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立于未央宫西侧的文德旧院,虽仅设三堂五院,却是当今朝中最特殊的一所学宫。
这是皇权亲设的仕女学堂,是女子破格入仕的唯一通道,是摄政王亲批、太后默许之举。
能入其中者,几乎清一色是权贵之后。
谢行昭站在院门前,身披青布长衫,发髻收紧,额前无饰,神情沉静如水。她看着那块“揽英馆”的朱红匾额,目光一寸寸移至两侧墙上镌刻的联句:
“才德不让须眉志,文武皆可报国心。”
这句话她曾在藏书阁默写过百遍,如今真正立于其下,却生出更复杂的意味。
她自袖中取出文书,一步踏入。
——
入学首日,三十位女学生在主堂中依席而坐。
谢行昭被引至最后一排最角落处,座席旁的案几残旧,纸墨供给最少,旁边留出的空位形如“隔席”,隐隐形成边缘化的格局。
负责分配的吏员掀起名册,语气冷淡道:“谢行昭,教坊籍贯,列末。”
众人闻言,轻声嗤笑。
“教坊?”一名红衣少女掩唇轻笑,“竟是那等地方还能来女学?”
“教坊也讲经义?”旁边应和一句。
众目投来,有怜悯、有嘲讽、也有明显的不屑。
但她却面不改色,只行礼道:“谢过分位。”
她走至角落坐定,整理纸笔,不卑不亢。
这沉默,非畏;这顺从,非屈。
——
掌院女教谕登堂讲课,开篇言《尚书·大禹谟》。
“德不孤,必有邻。”
“今日诸君同堂,是为共习国策大略、经义立身。”
“非以出身取人,唯以才识论志。”
话虽如此,场中气氛却已冷热分明。
首席者,沈婉清,丞相之女;次席赵溪,西山士族;三席李如兰,礼部尚书千金;四席程妙仪,永安伯府嫡孙女。
皆是清贵之女,环绕前排,互称“阿姐”“妹子”,偶有低语笑谈,如燕穿花。
而角落处,谢行昭案前无书、无香、无灯。
她却自袖中掏出一叠旧抄册,是藏书阁栾公临别前所赠。
一笔一划,皆为兵学边策、国律分注、策问实例。
她伏案默写,耳不旁听,唇角轻抿,神情极静。
“喂,哑巴?”忽有纸团掠来,打在她手背。
谢行昭抬眼,对上李如兰笑意盈盈的眼神。
“你既入学,该称学妹吧?怎不与人打招呼?”
“我们怕你‘不会说话’呢。”
“是不是当惯了坐地的,见了桌案都认生?”
“莫非你不是来上课,是来陪酒的?”
哄笑声起,席间笑作一团。
掌院女教谕轻咳一声,淡淡扫了眼未出声。
她知事态,却不管。
谢行昭轻轻将纸团收起,展开,见上头写着:
“娼籍入仕,辱我学宫。”
字字扎眼,笔锋尖锐。
她未有怒色,只将纸缓缓折好,藏入书卷之间。
午后放学,众人鱼贯离堂。
李如兰等人相携而去,言笑晏晏。
谢行昭收卷离座,行至回廊,忽见案上自己书册被水浸透,滴滴渗出油墨,字迹已毁。
身后传来轻笑:“哎呀,怎么桌上倒水了?莫不是自己不小心?”
她转身看去,程妙仪扶扇倚柱,正慢悠悠地欣赏她脸上的反应。
谢行昭目光淡然,将卷册小心拭干,无声收好,离开。
她未说一句话。
却在那夜,于偏院独屋内,自制灯架、铺纸研墨,默抄兵策八卷,标注三十六条论纲,连写至更深。
她不动声色,却已自成壁垒。
——
几日后,讲堂设“策问前读”,要求学生各诵一节古策论,并作即席短答。
众人多有准备,李如兰更是朗声道:“先王不谋于后,民失其政;不度于今,国失其道。”
“我以为,今日之政,应取王道仁政,以德服人。”
教谕微微点头。
随后,赵溪讲“霸道为辅、德为体”;程妙仪讲“治者当仁心行法,不行情也”。
轮至谢行昭。
她站起,静声道:
“王道者,德也;而德不足制强敌者,宜辅之以兵。”
“故曰:兵者,德之鞘。”
一瞬寂静。
众人惊愕。
教谕凝眸,略带惊讶:“何解?”
她缓缓道:“上治德以安民,下练兵以御侮。内修而外御,乃真王道。”
“兵不为霸,而为仁护;兵非以伐,而以威止。”
全场静默三息。
赵溪忽出声:“此论可录。”
沈婉清也微微颔首,神色难辨:“谢学妹所言,颇有新意。”
李如兰面色一僵,嘴角笑意淡去。
——
当晚,灯下,摄政王萧景珩正在批阅女学试录案卷。
他翻阅至一页,停顿,轻声笑了:
“兵者,德之鞘。”
“这谢行昭,倒是没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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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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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女学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