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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宝鹃疑影

作者:荣华未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


    庭院里那几棵石榴树彻底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如同无数只绝望伸向灰白天空的鬼爪。


    寒风卷着细碎的砂砾和枯叶残骸,在空旷的宫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无孔不入地钻进紧闭的门窗缝隙。


    殿内,饶是角落燃着皇后“恩赐”的、气味浓烈的檀香暖炉,那丝丝缕缕的暖意也驱不散从地砖深处、从雕花窗棂缝隙里渗透进来的、砭人肌骨的阴冷。


    宝鹃抱着一大摞刚从库房翻找出来的厚实冬衣,脚步匆匆地穿过寒气弥漫的外间,掀开厚重的棉帘走了进来。


    冷风趁机钻入,带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她将衣物堆放在内殿的矮榻上,动作麻利地开始分拣、整理,嘴里还絮絮叨叨:


    “小主,这天儿说冷就冷,您身子骨弱,可不能再受寒了。


    奴婢把您的冬衣都找出来了,这银鼠皮的坎肩最是挡风,还有这紫貂的手笼。”


    她拿起一件件厚实衣物比划着,又小心翼翼地将几件略显陈旧、但看得出料子尚可的棉袄叠好,“这些旧些的,奴婢先收进樟木箱子底下压着防蛀,开春了再拿出来晒晒。”


    我斜靠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搭着厚实的锦被,手里捧着一卷昨夜“借”来的《本草纲目》残卷,目光看似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细密的网,无声地笼罩着宝鹃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她低垂着头,鬓角散落了几缕碎发,神情专注地整理着衣物,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尽心伺候主子的寻常宫女。


    然而,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景仁宫特有的、混合着檀香和权力的冰冷气息,却始终萦绕在她周身。


    昨夜家书送出后,她回来复命时,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完成某种隐秘任务般的轻松,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樟木箱被打开,散发出陈年木料和防蛀药草的混合气味。


    宝鹃俯身,将叠好的旧棉袄一件件小心地放进去,动作轻柔,像是在处理什么易碎的珍宝。


    就在她拿起最后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袄,准备放入箱底时。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脆的金玉碰撞声,骤然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宝鹃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冰锥刺中,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脖颈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角度微微侧着,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


    那件靛蓝色的棉袄,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我的目光,在书页上方抬起一寸,冰冷地定格在她骤然绷紧的背影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寒潭。


    宝鹃像是猛然惊醒,飞快地将手中那件棉袄胡乱塞进箱子,动作仓促得近乎粗暴,试图掩盖什么。


    随即,她立刻俯下身,一只手伸进樟木箱深处摸索着,嘴里发出懊恼的、刻意拔高的惊呼:


    “哎呀!奴婢真是毛手毛脚的!定是哪个角落里藏的旧铜扣掉出来了!这樟木箱子年头久了,缝缝角角的就是容易藏些小零碎。”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强作镇定的慌乱,尾音甚至有些发颤。


    她摸索的动作幅度很大,肩膀耸动,试图用身体的晃动遮挡住箱子深处的景象。


    太刻意了。


    那声脆响,绝非什么旧铜扣!那是一种只有足金与上等玉石碰撞,才能发出的、特有的、沉甸甸的悦耳清音!


    我的视线,越过她刻意晃动的肩膀,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投向樟木箱那幽暗的深处。


    借着窗棂透进的、惨淡的冬日天光,在那堆叠的靛蓝色棉袄的阴影下,一抹刺目的、毫不掩饰的、属于黄金的璀璨流光,正静静地躺卧在箱底的绒布上!


    那是一只镯子。


    一只赤金缠丝嵌红宝的镯子!


    金丝盘绕,细密如发,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中间镶嵌着一颗鸽血般浓郁的红宝石,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光芒。


    那款式、那成色,绝非寻常宫嫔所能拥有,更不可能是她宝鹃一个宫女该有的东西!


    记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前世模糊的画面骤然清晰,皇后宜修那张看似慈和的脸,她执起我的手,将这枚沉甸甸的、带着她体温的金镯套上我的腕间,声音温煦:“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这镯子,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戴着玩吧。”


    那时,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将这镯子视若珍宝,日日佩戴,殊不知那上面浸染的,是足以致命的剧毒和操控的枷锁!


    原来早就到了她手里!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我的心脏!


    指尖的旧伤在书页粗糙的边缘摩擦下,传来尖锐的刺痛。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胸腔里翻腾的杀意!


    宝鹃这个日夜守在我身边,口口声声忠心护主的奴婢!


    她竟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将皇后“恩赐”的毒物,如同藏匿赃物般,藏在这压箱底的阴暗角落!


    “找到了吗?”


    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如同绷紧的琴弦般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困惑,“什么东西掉了?听着怪清脆的。”


    宝鹃的身体又是一震,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摸索的动作更加慌乱,肩膀的颤抖也更加明显。


    她终于从箱底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黯淡无光的旧铜扣,高高举起,仿佛捧着什么确凿的证据,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找到了!小主您看,就是个磨得发亮的旧铜扣!奴婢就说嘛,定是这箱子里的老物件没放稳当。”


    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僵硬无比,眼神更是躲闪着,根本不敢与我对视。


    她将那枚小小的铜扣摊在手心,递到我面前,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刚才那声清脆的“叮”响只是我的错觉。


    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旧铜扣上,又缓缓抬起,掠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她那双极力躲闪、却掩饰不住心虚和恐惧的眼睛深处。


    那眼神,像极了前世被揭穿时,那些背叛者的眼神。


    心底的怒海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指尖传来的刺痛,和枕下那本染血的医书冰冷的触感,瞬间拉回了我的神志。


    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算计。


    不能发作。


    此刻撕破脸,只会打草惊蛇,让皇后更快地对我这枚“不听话”的棋子下手。


    宝鹃是眼线,是毒瘤,但也可以是反向传递消息的管道!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毒火,瞬间点燃。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碰了碰宝鹃手中那枚冰冷的旧铜扣,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了回来。


    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浓浓的疲惫和惊魂未定,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后怕的哽咽:


    “原来只是个扣子,吓死我了。”


    我抚着胸口,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却依旧残留着惊惶,如同惊弓之鸟,“宝鹃你不知道,自从那鹦哥儿,还有前几日那些事,我夜里总睡不安稳,总觉得这宫里到处都藏着能要人命的东西。”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恐惧和无助,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搜寻着这殿内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那份惊惧是如此真实,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和连日惊吓积累的神经质,连我自己都几乎要被这份“表演”所感染。


    宝鹃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眼中的心虚也被一丝混杂着怜悯和轻视的复杂情绪取代。


    她连忙将铜扣收起来,放软了声音安慰道:“小主快别胡思乱想了!那都是意外!有皇后娘娘看顾着您呢!您放宽心,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


    “皇后娘娘……” 我喃喃重复着,眼神却猛地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一把抓住了宝鹃正在整理衣物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痛呼一声。


    “宝鹃!”


    我仰起脸,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幼鹿,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依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华妃娘娘,她会不会因为上次赏菊宴引蜂的事,记恨于我?我听说她娘家年大将军在西北又立了大功,皇上很是看重她,她要是想弄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皇后娘娘真的能护住我吗?”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对华妃权势的恐惧,眼神死死盯着宝鹃,仿佛她是这冰冷深宫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刻意提及年羹尧的军功,强调华妃的嚣张跋扈和报复的可能,将所有的恐惧都精准地导向了翊坤宫的方向。


    同时,又“不经意”地流露出对皇后“庇护能力”的深深疑虑。


    宝鹃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惊住了,手腕被我攥得生疼,一时竟忘了挣脱。


    她看着我涕泪交加、惊惶失措的模样,眼中那丝怜悯似乎更浓了些,夹杂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在她看来,我终究只是个被华妃吓破了胆、只能紧紧依附皇后求生的可怜虫罢了。


    “小主!小主您快别自己吓自己!”


    宝鹃强忍着疼痛,连忙安抚,声音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华妃娘娘再厉害,上头还有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执掌凤印,华妃再骄横,也不敢明着违逆皇后娘娘的!”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带着一丝隐秘的暗示,“皇后娘娘待您不同,您只要安心听娘娘的话,娘娘定会护您周全的!您瞧,娘娘不是还特意赏了您。”


    她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什么,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那口已经盖上的樟木箱。


    “真的吗?”


    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皇后娘娘真的会护着我?不会嫌我没用,不会不管我?”


    我的语气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不自信,将一个在夹缝中挣扎求存、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皇后“仁慈”的底层答应,刻画得入木三分。


    “真的!千真万确!”


    宝鹃被我攥得龇牙咧嘴,却不得不信誓旦旦地保证,试图安抚我这“失控”的情绪,“小主您别多想!您只要记住,在这宫里,一心一意跟着皇后娘娘,准没错!华妃娘娘那边,自有皇后娘娘替您挡着!”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笃定,显然对皇后的“权威”深信不疑。


    我像是终于被她说服,紧绷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攥着她手臂的手指也一点点松开,留下几道清晰的、深陷的红痕。


    我无力地靠回引枕,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依旧残留着惊惧的余波,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有娘娘在,我就放心了。”


    我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急切地、带着一丝隐秘的担忧补充道,“宝鹃,方才我害怕说的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告诉莞姐姐她们,我怕她们觉得我太过胆小懦弱,连累她们。”


    我刻意将“别告诉莞姐姐”说得含糊而犹豫,眼神躲闪,仿佛生怕被甄嬛知道我如此“懦弱无能”。


    这落在宝鹃眼里,无疑更坐实了我对华妃的恐惧深入骨髓,以及对甄嬛那份疏离又自卑的心态。


    “小主放心!”


    宝鹃揉着被我掐红的手臂,连忙保证,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心领神会”的意味,“奴婢省得!这些事奴婢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您就安心养病吧!”


    她显然将我这番“肺腑之言”和最后的叮嘱,当成了需要向皇后汇报的重要“情报”。


    看着宝鹃那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隐秘任务完成般的神情,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算计,彻底掩藏在疲惫的眼睑之下。


    殿内,檀香的气息依旧浓烈。


    樟木箱静静立在角落,箱底那抹如同凝固鲜血般的金红流光,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风在窗外呜咽得更响了,卷起枯叶,狠狠撞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命运沉重的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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