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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灯旧人

作者:不爱喝奶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回到住处,谢行昭一个人回想起这九年的遭遇。


    那年除夕,长安大雪初停,城南火光照彻夜天。


    谢行昭在永嘉坊的大火中失去了一切。镇北侯府三百二十口,无一幸免。唯独她,被人抱着,跌跌撞撞冲入夜雪。


    那人叫“阿姜”,是她从小的乳母——也是宫中旧妃,自废位后遣出冷宫,寄养于谢府为仆。


    她披着破毡披风,背上是昏迷不醒的谢行昭,一路穿街过巷,从富庶繁华的永嘉坊,逃入市井最底层的教坊司。


    教坊掌司见她满身血污,正要驱逐,阿姜却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那是皇后的人。”


    一语震主。


    教坊司虽是下贱之地,却也是藏污纳垢之所,宫中弃人流徙至此者众多,内情盘根错节,谁都不愿轻易沾染宫事。


    掌司沉默片刻,冷声说:“哑了,才留得住。”


    自此,谢行昭“失语”。她成了教坊最不起眼的小女奴,每日扫地挑水,年年换房,年年过继名字,从“小花”到“银杏”,再到无人称呼的“哑女”。


    唯独阿姜一直叫她“昭儿”。


    “昭儿,咱们不能出声。”


    “咱们要活下去。”


    “你还活着,就有人怕你。”


    阿姜是冷宫出来的人,说话总低低的、慢慢的,眉眼间却藏不住旧日贵气。


    她住在偏院最东头,靠近厨房的柴房旁,屋里总有一盏小灯,不明不灭。


    那盏灯,是谢行昭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


    七岁那年冬天,谢行昭在阿姜怀中醒来,浑身发烧,眼中看见的是一盏不亮的豆灯。


    “别怕。”阿姜轻声,“奶娘在。”


    她躲在被褥里哆嗦:“娘呢?”


    阿姜不语,只将她抱紧,拍着她的背,像哄回一段破碎的梦。


    “你娘……去了远方。”


    谢行昭望着屋顶,听着风雪拍打窗纸的声音,睁着眼熬到天亮。


    她那一夜未哭,从此再未哭过。


    ——


    教坊不教书,不讲理。


    识字,是奢侈事。


    八岁那年,她在倒夜壶途中,误闯藏书阁的后窗,一眼看见屋内的长案灯火下,一个瘦老头伏案抄写,手指带墨,眼睛眯成一条线。


    她站在门外,像是被什么吸住了。


    “哑女?”那老者回头,目光打量她,“你认得字么?”


    她摇头。


    “想认么?”


    她愣了一下,点头。


    那老头将一本破卷往她手中一塞:“能背下来,明日来敲门。”


    她拿回去,借阿姜的油灯一夜通读。


    卷子是《三略》,页边残破,朱批混乱,她认不得,也看不懂。可她能默写下来——甚至能默记行距、标记。


    第二日,她又回去了。


    老头挑眉:“你背我听。”


    她张口背出,未有一字之差。


    “哑女有点用。”


    那日之后,她成了藏书阁“扫地女”。


    老头姓栾,是教坊留用的旧太监,据说早年在翰林院做事,后因案牵连,被流放至教坊做抄手。


    “叫我栾公。”他说,“教你识字,是为了让你明白——人得读书,才不做畜生。”


    她在他膝下学了三年,从《说文》到《春秋》,从《战国策》到《大晟律条》,夜以继日,几乎把教坊藏书阁所有卷册翻遍。


    “栾公,什么是活路?”有一夜她忽然问。


    “活路?”老头头也不抬,“认得字,就是活路。”


    “做不了诗文,就做吏;做不了吏,就做书手;再不济,识账理数、断词释案,总有一口饭吃。”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是命,最值钱的,是脑子。”


    那日夜里,她坐在阁后书箱上,看着烛火一点一点燃尽,听着外头街市隐约传来鼓声。


    她第一次生出极强的念头:


    ——她要活着。


    不仅仅是呼吸,而是以名字、身份、地位活着。


    她要爬出教坊。


    她要回永嘉坊。


    她要亲手揭开那场火,背后所有的真相。


    她不要仰仗别人。


    她要亲手将名字写回皇榜上。


    ——


    十二岁那年冬天,阿姜病重。


    教坊不肯给药,拖了七日,终究咳得气若游丝。谢行昭抱着她,像七年前她被抱出火场那样,紧紧不肯松手。


    “奶娘……不怕。”阿姜眼中已泛白,“你……要活下去……”


    “要记得——”


    “姓谢。”


    她手指在谢行昭的掌心划了三个字。


    谢·行·昭。


    “你的命……是昭日——”


    “要……光明。”


    话音落尽,她闭了眼,再未醒来。


    教坊将她埋在后院荒地,无碑无记。


    谢行昭没有哭,只站在风雪中,整整一天,手中握着阿姜留下的一块小木牌——上头刻着“含芳”。


    那是她娘的字。


    那夜,她悄悄将木牌埋在藏书阁后那棵老梅树下。


    栾公将一只灯笼挂在树枝上,没说话,只拍了拍她的肩。


    从那之后,她每日抄书两卷,背诗三章,默书五页,日日不辍。


    十七岁那年,她默写出《大晟新律》,一字未错,被栾公拍案称奇。


    他摸了摸她的头:“该出去看看了。”


    “你不是教坊的人。”


    “你,是能上殿堂的才。”


    她眼中闪烁光芒,却低声道:“我要怎么出去?”


    栾公拿出一卷纸,是礼部告示:“女学遴选。”


    她接过时,手指微颤。


    那上头,写着“凡年十五至二十,未嫁、识字、无官籍女子,皆可投笔试”。


    她默念一遍,转身离开。


    当晚,她在院中悄悄烧掉旧衣,剪去长发,换上干净布衣。


    镜中之人眉目清寒,眼神透着山雪般的锋芒。


    她轻声开口,像是唤醒藏在心底的名字:


    “谢行昭。”


    “从今日起,再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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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暗灯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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