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米的号码布别在胸前,像块浸了水的膏药。莫黔站在起跑线后,听见鞋底碾过塑胶跑道的颗粒感,和记忆里踩碎梧桐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田野就站在跑道边,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碎花T恤。她的羊角辫今天扎得很低,红绸带在风里扫着后背,像只停不住的红蝴蝶。看见莫黔望过来,她突然举起手,比了个奇怪的手势——拇指和食指圈成圆,剩下三根指头翘着,像只刚破壳的小鸡。
发令枪响时,莫黔的鞋钉卡进跑道的缝隙里。他往前踉跄了两步,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前跑。风声灌满耳朵,像是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那些运动鞋的品牌各异,有的沾着泥,有的裂了胶,像他见过的那些生活——父亲的破皮鞋,母亲的塑料凉鞋,外婆纳的布鞋。
跑到第三圈时,他的肺开始疼。像有只手在胸腔里攥着,每呼吸一次就收紧一分。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模糊中看见胖子他们坐在看台上,举着饮料瓶喊“漏油”,瓶子碰撞的声音像碎玻璃。
突然有个红色的影子从跑道边窜出来,跟着他并排跑。是田野,她的红绸带扫过他的胳膊,带着点洗衣粉的香味。“盯着我的辫子跑,”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别停。”
莫黔的视线落在那截红绸带上。它在眼前一颠一颠的,像团跳动的火苗。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煤油灯,母亲总在灯下缝补衣服,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布上,烧出小小的洞,母亲就用同色的线绣朵小花盖上。
第七圈的弯道处,有人故意伸脚绊了他一下。莫黔摔在跑道上,膝盖擦过塑胶地面,火辣辣地疼。看台上爆发出哄笑,他趴在地上,看见自己的血珠渗进跑道的红漆里,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红,像极了课本里说的“落日熔金”。
“起来!”田野的声音砸在他耳边,她拽着他的胳膊往起拉,手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们想看你趴着,你偏要站起来。”
莫黔被她拽着跑起来。膝盖的伤口在裤子上蹭着,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但他不敢停,红绸带就在前面晃,像根救命的绳子。他想起母亲说过,人这辈子就像趟水,深一脚浅一脚,只要往前走,总能到岸边。
最后一百米时,他超过了最前面的人。看台上的哄笑变成了惊讶的抽气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像父亲醉酒后砸门的声响。冲过终点线的瞬间,他摔在草地上,喉咙里涌上铁锈味,却没像上次那样想吐。
田野扑在他旁边,红绸带散在草地上,像条搁浅的鱼。“你赢了,”她的脸凑得很近,睫毛上沾着汗珠,“我就知道你能行。”
莫黔转过头,看见她书包上的红绸带沾了草屑,却依旧很亮。远处的白杨树在阳光下泛着绿,风穿过树叶的声音,第一次不像哭声,像首没歌词的歌。
他想告诉她,刚才摔倒时,看见跑道的颗粒里嵌着片梧桐叶,黄得像块饼干。想告诉她,现在喉咙里的铁锈味好像淡了点,混着她身上的洗衣粉香,变得不那么难挨了。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块糖,是昨天她给的那种水果糖,糖纸被汗水浸得发皱,却还牢牢裹着里面的甜。
田野接过糖,剥开纸塞进嘴里,眼睛弯成了月牙。“运动会结束有文艺汇演,”她突然说,“我要去跳集体舞,老师说要系红绸带。”
莫黔的目光落在她的辫子上,那截红绸带在风里轻轻晃着。他想起器材室里那卷多余的红绸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书包里,像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两根打了结的红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