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谢行昭一个人回想起这九年的遭遇。
那年除夕,长安大雪初停,城南火光照彻夜天。
谢行昭在永嘉坊的大火中失去了一切。镇北侯府三百二十口,无一幸免。唯独她,被人抱着,跌跌撞撞冲入夜雪。
那人叫“阿姜”,是她从小的乳母——也是宫中旧妃,自废位后遣出冷宫,寄养于谢府为仆。
她披着破毡披风,背上是昏迷不醒的谢行昭,一路穿街过巷,从富庶繁华的永嘉坊,逃入市井最底层的教坊司。
教坊掌司见她满身血污,正要驱逐,阿姜却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那是皇后的人。”
一语震主。
教坊司虽是下贱之地,却也是藏污纳垢之所,宫中弃人流徙至此者众多,内情盘根错节,谁都不愿轻易沾染宫事。
掌司沉默片刻,冷声说:“哑了,才留得住。”
自此,谢行昭“失语”。她成了教坊最不起眼的小女奴,每日扫地挑水,年年换房,年年过继名字,从“小花”到“银杏”,再到无人称呼的“哑女”。
唯独阿姜一直叫她“昭儿”。
“昭儿,咱们不能出声。”
“咱们要活下去。”
“你还活着,就有人怕你。”
阿姜是冷宫出来的人,说话总低低的、慢慢的,眉眼间却藏不住旧日贵气。
她住在偏院最东头,靠近厨房的柴房旁,屋里总有一盏小灯,不明不灭。
那盏灯,是谢行昭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
七岁那年冬天,谢行昭在阿姜怀中醒来,浑身发烧,眼中看见的是一盏不亮的豆灯。
“别怕。”阿姜轻声,“奶娘在。”
她躲在被褥里哆嗦:“娘呢?”
阿姜不语,只将她抱紧,拍着她的背,像哄回一段破碎的梦。
“你娘……去了远方。”
谢行昭望着屋顶,听着风雪拍打窗纸的声音,睁着眼熬到天亮。
她那一夜未哭,从此再未哭过。
——
教坊不教书,不讲理。
识字,是奢侈事。
八岁那年,她在倒夜壶途中,误闯藏书阁的后窗,一眼看见屋内的长案灯火下,一个瘦老头伏案抄写,手指带墨,眼睛眯成一条线。
她站在门外,像是被什么吸住了。
“哑女?”那老者回头,目光打量她,“你认得字么?”
她摇头。
“想认么?”
她愣了一下,点头。
那老头将一本破卷往她手中一塞:“能背下来,明日来敲门。”
她拿回去,借阿姜的油灯一夜通读。
卷子是《三略》,页边残破,朱批混乱,她认不得,也看不懂。可她能默写下来——甚至能默记行距、标记。
第二日,她又回去了。
老头挑眉:“你背我听。”
她张口背出,未有一字之差。
“哑女有点用。”
那日之后,她成了藏书阁“扫地女”。
老头姓栾,是教坊留用的旧太监,据说早年在翰林院做事,后因案牵连,被流放至教坊做抄手。
“叫我栾公。”他说,“教你识字,是为了让你明白——人得读书,才不做畜生。”
她在他膝下学了三年,从《说文》到《春秋》,从《战国策》到《大晟律条》,夜以继日,几乎把教坊藏书阁所有卷册翻遍。
“栾公,什么是活路?”有一夜她忽然问。
“活路?”老头头也不抬,“认得字,就是活路。”
“做不了诗文,就做吏;做不了吏,就做书手;再不济,识账理数、断词释案,总有一口饭吃。”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是命,最值钱的,是脑子。”
那日夜里,她坐在阁后书箱上,看着烛火一点一点燃尽,听着外头街市隐约传来鼓声。
她第一次生出极强的念头:
——她要活着。
不仅仅是呼吸,而是以名字、身份、地位活着。
她要爬出教坊。
她要回永嘉坊。
她要亲手揭开那场火,背后所有的真相。
她不要仰仗别人。
她要亲手将名字写回皇榜上。
——
十二岁那年冬天,阿姜病重。
教坊不肯给药,拖了七日,终究咳得气若游丝。谢行昭抱着她,像七年前她被抱出火场那样,紧紧不肯松手。
“奶娘……不怕。”阿姜眼中已泛白,“你……要活下去……”
“要记得——”
“姓谢。”
她手指在谢行昭的掌心划了三个字。
谢·行·昭。
“你的命……是昭日——”
“要……光明。”
话音落尽,她闭了眼,再未醒来。
教坊将她埋在后院荒地,无碑无记。
谢行昭没有哭,只站在风雪中,整整一天,手中握着阿姜留下的一块小木牌——上头刻着“含芳”。
那是她娘的字。
那夜,她悄悄将木牌埋在藏书阁后那棵老梅树下。
栾公将一只灯笼挂在树枝上,没说话,只拍了拍她的肩。
从那之后,她每日抄书两卷,背诗三章,默书五页,日日不辍。
十七岁那年,她默写出《大晟新律》,一字未错,被栾公拍案称奇。
他摸了摸她的头:“该出去看看了。”
“你不是教坊的人。”
“你,是能上殿堂的才。”
她眼中闪烁光芒,却低声道:“我要怎么出去?”
栾公拿出一卷纸,是礼部告示:“女学遴选。”
她接过时,手指微颤。
那上头,写着“凡年十五至二十,未嫁、识字、无官籍女子,皆可投笔试”。
她默念一遍,转身离开。
当晚,她在院中悄悄烧掉旧衣,剪去长发,换上干净布衣。
镜中之人眉目清寒,眼神透着山雪般的锋芒。
她轻声开口,像是唤醒藏在心底的名字:
“谢行昭。”
“从今日起,再不低头。”
[发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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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灯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