蛇在挑选下口的位置。 最终,她只是粗鲁地扯紧了衣带:“小主年纪轻轻,怎么身上有股药味?” “嫔妾自幼体弱,常吃补药。”我佯装羞窘,“娘说是胎里带的弱症。” 剪秋哼了一声,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这红痣倒是稀奇。”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那颗朱砂痣被挤压得变形。我疼得倒抽冷气,却不敢挣脱,“嬷嬷,疼!” “老奴失礼了。”剪秋松开手,意味深长地笑了,“只是想起一位故人,腕上也有这样的红痣。” 我心头一震。前世从未有人提过这茬。难道我的朱砂痣还与什么人有牵连? 回到正殿时,皇后正在品茶。 甄嬛已经换了一身藕荷色衣裙,发间别着皇后赏的碧玉簪,正含笑听沈眉庄说着什么。见我进来,她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安妹妹这身衣裳倒衬你。”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却在触到我冰凉的指尖时微微蹙眉,“手怎么这样冷?” “嫔妾自幼体寒。”我低头嗫嚅,余光却瞥见皇后正盯着我们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看来皇后与甄嬛的嫌隙,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前世我只当皇后是因甄嬛得宠才心生嫉妒,如今看来,恐怕另有隐情。 “安答应。”皇后突然开口,“本宫听闻你擅调香?”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我感觉到甄嬛的手指微微一僵。 前世我正是在这里入了皇后的套,当众卖弄调香手艺,结果调配的香料惹得皇帝不悦。 “回娘娘,嫔妾只是略懂皮毛。”我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娘亲在世时教过一些。” “正好。”皇后抚掌轻笑,“皇上近日头疼发作,太医院配的安神香效果不佳。你既懂这个,不如试试?” 一石二鸟。我心中冷笑。若我推辞,便是不识抬举;若我应下却搞砸了,就是欺君之罪。 皇后这步棋下得妙,可惜我已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摆布的蠢货。 “嫔妾愿意一试。”我怯生生地应下,“只是需要些时日准备。” 皇后满意地点头:“剪秋,带安答应去库房选料。” 甄嬛突然插话:“娘娘,安妹妹初入宫廷,怕是不熟悉药材。不如让嫔妾……” “不必。”皇后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她,“安答应聪慧,本宫信她能办好。” 离开景仁宫时,我腕上多了个沉甸甸的玉镯,皇后新赏的,说是调香的“辛苦费”。甄嬛和沈眉庄一左一右伴着我走,像两尊门神。 “安妹妹。”行至无人处,甄嬛突然压低声音,“那碧玉簪别戴了。” 我故作惊讶:“为何?皇后娘娘赏的。” “玉质不纯。”沈眉庄接过话头,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我与甄姐姐的都收起来了,你也……”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拉开距离,恢复表面的客套。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食盒:“安小主,皇后娘娘赏的糕点。” 我道谢接过,食盒入手沉甸甸的。 回到钟粹宫打开一看,上层是精致的芙蓉糕,下层却藏着一本手抄的《香谱》,字迹娟秀,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朱砂为引,可通阴阳。” 我猛地合上册子,心跳如雷。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了什么?还是说这本《香谱》本身就是个陷阱? 窗外暮色四合,钟粹宫的灯笼次第亮起。 我摩挲着腕间的朱砂痣,忽然想起剪秋那句话,“一位故人,腕上也有这样的红痣。” 夜风吹开《香谱》的书页,停在“鹅梨帐中香”的配方上。我盯着那行小字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原来如此。” 纯元皇后。那个早逝的白月光,皇帝的毕生挚爱。 坊间传闻她精通调香,尤其擅长鹅梨帐中香。而我的朱砂痣,我的调香天赋,甚至我怯懦的性子,都在有意无意地模仿她。 皇后哪里是在对付我?她是在对付一个幽灵,一个永远活在她姐姐阴影下的噩梦。 我取出枕下的素锦香囊,将皇后给的荷包小心拆开。麝香块落入掌心,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前世这玩意儿毁了我的身子,今生我要让它物归原主。 “娘娘!”我对着虚空轻声道,“您送的大礼,臣妾定当加倍奉还。”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 第7章 请安杀机 椒房殿的檀香浓得几乎凝成实体,沉甸甸压在我的肺腑上。 我垂首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姿态驯顺,一如前世初入宫时那个瑟缩的安答应。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低垂的眼睫下,早已不是当年那潭惊惶的死水。 皇后端坐上首凤座,一身明黄,雍容华贵,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却似淬了冰的针,不动声色地扫过阶下每一位新晋宫嫔。 她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母仪天下的宽仁:“都起来吧,日后日日相见,不必如此拘礼。” 那声音,前世曾是我溺水时妄图抓住的浮木,如今听来,只觉字字都浸透了虚伪的毒汁。 “谢皇后娘娘恩典。” 众人齐声谢恩,衣裙窸窣,环佩轻响。 我刚欲起身,一道张扬而锐利的女声便斜刺里劈开了殿中虚假的平静。 “慢着!”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我不用抬眼,也知是华妃年世兰。 那浓烈得几乎呛人的玫瑰香气,已先声夺人地宣告了她的驾临。 她着一身绯红宫装,金线绣着繁复的牡丹,鬓边步摇流苏垂落,随着她摇曳生姿的步伐叮当作响。 她径直走到皇后下首,敷衍地屈了屈膝,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最终钉在了我的身上。 “哟,这位眼生得很,” 华妃的红唇勾起一抹刻薄的笑,蔻丹鲜红的指尖遥遥一点,“想必就是新封的安答应?” 她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如同在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又像在欣赏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听闻安答应出身江南,想必精通音律,尤擅昆曲?”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前世那不堪回首的羞辱,竟分毫不差地重演。 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狠狠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皮肉,直抵骨髓。 唯有这真实的痛楚,才能压住胸腔里翻腾的滔天恨意,才能逼得我眼中迅速凝聚起一层水光,身体也恰到好处地微微发起抖来。 “回、回华妃娘娘,” 我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和颤抖,头垂得更低,“嫔妾粗陋,只是略通一二。” “哦?略通一二?” 华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那正好。本宫今日早起,觉得这殿中气氛沉闷得很。安答应,你就跪在这儿,给本宫,也给皇后娘娘,唱上一段,提提神吧。” 她轻飘飘地挥了挥手,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就唱那《游园惊梦》里的‘皂罗袍’,如何?” 空气瞬间凝滞。 皇后端坐其上,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甚至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神却深不见底,显然默许了这场即将上演的折辱。 其他妃嫔,有的面露不忍,悄悄别过脸;有的则幸灾乐祸,等着看我这个出身卑微的新人如何在华妃的淫威下颜面尽失。 金砖地坚硬冰冷,透过薄薄的宫装裙裾,寒气如针般刺入膝盖。 前世那被剥光了自尊、跪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伶人般被肆意嘲弄的屈辱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 喉头涌上腥甜的铁锈味,那是被我生生咬破的舌尖渗出的血。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的剧痛,是此刻维系我理智的唯一绳索。 宜修,年世兰,你们加诸我身的,何止这一场羞辱? 前世被当作棋子摆布、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后像破布般丢弃的绝望,被家族拖累的无力,被甄嬛那看似温柔实则冷漠的“背叛”刺穿的心。 一幕幕在眼前飞掠而过,每一帧画面,都像滚烫的烙铁,在我灵魂深处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恨吗? 当然恨! 恨入骨髓! 但我此刻必须忍。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我要用它,亲手剜出仇人的心肝!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檀香混杂着华妃身上霸道的玫瑰香,令人窒息。 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水汽氤氲,蓄满了惊惧与无助的泪水。 我怯生生地望向皇后,带着一丝微弱的祈求,如同溺水者望向岸边唯一的浮木。 皇后对上我的目光,唇角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她放下茶盏,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华妃既然有雅兴,安答应,你便唱吧。也让姐妹们,都听听江南的好嗓子。” 那“好嗓子”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最后一丝微弱的指望也彻底熄灭。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煞白,仿佛随时会倒下。 我艰难地重新跪直,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华丽的织金地毯,嘴唇哆嗦着,张了几次,才终于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 “原、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声音抖得厉害,破碎不成调,带着浓重的哭腔。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充满了屈辱和恐惧。殿内静得可怕,只回荡着我这不成调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呜咽。 我强迫自己沉浸在“安陵容”这个角色里,那个怯懦、卑微、任人宰割的安答应。前世所有的委屈和痛苦,此刻都成了最好的伪装。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到这一句,声音更是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气息紊乱。 我刻意将气息憋在胸腔,让脸色由白转青,眼前阵阵发黑。膝盖上传来的刺骨寒意和掌心持续的剧痛,都在提醒我保持清醒。 我在心中默数着时间,计算着最合适的“晕厥”点。 “良辰美景,奈何天……” 唱到“天”字时,我猛地拔高了音调,那声音尖锐凄厉,如同濒死的鸟鸣,随即又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失去焦距,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旁边倾倒下去。 “啊!” 离我最近的夏冬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安答应!” “快!快扶住她!” “太医!快传太医!” 混乱中,我清晰地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道来自华妃,带着被打断兴致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一道来自皇后,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探究,仿佛要穿透我这具“昏厥”的皮囊,看清内里那颗早已被仇恨淬炼得坚硬冰冷的心。 还有一道,来自角落阴影里侍立的大太监苏培盛,他垂着眼,脸上毫无波澜,像一尊泥塑,但我能感觉到他那份近乎本能的、对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的警觉。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被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偏殿的软榻上。 一双带着药味的手搭上了我的腕脉。 是太医院的章太医。 “如何?” 皇后的声音在榻边响起,听不出情绪。 章太医凝神诊脉片刻,眉头微蹙,又仔细看了看我的面色和眼睑,这才收回手,躬身回禀:“启禀皇后娘娘,安答应脉象虚浮细弱,弦中带涩,乃是郁结于心、气血两亏之兆,兼之体弱受惊,一时气急攻心,痰迷心窍,故而昏厥。需静养调理,切忌再受刺激。” “郁结于心?气血两亏?” 皇后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冰冷的探针,在我紧闭的眼睑上逡巡,“她才入宫几日,何至于此?” 章太医谨慎答道:“回娘娘,安答应体质本就偏弱,舟车劳顿入宫,水土不服,加之心思细腻敏感,初入宫廷,一时难以适应宫规森严、贵人威仪,忧思过度,耗伤心血,亦是常情。 微臣观其脉象,确非急症,乃是长久忧惧积郁所致。” 长久忧惧积郁,我心下冷笑。这倒是个绝妙的解释。 前世种种,可不就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忧惧积郁?这脉象,是我方才暗中以指尖狠掐手臂内侧几处隐秘穴位,再强行闭气催动气血紊乱的结果。 前世那些被当作弃子、被毒药折磨的日子,早已让我对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脉象,有了近乎冷酷的掌控力。 “原来如此。” 皇后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倒是个可怜见的。 章太医,好生开方调理,务必要让安答应尽快好起来。” “微臣遵旨。” 皇后顿了顿,又道:“本宫那里还有些上好的高丽参和当归,最是益气补血。剪秋,稍后取些来,赐予安答应。” 她的声音温煦如春风拂面,“安答应年纪小,又初来乍到,身子骨要紧。让她安心养着,这几日的请安,就免了。” “是,娘娘。” 剪秋恭敬应下。 “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我恰到好处地“悠悠转醒”,气若游丝,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后轻轻按住。 “快躺着,不必拘礼。” 皇后俯身,亲自为我掖了掖被角,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带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拂过我的额际,动作温柔,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幽寒的古井。 她看着我,唇角带着悲悯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得仿佛要刺入我的灵魂深处,“好孩子,别怕。有本宫在,断不会让你在宫里受委屈。安心养着,缺什么,只管遣人来禀报本宫。” 我抬起盈满泪水、惊魂未定的眸子,感激涕零地望着她,嘴唇颤抖着,似乎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那眼神里,必须盛满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皇后“庇护”的无限依赖和孺慕。 “是!谢娘娘!娘娘大恩,陵容无以为报。” 声音哽咽破碎,将一个被皇后“从天而降的恩泽”所拯救的、惶恐又感恩的小答应演绎得淋漓尽致。 皇后满意地直起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终于淡去几分,似乎确认了我这“惊吓过度、体弱不堪”的模样并非作伪。 她转向章太医和侍立在一旁、脸色煞白的宝鹃(我的贴身宫女,也是她安插的眼线),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仪:“好生伺候你家小主,按方煎药,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 宝鹃连忙跪下磕头。 皇后又看了我一眼,这才带着剪秋和一群宫人,仪态万方地离开了偏殿。 华妃早已不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其他妃嫔也陆陆续续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药味和熏香气息。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我紧绷的身体才在无人窥见的锦被之下,缓缓放松了一丝。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中衣,贴着肌肤,一片冰凉。 宝鹃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近,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小主,药煎好了,太医吩咐得趁热喝!” 我虚弱地靠在引枕上,目光掠过那碗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浓黑药汁。 前世皇后“恩赐”的所谓补药,里面掺了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慢性毒药?绝嗣的秘方?不过是温水煮青蛙,慢慢耗干我的利用价值罢了。 “先放着吧!” 我气若游丝地说,用手帕捂着嘴,似乎被药味熏得难受,“我歇会儿再喝,心里还慌得很。” 宝鹃不敢违逆,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那奴婢给您守着。”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偏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铜漏单调的滴水声,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宝鹃守在榻边,呼吸都放得极轻。 过了许久,她似乎以为我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 当确认殿内再无他人,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才那惊惧、无助、感恩戴德的神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我伸出手,端起那碗犹自温热的汤药,走到窗边。 窗外廊下,挂着一只皇后前日赏赐的、羽毛鲜亮的红嘴绿鹦哥。 它正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将碗中药汁倾倒进鸟笼下方的水槽中,看着那墨黑的液体瞬间稀释、混浊了清水。 鹦鹉不明所以,低头啄饮了几口。 做完这一切,我将空碗轻轻放回几上,坐回榻边。 殿内依旧死寂,只有鹦鹉偶尔梳理羽毛的细微声响。 我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指甲刺破的月牙形伤口,正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我拿起一方素白的手帕,面无表情地、用力地擦拭着掌心的血迹,仿佛要擦掉什么肮脏的烙印。 “好一个‘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无声地翕动嘴唇,对着皇后离去的方向,吐出无声的字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前世的血泪与今生的寒冰,“宜修,你的‘恩典’,我安陵容记下了。” 手帕上,点点猩红,如同雪地里的朱砂痣,触目惊心。 窗外,那只饮了药的鹦鹉,忽然扑棱了一下翅膀,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叫,在死寂的宫殿里回荡。 第8章 药藏锋芒 窗外那只鹦鹉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我的耳膜。 它扑棱着翅膀,鲜艳的羽毛在笼中撞得凌乱不堪,红嘴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清脆的啼鸣,只剩下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那墨黑的药汁,如同跗骨之蛆,已然开始啃噬它的生机。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内阴影里,冷眼看着这场无声的死亡。 前世,这碗药也曾“恩赐”于我,一点点侵蚀我的气血,败坏我的根基,让我在皇后的“恩宠”中逐渐枯萎,最终成为一具易于操控的傀儡。 如今,这滋味,该由这无辜的扁毛畜生先行品尝了。 宝鹃在外间似乎被那动静惊醒了,脚步声匆匆响起。 我迅速转身,几步跌坐回榻边,脸上瞬间挂满了惊魂未定、余悸未消的惶恐,双手紧紧攥着被角,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宝鹃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真实的惊惶,“奴婢听见……” “鹦鹉!”我指着窗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它突然那样叫,好吓人,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宝鹃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鹦鹉此刻已安静下来,只是蜷缩在笼底,羽毛蓬乱,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黑豆似的眼睛半阖着,透着一股死气。 她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安抚道:“小主莫怕,想是这畜生野性未驯,夜里惊着了,或是吃坏了东西。 奴婢这就把它提走,省得惊扰小主养病。” 她快步走到窗边,动作麻利地取下鸟笼,那眼神,分明在看一件惹了麻烦的物什,而非一条正在消逝的生命。 “可它刚才叫得好惨!”我依旧瑟瑟发抖,像是被那声音魇住了。 “小主金尊玉贵,何必为个扁毛畜生费神?”宝鹃提着笼子,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轻慢,“皇后娘娘赐的药您还没喝呢,奴婢去给您热热?太医说了,得按时服用才见效。” 她瞥了一眼小几上那个空碗,显然以为我趁她不在时已经喝掉了。 “不用了,”我虚弱地摇头,用手帕捂着心口,眉头紧蹙,“那药味儿太冲,闻着就心慌想吐,方才实在难受,我就倒了。” 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做错事般的怯懦,小心翼翼地觑着宝鹃的脸色。 宝鹃一愣,提着鸟笼的手僵了一下。 她看着我,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有惊讶,有恼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大概没料到我这个看似怯懦的小主,竟敢私自倒掉皇后赏赐的药。 这举动,超出了她认知里那个“唯唯诺诺安答应”的范畴。 “倒了?” 她的声音拔高了一点,随即又意识到不妥,强压下情绪,挤出一个笑,“小主,这药可是皇后娘娘的心意,太医精心调配的,对您身子最是滋补。您这样若是让娘娘知道了!” 话语未尽,带着明显的试探和警告。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充满了无措和恐惧:“宝鹃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怕那苦味儿,喝了就想吐,求求你千万别告诉皇后娘娘,娘娘待我这样好,若知道我辜负了她一片心意,定会厌弃我的。” 我伸手抓住她的袖子,指尖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将一个胆小怕事、唯恐失宠的低微答应演得入木三分。 宝鹃被我抓得一怔,看着我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眼中的审视渐渐被一丝了然和掌控感取代。 她大概觉得,我依旧是她认知中那个可以轻易拿捏的、只懂依附皇后才能生存的可怜虫。私自倒药,也不过是胆小怕苦罢了。 “唉!” 她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拿你没办法”的无奈,“小主您也真是,罢了罢了,这次奴婢就替您瞒下了。只是下次,可万万不能再如此任性了。这药啊,再苦也得喝,良药苦口利于病,您说是不是?” 她顺势将鸟笼提得更远了些,“这晦气东西,奴婢这就处理掉。小主您好好歇着,奴婢去给您熬点清淡的粥来。” “谢谢宝鹃姐姐。”我松开手,感激涕零地望着她,仿佛她是我的救命稻草。 宝鹃提着鸟笼,转身出去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脸上所有的惊惶、怯懦、感激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掌心方才被她衣袖拂过的地方,残留着一丝油腻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走到铜盆边,用冷水狠狠地搓洗着手,仿佛要洗掉什么肮脏的印记。 接下来的三日,成了我精心设计的、无声的凌迟剧场。 那只鹦鹉,成了唯一的演员,也是唯一的观众。 宝鹃大概觉得它只是“吃坏了”或者“水土不服”,随意将它丢在了我寝殿外廊下偏僻的角落,敷衍地添了些清水和粟米,便不再理会。这正合我意。 第一日,它只是蔫蔫的,蓬松着羽毛,偶尔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咕噜声。 宝鹃路过时,嫌恶地瞥了一眼,脚步未停。 第二日,情况急转直下。那身原本鲜亮如翡翠的羽毛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皮肉。 它几乎不再动弹,只是蜷缩在笼底,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痛苦的、喑哑的哀鸣。 排泄物不再是正常的白色,而是混合着暗红血丝的污秽,散发出浓重的腥臭。那气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隐隐飘进殿内。 宝鹃终于无法忽视了。她捂着鼻子,皱着眉头靠近鸟笼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微变,低声咒骂了一句“晦气”,匆匆走开。 她没有再添食水,也没有清理污秽,只是任由它在那个角落里,在痛苦和恶臭中一点点走向死亡。 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麻烦和避之不及的厌弃。这宫里的奴才,对生命的漠视早已刻入骨髓。 我则扮演着一个被病痛和惊吓折磨的虚弱答应。 每当宝鹃在时,我便恹恹地歪在榻上,眉心微蹙,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用浸了薄荷汁的帕子捂着口鼻,抱怨着殿外似乎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儿,熏得人头昏。 宝鹃只当是我病中敏感,或是那鹦鹉的臭味飘了进来,更坚定了要等它自生自灭的决心。 第三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薄雾笼罩着死寂的宫殿,连鸟雀都噤了声。 我早早醒来,或者说,几乎一夜未眠。我坐在窗边的阴影里,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纱,落在那廊下的角落。 笼子里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那只曾经鲜活的鹦鹉,僵硬地蜷缩着,漂亮的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歪向一边,黑豆似的眼睛空洞地睁着,蒙上了一层灰白的翳。 它身上几乎看不到多少完整的羽毛,裸露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散发着浓重的**气息。 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落在它小小的尸体上。 死亡。如此具体,如此肮脏,又如此熟悉。 前世,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五脏六腑被皇后的毒药焚烧殆尽时,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痛苦,丑陋,无人问津,最终化为一具令人掩鼻的腐肉? 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毁灭性的快意。 看啊,宜修,你的“恩典”,你的“心意”,你的“良药”,它的真面目,此刻就**裸地摊开在晨光熹微的庭院里,散发着恶臭! 它不仅仅能杀人,更能让死亡变得如此不堪!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病弱、楚楚可怜的脸。很好,这就是我需要的面具。 我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鬓发,指尖冰凉。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早起洒扫的粗使宫女。 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极致的惊惧。 我猛地推开门,发出一声足以划破清晨寂静的、凄厉无比的尖叫! “啊——!!!” 那尖叫声饱含着纯粹的、未经伪装的恐惧,瞬间惊醒了整个偏殿的死寂。 洒扫的宫女吓得丢了扫帚,附近几个小太监也闻声慌乱地跑了过来。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宝鹃衣衫不整地从她的下房冲出来,脸上带着未消的睡意和惊疑。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一手死死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指向廊下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角落,嘴唇哆嗦着,语不成句:“鸟,鸟死了,好可怕,好臭!” 身体一软,像是要再次晕厥过去。 众人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待看清那笼中鹦鹉可怖的死状和弥漫的恶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 “天哪!怎么死成这样!” “呕,这味儿。” “快!快拿走!别冲撞了小主!” 宝鹃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她显然也没料到这鸟会死得如此惨烈和恶心。 她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厉声对几个小太监呵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弄走!扔远点!埋了!快!” 小太监们捏着鼻子,手忙脚乱地上前,用一根长棍远远地挑起鸟笼,屏着呼吸,如同抬着瘟疫之源般快步朝宫外偏僻处走去。 那股浓烈的**气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拖曳出一条无形的、令人作呕的轨迹。 宝鹃这才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安抚:“小主莫怕莫怕,不过是个畜生,死了就死了,已经叫人弄走了。您快回屋歇着,可别惊坏了身子。” 她扶着我的手臂,试图将我搀回殿内。 我顺从地被她扶着,身体依旧在“瑟瑟发抖”,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掠过她那强压着嫌恶的侧脸,最后落在那几个小太监抬着鸟笼消失的宫门方向。 回到殿内,宝鹃扶我坐下,又倒了杯温水。 我捧着杯子,指尖冰凉,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沉默在殿内蔓延,只有我刻意放大的、带着后怕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声音细弱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轻声问道:“宝鹃姐姐,那鸟儿怎么会死得那样惨?它之前还好好的,就喝了点那天的水。” 我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身体又抖了一下,“是不是我那天倒掉的药,不小心溅了些进去?”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宝鹃,眼神里充满了无辜的、近乎天真的恐惧和猜测。 将鹦鹉的惨死,轻飘飘地引向那碗被“不小心”溅入鸟笼水槽的“皇后赐药”。 不是质问,不是指控,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主,在恐惧中产生的、毫无逻辑的联想。 宝鹃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还只是嫌恶和烦躁,此刻却猛地绷紧,眼神里闪过一丝真正的惊疑和警惕。 她猛地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从我这张惊惶失措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小主!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警告,甚至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隔墙有耳,“那药是皇后娘娘赐的补药!是给您养身子的!怎会……” 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鹦鹉惨烈的死状与“补药”之间的联系,噎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像是被她严厉的语气吓到了,猛地缩了缩脖子,眼中瞬间又涌上泪水,慌乱地摆手:“我胡说的!宝鹃姐姐你别生气!我就是吓糊涂了,那药自然是好的,是那鸟儿自己福薄,不关药的事,不关娘娘的事。” 语无伦次,急于撇清,将一个说错话怕被责罚的小答应演得淋漓尽致。 宝鹃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她眼中的惊疑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因为我这过于“完美”的惊慌失措而加深了一层阴霾。 那鹦鹉的死状太过骇人,而我那句“无心”的猜测,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她的心底。皇后赐的药,真的只是补药吗? “小主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口无遮拦!” 她最终只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警告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森然的寒意,“祸从口出!这话若传到娘娘耳中,别说奴婢,就是小主您也担待不起!” “是,我再不敢了。” 我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害怕地啜泣起来。 宝鹃看着我抽动的肩膀,眼神复杂难辨。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烦躁地丢下一句“奴婢去看着他们收拾干净”,便匆匆转身出去了。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残留的腥臭和喧嚣。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泪痕。方才的惊惧、茫然、啜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冰冷死寂。 我走到窗边,看着小太监们清理过的、依旧残留着淡淡异味的地面,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连手段都未变!” 我无声地翕动嘴唇,对着坤宁宫的方向,吐出淬冰的字句,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前世的毒焰,“宜修,你给的毒,果然还是这般,无趣又狠辣。” 指尖拂过窗棂冰冷的雕花,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湿痕。 那是方才刻意沾上的、鹦鹉笼边蹭到的污秽。我将指尖凑到鼻尖,那**的死亡气息尚未散尽。 很好。 这味道,我会牢牢记住。 连同你赐予的一切“恩典”,终有一日,必将百倍奉还。 第9章 夜盗医书 胃里那团冰冷的火,从傍晚烧到深夜,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演愈烈。 每一次细微的抽痛都牵扯着整个腹腔,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里面缓慢地搅动。 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戏码耗尽了心力,此刻松懈下来,身体里积压的疲惫和不适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咆哮着反噬。 我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冷汗一层层地渗出,浸透了贴身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殿内漆黑一片,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扭曲的、如同鬼爪般的光影。 宝鹃在外间值夜,呼吸均匀,早已沉入梦乡。 这深宫的死寂,放大了身体里每一丝细微的痛楚,也放大了心底那蚀骨的恨意与不甘。 白日里那碗乌黑的药汁,鹦鹉僵硬的尸体,剪秋冰冷如刀的眼神,皇后那张悲悯面具下深不见底的恶毒一幕幕在黑暗中反复闪现。 胃部的绞痛似乎也带着前世的记忆,那是鸩酒入喉后,五脏六腑被寸寸焚毁的痛!宜修她赐予我的,从来只有毒药和绝望!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如此毫无价值! 重生一世,若连这具残躯都无法掌控,连仇人的边都摸不到便再次倒下,那这涅槃,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濒临熄灭的意志。 疼痛依旧肆虐,但那冰冷的恨意却像一剂强心针,硬生生将我从虚脱的边缘拽了回来。 我咬紧牙关,强忍着翻涌的恶心和眩晕,艰难地撑起身子,摸索着套上外衣。 指尖触碰到袖袋深处那个硬硬的小布包时,一丝冰冷的决绝漫过心间。 布包里,是入宫时母亲偷偷塞给我的几件小巧金饰,一对水滴状的耳坠,一枚细细的绞丝戒指。 这是她压箱底的嫁妆,是她能为女儿在深宫挣扎提供的唯一一点微薄依仗。 前世,我珍之重之,从未舍得动用,最终它们连同我这个人,都成了皇后棋局上无声的祭品。今生,它们就是我的第一笔赌注。 更深露重,夜风穿过宫巷,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裹紧单薄的外衣,像一抹游魂,贴着冰冷的宫墙阴影,悄无声息地移动。 白日里早已探好的路径在脑海中清晰无比,避开巡逻的侍卫,绕过值夜太监可能打盹的角落,目标直指太医院后墙那个堆放废弃药材、少有人至的偏僻小院。 胃部的抽痛一阵紧过一阵,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 我不得不停下来,倚靠着冰冷的宫墙,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腹腔深处锐痛难当。 黑暗和寂静如同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挤压着胸腔。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放弃。这具身体太弱了,弱得连走几步路都如此艰难。 不!不能停! 安陵容,想想前世那杯毒酒!想想父亲在狱中绝望的呼喊!想想皇后那冰冷的、如同看死物般的眼神!这点痛算什么?!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了腹腔的翻滚。 我再次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终于,那堵爬满枯萎藤蔓、散发着浓重药草腐朽气息的矮墙出现在眼前。 墙根下,堆着高高的、散发着霉味的药渣和破损的陶罐。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我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墙角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心跳在死寂中擂鼓,撞击着耳膜。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他会来吗? 那个被我用几钱碎银子勾动贪念的太医院最底层杂役,小禄子。 前世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这么个人。胆小,贪婪,没什么根基,在太医院如同尘埃般不起眼。 这样的人,最容易成为撬动缝隙的支点,也最容易在事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摩挲着袖袋里冰冷的金饰,眼神比这夜色更寒凉。 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出现,或者已经被人察觉时,矮墙另一侧传来了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畏畏缩缩地挪了过来。 “谁,谁在那儿?” 一个颤抖的、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恐惧。 “是我。” 我同样压低声音,从阴影里稍稍探出一点身形。 月光勉强勾勒出对方那张年轻却布满惊惶的脸,正是白日里那个被我以“赏钱”名义叫住、眼神躲闪的小禄子。 他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小禄子看清是我,明显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着,警惕地左右张望:“安答应?您真来了?” “废话少说。” 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东西呢?” 小禄子咽了口唾沫,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腻腻的粗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隔着矮墙递了过来。 “在这儿,答应,您可千万小心!《本草纲目》还好些,那本《香谱密录》是残卷,锁在库房最里头的旧书箱底下,小的可是冒了大险才……”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一把将那包裹夺了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陈年纸张特有的气息。 隔着粗布,能摸到书籍坚硬粗糙的棱角。 胃部的绞痛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 小禄子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扶,又猛地缩了回去,眼神惊惧。 “答应,您没事吧?” 他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闭嘴!” 我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从袖袋里摸出那个小布包,看也不看,隔着墙塞到他手里,力道大得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 “拿着!今晚之事,烂在肚子里!若走漏半点风声……” 我盯着他惊恐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你知道后果。这宫里,让人消失的法子很多。” 小禄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攥紧了那个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金器触感让他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但这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他忙不迭地点头,如同捣蒜:“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打死也不敢说!答应放心!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抱着那包金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更深的黑暗里,脚步声慌乱地远去了。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地抵在冰冷粗糙的宫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脖颈淌下。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开来。方才强行提起的那口气一散,身体的虚弱和痛楚便以十倍之力反扑回来。 我死死抱着怀里那裹着粗布的医书残卷,冰冷的棱角硌在手臂上,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靠着墙壁喘息了片刻,我咬紧牙关,几乎是拖着身体,一步一挪,沿着来时的阴影,艰难地往回走。 每一步都重逾千斤,腹腔的绞痛如同附骨之疽,视线阵阵发黑。来时觉得不算太长的宫道,此刻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延禧宫偏殿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殿内一片漆黑,宝鹃依旧在外间沉睡着。 我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殿门,踉跄着扑到桌案前。 “噗通!” 一声闷响,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怀里的布包也脱手滚落在地。 剧烈的震动似乎牵扯到了脆弱的胃部,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呕——!” 我猛地俯下身,对着冰冷的地砖,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酸苦的胆汁和清水,灼烧着喉咙,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 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离水的虾米,每一次痉挛都牵扯得全身骨头都在哀鸣。 冷汗浸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这撕心裂肺的呕吐声终于惊动了外间的宝鹃。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她惊慌失措地提着灯笼冲了进来,昏黄的光线下,看到我蜷缩在地、狼狈呕吐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天哪!您这是……” 她慌忙放下灯笼,扑过来想扶我。 “别碰我!” 我嘶哑地低吼,挥手挡开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宝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急得快要哭出来:“小主,您这到底是怎么了?白日里就吐得厉害,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请章太医!” “不准去!”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上,眼神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凶狠、冰冷,直直地刺向宝鹃,“我没事,只是被那死鸟惊了魂,歇歇就好,你敢去惊动旁人,我饶不了你!” 宝鹃被我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几乎噬人的狠戾吓得倒退一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奴婢不敢,奴婢不去!” “把那个拿给我!” 我喘息着,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滚落在桌脚边、那个沾了些许尘土的粗布包裹。 宝鹃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疑惑又惊恐:“那是什么?” 她犹豫着,不敢上前。 “拿来!” 我喘息着重复,眼神死死盯着她。 宝鹃被我盯得毛骨悚然,不敢再问,连忙小跑过去,捡起那个包裹,迟疑地递到我面前。 那包裹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陈腐气息,与她印象中小主素来洁净的做派格格不入。 我几乎是抢一般将那包裹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的浮木。 冰冷的书角硌着灼痛的胃部,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着桌腿,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欲坠。 “出去!” 我背对着宝鹃,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天亮前,不准点灯。” “小主!” 宝鹃还想说什么。 “出去!” 我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如同鬼魅。胃部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我此刻的面容扭曲而骇人。 宝鹃吓得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慌忙应了声“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内殿的门。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当确认殿内再无旁人,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丝。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桌腿滑坐在地。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 怀里紧抱的包裹,如同烧红的烙铁。我颤抖着双手,一层层剥开那油腻粗粝的布片。 两本厚重、泛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书籍显露出来。 一本是《本草纲目》,书页厚重,边角磨损得厉害;另一本则更为古旧残破,封皮上的字迹几乎难以辨认,只有“香谱密录”四个字,在微光下透着一丝诡异的暗沉。 书页粘连,不少地方已被虫蛀鼠啮,散发着岁月和死亡的味道。 这就是我的武器?这就是我在这吃人深宫里,对抗皇后那无处不在的毒药和阴谋的唯一依仗? 一丝荒谬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如此破败,如此不堪。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如同冰冷的铁钳在腹腔里狠狠绞动。 我闷哼一声,身体蜷缩得更紧。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摊开的《本草纲目》那发黄的书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视线模糊,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鬼画符般的药名和注解在我眼前晃动、重叠。 不!不能放弃! 我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眩晕。右手颤抖着伸向发髻,摸索着,拔下了那支唯一还算尖利的素银簪子。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分。 没有灯烛,只有窗外那点可怜的月光。 我摸索着,翻开那本残破的《香谱密录》,凭着感觉,将簪子尖锐的尾端,狠狠刺入左手食指的指尖! “呃!” 细微的痛哼从齿缝间溢出。 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黑暗中,我凭着感觉,将那涌出的鲜血,用力涂抹在银簪的尖端。 然后,就着指尖那点微弱黏腻的湿意,在《本草纲目》摊开的、模糊不清的某一页空白处,借着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刻下了两个殷红刺目、如同用生命烙印下的字——鸩毒! 鲜血在泛黄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凝固,留下两个暗红狰狞、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印记。 那红色,像极了前世那杯毒酒的颜色,也像极了我此刻眼底燃烧的恨火。 胃部的绞痛依旧肆虐,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痛苦。 但我死死盯着那两个字,银簪尖端残留的血迹冰冷黏腻。 黑暗中,我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抹比哭更难看的、冰冷至极的笑容。 宜修,你的毒,我记下了。 你的医书,我借走了。 你的命,我预定了。 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与腹腔的绞痛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支撑着我在这无边黑暗中,继续挣扎前行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力量。 我颤抖着,伸出沾血的指尖,翻开了那本残破的《香谱密录》,目光如同饿狼,贪婪地、疯狂地投向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可能潜藏着致命秘密的字里行间。 第10章 家书密语 遣心腹宝鹃送密信回安家:父速辞官,田产尽售,举族南迁。 指尖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暗红的痂,稍微弯曲便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这痛楚连着昨夜胃里那场翻天覆地的风暴残留的余烬,丝丝缕缕地牵扯着神经。 天光早已大亮,惨白的光线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狭长的、了无生气的亮斑。 我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宝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小心翼翼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飞快地觑了一眼我的脸色,才低声道:“小主,您好歹用些粥吧?从昨儿夜里吐空了,到现在粒米未进,身子怎么受得住!” 她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讨好和谨慎,显然昨夜我那状若疯魔的样子和狠戾的眼神,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我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上,枝桠嶙峋,如同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几只寒鸦停在枝头,发出几声喑哑的聒噪。胃里空得发慌,但那白粥寡淡的气味飘来,非但没有勾起食欲,反而隐隐又勾起了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反胃感。 喉头滚动了一下,我厌恶地别开脸。 “没胃口。”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宝鹃不敢再劝,默默地退到一旁,拿起一把鸡毛掸子,开始心不在焉地掸着博古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殿内只剩下她掸尘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寒鸦偶尔的啼叫,衬得这深宫愈发死寂空旷。 我的视线看似散漫地扫过这间偏殿的每一个角落。 皇后“恩赐”的、带着浓重檀香气味的熏炉静静摆在角落;妆台上,那支甄嬛初遇时赠予的、温润通透的玉簪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还有宝鹃这个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心向景仁宫的“忠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深处,那里藏着昨夜用血刻下“鸩毒”二字的《本草纲目》残卷粗糙的书页边角。 冰冷的触感和纸张特有的霉味透过布料传来,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清醒感。 宜修的药,苏培盛警觉的目光,章太医那看似谨慎实则可疑的诊断,还有父亲安比槐那张贪婪又愚蠢的脸,前世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 不能再等了。这深宫的网正在无声地收紧。 皇后对我这“体弱多病、胆小怯懦”的新棋子的试探不会停止,而远在松阳的父亲,那个前世将我拖入深渊的源头,此刻恐怕正沉浸在女儿入宫带来的虚幻荣耀里,浑然不知大祸将至。 他那点可怜的贪婪和愚蠢,在皇后眼中,不过是最易被利用、也最易被抛弃的棋子。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前世父亲获罪下狱、全家被抄、自己跪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却换来一杯毒酒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那种被至亲拖累、被命运碾碎的无力感,比胃里的绞痛更让人窒息。 不行! 这一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松阳安家,必须立刻、彻底地从京城这潭浑水里抽身!哪怕用最激烈的手段!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开冰面的利刃,骤然刺穿混沌的思绪。 手指在袖中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里。 剧痛袭来,却奇异地压下了胃里的翻腾,也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宝鹃。” 我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正拿着鸡毛掸子发呆的宝鹃浑身一激灵,慌忙转身:“小主,您有什么吩咐?” 我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她略显慌乱、强作镇定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研墨,铺纸。我要给父亲写封家书。” 宝鹃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惊愕,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期待。她连忙应道:“是,是,奴婢这就准备!” 动作麻利地取来文房四宝,在榻边的小几上铺开宣纸,磨起墨来。 墨锭在砚台里打着圈,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墨汁渐渐浓黑如夜。 我靠在引枕上,闭上眼,仿佛在积聚力气,又像是在思索措辞。 宝鹃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我的一举一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良久,我才睁开眼,接过宝鹃递来的笔。 笔尖饱蘸浓墨,悬在洁白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宝鹃屏住了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似乎想看清我落笔的第一个字。 “父亲大人膝下,” 我落笔,字迹是刻意模仿前世那个安陵容的娟秀工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怯弱和恭谨,“女儿陵容敬禀。自入宫闱,已逾旬日,虽蒙皇后娘娘垂怜照拂,然宫规森严,贵主威仪,女儿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夜不能寐,思及双亲,涕泪沾襟……” 我的声音低缓而哀戚,如同一个真正惶恐不安、思念家人的深宫女子。 宝鹃在一旁听着,紧绷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些许,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怜悯的意味。 大概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主惊惧之下,向家中寻求慰藉的寻常家书罢了。 笔锋继续在纸上流淌,诉说着宫中的“见闻”: “……近日宫中颇不宁静。华妃娘娘御下极严,偶有宫人小错,动辄得咎,听闻前日其宫中一内侍,因奉茶水温略凉,竟被杖责三十,逐出宫门,生死不知。又有低阶采女,因不慎冲撞了高位嫔妃的步辇,当夜便‘急病暴毙’,草草裹席送出宫去。女儿每每见此,心惊胆寒,唯恐行差踏错,累及自身,更忧恐祸延家门……” 写到此处,我笔尖微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在“祸延家门”四个字旁,迅速晕开一小团浓重的黑影,如同不祥的预兆。 宝鹃的呼吸似乎也跟着滞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强忍着巨大的恐惧,笔锋陡然一转,变得急促而沉重: “父亲!女儿深知您素来忠君体国,勤勉任事。然女儿在深宫,窥得一丝天机,实乃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今上似对江南吏治,尤其松阳钱粮旧账,颇为留意!女儿斗胆,泣血恳求父亲大人:速速!急流勇退! 即刻告病,远离是非之地。家中田产、商铺,不拘价格,尽速脱手。所得银钱,万不可滞留本地,速速汇入京城‘永通’票号女儿名下!切记!清理所有账目,一丝痕迹不留!远离任何党争,闭门谢客! 此乃女儿以性命窥得之天机,万望父亲信我一次!切!切!切!” “切!切!切!”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促和恳求,墨迹淋漓,几乎要撕裂薄薄的宣纸。 我的声音也随之带上浓重的哽咽,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宝鹃在一旁听得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不定。信中那些关于宫中“见闻”的骇人描述,以及后面这近乎惊惶失措的“天机”警告,无疑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信息。 但她更多的是困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如此“危言耸听”。 我放下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虚弱地靠在引枕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适时地蓄满了泪水,望向宝鹃,声音带着哭腔:“宝鹃,你说父亲他会信我吗?会听我的吗?我好怕!” 那眼神,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家中亲人安危的深切忧虑,将一个深宫弱女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宝鹃被我眼中的泪水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宽慰:“小主别急,别哭坏了身子!老爷他定是疼您的,看到您这般担忧,定会斟酌的。” 她的话说得有些含糊,显然也觉得信中内容过于惊世骇俗。 “斟酌?不,他不能斟酌!” 我猛地抓住宝鹃的手腕,指尖冰冷,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没有时间了,宝鹃,这封信,必须立刻、马上送出宫去,一刻也不能耽搁。” 我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迫和恐惧,“你亲自去,找最可靠、脚程最快的信使,多给银子。告诉他们,这封信关乎我安家满门性命,若误了事,我……” 后面的话,我像是恐惧到了极点,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死死攥着宝鹃的手腕,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是!是!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办!” 宝鹃被我眼中的疯狂和手腕上的剧痛吓住了,连声应下,用力抽回手,也顾不得腕上被掐出的红痕,匆匆将那封墨迹未干、字字泣血的家书小心折好,塞入一个普通的青布信封中封好。 “等等!”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我又叫住了她。 宝鹃身形一僵,疑惑地回头。 我挣扎着从榻上坐直身体,目光在妆台上逡巡,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针线笸箩里。 那里散落着一些零碎的丝线和几颗备用的素色盘扣。 我伸手,从里面拈出一个小小的、用靛蓝色粗布缝制的香囊。香囊很旧了,边角磨损,针脚粗糙,是入宫前母亲硬塞给我的,里面据说装着家乡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把这个一并交给信使。” 我将那毫不起眼的旧香囊递给宝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务必叮嘱信使,将此物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就说女儿日夜悬心,唯有此物可稍慰思亲之苦,盼父亲贴身佩戴,以保平安。” 我的指尖在香囊粗糙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宝鹃疑惑地接过那寒酸的旧香囊,捏了捏,里面似乎除了一个硬硬的符片,再无他物。 她实在不明白这破旧玩意儿为何如此重要,但看着我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下:“是,奴婢记下了,定会叮嘱信使亲手交给老爷。” 看着宝鹃将那封沉甸甸的家书和那个看似普通的旧香囊仔细收好,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我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重新瘫软在冰冷的引枕上。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也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寒鸦的啼叫,一声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 我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混合着昨夜留下的旧伤,一片狼藉。 那本沾血的《本草纲目》残卷,此刻正静静躺在我的枕下,如同一个冰冷的、沉默的见证者。 目光投向宝鹃消失的方向,一丝冰冷的讥诮在眼底深处无声蔓延。 信?那封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的家书,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信中那些骇人听闻的“宫闱秘闻”和危言耸听的“天机”,足以吸引所有窥探的目光,也足以让父亲那个胆小又贪婪的蠢货惊疑不定。 但真正致命的命令,在那只不起眼的旧香囊里。 香囊粗糙的夹层内衬里,用极细的绣花针蘸着特制的、遇水方显的秘药,刺下了一行更短、更狠、更不容置疑的密语: “父速辞官,田产尽售,举族南迁。抗命,则安氏灭门之祸,始于汝手。陵容绝笔。”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 前世今生所有的怨怼与决绝,都凝结在这短短一行字里。没有哀求,没有解释,只有**裸的威胁与最后通牒。 那秘药,是我昨夜翻阅那残破《香谱密录》时,凭借模糊记忆和前世制香经验,用唾沫混合着指尖残余的血迹,仓促调配出的。遇水则显,干则无踪。 父亲若听话,自然无事。他若依旧冥顽不灵,心存侥幸,或是被那封明面上的家书吓得方寸大乱,试图找人商量、甚至想找人验证香囊,只要香囊沾了水,那行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引来杀身之祸的“忤逆之言”便会显现! 届时,他要么被这“证据”吓破胆,乖乖就范;要么这香囊本身,就会成为他“心怀怨望、诅咒君上”的铁证!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父亲那点可怜的自私和怕死。 赌的是皇后眼线对那封明信的兴趣,远大于一个破旧香囊。赌的是宝鹃这个传递者,足够“忠心”,会原封不动地将东西送出去。 胃部又是一阵熟悉的、冰冷的绞痛,翻搅着空空如也的腹腔。 我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无声地承受着这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窗外,寒风呜咽,卷起庭院里枯败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第11章 宝鹃疑影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 庭院里那几棵石榴树彻底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如同无数只绝望伸向灰白天空的鬼爪。 寒风卷着细碎的砂砾和枯叶残骸,在空旷的宫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无孔不入地钻进紧闭的门窗缝隙。 殿内,饶是角落燃着皇后“恩赐”的、气味浓烈的檀香暖炉,那丝丝缕缕的暖意也驱不散从地砖深处、从雕花窗棂缝隙里渗透进来的、砭人肌骨的阴冷。 宝鹃抱着一大摞刚从库房翻找出来的厚实冬衣,脚步匆匆地穿过寒气弥漫的外间,掀开厚重的棉帘走了进来。 冷风趁机钻入,带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她将衣物堆放在内殿的矮榻上,动作麻利地开始分拣、整理,嘴里还絮絮叨叨: “小主,这天儿说冷就冷,您身子骨弱,可不能再受寒了。 奴婢把您的冬衣都找出来了,这银鼠皮的坎肩最是挡风,还有这紫貂的手笼。” 她拿起一件件厚实衣物比划着,又小心翼翼地将几件略显陈旧、但看得出料子尚可的棉袄叠好,“这些旧些的,奴婢先收进樟木箱子底下压着防蛀,开春了再拿出来晒晒。” 我斜靠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搭着厚实的锦被,手里捧着一卷昨夜“借”来的《本草纲目》残卷,目光看似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细密的网,无声地笼罩着宝鹃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她低垂着头,鬓角散落了几缕碎发,神情专注地整理着衣物,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尽心伺候主子的寻常宫女。 然而,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景仁宫特有的、混合着檀香和权力的冰冷气息,却始终萦绕在她周身。 昨夜家书送出后,她回来复命时,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完成某种隐秘任务般的轻松,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樟木箱被打开,散发出陈年木料和防蛀药草的混合气味。 宝鹃俯身,将叠好的旧棉袄一件件小心地放进去,动作轻柔,像是在处理什么易碎的珍宝。 就在她拿起最后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袄,准备放入箱底时。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脆的金玉碰撞声,骤然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宝鹃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冰锥刺中,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脖颈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角度微微侧着,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 那件靛蓝色的棉袄,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我的目光,在书页上方抬起一寸,冰冷地定格在她骤然绷紧的背影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寒潭。 宝鹃像是猛然惊醒,飞快地将手中那件棉袄胡乱塞进箱子,动作仓促得近乎粗暴,试图掩盖什么。 随即,她立刻俯下身,一只手伸进樟木箱深处摸索着,嘴里发出懊恼的、刻意拔高的惊呼: “哎呀!奴婢真是毛手毛脚的!定是哪个角落里藏的旧铜扣掉出来了!这樟木箱子年头久了,缝缝角角的就是容易藏些小零碎。”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强作镇定的慌乱,尾音甚至有些发颤。 她摸索的动作幅度很大,肩膀耸动,试图用身体的晃动遮挡住箱子深处的景象。 太刻意了。 那声脆响,绝非什么旧铜扣!那是一种只有足金与上等玉石碰撞,才能发出的、特有的、沉甸甸的悦耳清音! 我的视线,越过她刻意晃动的肩膀,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投向樟木箱那幽暗的深处。 借着窗棂透进的、惨淡的冬日天光,在那堆叠的靛蓝色棉袄的阴影下,一抹刺目的、毫不掩饰的、属于黄金的璀璨流光,正静静地躺卧在箱底的绒布上! 那是一只镯子。 一只赤金缠丝嵌红宝的镯子! 金丝盘绕,细密如发,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中间镶嵌着一颗鸽血般浓郁的红宝石,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光芒。 那款式、那成色,绝非寻常宫嫔所能拥有,更不可能是她宝鹃一个宫女该有的东西! 记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前世模糊的画面骤然清晰,皇后宜修那张看似慈和的脸,她执起我的手,将这枚沉甸甸的、带着她体温的金镯套上我的腕间,声音温煦:“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这镯子,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戴着玩吧。” 那时,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将这镯子视若珍宝,日日佩戴,殊不知那上面浸染的,是足以致命的剧毒和操控的枷锁! 原来早就到了她手里!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我的心脏! 指尖的旧伤在书页粗糙的边缘摩擦下,传来尖锐的刺痛。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胸腔里翻腾的杀意! 宝鹃这个日夜守在我身边,口口声声忠心护主的奴婢! 她竟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将皇后“恩赐”的毒物,如同藏匿赃物般,藏在这压箱底的阴暗角落! “找到了吗?” 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如同绷紧的琴弦般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困惑,“什么东西掉了?听着怪清脆的。” 宝鹃的身体又是一震,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摸索的动作更加慌乱,肩膀的颤抖也更加明显。 她终于从箱底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黯淡无光的旧铜扣,高高举起,仿佛捧着什么确凿的证据,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找到了!小主您看,就是个磨得发亮的旧铜扣!奴婢就说嘛,定是这箱子里的老物件没放稳当。” 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僵硬无比,眼神更是躲闪着,根本不敢与我对视。 她将那枚小小的铜扣摊在手心,递到我面前,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刚才那声清脆的“叮”响只是我的错觉。 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旧铜扣上,又缓缓抬起,掠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她那双极力躲闪、却掩饰不住心虚和恐惧的眼睛深处。 那眼神,像极了前世被揭穿时,那些背叛者的眼神。 心底的怒海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指尖传来的刺痛,和枕下那本染血的医书冰冷的触感,瞬间拉回了我的神志。 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算计。 不能发作。 此刻撕破脸,只会打草惊蛇,让皇后更快地对我这枚“不听话”的棋子下手。 宝鹃是眼线,是毒瘤,但也可以是反向传递消息的管道!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毒火,瞬间点燃。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碰了碰宝鹃手中那枚冰冷的旧铜扣,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了回来。 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浓浓的疲惫和惊魂未定,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后怕的哽咽: “原来只是个扣子,吓死我了。” 我抚着胸口,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却依旧残留着惊惶,如同惊弓之鸟,“宝鹃你不知道,自从那鹦哥儿,还有前几日那些事,我夜里总睡不安稳,总觉得这宫里到处都藏着能要人命的东西。”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恐惧和无助,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搜寻着这殿内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那份惊惧是如此真实,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和连日惊吓积累的神经质,连我自己都几乎要被这份“表演”所感染。 宝鹃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眼中的心虚也被一丝混杂着怜悯和轻视的复杂情绪取代。 她连忙将铜扣收起来,放软了声音安慰道:“小主快别胡思乱想了!那都是意外!有皇后娘娘看顾着您呢!您放宽心,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 “皇后娘娘……” 我喃喃重复着,眼神却猛地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一把抓住了宝鹃正在整理衣物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痛呼一声。 “宝鹃!” 我仰起脸,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幼鹿,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依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华妃娘娘,她会不会因为上次赏菊宴引蜂的事,记恨于我?我听说她娘家年大将军在西北又立了大功,皇上很是看重她,她要是想弄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皇后娘娘真的能护住我吗?”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对华妃权势的恐惧,眼神死死盯着宝鹃,仿佛她是这冰冷深宫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刻意提及年羹尧的军功,强调华妃的嚣张跋扈和报复的可能,将所有的恐惧都精准地导向了翊坤宫的方向。 同时,又“不经意”地流露出对皇后“庇护能力”的深深疑虑。 宝鹃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惊住了,手腕被我攥得生疼,一时竟忘了挣脱。 她看着我涕泪交加、惊惶失措的模样,眼中那丝怜悯似乎更浓了些,夹杂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在她看来,我终究只是个被华妃吓破了胆、只能紧紧依附皇后求生的可怜虫罢了。 “小主!小主您快别自己吓自己!” 宝鹃强忍着疼痛,连忙安抚,声音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华妃娘娘再厉害,上头还有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执掌凤印,华妃再骄横,也不敢明着违逆皇后娘娘的!”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带着一丝隐秘的暗示,“皇后娘娘待您不同,您只要安心听娘娘的话,娘娘定会护您周全的!您瞧,娘娘不是还特意赏了您。” 她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什么,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那口已经盖上的樟木箱。 “真的吗?” 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皇后娘娘真的会护着我?不会嫌我没用,不会不管我?” 我的语气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不自信,将一个在夹缝中挣扎求存、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皇后“仁慈”的底层答应,刻画得入木三分。 “真的!千真万确!” 宝鹃被我攥得龇牙咧嘴,却不得不信誓旦旦地保证,试图安抚我这“失控”的情绪,“小主您别多想!您只要记住,在这宫里,一心一意跟着皇后娘娘,准没错!华妃娘娘那边,自有皇后娘娘替您挡着!”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笃定,显然对皇后的“权威”深信不疑。 我像是终于被她说服,紧绷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攥着她手臂的手指也一点点松开,留下几道清晰的、深陷的红痕。 我无力地靠回引枕,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依旧残留着惊惧的余波,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有娘娘在,我就放心了。” 我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急切地、带着一丝隐秘的担忧补充道,“宝鹃,方才我害怕说的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告诉莞姐姐她们,我怕她们觉得我太过胆小懦弱,连累她们。” 我刻意将“别告诉莞姐姐”说得含糊而犹豫,眼神躲闪,仿佛生怕被甄嬛知道我如此“懦弱无能”。 这落在宝鹃眼里,无疑更坐实了我对华妃的恐惧深入骨髓,以及对甄嬛那份疏离又自卑的心态。 “小主放心!” 宝鹃揉着被我掐红的手臂,连忙保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心领神会”的意味,“奴婢省得!这些事奴婢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您就安心养病吧!” 她显然将我这番“肺腑之言”和最后的叮嘱,当成了需要向皇后汇报的重要“情报”。 看着宝鹃那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隐秘任务完成般的神情,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算计,彻底掩藏在疲惫的眼睑之下。 殿内,檀香的气息依旧浓烈。 樟木箱静静立在角落,箱底那抹如同凝固鲜血般的金红流光,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风在窗外呜咽得更响了,卷起枯叶,狠狠撞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命运沉重的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