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前夕,长安风雪未歇。
教坊司南院的小井前,谢行昭正提水洗面。水冰刺骨,却没让她有丝毫迟疑。她动作一贯迅捷,水珠在袖口冻结成霜,她便抽出干帕,将面颊拭净,再整了整身上的素灰布衣。
今夜,她要离开。
她未告知任何人——包括一同长大的“同房”。
教坊中人更替频繁,有人随人出阁,有人病死路边,有人在醉月楼里唱到嗓子废了才被卖去乡下。谢行昭却始终保持沉默,既不攀附也不争抢。
她像一柄被丢入灰堆的旧刀,没人注意,却未曾卷刃。
井边站着两名女子,名唤红杏与莺莺,是她同房中最常冷嘲热讽者。
“哑女今儿洗得这么利索,怕是要接客?”
“笑死,谁愿意点她?不会说话,还一脸冷冰冰。”
谢行昭未看她们一眼,只拢好发髻,转身就走。
她已无需回应。
走出偏院,她提着小布囊,来到教坊西角的旧杂物房,那是藏书阁栾公临时借住之地。阁里灯未熄,书气与药香交融,旧窗纸泛着黄光。
她叩门三下,低声唤:“栾公。”
“进来。”
老头坐在炭炉旁,一手烤火,一手慢慢将几页竹简整理归束。他眼皮都不抬,道:“我知你今晚要走。”
“你不是哑女,这几年我也不是真老。”
谢行昭轻声:“对不起。”
“说对不起做甚?你不该在这教坊耗一生。”老头冷哼,“若我是你,早走了。”
他停顿一瞬,从袖中取出一个油布包,缓缓放在桌上。
“你娘的旧物。”
谢行昭怔住,双手接过,打开。
里头是一枚刻字铜印,一张泛黄小像,一卷绣着花纹的暗红小巾。
铜印刻着“谢”字,小像是她娘年少时的画,巾上是“昭”字绣文,线脚细密,半数已褪色。
“你娘交给我,说若那场火你能活下来,总有一日你会来问——她是谁。”
“我没等到你问,却等到你今晚走。”
谢行昭眼眶微热。
她一向克制,眼泪极少出现。
“谢谢您。”
“别谢我。我是教书的,不是救人的。”老头斜她一眼,“我只是希望你出去之后别叫我丢脸。”
“你入了女学之后,别说什么教坊出身,你该说——”
“藏书阁出身。”
她轻轻点头。
“还记得我说的吗?”
“人得读书,才不做畜生。”她轻声答。
“记得就好。”老头拢火,头也不回,“你娘是个好人。谢家虽覆,但你……未必没机会。”
谢行昭将包藏好,深深作揖,再不多言。
她知,再说一字,便会动摇。
——
未时初刻,风雪稍缓。
她换上新衣,布囊藏于袖内,小印随身缝在里衫之中。
教坊后门,老管事本不许她出,直到她出示了“遴选文书”,才冷哼一声:“女学录也不挑人了。”
“看你那贱样,别丢我们教坊的脸。”
谢行昭没理他,只微微颔首,从侧门一脚踏出。
那是她十年后第一次走出教坊司。
天光灰白,雪未停,街道泥泞不堪,百姓披蓑戴笠,店铺门楣结冰。她挤在人群里,布衣掩身,一步一步往皇城方向走。
她没有马车,也没人护送。
但她身后,藏着整整十二年的隐忍、仇恨与知识。
她走得极慢,目光清晰。
长安的城门很高,昭明门尤高,据说连云都擦得着。
那是皇权的门。
她站在门前,取出入城文书,递给守卫官差。
“姓名?”
“谢行昭。”
那人扫了她一眼,将卷轴一展,低声念:“教坊司旧籍,报名参加女学遴选……”
“你真是教坊的?报这个?”
谢行昭不答,只微微一笑。
那人皱眉,挥手:“入城!”
她提步跨入城门,一瞬间仿佛穿过一道旧梦。
自此,教坊之外再无旧人。
回想起这些旧事,谢行昭的眼神更加坚毅起来。
——
未央宫外,藏书阁在朝阳下被薄雪包裹,门扉紧闭。
不远处的角楼上,萧景珩负手而立。
“她回到住处了。”身侧亲信回报。
“很好。”他声音冷静。
“女学遴选不过是局面之一,谢家之后是否真能撑得住,你我都不知道。”
“可惜她姓谢。”
他转头,望向皇城上空翻卷的云。
“但也多亏她姓谢。”
“棋局有子,局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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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局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