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渐散,女学内外却弥漫起另一股阴冷。
那是名为“礼序”的锋刃,从贵胄世家女子指尖悄然滑出,在不动声色之间,划破那些不合规矩、不守分寸之人的皮肉——比如谢行昭。
她不过是在课堂上赢了一场辩策,赢得了教谕一句“可为堂录”,便被悄然钉在了所有人的注视里。
非议自此蔓延。
有人说:“教坊女子毕竟不知分寸,仗着几句词句,便妄图争高下。”
也有人说:“沈婉清不过未出全力,让她一时走了运罢了。”
更有甚者,私下里嘀咕:“摄政王当日让她入学,多半也是看中别的‘用处’。”
这些话没有人说给她听,却在每一个她路过的回廊角落,在每一双闪躲又好奇的目光中清晰浮现。
这天傍晚,她从讲堂回来,推开宿舍木门,第一眼便看到——自己挂在屏风后的两套冬衣被人撕碎,袖口残缺,领口裂开,仿佛被刀刻利剪,布屑散了一地。
案上的讲义也不见了。
她步入屋中,缓缓蹲下,将那一地碎布捡起,拂去尘土。墨痕未干的讲义被撕作纸团,丢在洗盏水缸中,字迹尽毁,纸页浮起又沉没。
屋内还有一人,是同室的李映彤。
她是户部侍郎的侄女,素来寡言,见谢行昭回来,微微抬头,又垂下眼帘。
谢行昭并未问一句。
她只是缓缓将水中讲义捞出,轻轻摊开在案上,然后擦干指尖,取出另一册笔记本,重新铺开。
她的动作沉静,连呼吸都稳若老松。
李映彤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问:“你……不去告?”
谢行昭未抬头,只淡淡道:“告谁?”
李映彤抿唇:“至少可以请教谕查查……”
“讲义是我自己写的,若没了,我再抄。”
“衣服我自己补,破了便缝。”
“可你若指人,那便是树敌。今日毁我纸笔,明日便可毁我考卷。你我都清楚,讲堂之外的事,教谕不会管。”
她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之事。
“我不过借来一席之地而已,非入仕之后,此身尚在借宿之间。”
“既如此,需自保。”
李映彤张了张口,终究无言。
——
当夜,偏院寂静。
谢行昭点起案灯,灯光跳跃,将她影子拉长。
她展开一卷旧纸,赫然是藏书阁栾公所赠的兵略抄本。那纸已有些发黄,边角磨损,但笔锋依旧刚劲。
她在旁另起新卷,誊抄下第一句:
“兵有五事:道、天、地、将、法。”
笔锋入纸之际,她眼中无波,指尖却透出一股沉冷。
“我无天时、无地利、无后援。”
“唯有人。”
“与智。”
“与刀。”
她写至深夜,灯芯几次熄灭,又被她重新点起。
窗外月色皎洁,映得她影子笔直如松。
——
翌日,早课讲堂。
谢行昭照常入席,神情自若,案上笔记整齐,墨色新润。
李如兰与程妙仪并肩而坐,目光瞥来,眼中皆是探视与轻蔑。
她们显然知晓前夜所发生之事。
程妙仪故作无意道:“哎呀,昨日风大,若是屋子窗没关好,书册飞掉可就惨咯。”
“尤其是那些还未背熟的策问题,万一考卷写不出,岂不糟糕?”
李如兰轻轻掩唇:“唉,抄讲义也是一件辛苦事,若被水浸湿了,那就得从头写起吧。”
她们说得轻巧,语气犹如调侃。
谢行昭只是微微一笑,答得更轻:“是啊,不过多抄几遍,印象就深了。”
她不争、不怒、不辩。
而正因如此,堂上不少人反而多看了她几眼。
赵溪坐在靠窗之位,望着她的神情渐渐收敛了几分轻慢,目光中多了一丝深意。
沈婉清神色如常,却在翻卷之余,目光掠过她一瞬,又若无其事地低头批注。
——
中午,堂后讲台。
教谕清点完昨日策论评语,忽然道:“明日讲课安排调整,由谢行昭与沈婉清小组,对读《战策引经》。”
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有人惊讶出声。
“这怎么可能?她能与沈学姐对读?”
“是不是教谕看错了……”
谢行昭静静站起,行礼道:“学生领命。”
沈婉清也起身,淡然颔首:“谨听安排。”
教谕扫视一圈,意味深长地道:“才识并非门第专属,论学之处,不妨多听多看。”
“明日堂上,愿见二位好论。”
——
这一夜,谢行昭回屋,案上纸墨未动。
但她没有再翻旧讲义。
她已不再需要再写一遍昨日之言。
她开始整理《战策引经》的史料、战略、关键要点,逐条绘图、拆解、标注,不为辩才,只为胜局。
她知沈婉清非等闲之辈,若今日之论是刀锋出鞘,那明日,就是剑鸣堂前。
可她从不怕锋刃。
她只怕自己的剑,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