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团冰冷的火,从傍晚烧到深夜,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演愈烈。
每一次细微的抽痛都牵扯着整个腹腔,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里面缓慢地搅动。
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戏码耗尽了心力,此刻松懈下来,身体里积压的疲惫和不适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咆哮着反噬。
我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冷汗一层层地渗出,浸透了贴身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殿内漆黑一片,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扭曲的、如同鬼爪般的光影。
宝鹃在外间值夜,呼吸均匀,早已沉入梦乡。
这深宫的死寂,放大了身体里每一丝细微的痛楚,也放大了心底那蚀骨的恨意与不甘。
白日里那碗乌黑的药汁,鹦鹉僵硬的尸体,剪秋冰冷如刀的眼神,皇后那张悲悯面具下深不见底的恶毒一幕幕在黑暗中反复闪现。
胃部的绞痛似乎也带着前世的记忆,那是鸩酒入喉后,五脏六腑被寸寸焚毁的痛!宜修她赐予我的,从来只有毒药和绝望!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如此毫无价值!
重生一世,若连这具残躯都无法掌控,连仇人的边都摸不到便再次倒下,那这涅槃,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濒临熄灭的意志。
疼痛依旧肆虐,但那冰冷的恨意却像一剂强心针,硬生生将我从虚脱的边缘拽了回来。
我咬紧牙关,强忍着翻涌的恶心和眩晕,艰难地撑起身子,摸索着套上外衣。
指尖触碰到袖袋深处那个硬硬的小布包时,一丝冰冷的决绝漫过心间。
布包里,是入宫时母亲偷偷塞给我的几件小巧金饰,一对水滴状的耳坠,一枚细细的绞丝戒指。
这是她压箱底的嫁妆,是她能为女儿在深宫挣扎提供的唯一一点微薄依仗。
前世,我珍之重之,从未舍得动用,最终它们连同我这个人,都成了皇后棋局上无声的祭品。今生,它们就是我的第一笔赌注。
更深露重,夜风穿过宫巷,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裹紧单薄的外衣,像一抹游魂,贴着冰冷的宫墙阴影,悄无声息地移动。
白日里早已探好的路径在脑海中清晰无比,避开巡逻的侍卫,绕过值夜太监可能打盹的角落,目标直指太医院后墙那个堆放废弃药材、少有人至的偏僻小院。
胃部的抽痛一阵紧过一阵,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
我不得不停下来,倚靠着冰冷的宫墙,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腹腔深处锐痛难当。
黑暗和寂静如同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挤压着胸腔。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放弃。这具身体太弱了,弱得连走几步路都如此艰难。
不!不能停!
安陵容,想想前世那杯毒酒!想想父亲在狱中绝望的呼喊!想想皇后那冰冷的、如同看死物般的眼神!这点痛算什么?!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了腹腔的翻滚。
我再次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终于,那堵爬满枯萎藤蔓、散发着浓重药草腐朽气息的矮墙出现在眼前。
墙根下,堆着高高的、散发着霉味的药渣和破损的陶罐。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我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墙角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心跳在死寂中擂鼓,撞击着耳膜。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他会来吗?
那个被我用几钱碎银子勾动贪念的太医院最底层杂役,小禄子。
前世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这么个人。胆小,贪婪,没什么根基,在太医院如同尘埃般不起眼。
这样的人,最容易成为撬动缝隙的支点,也最容易在事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摩挲着袖袋里冰冷的金饰,眼神比这夜色更寒凉。
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出现,或者已经被人察觉时,矮墙另一侧传来了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畏畏缩缩地挪了过来。
“谁,谁在那儿?”
一个颤抖的、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恐惧。
“是我。”
我同样压低声音,从阴影里稍稍探出一点身形。
月光勉强勾勒出对方那张年轻却布满惊惶的脸,正是白日里那个被我以“赏钱”名义叫住、眼神躲闪的小禄子。
他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小禄子看清是我,明显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着,警惕地左右张望:“安答应?您真来了?”
“废话少说。” 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东西呢?”
小禄子咽了口唾沫,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腻腻的粗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隔着矮墙递了过来。
“在这儿,答应,您可千万小心!《本草纲目》还好些,那本《香谱密录》是残卷,锁在库房最里头的旧书箱底下,小的可是冒了大险才……”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一把将那包裹夺了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陈年纸张特有的气息。
隔着粗布,能摸到书籍坚硬粗糙的棱角。
胃部的绞痛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
小禄子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扶,又猛地缩了回去,眼神惊惧。
“答应,您没事吧?” 他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闭嘴!”
我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从袖袋里摸出那个小布包,看也不看,隔着墙塞到他手里,力道大得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
“拿着!今晚之事,烂在肚子里!若走漏半点风声……” 我盯着他惊恐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你知道后果。这宫里,让人消失的法子很多。”
小禄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攥紧了那个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金器触感让他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但这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他忙不迭地点头,如同捣蒜:“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打死也不敢说!答应放心!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抱着那包金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更深的黑暗里,脚步声慌乱地远去了。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地抵在冰冷粗糙的宫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脖颈淌下。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开来。方才强行提起的那口气一散,身体的虚弱和痛楚便以十倍之力反扑回来。
我死死抱着怀里那裹着粗布的医书残卷,冰冷的棱角硌在手臂上,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靠着墙壁喘息了片刻,我咬紧牙关,几乎是拖着身体,一步一挪,沿着来时的阴影,艰难地往回走。
每一步都重逾千斤,腹腔的绞痛如同附骨之疽,视线阵阵发黑。来时觉得不算太长的宫道,此刻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延禧宫偏殿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殿内一片漆黑,宝鹃依旧在外间沉睡着。
我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殿门,踉跄着扑到桌案前。
“噗通!”
一声闷响,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怀里的布包也脱手滚落在地。
剧烈的震动似乎牵扯到了脆弱的胃部,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呕——!” 我猛地俯下身,对着冰冷的地砖,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酸苦的胆汁和清水,灼烧着喉咙,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
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离水的虾米,每一次痉挛都牵扯得全身骨头都在哀鸣。
冷汗浸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这撕心裂肺的呕吐声终于惊动了外间的宝鹃。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她惊慌失措地提着灯笼冲了进来,昏黄的光线下,看到我蜷缩在地、狼狈呕吐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天哪!您这是……” 她慌忙放下灯笼,扑过来想扶我。
“别碰我!”
我嘶哑地低吼,挥手挡开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宝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急得快要哭出来:“小主,您这到底是怎么了?白日里就吐得厉害,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请章太医!”
“不准去!”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上,眼神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凶狠、冰冷,直直地刺向宝鹃,“我没事,只是被那死鸟惊了魂,歇歇就好,你敢去惊动旁人,我饶不了你!”
宝鹃被我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几乎噬人的狠戾吓得倒退一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奴婢不敢,奴婢不去!”
“把那个拿给我!”
我喘息着,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滚落在桌脚边、那个沾了些许尘土的粗布包裹。
宝鹃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疑惑又惊恐:“那是什么?” 她犹豫着,不敢上前。
“拿来!” 我喘息着重复,眼神死死盯着她。
宝鹃被我盯得毛骨悚然,不敢再问,连忙小跑过去,捡起那个包裹,迟疑地递到我面前。
那包裹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陈腐气息,与她印象中小主素来洁净的做派格格不入。
我几乎是抢一般将那包裹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的浮木。
冰冷的书角硌着灼痛的胃部,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着桌腿,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欲坠。
“出去!”
我背对着宝鹃,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天亮前,不准点灯。”
“小主!” 宝鹃还想说什么。
“出去!”
我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如同鬼魅。胃部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我此刻的面容扭曲而骇人。
宝鹃吓得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慌忙应了声“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内殿的门。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当确认殿内再无旁人,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丝。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桌腿滑坐在地。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
怀里紧抱的包裹,如同烧红的烙铁。我颤抖着双手,一层层剥开那油腻粗粝的布片。
两本厚重、泛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书籍显露出来。
一本是《本草纲目》,书页厚重,边角磨损得厉害;另一本则更为古旧残破,封皮上的字迹几乎难以辨认,只有“香谱密录”四个字,在微光下透着一丝诡异的暗沉。
书页粘连,不少地方已被虫蛀鼠啮,散发着岁月和死亡的味道。
这就是我的武器?这就是我在这吃人深宫里,对抗皇后那无处不在的毒药和阴谋的唯一依仗?
一丝荒谬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如此破败,如此不堪。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如同冰冷的铁钳在腹腔里狠狠绞动。
我闷哼一声,身体蜷缩得更紧。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摊开的《本草纲目》那发黄的书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视线模糊,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鬼画符般的药名和注解在我眼前晃动、重叠。
不!不能放弃!
我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眩晕。右手颤抖着伸向发髻,摸索着,拔下了那支唯一还算尖利的素银簪子。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分。
没有灯烛,只有窗外那点可怜的月光。
我摸索着,翻开那本残破的《香谱密录》,凭着感觉,将簪子尖锐的尾端,狠狠刺入左手食指的指尖!
“呃!” 细微的痛哼从齿缝间溢出。
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黑暗中,我凭着感觉,将那涌出的鲜血,用力涂抹在银簪的尖端。
然后,就着指尖那点微弱黏腻的湿意,在《本草纲目》摊开的、模糊不清的某一页空白处,借着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刻下了两个殷红刺目、如同用生命烙印下的字——鸩毒!
鲜血在泛黄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凝固,留下两个暗红狰狞、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印记。
那红色,像极了前世那杯毒酒的颜色,也像极了我此刻眼底燃烧的恨火。
胃部的绞痛依旧肆虐,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痛苦。
但我死死盯着那两个字,银簪尖端残留的血迹冰冷黏腻。
黑暗中,我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抹比哭更难看的、冰冷至极的笑容。
宜修,你的毒,我记下了。
你的医书,我借走了。
你的命,我预定了。
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与腹腔的绞痛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支撑着我在这无边黑暗中,继续挣扎前行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力量。
我颤抖着,伸出沾血的指尖,翻开了那本残破的《香谱密录》,目光如同饿狼,贪婪地、疯狂地投向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可能潜藏着致命秘密的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