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你莫装了,你明明超在意我》 第1章 夜烧长街 长安元年冬月,雪落未央。 风如刀,刃刃入骨,月光藏于云后,天地一片压抑的灰白。永嘉坊内,一夜之间火起三巷,火舌从屋脊间狂啸而出,浓烟滚滚,冲天而上。朱瓦崩塌,檐角坠落,灯花未熄之处皆化作灰烬。 镇北侯府,被火海吞没。 谢行昭七岁,蜷在母亲怀中。火焰映红她瞳仁,也染红了母亲衣襟上大片鲜血。她只记得,母亲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在火光与灰尘中,轻声说了一句:“去活。” 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落在夜风里的灰烬,飘散开来。 然后,她被推入一辆挂着油布的马车,夜色撕裂了她的哭喊,风从帘后灌入,她冷得几乎昏厥。车轮碾过冻土,铁蹄碎雪,嘈杂的人声在火光后渐行渐远。 那一夜,她的世界崩塌。 再醒时,她在教坊司破旧的偏院,墙皮斑驳,炉灰未燃。她不哭,不闹,只紧握着那块藏在怀中的锦布角,上头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 从此,她不再说话。 她被教坊司登为“哑女”,每日起于寅时,洒扫庭除、研墨抄经、烧水递食。京城最下贱之地,连乞儿都不屑靠近的院墙内,她如影子般活着。 她藏起姓名,藏起仇恨,只在夜深人静时,借灯火之余,爬入藏书阁阁楼夹层,从旧竹简到裂纸书,凡能读者皆不放过。 她记得书里说:失国者,三世不忘;报仇者,百忍为先。 —— 十二年后,谢行昭十九岁。 她个子不高,身量清瘦,额前总垂着几缕碎发,手上常年染墨,指节因执笔过度有些隆起。 教坊的女孩子走了一批又一批,有人因姿容入宫,有人因技艺卖身,她始终未离开偏院半步。 她不唱不舞,只每日替人抄写乐谱与经义,月钱少得可怜。却总能在藏书阁里换回一卷书,藏起,读完,再换。 外人说她是“怪胎”,同房之人嘲她是“装哑的瘸鸡”。 她不争不吵,只偶尔深夜倚门望星,看一眼宫城的方向——她知那里灯火不眠,却不属于她。 那日午后,天光初霁,教坊南街传来锣声。 官府在昭明门口张贴告示,三丈高的白宣随风猎猎作响: “礼部设女学,凡年十五至二十,未嫁、识字、无官籍女子,皆可投笔试。限额三十,录三人。” 这是一场漫长权变后的时代。十年前先帝崩逝,二皇子年幼登基,因母族势微,无人倚仗,由皇叔萧景珩摄政。朝廷实权尽归摄政王,皇帝形同虚设,庙堂之上,人人低头顺风使舵。 摄政王冷肃寡言,政令如山,六部听命,禁军归掌,连太后亦不得不时常退避三分。 也是在此局势之下,礼部设女学,表面为鼓励女子入仕辅政,实则是摄政王以“破格录才”为名,从市井贱籍中搜罗可用之人。宫人私下议论,说摄政王那双眼早已看透天下,唯独对“非常之才”另眼相待。 看到设女学的消息后,街头一片哗然。教坊之人看了一眼后哈哈大笑。 “教坊女子也想入学?疯了!” “就她那出身,做梦还带字儿的?” 谢行昭却抬起头,静静盯着告示上那句“无官籍女子”,嘴角微弯。 当夜,她在破布铺上摊开薄纸,笔锋冷冽,一笔一划如刀刻。 笔试之日,寒风刺骨,天尚未亮,昭明门外已聚千人。 谢行昭戴帷帽、着旧袄,立于人群末尾。她站得极直,双手藏在袖中,指节却因冷风而发红。 《论王政》《论兵民》两卷经文布于案上。她提笔如刃,一挥而就。 三日后,女学录榜。榜首为丞相嫡孙女,次席为兵部尚书之女,而第三名,注曰:籍贯不详,教坊司录。 一石激起千层浪。 永安伯之女冷笑出声:“教坊的?与我同窗,岂不是折我门第?” 礼部尚书怒斥:“荒谬至极,须查!” 唯摄政王萧景珩不语。 他食指在那一列名字上缓缓摩挲,唇角似有若无一勾:“带她入藏书阁试学。” —— 藏书阁在未央宫西偏,三层楼阁,锁千卷密史,宫禁重地,非宗室不得入。 那日天阴微雨,谢行昭换过青衣,随礼部小吏自侧门入阁。她神情从容,脚步不疾不徐,却已将整座藏书阁的窗扇、楼层、匾额尽数记下。 初至二楼,她抬眼,就见那人。 黑衣如墨,肩背挺拔,立于扶栏之侧,身后雨丝斜落,似天光在他身上也凝了霜。 他低眸,正看她。 谢行昭垂眸而拜:“草民谢氏,拜见摄政王。” 萧景珩微微侧首,语气淡如旧茶:“你为何报女学?” 她回:“求活。” “你识兵略?” “略懂。” 他淡声:“此卷为《边策二十四问》,你来答。” 她接过卷子,手指不露痕迹地颤了一下。 纸页泛黄,却夹着一枚半裂玉箴,其上赫然一字:“谢”。 她心中一震,却面色如常:“此卷非今印,火气未散。卷上残灰,玉箴有裂,是经劫物。” 萧景珩目光微凝,半晌,唇角微勾:“很好。三日之内,过我三问,籍贯可留。否则——逐出帝京,教坊不容。” 她抬眼凝望他,眼神冷静如雪:“谢王成全。” —— 夜深,藏书阁灯未熄。 她独坐案前,手指轻触那枚玉箴。 那裂纹,像极了父亲掌心的旧伤,像极了她童年最后的记忆。 她闭上眼,缓缓握紧玉。 楼上,萧景珩依旧立于檐下。 帘影轻掠,他垂眸看她,心中默念: “十二年,不枉。” 第2章 三问定命 翌日清晨,雪霁云疏,天光将整座未央宫映得玉色明净。 谢行昭一早便到了藏书阁前。 她身着青衫束发,衣裾素净,靴履干净,立于青砖石阶上如一笔静墨,沉默中藏锋。风卷起雪粉,拂过她的肩头与发丝,她却丝毫未动,只静静注视着那三层高阁的门楣。 藏书阁矗立于宫城西偏,其前是白石甬道,两侧植着冬青与冷杉,围墙嵌着数十枚秘纹石锁。阁前悬一铜匾“藏真知”,据说为太祖亲题。 三层阁楼,锁万卷密书,藏前朝史略、兵策机密、礼制旧册。寻常朝臣不得入,女学学子更属破例。 谢行昭从昨日开始,心便如冰中暗流,表面平静,实则暗涌不休。 她不知这三问会问何事,更不知自己能否答对。但她知道,若今日踏不出藏书阁之门,她便再无活路。 她已无路可退。 “谢姑娘,请。” 宫人领她入内,她收回思绪,缓步上阶。 阁内香气微苦,是沉香混着炷灰的气息。铜炉未灭,檀案干净,墙上书柜高至檐顶,皆为编目封卷。 她在案前坐定,袖下手指不动声色地压住掌心的微颤。紧张是有的,但不能显出来。 脚步声自楼上传来,节奏沉稳,如玉磬敲击。 摄政王来了。 萧景珩今日穿了玄色织云锦袍,领口与袖角绣着暗纹腾龙,腰束白玉犀环,整个人自上阶步下,如一道深沉寒意自天而降。 未及近身,冷气先至。 “第一问。”他声音低沉,带着冷静与威压。 “北疆三郡失守,兵微将寡,敌以十万压境,你为主帅,如何破局?” 谢行昭心神一震,却并未慌张。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封入脑后,声音冷静开口:“敌将是谁?” 这一问,使得阁中空气顿生波动。 摄政王眸光微挑,唇角隐有笑意:“试卷之外,倒会问得。” “敌将性格不同,战法亦异。若不知敌将,答再巧也似空言。”她语调不卑不亢,眼神沉静。 萧景珩似乎满意了她的冷静。 “敌为塔格之子阿伊扎,性情骄躁,轻进。” 谢行昭颔首,脑中迅速铺陈兵力、地势、调度逻辑,眸中浮起一抹锐光: “设伏于其东侧山谷,引其主军深入。明设粮车于谷外,引其分兵劫粮,再以骑兵封谷口。若其强攻,我可引水淹谷。” 她语速平缓,字字如锋,“所需者,不过两千精骑与一雨夜。” 阁中静如死水。只有窗外檐角滴水之声,一点一滴,仿佛也被这局势镇住。 萧景珩执起案上一卷纸,轻轻折起一角,指腹略过卷缘的细纹。 “第二问。” “你可愿入仕?” 谢行昭闻言心中微震。 她知此问不同于第一问的兵策智识,而是心志所在,更是立场之问。 她望向窗外,远处宫墙如山,那高高在上的权力之地,曾吞噬她全部亲人。 “摄政王此问,是求实心,还是察忠心?”她声音很轻,语气中却带一丝挑明。 摄政王挑眉,似笑非笑:“你答我便是。” 谢行昭沉默一瞬,眼神渐渐沉定: “若能正道施政,扶弱济民,入仕又有何惧?” “若仕为权谋之奴,执笔为刃,亦非所惧。” “惟愿掌权之人,心不死。” 这一答,近乎直面质问权力之心。摄政王凝视她良久,指尖轻叩案几,像是在咀嚼每个字背后的锋芒。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不止是聪慧,更难得的是——不惧权,不惧命。 “最后一问。”他声音微低。 “你……姓谢,何人之后?” 谢行昭浑身一震,脊背顿时绷紧。指尖本能地握紧袖口,掌心那枚玉箴被压得更深。 她努力压住翻涌的记忆与情绪,缓缓答道: “谢姓本出太原,唐末流徙至北地,百年未有官录。” “家中三代从军,祖父卒于关口,父亲早亡。” “母亲早年失语,亡于疫年。无兄无弟,无族可依。” 她每说一句,语调就平静一分,像是将自己的过往一寸寸推远。 萧景珩凝视她的脸,神色莫测。 “你母姓何?” “姚。” 这一刻,他眼中浮现一抹不可察觉的波动。 他记得十二年前那场火,记得那位满身血污的女子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记得她的名字,叫宋宛宁。 —— 窗外雪落更疾。 他转过身,望向未央的高墙。 “本王观你三答,虽无官籍、出身微贱,却识兵通理,志不在私。女学设立,本为寻非常之才。” “你可为学录之一。” 谢行昭缓缓起身,拢袖行礼,眸中不见惊喜: “谢王恩允。” “你可知,自己已是诸人眼中钉?” “钉虽细,刺则痛。”她轻声回。 “我已在针尖上活了十二年,不妨再活下去。” —— 她步出藏书阁,天光朗朗,雪已止。 不远处,一群女学新生正偷偷朝她张望,窃窃私语。她望了一眼,神色如霜,径直离开。 刚走出不远,一位灰衣宫人走上前来,恭声道: “谢姑娘,太后传您前去回话。” 谢行昭脚步未停,淡淡问道:“是回话,还是问罪?” 宫人低头:“太后未言,只说‘那谢女,倒真有些意思’。” 她闻言轻轻一顿,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太后出手,总不至于只是“说说”。 她转身,抬头望向那座巍峨的宫门,眼神清冷坚定。 她不怕太后,也不怕摄政王。 她怕的,只有一个—— 不够强,不能活。 —— 宫墙之上,风声猎猎。 摄政王负手而立,望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神情无波,眼中却藏着深意未宣。 “姓谢的女儿,还真都不甘寂寞。” 风中低语,仿若旧梦。 十二年前,他在火场中看见那个小女孩,抱着母亲遗体不放,浑身是血,仍咬牙不哭。 当时他记下了那双眼。 如今,她带着同样的眼神,走进了他的棋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局势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 [求你了][发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三问定命 第3章 太后帘影 未央宫深,重重宫墙掩映下,东宫偏殿的花萼阁仍灯火通明。太后姚氏独坐帘后,身披紫貂织锦大氅,手执一柄青玉拂尘,面色平静,眉心却隐隐显出疲色。 她静听内殿太监汇报。 “摄政王允了那谢女入学录,三问皆过,笔锋凌厉,言辞不俗。” 她并未急着发话,只低头摩挲指尖一枚陈旧的白玉扳指,那是她年轻时的陪嫁物,如今早已温润泛黄。 “谢女……是谢行昭?”她终于问。 “正是。下人查过,她当年被送入教坊后,几经流转,近十年在北巷藏书阁打杂。” 太后缓缓抬眼,眼神淡漠:“谢家当年是本宫手笔,竟有余孽活着?摄政王是何用意?” 内侍不敢多言,只低头附耳:“王爷未表态,便直接录了。” 太后没有应声。 片刻后,她将扳指轻轻搁下,声音极轻:“请她来。” —— 谢行昭随内侍踏入花萼阁。 她未曾想过,自己入学录的第一日,便被太后召见。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她知道,自己名列榜上那一刻起,就已置身旋涡之中。 宫人引她入殿,她抬眸望去,见那帘后人影端坐,紫袍宽袖,沉静如山。 太后姚氏,是先帝嫡后,皇帝生母,曾手执凤印掌中宫十二年,生性严厉,手腕极深。传言她少年时在永安伯府长大,礼法精通、胆识俱佳,是一手扶持先帝上位的幕后主谋。 如今虽贵为太后,却依然暗掌东宫势力,摄政王尚未动她,便是默认其盘根错节。 谢行昭步至帘前,按宫礼跪拜:“草民谢行昭,叩见太后。” 帘后女人轻轻一哂,声音缓慢:“你倒是知礼。” 谢行昭不动声色:“太后威仪,教坊之人亦闻之。” “那你可知,谢家是罪臣之家?” “知。” “可知,当年你父亲谢存正图谋不轨,私通北蛮,意图割据边地?” 谢行昭眼神未变,语气依旧平稳:“谢氏三代守边,马革裹尸,是生是死,北蛮最知。” 太后沉默。 谢行昭知道,这句话若出自旁人之口,早已拖去杖责。但她既敢来,就无退路。 帘后传来衣袂轻响。 “你母亲,是姚氏旁支吧。”太后忽道。 谢行昭眉心一跳,却仍恭声答:“家母姓姚,籍贯渭南。” 太后似笑非笑:“你是姚含芳的女儿?” 谢行昭心头一震,这名字她已十年未听人提起。 她垂眸:“是。” “你长得,倒也像她。”太后语气飘忽,“只是比她更冷。” 谢行昭不语。 太后终于起身,帘幕被宫人卷起一角,她自金丝垂帘后缓步走出。 明亮灯光下,太后身形仍挺拔,鬓发虽有霜白,却难掩威仪。她走到谢行昭面前,低头看她,目光沉沉。 “本宫记得你七岁那年,随母入宫拜年,胆子小得很,见了本宫只会躲在母亲身后发抖。” “如今倒是胆肥了。” 谢行昭跪在原地,脊背笔挺,眼中没有惧意:“生死之后,胆自生。” 太后凝视她许久,忽然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她转身坐回高位,拂尘轻摇:“那本宫问你,入女学之后,你打算如何?” 谢行昭低声:“听命而行。” “听谁的命?”太后盯紧她。 她缓缓抬眼,声音冷静如水:“朝廷之命,律法之命,百姓之命。” 太后轻叹一声:“好个‘百姓之命’。” “可惜你姓谢。” 谢行昭心中骤然一紧。 “但你母姓宋。” 太后这话语意太深,谢行昭听得分明,却不知意在何处。 她沉声问道:“太后召我来,只为说我姓氏?” “当然不是。” 太后端起茶盏,缓缓啜饮,眼神掠过她身后的烛影。 “你今日能答摄政王三问入录,也算有胆有识。” “本宫如今只问一句——” 她目光沉定,仿佛能看透人心深处最隐秘的**: “你愿为我所用吗?” 殿中一静。 谢行昭低下头,脑中却一瞬间掠过无数念头。 这是一道投名状。 一旦回答“愿意”,她便得太后庇护,也将立即陷入皇权与摄政权之间的缝隙。 若回答“不愿”,太后未必放她离开。 她忽然抬起头,眸光澄澈如冰。 “草民一介女学录生,既无才无势,哪有资格谈效命?” “太后若命我听令,谢行昭便听。” “若太后需忠心,谢行昭尚未有胆妄称。” 帘幕再次安静。 太后凝视她,唇角缓缓勾起。 “你倒是油滑。” “罢了。” 她挥了挥手,宫人上前:“谢女请回,明日入学报到。” 谢行昭起身,福身退下。 她知道,这一局,太后既无逼供,也未收心,只是在试她边界。 但她的回答,至少没有死罪。 —— 走出花萼阁时,夜雪再起。 天幕低垂,寒风掠宫瓦,回廊灯笼一盏盏明灭如星。 谢行昭深吸一口气,放缓步伐,指尖已被袖中玉箴磨出红痕。 她没想到,入宫第一日,便走过摄政王与太后两道关。 前者冷静如棋局,后者凌厉如剑锋。 而她,不过是棋局里一枚小卒,一柄新铸的匕首。 但她相信,只要活着,刀,就能磨利。 人,也能翻盘。 她不怕死。怕的是,还没来得及报仇、平冤、亲手揭开十二年前的真相。 她将手从袖中抽出,望着苍茫宫雪,轻声开口。 “父亲,母亲……我进来了。” “我不会再出去。” [发财][发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太后帘影 第4章 暗灯旧人 回到住处,谢行昭一个人回想起这九年的遭遇。 那年除夕,长安大雪初停,城南火光照彻夜天。 谢行昭在永嘉坊的大火中失去了一切。镇北侯府三百二十口,无一幸免。唯独她,被人抱着,跌跌撞撞冲入夜雪。 那人叫“阿姜”,是她从小的乳母——也是宫中旧妃,自废位后遣出冷宫,寄养于谢府为仆。 她披着破毡披风,背上是昏迷不醒的谢行昭,一路穿街过巷,从富庶繁华的永嘉坊,逃入市井最底层的教坊司。 教坊掌司见她满身血污,正要驱逐,阿姜却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那是皇后的人。” 一语震主。 教坊司虽是下贱之地,却也是藏污纳垢之所,宫中弃人流徙至此者众多,内情盘根错节,谁都不愿轻易沾染宫事。 掌司沉默片刻,冷声说:“哑了,才留得住。” 自此,谢行昭“失语”。她成了教坊最不起眼的小女奴,每日扫地挑水,年年换房,年年过继名字,从“小花”到“银杏”,再到无人称呼的“哑女”。 唯独阿姜一直叫她“昭儿”。 “昭儿,咱们不能出声。” “咱们要活下去。” “你还活着,就有人怕你。” 阿姜是冷宫出来的人,说话总低低的、慢慢的,眉眼间却藏不住旧日贵气。 她住在偏院最东头,靠近厨房的柴房旁,屋里总有一盏小灯,不明不灭。 那盏灯,是谢行昭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 七岁那年冬天,谢行昭在阿姜怀中醒来,浑身发烧,眼中看见的是一盏不亮的豆灯。 “别怕。”阿姜轻声,“奶娘在。” 她躲在被褥里哆嗦:“娘呢?” 阿姜不语,只将她抱紧,拍着她的背,像哄回一段破碎的梦。 “你娘……去了远方。” 谢行昭望着屋顶,听着风雪拍打窗纸的声音,睁着眼熬到天亮。 她那一夜未哭,从此再未哭过。 —— 教坊不教书,不讲理。 识字,是奢侈事。 八岁那年,她在倒夜壶途中,误闯藏书阁的后窗,一眼看见屋内的长案灯火下,一个瘦老头伏案抄写,手指带墨,眼睛眯成一条线。 她站在门外,像是被什么吸住了。 “哑女?”那老者回头,目光打量她,“你认得字么?” 她摇头。 “想认么?” 她愣了一下,点头。 那老头将一本破卷往她手中一塞:“能背下来,明日来敲门。” 她拿回去,借阿姜的油灯一夜通读。 卷子是《三略》,页边残破,朱批混乱,她认不得,也看不懂。可她能默写下来——甚至能默记行距、标记。 第二日,她又回去了。 老头挑眉:“你背我听。” 她张口背出,未有一字之差。 “哑女有点用。” 那日之后,她成了藏书阁“扫地女”。 老头姓栾,是教坊留用的旧太监,据说早年在翰林院做事,后因案牵连,被流放至教坊做抄手。 “叫我栾公。”他说,“教你识字,是为了让你明白——人得读书,才不做畜生。” 她在他膝下学了三年,从《说文》到《春秋》,从《战国策》到《大晟律条》,夜以继日,几乎把教坊藏书阁所有卷册翻遍。 “栾公,什么是活路?”有一夜她忽然问。 “活路?”老头头也不抬,“认得字,就是活路。” “做不了诗文,就做吏;做不了吏,就做书手;再不济,识账理数、断词释案,总有一口饭吃。”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是命,最值钱的,是脑子。” 那日夜里,她坐在阁后书箱上,看着烛火一点一点燃尽,听着外头街市隐约传来鼓声。 她第一次生出极强的念头: ——她要活着。 不仅仅是呼吸,而是以名字、身份、地位活着。 她要爬出教坊。 她要回永嘉坊。 她要亲手揭开那场火,背后所有的真相。 她不要仰仗别人。 她要亲手将名字写回皇榜上。 —— 十二岁那年冬天,阿姜病重。 教坊不肯给药,拖了七日,终究咳得气若游丝。谢行昭抱着她,像七年前她被抱出火场那样,紧紧不肯松手。 “奶娘……不怕。”阿姜眼中已泛白,“你……要活下去……” “要记得——” “姓谢。” 她手指在谢行昭的掌心划了三个字。 谢·行·昭。 “你的命……是昭日——” “要……光明。” 话音落尽,她闭了眼,再未醒来。 教坊将她埋在后院荒地,无碑无记。 谢行昭没有哭,只站在风雪中,整整一天,手中握着阿姜留下的一块小木牌——上头刻着“含芳”。 那是她娘的字。 那夜,她悄悄将木牌埋在藏书阁后那棵老梅树下。 栾公将一只灯笼挂在树枝上,没说话,只拍了拍她的肩。 从那之后,她每日抄书两卷,背诗三章,默书五页,日日不辍。 十七岁那年,她默写出《大晟新律》,一字未错,被栾公拍案称奇。 他摸了摸她的头:“该出去看看了。” “你不是教坊的人。” “你,是能上殿堂的才。” 她眼中闪烁光芒,却低声道:“我要怎么出去?” 栾公拿出一卷纸,是礼部告示:“女学遴选。” 她接过时,手指微颤。 那上头,写着“凡年十五至二十,未嫁、识字、无官籍女子,皆可投笔试”。 她默念一遍,转身离开。 当晚,她在院中悄悄烧掉旧衣,剪去长发,换上干净布衣。 镜中之人眉目清寒,眼神透着山雪般的锋芒。 她轻声开口,像是唤醒藏在心底的名字: “谢行昭。” “从今日起,再不低头。” [发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暗灯旧人 第5章 入局之始 立春前夕,长安风雪未歇。 教坊司南院的小井前,谢行昭正提水洗面。水冰刺骨,却没让她有丝毫迟疑。她动作一贯迅捷,水珠在袖口冻结成霜,她便抽出干帕,将面颊拭净,再整了整身上的素灰布衣。 今夜,她要离开。 她未告知任何人——包括一同长大的“同房”。 教坊中人更替频繁,有人随人出阁,有人病死路边,有人在醉月楼里唱到嗓子废了才被卖去乡下。谢行昭却始终保持沉默,既不攀附也不争抢。 她像一柄被丢入灰堆的旧刀,没人注意,却未曾卷刃。 井边站着两名女子,名唤红杏与莺莺,是她同房中最常冷嘲热讽者。 “哑女今儿洗得这么利索,怕是要接客?” “笑死,谁愿意点她?不会说话,还一脸冷冰冰。” 谢行昭未看她们一眼,只拢好发髻,转身就走。 她已无需回应。 走出偏院,她提着小布囊,来到教坊西角的旧杂物房,那是藏书阁栾公临时借住之地。阁里灯未熄,书气与药香交融,旧窗纸泛着黄光。 她叩门三下,低声唤:“栾公。” “进来。” 老头坐在炭炉旁,一手烤火,一手慢慢将几页竹简整理归束。他眼皮都不抬,道:“我知你今晚要走。” “你不是哑女,这几年我也不是真老。” 谢行昭轻声:“对不起。” “说对不起做甚?你不该在这教坊耗一生。”老头冷哼,“若我是你,早走了。” 他停顿一瞬,从袖中取出一个油布包,缓缓放在桌上。 “你娘的旧物。” 谢行昭怔住,双手接过,打开。 里头是一枚刻字铜印,一张泛黄小像,一卷绣着花纹的暗红小巾。 铜印刻着“谢”字,小像是她娘年少时的画,巾上是“昭”字绣文,线脚细密,半数已褪色。 “你娘交给我,说若那场火你能活下来,总有一日你会来问——她是谁。” “我没等到你问,却等到你今晚走。” 谢行昭眼眶微热。 她一向克制,眼泪极少出现。 “谢谢您。” “别谢我。我是教书的,不是救人的。”老头斜她一眼,“我只是希望你出去之后别叫我丢脸。” “你入了女学之后,别说什么教坊出身,你该说——” “藏书阁出身。” 她轻轻点头。 “还记得我说的吗?” “人得读书,才不做畜生。”她轻声答。 “记得就好。”老头拢火,头也不回,“你娘是个好人。谢家虽覆,但你……未必没机会。” 谢行昭将包藏好,深深作揖,再不多言。 她知,再说一字,便会动摇。 —— 未时初刻,风雪稍缓。 她换上新衣,布囊藏于袖内,小印随身缝在里衫之中。 教坊后门,老管事本不许她出,直到她出示了“遴选文书”,才冷哼一声:“女学录也不挑人了。” “看你那贱样,别丢我们教坊的脸。” 谢行昭没理他,只微微颔首,从侧门一脚踏出。 那是她十年后第一次走出教坊司。 天光灰白,雪未停,街道泥泞不堪,百姓披蓑戴笠,店铺门楣结冰。她挤在人群里,布衣掩身,一步一步往皇城方向走。 她没有马车,也没人护送。 但她身后,藏着整整十二年的隐忍、仇恨与知识。 她走得极慢,目光清晰。 长安的城门很高,昭明门尤高,据说连云都擦得着。 那是皇权的门。 她站在门前,取出入城文书,递给守卫官差。 “姓名?” “谢行昭。” 那人扫了她一眼,将卷轴一展,低声念:“教坊司旧籍,报名参加女学遴选……” “你真是教坊的?报这个?” 谢行昭不答,只微微一笑。 那人皱眉,挥手:“入城!” 她提步跨入城门,一瞬间仿佛穿过一道旧梦。 自此,教坊之外再无旧人。 回想起这些旧事,谢行昭的眼神更加坚毅起来。 —— 未央宫外,藏书阁在朝阳下被薄雪包裹,门扉紧闭。 不远处的角楼上,萧景珩负手而立。 “她回到住处了。”身侧亲信回报。 “很好。”他声音冷静。 “女学遴选不过是局面之一,谢家之后是否真能撑得住,你我都不知道。” “可惜她姓谢。” 他转头,望向皇城上空翻卷的云。 “但也多亏她姓谢。” “棋局有子,局才开始。” [发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入局之始 第6章 女学初风 女学立于未央宫西侧的文德旧院,虽仅设三堂五院,却是当今朝中最特殊的一所学宫。 这是皇权亲设的仕女学堂,是女子破格入仕的唯一通道,是摄政王亲批、太后默许之举。 能入其中者,几乎清一色是权贵之后。 谢行昭站在院门前,身披青布长衫,发髻收紧,额前无饰,神情沉静如水。她看着那块“揽英馆”的朱红匾额,目光一寸寸移至两侧墙上镌刻的联句: “才德不让须眉志,文武皆可报国心。” 这句话她曾在藏书阁默写过百遍,如今真正立于其下,却生出更复杂的意味。 她自袖中取出文书,一步踏入。 —— 入学首日,三十位女学生在主堂中依席而坐。 谢行昭被引至最后一排最角落处,座席旁的案几残旧,纸墨供给最少,旁边留出的空位形如“隔席”,隐隐形成边缘化的格局。 负责分配的吏员掀起名册,语气冷淡道:“谢行昭,教坊籍贯,列末。” 众人闻言,轻声嗤笑。 “教坊?”一名红衣少女掩唇轻笑,“竟是那等地方还能来女学?” “教坊也讲经义?”旁边应和一句。 众目投来,有怜悯、有嘲讽、也有明显的不屑。 但她却面不改色,只行礼道:“谢过分位。” 她走至角落坐定,整理纸笔,不卑不亢。 这沉默,非畏;这顺从,非屈。 —— 掌院女教谕登堂讲课,开篇言《尚书·大禹谟》。 “德不孤,必有邻。” “今日诸君同堂,是为共习国策大略、经义立身。” “非以出身取人,唯以才识论志。” 话虽如此,场中气氛却已冷热分明。 首席者,沈婉清,丞相之女;次席赵溪,西山士族;三席李如兰,礼部尚书千金;四席程妙仪,永安伯府嫡孙女。 皆是清贵之女,环绕前排,互称“阿姐”“妹子”,偶有低语笑谈,如燕穿花。 而角落处,谢行昭案前无书、无香、无灯。 她却自袖中掏出一叠旧抄册,是藏书阁栾公临别前所赠。 一笔一划,皆为兵学边策、国律分注、策问实例。 她伏案默写,耳不旁听,唇角轻抿,神情极静。 “喂,哑巴?”忽有纸团掠来,打在她手背。 谢行昭抬眼,对上李如兰笑意盈盈的眼神。 “你既入学,该称学妹吧?怎不与人打招呼?” “我们怕你‘不会说话’呢。” “是不是当惯了坐地的,见了桌案都认生?” “莫非你不是来上课,是来陪酒的?” 哄笑声起,席间笑作一团。 掌院女教谕轻咳一声,淡淡扫了眼未出声。 她知事态,却不管。 谢行昭轻轻将纸团收起,展开,见上头写着: “娼籍入仕,辱我学宫。” 字字扎眼,笔锋尖锐。 她未有怒色,只将纸缓缓折好,藏入书卷之间。 午后放学,众人鱼贯离堂。 李如兰等人相携而去,言笑晏晏。 谢行昭收卷离座,行至回廊,忽见案上自己书册被水浸透,滴滴渗出油墨,字迹已毁。 身后传来轻笑:“哎呀,怎么桌上倒水了?莫不是自己不小心?” 她转身看去,程妙仪扶扇倚柱,正慢悠悠地欣赏她脸上的反应。 谢行昭目光淡然,将卷册小心拭干,无声收好,离开。 她未说一句话。 却在那夜,于偏院独屋内,自制灯架、铺纸研墨,默抄兵策八卷,标注三十六条论纲,连写至更深。 她不动声色,却已自成壁垒。 —— 几日后,讲堂设“策问前读”,要求学生各诵一节古策论,并作即席短答。 众人多有准备,李如兰更是朗声道:“先王不谋于后,民失其政;不度于今,国失其道。” “我以为,今日之政,应取王道仁政,以德服人。” 教谕微微点头。 随后,赵溪讲“霸道为辅、德为体”;程妙仪讲“治者当仁心行法,不行情也”。 轮至谢行昭。 她站起,静声道: “王道者,德也;而德不足制强敌者,宜辅之以兵。” “故曰:兵者,德之鞘。” 一瞬寂静。 众人惊愕。 教谕凝眸,略带惊讶:“何解?” 她缓缓道:“上治德以安民,下练兵以御侮。内修而外御,乃真王道。” “兵不为霸,而为仁护;兵非以伐,而以威止。” 全场静默三息。 赵溪忽出声:“此论可录。” 沈婉清也微微颔首,神色难辨:“谢学妹所言,颇有新意。” 李如兰面色一僵,嘴角笑意淡去。 —— 当晚,灯下,摄政王萧景珩正在批阅女学试录案卷。 他翻阅至一页,停顿,轻声笑了: “兵者,德之鞘。” “这谢行昭,倒是没白进来。” [发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女学初风 第7章 以文破局 初春的女学,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早晨的雾气未散,沿着朱漆回廊缓缓升起,将女学主堂的琉璃瓦映得如梦如幻。 主堂高阔,拱顶绘着云龙祥云,檐角悬挂着四时花卉宫灯。讲席设于正前方,三十余张案几以环状布列,依照入学成绩与家世出身划定远近,正中央为首席沈婉清与赵溪,其后依次排列。最外圈最角落的位置,便是谢行昭与数名无背景的寒门之女。 今日正是“议策课例辩”之日。 谢行昭抵达时,讲堂已满,诸多女子衣香鬓影、纱衣轻薄,皆端坐案前,神色或紧张,或自若。空气中浮动着茶香与粉脂香,熏炉中的沉香袅袅,使得这处堂室虽为议政之所,却仿佛更像一场贵族女子的社交角斗场。 她衣着素净,青灰布衣无饰,发髻仅以乌木簪固定,面无妆容,却因举止间沉静如山,使人不敢轻视。 程妙仪今日着一袭胭脂红襦裙,面上淡扫轻粉,一入堂便与李如兰低声调笑,目光时不时向谢行昭所在角席扫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嘲与轻蔑。 “今日论策,她是要与赵璟宁一组?”李如兰笑着低语。 “赵璟宁?就是上次背《王记》时背错句、连‘义’字都写反了的那个?” “嗯哼。” “哎哟,那可真是双璧同辉了。” 二人笑声虽低,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 赵璟宁是庶出小姐,胆小寡言,一直被看作“凑数”之人,此番与谢行昭分到一组,几乎是场内共识的“弃局”。 谢行昭并未回望,只静静铺开自己的墨卷,眼神垂敛,手指却轻轻摩挲着纸面边角。 她早已察觉安排的不对劲。两人分组看似随机,实则暗藏刀意。 不管是出题、组队、乃至对手人选,这场辩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比才,而是试图以众人之口将她彻底钉在“口不能辩,理不能通”的耻辱台上。 “开始吧。”主讲教谕沉声道。 “题目:‘应否大幅开放边镇军籍以招募寒门士’。” 声音一落,堂内一瞬安静。 这是朝中议题的缩影,背后映照的,不只是兵制改革的可能,更牵扯到军权分配、世家门第、寒门崛起等多个敏感点。 程妙仪率先起身,神态自若,笑意盈盈。 “边镇为国防之重,乃大晟之门楣,兵之所在,权亦之所在。今若开放军籍,任寒门之士涌入军中,必生无章之患。” 她声音清脆,语调优雅,每个字都恰到好处,像是千锤百炼过的礼法之音。 “寒门子弟多半粗鄙无教,难守军纪。一旦入军,或生哗变、或误政务,后果不堪设想。” 李如兰随之起身附和。 “且兵非儿戏。以庶人御边者多,未有成效者更甚。非士族门阀子弟,焉知兵之重?焉可掌兵之机?” 话音落下,众多女学生频频点头,或窃语、或附声,场内局势几近一边倒。 赵璟宁坐立不安,脸色煞白。她手心冒汗,嘴唇微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行昭缓缓站起,环视四周。 讲堂四面廊柱以黛瓦嵌金,天光自窗扉间斜洒而入,落在她青色衣袍之上,仿佛一抹静水光晕。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题卷,平静开口。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而察之,非察兵者贵贱,察之者,应察其志。” 她抬眸,目光如刃,“汉武用霍去病,霍为庶出;唐宗擢郭子仪,郭出寒门;宋初用狄青,狄乃军伍出身。” “将之勇略,不问其出;兵之可用,不看其家。” “若因其为寒门,便拒其于军外,是弃宝于沟壑,是筑墙于国脉。” 声音虽不高,却在空堂中清晰透彻。 众人一震。 她手执讲卷,语速缓而稳。 “况今世族子弟,多习章句而疏战阵,书房立志,未必能御敌于疆;而寒门之士,历劳困而志坚,有血气之勇。” “规训不足,可设校场;品行可疑,可定诛律。” “但不可,未试其才,便绝其路;未闻其志,便评其忠。” 话音落下,一片沉寂。 赵溪抬起头,眼中多了一分审视。 沈婉清微挑眉,手指轻扣案角。 教谕定定看着她,缓缓道:“谢行昭,此言——可为堂录。” 众人哗然。 一言定堂录者,往往皆为前三席才女所占,从未有边籍、贱籍之人留名。 程妙仪脸色泛青,勉强一笑:“谢姑娘好口才,只是,理太正了,未免理想。” “兵无常法,尚需世家子弟领其纲纪。” “若人人都可为将,为兵,那军中尊卑之序,岂不乱了?” 谢行昭转眸,看着她,眼神平静:“既言兵无常法,何以拘于门第?” “将在谋而不在贵,兵在信而不在姓。” 教谕“啪”地合上课卷,声音清冷: “此论,不拘礼法,不失军策,允为佳辩。” “明日换组,谢行昭对沈婉清,讲《战策引经》。” 全堂哗然。 —— 课后回廊,众人议论纷纷。 “她竟能讲出这样的话?” “‘将在谋而不在贵’……这人,真敢说。” “说得有理,可也太锋利了。” 赵溪站在画廊尽头,望着谢行昭远去的背影,眼神凝定,许久未语。 沈婉清则在拐角处静立,面无表情。 她听着方才众人议论,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唇角缓缓勾起: “有趣。” “明日,便见真章。” —— 而未央宫深处,萧景珩正披衣而坐,案前散落着数篇讲卷。 “将在谋而不在贵。” 他缓声念着这句评语,轻敲几下卷面,眼中笑意浮现。 “明日换组,沈婉清对谢行昭?” “那就让她们都亮亮剑吧。” [发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以文破局 第8章 暗潮初涌 春寒渐散,女学内外却弥漫起另一股阴冷。 那是名为“礼序”的锋刃,从贵胄世家女子指尖悄然滑出,在不动声色之间,划破那些不合规矩、不守分寸之人的皮肉——比如谢行昭。 她不过是在课堂上赢了一场辩策,赢得了教谕一句“可为堂录”,便被悄然钉在了所有人的注视里。 非议自此蔓延。 有人说:“教坊女子毕竟不知分寸,仗着几句词句,便妄图争高下。” 也有人说:“沈婉清不过未出全力,让她一时走了运罢了。” 更有甚者,私下里嘀咕:“摄政王当日让她入学,多半也是看中别的‘用处’。” 这些话没有人说给她听,却在每一个她路过的回廊角落,在每一双闪躲又好奇的目光中清晰浮现。 这天傍晚,她从讲堂回来,推开宿舍木门,第一眼便看到——自己挂在屏风后的两套冬衣被人撕碎,袖口残缺,领口裂开,仿佛被刀刻利剪,布屑散了一地。 案上的讲义也不见了。 她步入屋中,缓缓蹲下,将那一地碎布捡起,拂去尘土。墨痕未干的讲义被撕作纸团,丢在洗盏水缸中,字迹尽毁,纸页浮起又沉没。 屋内还有一人,是同室的李映彤。 她是户部侍郎的侄女,素来寡言,见谢行昭回来,微微抬头,又垂下眼帘。 谢行昭并未问一句。 她只是缓缓将水中讲义捞出,轻轻摊开在案上,然后擦干指尖,取出另一册笔记本,重新铺开。 她的动作沉静,连呼吸都稳若老松。 李映彤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问:“你……不去告?” 谢行昭未抬头,只淡淡道:“告谁?” 李映彤抿唇:“至少可以请教谕查查……” “讲义是我自己写的,若没了,我再抄。” “衣服我自己补,破了便缝。” “可你若指人,那便是树敌。今日毁我纸笔,明日便可毁我考卷。你我都清楚,讲堂之外的事,教谕不会管。” 她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之事。 “我不过借来一席之地而已,非入仕之后,此身尚在借宿之间。” “既如此,需自保。” 李映彤张了张口,终究无言。 —— 当夜,偏院寂静。 谢行昭点起案灯,灯光跳跃,将她影子拉长。 她展开一卷旧纸,赫然是藏书阁栾公所赠的兵略抄本。那纸已有些发黄,边角磨损,但笔锋依旧刚劲。 她在旁另起新卷,誊抄下第一句: “兵有五事:道、天、地、将、法。” 笔锋入纸之际,她眼中无波,指尖却透出一股沉冷。 “我无天时、无地利、无后援。” “唯有人。” “与智。” “与刀。” 她写至深夜,灯芯几次熄灭,又被她重新点起。 窗外月色皎洁,映得她影子笔直如松。 —— 翌日,早课讲堂。 谢行昭照常入席,神情自若,案上笔记整齐,墨色新润。 李如兰与程妙仪并肩而坐,目光瞥来,眼中皆是探视与轻蔑。 她们显然知晓前夜所发生之事。 程妙仪故作无意道:“哎呀,昨日风大,若是屋子窗没关好,书册飞掉可就惨咯。” “尤其是那些还未背熟的策问题,万一考卷写不出,岂不糟糕?” 李如兰轻轻掩唇:“唉,抄讲义也是一件辛苦事,若被水浸湿了,那就得从头写起吧。” 她们说得轻巧,语气犹如调侃。 谢行昭只是微微一笑,答得更轻:“是啊,不过多抄几遍,印象就深了。” 她不争、不怒、不辩。 而正因如此,堂上不少人反而多看了她几眼。 赵溪坐在靠窗之位,望着她的神情渐渐收敛了几分轻慢,目光中多了一丝深意。 沈婉清神色如常,却在翻卷之余,目光掠过她一瞬,又若无其事地低头批注。 —— 中午,堂后讲台。 教谕清点完昨日策论评语,忽然道:“明日讲课安排调整,由谢行昭与沈婉清小组,对读《战策引经》。” 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有人惊讶出声。 “这怎么可能?她能与沈学姐对读?” “是不是教谕看错了……” 谢行昭静静站起,行礼道:“学生领命。” 沈婉清也起身,淡然颔首:“谨听安排。” 教谕扫视一圈,意味深长地道:“才识并非门第专属,论学之处,不妨多听多看。” “明日堂上,愿见二位好论。” —— 这一夜,谢行昭回屋,案上纸墨未动。 但她没有再翻旧讲义。 她已不再需要再写一遍昨日之言。 她开始整理《战策引经》的史料、战略、关键要点,逐条绘图、拆解、标注,不为辩才,只为胜局。 她知沈婉清非等闲之辈,若今日之论是刀锋出鞘,那明日,就是剑鸣堂前。 可她从不怕锋刃。 她只怕自己的剑,不够快。 第9章 策问争锋 未央宫西隅,女学讲堂。 晨光透过朱漆窗棂洒落进来,照在案几与堂阶之间,仿佛一条分割上下的隐形界限。 今日之课,乃是“兵学三讲”中最具锋芒的一场——《战策引经》。 三十名女子肃然入座,案上备好讲卷、笔墨、注疏等物,案前竖立着分题策木——皆为近五年内阁、枢部、军机中真实辩策案例之题。 沈婉清与谢行昭,并肩立于堂前。 一白衣如雪,眉眼清冷;一青衣如竹,神情沉敛。 这是所有人未曾预料的对峙。 沈婉清,丞相之女,自幼熟习经典、兵策,乃女学第一席无可动摇之人。 谢行昭,教坊出身,外籍寒门,一介孤女,自藏书阁抄卷而来,至今不过入学旬日。 但正是这两人,被安排同组对辩——非礼部错排,而是教谕亲点。 “今日策题:‘边镇防御,应以奇制胜,抑或以守为主’。” 教谕语调平稳,将目光投向前方:“沈婉清先发。” 沈婉清微微颔首,轻步上前,执笔一举。 “战者,以制强敌为本;奇者,不可常用,若强用则势反为困。” “守者,以稳国土,以策长久。宋之范仲淹守西北,以镇险要;明之戚继光固海防,以制倭患。” “边防不在勇,而在长;不在快,而在固。” 她字句如线,清晰有力,落地成章。台下众人暗自点头,不少贵门女子面露赞许。 程妙仪笑吟吟地向李如兰使了个眼色,后者亦含笑颔首。 这,是她们期待的一战。 —— 谢行昭却未立刻应对。 她静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策题上,沉默片刻,才缓缓前行。 她未持笔,仅以手指点案,微微施礼。 “婉清所言,守者为稳,固疆安民,诚然。” “但若敌至如风、战起如火,一味守成,终将被困于墙垣之内。” 她抬眸,眼神沉定: “夫兵者,变也;奇正相生,才为不败。” “李靖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奇正互换,方能持久。若偏守偏攻,皆落下乘。” “且据近五年边报,北域战中奇兵五出者胜七,正守者胜三,胜率不对。” “何以言守优于奇?” 台下一片寂然。 她从未用情绪激辩,只是用数据、史料与逻辑一环套一环,步步相逼。 沈婉清略一凝神,道:“然奇兵多以诈术为基,胜在初动,败在后续;一旦被识破,便成被动。” 谢行昭回:“奇兵若无续策,岂能称策?此乃将才之事。非其不胜,而在胜后如何取利。” “守势者可安城,奇兵者可动局。” “若每一仗皆谨慎守持,则敌可策我兵法、夺我节奏,反为彼之利。” 言至此,她缓缓转身,执起身后《战策图》,摊展于案前。 图中绘有五战一守三奇之势,左右辅以文字评注。 “此图为大晟四十七年北征战例,段将军先奇后正、正中取胜。奇兵为引,正兵为势,若无前锋诱敌,则中军不至。” “所谓奇制胜,实非冒险之言,而是战术布局。” “守为本,奇为利,两者不对立,反相辅。” 台下教谕目光一凝,突地击案一掌,肃然道: “可为堂例!” 全场震动。 —— 课毕。 众人退堂,各怀心思。 沈婉清立于回廊,望着谢行昭离开的背影,良久未语。 赵溪站在她身后,轻声道:“你如何看?” “有趣。”沈婉清答。 “她并未反驳我,而是将我之言吞并再构。” “若此女为敌,极难破。” 赵溪沉默。 “可惜,她已被推至风口。” “所有人,都在等她失手。” —— 当晚。 摄政王府,书案之上,一份抄录讲义刚刚送到。 萧景珩披衣翻阅,见那句“守者为本,奇者为锋,锋本相生”时,眸色微动。 “她用了兵图?” “还配了胜率?” 他将讲卷折起,吩咐随侍:“让军机府调她家中档案来——彻查。” “别让这种人,生得太不明白。” 第10章 师长之位 早春的未央宫阴晴不定,女学讲堂外细雨淅沥。 细雨斜织着打在檐下的青瓦上,叮咚作响,如泣如诉。 讲堂内却是另一番气象。 三十名学子依序而坐,桌案洁净如洗,讲卷一字排开,檀香**炉中袅袅升起,氤氲出一缕淡淡的沉稳气息。 今日主讲的本应是掌兵教谕季大人,然一早传来消息,因昨日风寒突发热疾,不克前来。 教谕不在,堂课却不能停。 学堂议定,每月可推“临代学讲”,由高席学生代为讲授一策,须得全堂签注同意,供教谕归案查阅。 以往此位,非赵溪即沈婉清轮流担纲,今日众人正欲遵例行事,忽听赵溪自席位起身,转向身旁谢行昭一拱手: “昨策论之图,甚有新意;今掌席缺位,不若谢学妹代讲一节,亦为借机研思。”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赵溪是温和派,少有表态偏向某一方,今日竟主动推举谢行昭? 有人眼神惊诧,有人面色不善。 “赵学姐为何推她?”程妙仪微不可察地冷笑。 “代讲之位,岂可轻给教坊女子?” “况且她才入学几日,怎敢讲策?”李如兰更是不屑。 沈婉清却不言语,低头拂袖,似在翻阅案卷,神情冷淡。 而谢行昭,此刻只是从容起身,朝赵溪微一颔首,声音清润: “既是课堂之事,谢某不敢辞让。” “然讲堂之上,不比口舌之争,谢某愿以心为卷,以策为讲,愿诸位不吝批评。” 她的声音在堂内回荡,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镇定的力量。 众人或冷视,或狐疑,教谕记录官略一沉吟,终于点头: “既如此,谢行昭登席。” —— 讲堂中央有一木制讲台,原属季教谕日常讲授所用,平日少有学生登台,此刻竟由一名“教坊出身”的女学生站上,引得众人或窃语、或注目。 谢行昭衣袍素净,长发挽起,仅以乌玉簪束发。 她登台之后,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徐徐展开案上的一幅图卷。 那是一张简图,笔迹清劲,为她亲手所绘。 “今之议题,非军阵之法,乃兵意之本。” 她抬眼环视众人,声音平静而稳: “女学设堂,以育女子入仕,然诸位所习兵策、谋略、政图、律令,无一不与‘权’字有关。” “既谋权,便不得不问:女子之兵,何为?” 程妙仪冷笑一声:“女子?女子何来兵?” 谢行昭看了她一眼,道: “世人常以‘兵’为战为杀,实则‘兵’者,争也。非止战事,亦涉言事、书事、文事。” “男子之兵,以力制人;女子之兵,当以智谋胜。” “力可断一敌,谋可平一邦。” “若女子亦执刀于兵营,其锋未必敌强将;但若女子能言之有法、谋之有道,则不落一刀一剑,亦能定人心。” 她顿了顿,缓缓抬手落于兵图一角:“此谓‘谋胜为上’。” 讲堂中寂静。 “古来巾帼,非无兵者。昭君之和亲止塞北之战,平阳昭烈抗隋而护民,班婕妤奏诗止谤,皆以谋胜。” “我等所习兵策,非为上阵搏命,而为掌事时不乱;非夺权为乐,而为持权不亡。” “这便是,女子之兵。” 她的语气未曾高昂,却有种从卷中走出的力道,仿佛每一句都落在心上,敲击人意。 赵溪微微一笑,面露赞许。 沈婉清望着她,神色复杂,仿佛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曾被她视作“无足轻重”的对手。 程妙仪面色难看,嘴唇紧抿,却无可反驳。 李如兰低声冷哼,低头再不言语。 —— 谢行昭讲完之后,未作多余停留,只向众人行礼:“所讲浅陋,愿诸位斧正。” 教谕记录官将她所用兵图收起,略一颔首:“此图与言,俱入月评。” 全堂震动。 月评,即堂例等级之上,由教谕合议抄录,呈送至礼部,乃女学生能否入仕之“登阶石”。 众人原以为她不过暂代之讲,却未料一讲成名。 —— 下课后,赵溪站在讲堂门口,望着谢行昭离开的背影,似有所思。 沈婉清缓步而来,声音清淡:“你为何帮她?” 赵溪笑了笑:“我并非帮她。” “只是她讲的,我也想听听。” “我们走得太久,未曾回头。她,是个能让人回头的人。” —— 而此刻,御书房内,摄政王萧景珩接过讲堂快报,缓缓展开,目光落在那一行: “女子之兵,谋胜为上。” 他轻笑:“有趣。” “竟连‘谋’都讲得如此漂亮。” “这般锋芒藏于文墨之间,是想走文臣之路?” “可惜……我从不信文臣。” [发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师长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