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的海》 第1章 第一章:铁锈味的风 九月的风卷着稻壳味灌进车窗时,莫黔正把脸贴在玻璃上。外面是连绵的金黄田野,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田埂上跑,书包上的红绸带飞起来,像他小时候系在竹竿上的那只塑料袋。 “看什么看?到了。”父亲的烟蒂敲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来,烫着莫黔的手背。他猛地缩回手,指尖还留着玻璃的凉意,和另一种更烫的东西——上周父亲摔碎啤酒瓶时,溅在他胳膊上的酒液,也是这样带着铁锈味的灼痛。 宿舍楼前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像碾碎的饼干。母亲替他扛着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印花被单,是外婆去年缝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在学校别惹事,”她的声音总像含着水,“跟同学处好点,啊?” 莫黔没应声。他盯着宿管阿姨胸前的牌子,上面的“302”三个字被汗渍浸得发灰,和他新校服口袋里那张纸条上的数字一样。 302宿舍住了六个人。下铺的胖子正用打火机燎鞋带,火苗舔着黑塑料时,发出滋滋的声响。靠窗的男生在铺床,内裤晾在床栏杆上,艳红色的,像块没洗干净的血渍。莫黔把自己的被子往墙角推了推,蛇皮袋放在床底,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新来的?”胖子转过头,牙齿上沾着薯片渣,“叫啥?” “莫黔。” “啥?摸钱?”有人笑起来,“这名儿好,以后借钱就找你了。” 他没接话,开始整理书包。课本上的名字是母亲写的,“黔”字的竖钩拉得很长,像根没绷直的弦。突然听见胖子压低声音说:“哎,你们听说没?隔壁班那个谁,跟校外的老头……五十块。” 空气顿了顿,随即爆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 “真的假的?五十?” “我表哥看见的,就在后山竹林里,那女的还穿校服呢。” “啧啧,现在的女的都这么缺钱?” 莫黔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他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父亲把母亲按在灶台边打,嘴里骂着“你跟那个男人是不是也这样?”母亲的哭声混着柴火噼啪声,他躲在猪圈后面,看母猪把小猪崽拱进草堆里,浑身发抖。 “别讲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被砂纸磨过。 笑声戛然而止。胖子眯起眼睛:“你说啥?” “我说,别讲了,”莫黔攥着笔,指节发白,“很脏。” “脏?”胖子猛地站起来,床板发出呻吟,“你他妈装什么纯?以为穿个白衬衫就是好学生了?”有人拽他的书包带,课本散落一地,那本写着名字的笔记本滑到墙角,被人踩了个黑脚印。 “他爸妈是不是离婚了?” “难怪这么怪,心理不正常吧。” “离他远点,别染上晦气。” 莫黔蹲下去捡课本,手指触到地面的水泥缝,冰凉刺骨。他没抬头,也没再说话,只是把书一本本塞进书包,像在埋葬什么。 晚自习的铃声响时,他还坐在操场的双杠上。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缠在生锈的铁架上。口袋里的日记本被体温焐得温热,第一页写着“初一(3)班莫黔”,后面跟着今天的日期。他咬开笔帽,笔尖悬了很久,最终落下两个字: 田野。 风吹过操场边的白杨树,叶子响得像谁在哭。他想起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想起飞起来的红绸带,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跑到厕所吐了半天,只吐出些酸水,喉咙里烧得厉害,还是那种铁锈味。 回到教室时,门已经关了。他从后门溜进去,低着头往座位走,却在课桌前停住了脚。 桌面上,用美工刀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脏。 刻痕很深,边缘的木刺竖起来,像一排细小的牙齿。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照在那个字上,泛着冷白的光。莫黔慢慢放下书包,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木刺,有根扎进了指腹,渗出血珠,滴在“脏”字的最后一笔上,像给那个字点了个猩红的句号。 他拉开椅子坐下,把脸埋进臂弯。讲台上方的吊扇转得很慢,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远处传来寝室方向的:哄笑声,隐约能听见“摸钱”、“脏东西”之类的词。 窗外的风又起来了,卷着远处稻田的气息,灌进领口时,带着和父亲烟蒂、母亲泪水、还有课桌上那个字一样的——铁锈味的凉。 莫黔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已经碎了,像被踩在脚下的笔记本,再也拼不回去了。而那道刻在木头上的疤,会像长在他皮肤上一样,跟着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第2章 第二章:红绸带 早操的哨声刺破晨雾时,莫黔的手指还缠着半截卫生纸。指腹的伤口在夜里结了痂,被汗液泡得发白,轻轻一碰就裂开细缝,渗出血珠。他把拳头攥紧,血渍洇透纸层,在掌心团成小小的、温热的球。 操场边的公告栏前围了群人,初一(3)班的班主任正扯着嗓子点名。莫黔混在队伍里,视线越过攒动的后脑勺,看见公告栏最底下贴着张泛黄的纸,边角卷成波浪。上面的钢笔字被雨水泡得发蓝,“秋季运动会”几个字歪歪扭扭,像被人踩过的蚂蚁。 “莫黔!”班主任的粉笔头砸在他额头上,“出列!跟我来办公室。” 走廊的瓷砖滑得像冰面,莫黔盯着自己的鞋尖,看见班主任的影子在前面晃。那影子忽长忽短,让他想起父亲喝醉时摇摇晃晃的样子,胃里又开始泛酸。 “听说你昨天跟宿舍的同学闹矛盾了?”办公桌的玻璃下压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男孩笑得露出虎牙,胸前别着的红领巾鲜红刺眼。莫黔数着玻璃上的划痕,一条、两条、三条,像蜈蚣在爬。 “他们说脏话。”他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同学间开玩笑嘛,”班主任的钢笔在教案上敲出笃笃声,“你刚来,要学会融入集体。这样吧,运动会报个项目,跟大家多接触接触?” 莫黔的指甲抠进掌心的血痂里。他想起小学时,每次运动会母亲都会来,站在跑道边举着矿泉水,喊他的名字时声音总在抖。有次他摔在沙坑里,膝盖擦出红印,母亲用手帕给他包扎,那手帕上有外婆腌菜的味道。 “报个长跑吧,”班主任在报名表上圈了个圈,“三千米,考验耐力。” 回到教室时,早读课已经开始了。班长领着读英语,“good morning”的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像群麻雀。莫黔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桌面的“脏”字被人用修正液涂过,白色的膏体凸起来,像块没长好的疤。 他从书包里摸出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钢笔水在纸上洇开,晕成一团灰雾。窗外的白杨树被风推着晃,叶子背面的白毛翻出来,像谁撒了把碎盐。 午休时,胖子把他堵在楼梯口。“听说你报了三千米?”他嘴里嚼着口香糖,泡泡在唇上炸开,“别到时候跑一半哭着要找妈。” 有人拽他的胳膊,有人扯他的头发。莫黔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他们踩在脚下,碎成好几块。突然听见“啊”的一声,拽他头发的人松了手,捂着胳膊往后退。 扎羊角辫的女孩站在楼梯拐角,手里攥着块砖头,砖角沾着青苔。她的书包带歪在肩上,红绸带垂下来,扫过莫黔的手背。 “老师来了!”女孩的声音像含着冰,脆生生的。 胖子他们骂骂咧咧地跑了。女孩把砖头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叫田野,”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跟你一个班的,坐在第三排。” 莫黔盯着她的红绸带。那颜色很亮,像外婆家春联上的朱砂,像母亲手帕上没洗干净的血迹。 “你的手在流血。”田野从口袋里掏出块糖,剥开糖纸递过来,“水果糖,甜的,能压掉铁锈味。” 糖块在舌尖化开时,莫黔突然想起今早的血痂。他的手指还在疼,但喉咙里的灼痛好像轻了点,风从楼梯口灌进来,带着操场边的青草味,没有铁锈味了。 放学后,他去器材室领运动服。管理员在打盹,日光灯管嗡嗡响,像只被困住的飞虫。莫黔在货架上翻找,指尖触到个硬纸筒,抽出来一看,是卷红色的绸带,和田野书包上的一模一样。 他把绸带塞进裤兜,走出器材室时,夕阳正往教学楼的墙面上爬。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跟着他穿过操场,穿过落满梧桐叶的小路。风吹过绸带的边角,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耳边轻轻哼着歌。 宿舍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打牌的吆喝声。莫黔靠在门框上,摸出裤兜里的红绸带。阳光透过绸带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片暖色,像块融化的糖浆。 他推开门,胖子抬头看他,嘴里的烟掉在地上。莫黔没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前,把红绸带系在床栏杆上。 艳红色的绸带在风里晃,像面小小的旗帜。 莫黔翻开日记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三个字: 水果糖。 第3章 第三章:跑道 三千米的号码布别在胸前,像块浸了水的膏药。莫黔站在起跑线后,听见鞋底碾过塑胶跑道的颗粒感,和记忆里踩碎梧桐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田野就站在跑道边,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碎花T恤。她的羊角辫今天扎得很低,红绸带在风里扫着后背,像只停不住的红蝴蝶。看见莫黔望过来,她突然举起手,比了个奇怪的手势——拇指和食指圈成圆,剩下三根指头翘着,像只刚破壳的小鸡。 发令枪响时,莫黔的鞋钉卡进跑道的缝隙里。他往前踉跄了两步,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前跑。风声灌满耳朵,像是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那些运动鞋的品牌各异,有的沾着泥,有的裂了胶,像他见过的那些生活——父亲的破皮鞋,母亲的塑料凉鞋,外婆纳的布鞋。 跑到第三圈时,他的肺开始疼。像有只手在胸腔里攥着,每呼吸一次就收紧一分。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模糊中看见胖子他们坐在看台上,举着饮料瓶喊“漏油”,瓶子碰撞的声音像碎玻璃。 突然有个红色的影子从跑道边窜出来,跟着他并排跑。是田野,她的红绸带扫过他的胳膊,带着点洗衣粉的香味。“盯着我的辫子跑,”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别停。” 莫黔的视线落在那截红绸带上。它在眼前一颠一颠的,像团跳动的火苗。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煤油灯,母亲总在灯下缝补衣服,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布上,烧出小小的洞,母亲就用同色的线绣朵小花盖上。 第七圈的弯道处,有人故意伸脚绊了他一下。莫黔摔在跑道上,膝盖擦过塑胶地面,火辣辣地疼。看台上爆发出哄笑,他趴在地上,看见自己的血珠渗进跑道的红漆里,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红,像极了课本里说的“落日熔金”。 “起来!”田野的声音砸在他耳边,她拽着他的胳膊往起拉,手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们想看你趴着,你偏要站起来。” 莫黔被她拽着跑起来。膝盖的伤口在裤子上蹭着,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但他不敢停,红绸带就在前面晃,像根救命的绳子。他想起母亲说过,人这辈子就像趟水,深一脚浅一脚,只要往前走,总能到岸边。 最后一百米时,他超过了最前面的人。看台上的哄笑变成了惊讶的抽气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像父亲醉酒后砸门的声响。冲过终点线的瞬间,他摔在草地上,喉咙里涌上铁锈味,却没像上次那样想吐。 田野扑在他旁边,红绸带散在草地上,像条搁浅的鱼。“你赢了,”她的脸凑得很近,睫毛上沾着汗珠,“我就知道你能行。” 莫黔转过头,看见她书包上的红绸带沾了草屑,却依旧很亮。远处的白杨树在阳光下泛着绿,风穿过树叶的声音,第一次不像哭声,像首没歌词的歌。 他想告诉她,刚才摔倒时,看见跑道的颗粒里嵌着片梧桐叶,黄得像块饼干。想告诉她,现在喉咙里的铁锈味好像淡了点,混着她身上的洗衣粉香,变得不那么难挨了。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块糖,是昨天她给的那种水果糖,糖纸被汗水浸得发皱,却还牢牢裹着里面的甜。 田野接过糖,剥开纸塞进嘴里,眼睛弯成了月牙。“运动会结束有文艺汇演,”她突然说,“我要去跳集体舞,老师说要系红绸带。” 莫黔的目光落在她的辫子上,那截红绸带在风里轻轻晃着。他想起器材室里那卷多余的红绸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书包里,像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两根打了结的红绸带。 第4章 第四章:绸带 文艺汇演的后台挤得像罐头。 莫黔抱着一摞演出服,布料蹭过胳膊,带着股樟脑丸的味道。他看见田野站在镜子前,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舞裙,裙摆蓬松得像朵云。她正踮着脚,试图把红绸带系成老师教的蝴蝶结,胳膊举得太高,裙摆往下滑了点,露出细瘦的脚踝,像刚抽条的树苗。 “我来吧。”莫黔把演出服放在桌上,声音有点发紧。 田野转过身,眼睛亮了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去搬道具吗?” “搬完了。”他拿起她手里的红绸带,指尖触到布料时顿了顿——和他书包里那卷是同一种质地,滑溜溜的,像小溪里的水。他绕到她身后,镜子里映出两个脑袋,他的头发有点乱,她的辫子垂在肩侧,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头上。 红绸带在他手里听话地打了个结,尾端留得长了点,垂在背后,走路时能扫到裙摆。“老师说要系紧点,不然转圈的时候会掉。”他解释道,其实是刚才在器材室练习了好几遍。 田野对着镜子歪头看了看,突然笑出声。“像只红蝴蝶停在背上。”她伸手去够那截绸带,指尖划过他的手背,像片羽毛落下来。 莫黔往后退了半步,撞到堆在墙角的锣鼓,发出“哐当”一声。后台顿时安静了几秒,有人探出头来看,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袖口,耳朵却烧得厉害。 “快去准备吧,要轮到你们班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田野“嗯”了一声,拿起外套往胳膊上搭,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刚才搬道具的时候,看到你书包里露出来的红绸带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别人听见,“是给我的吗?” 莫黔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捏出褶皱。他没抬头,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像春日里的阳光,暖乎乎的,不灼人。 “备用的。”他憋了半天才说,“怕你这个掉了。” 田野没说话,只是轻轻“呵”了一声,那笑声像颗糖,在空气里化开,甜丝丝的。莫黔抬头时,只看见她的白裙角拐过走廊,红绸带的尾端在门后闪了一下,像条游进水里的鱼。 演出开始时,莫黔挤在后台的侧幕边。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二十多个穿着白裙的女生转着圈,红绸带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像无数道流星。他一眼就认出了田野,她站在最前排,红绸带系得比别人都高些,转起来的时候,那截多余的尾端飞起来,像只总也停不住的蝴蝶。 音乐突然变快,女生们开始变换队形,像朵花慢慢舒展开。莫黔看见田野往侧幕这边瞥了一眼,目光撞在一起时,她的嘴角往上翘了翘,红绸带随着动作扫过脸颊,留下道浅红的印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那卷红绸带还在里面,被体温焐得温热。刚才在后台没说出口的话,此刻在喉咙里打着转——其实不是备用的,是那天看到她系着红绸带跑步时,特意去器材室找老师要的,老师说这是最后一卷,他攥着它跑过操场时,感觉手里像牵着团火苗。 表演结束时,台下的掌声像潮水。女生们谢幕时,田野又往侧幕看了一眼,这次她没笑,只是把红绸带往身后拢了拢,像是在藏什么宝贝。 莫黔转身往器材室走,书包里的红绸带硌着后背,却不觉得难受。走廊里飘来食堂的味道,是糖醋排骨,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在厨房说晚上要给他做这个,庆祝他跑步拿了第一。 “莫黔!” 他回过头,看见田野跑过来,舞裙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点灰尘。她的红绸带松了,一半垂在背后,一半搭在胳膊上。“等下散场,一起走吗?”她仰着头问,额头上的碎发被风吹起来,沾着点亮晶晶的东西,是没擦干净的舞台妆。 莫黔点点头,看着她把红绸带重新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像在系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远处的夕阳正往下沉,把走廊的玻璃窗染成橘红色,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很长,红绸带的影子混在里面,像条细细的红线,把他们连在了一起。 第5章 第五章:糖纸 散场的人潮像退潮的水,慢慢漫过操场。莫黔背着书包走在前面,田野的白舞裙在人群里时隐时现,像朵被风吹着走的云。 “你等等我呀。”她小跑着追上来,手腕上的红绸带松了半截,晃悠悠地扫着书包带。“刚才下台的时候,胖子他们塞给我这个。”她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是亮晶晶的橘色,和夕阳一个颜色。 莫黔接过糖,指尖碰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舞台妆,像落了片金箔。“他们怎么不自己吃?” “说太甜了,齁得慌。”田野嗤笑一声,踢飞脚边的小石子,“其实是怕被老师看见,上课吃零食要罚站的。” 莫黔把糖塞进裤袋,指尖摸到另一张皱巴巴的糖纸——是昨天田野给的那颗,他没舍得扔,洗干净了夹在课本里,现在摸起来还带着点硬挺的质感。 走到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田野突然停下脚步。“我妈今天加班,要晚点来接我。”她仰头看树,叶子被夕阳照得透亮,脉络像画上去的,“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莫黔没动,只是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书包里的红绸带硌着腰,他突然想起什么,伸手进去翻了翻,把那卷绸带摸出来递过去。“拿着吧。” 田野的眼睛眨了眨,没接,只是盯着那截红绸带。它被揉得有点皱,边缘还沾着点草屑——是那天莫黔摔在跑道上时蹭到的。“不是说备用的吗?”她歪着头笑,“我这个还没掉呢。” “拿着。”莫黔把绸带往她手里塞,语气有点硬,像怕她再推托。指尖碰到她的手心,还是烫烫的,比操场的塑胶跑道还暖。 田野终于接了过去,把它绕在手腕上,和原来那截系在一起,打了个小小的结。两截红绸带缠在一块儿,像条红颜色的蛇。“这样就不会掉了。”她晃了晃手腕,绸带在空中划了个圈。 风突然大了些,吹落几片梧桐叶,黄澄澄的,打着旋儿飘下来。莫黔想起跑道上那片嵌在颗粒里的叶子,不知道被谁踩碎了没有。 “你知道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吗?”田野突然问,举起手比了个圆,三根指头翘着,像只小鸡,“就是比赛前我跟你比的那个。” 莫黔摇摇头。 “是‘加油’的意思哦。”她晃了晃手,指尖在夕阳里泛着光,“我外婆教我的,她说像只刚出壳的小鸡,使劲儿往外钻,总有一天能长大。” 莫黔的心里突然有点酸。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总躲在门后,看父亲摔东西,看母亲抹眼泪,那时候他也像只想往外钻的小鸡,却不知道往哪儿钻。 “你刚才在侧幕看表演了吧?”田野又说,眼睛亮晶晶的,“我看到你了,站在锣鼓旁边,跟个木桩子似的。” 莫黔的耳朵有点热,低下头踢着石子。“没看清。”他撒谎道。 “骗人。”田野戳了戳他的胳膊,“我转圈的时候,看见你盯着我的绸带看呢。” 他没再说话,只是从裤袋里摸出那颗橘色的糖,剥开纸递过去。糖球在夕阳下泛着光,像颗小太阳。田野咬了一半,把剩下的塞回他嘴里,甜味瞬间漫开,是橘子味的,带着点酸。 “我妈来了。”她突然指着远处,一辆蓝色的自行车停在路边,车筐里放着个布袋子,“明天见。” 她跑过去时,手腕上的红绸带飘起来,像只跟着飞的蝴蝶。莫黔站在原地,看着自行车载着那抹白裙和红绸带越走越远,直到拐过街角,看不见了才动。 嘴里的糖慢慢化完了,他把糖纸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课本里,和昨天那张放在一起。两张糖纸,一张红,一张橘,像两瓣被压干的花。 书包里的演出服还没送回去,布料上的樟脑丸味混着淡淡的洗衣粉香,是田野身上的味道。莫黔摸了摸那卷被她系过的红绸带,现在它安安稳稳地躺在书包侧袋里,像个被妥帖收好的秘密。 梧桐叶又落下来几片,踩上去沙沙响。莫黔踢着叶子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他突然觉得,这条路好像没那么难走了。 第6章 第六章:雨夜 夜里的雨来得突然。 莫黔被窗户上的噼啪声惊醒时,台灯还亮着,数学练习册摊在桌上,最后一道大题的辅助线画得歪歪扭扭,像条迷路的蛇。他爬起来关窗,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课本哗啦啦翻页,夹在里面的两张糖纸从纸缝里溜出来,飘到地上。 捡糖纸时,他看见书包的侧袋鼓囊囊的。摸出来才想起,是昨天帮田野搬道具时,她落在器材室的发卡——塑料做的小红花,花瓣上还沾着点金粉,和她辫子上的红绸带是一个颜色。 雨越下越大,砸在窗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莫黔想起田野家的方向,要经过一段没路灯的巷子,坑坑洼洼的,上次下雨他看见那里积了很深的水,有辆自行车陷在里面,车座都泡软了。 他捏着那朵塑料红花,指尖被边缘硌得有点疼。课本上说“三思而后行”,但他已经抓起伞往门口跑了,校服外套都没来得及扣扣子,冷风灌进领口,凉得像块冰。 雨幕里的街道空荡荡的,路灯的光晕在雨里散开来,像团模糊的棉花。莫黔的运动鞋踩在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他想起运动会那天跑道上的颗粒感,只是此刻脚下的水更凉,漫过脚踝时,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快到田野家那条巷子时,他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田野站在公交站台的屋檐下,校服裙湿了大半,贴在腿上,像层透明的纸。她手里攥着个塑料袋,里面鼓鼓的,大概是刚买的东西,红绸带没系在辫子上,而是缠在塑料袋提手上,被雨水泡得有点沉,垂下来的尾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条红痕。 “你怎么在这儿?”莫黔跑过去,把伞往她那边倾斜,大半伞面都罩着她,自己的肩膀很快就湿透了。 田野抬起头,眼睛在雨里亮得惊人,像落了两颗星星。“我妈今晚值夜班,让我去姥姥家拿点腌菜。”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里面传出玻璃罐碰撞的轻响,“没想到雨下这么大,公交都停了。” 莫黔没说话,只是把伞又往她那边推了推。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滴,落在她的发梢上,滚下来,像串透明的珠子。他突然发现她辫子上少了点什么,才想起发卡不见了——原来不是忘了戴,是掉了。 “这个。”他把塑料红花递过去,花瓣上的金粉被手汗蹭掉了点,露出底下的白塑料,“昨天在器材室捡到的。” 田野的眼睛弯了弯,接过去别在辫子上,动作有点急,金粉又掉了些。“我找了好久呢,还以为丢在操场了。”她笑着说,牙齿在路灯下白得像贝壳,“这是我姥姥给我做的,她说红花能辟邪。” 莫黔想起自己外婆的煤油灯,原来大人们都喜欢用这些小东西寄托点什么,好像这样日子就能真的好起来。 “你家不是在那边吗?”田野突然指着他来时的方向,“跑这么远过来,就为了送个发卡?” 他张了张嘴,没找到合适的话。总不能说怕她过那条积水的巷子,怕她的红绸带被雨泡坏,怕她一个人站在雨里像株没人管的小草。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颗没化完的糖,甜得有点发闷。 “顺路。”他最终只说这两个字,声音被雨声吞掉了一半。 田野“嗤”了一声,没戳穿他,只是往他这边靠了靠,伞下的空间突然变得很小,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衣粉味,混着雨水的湿气,变得清清爽爽的。“那你送我到巷子口吧,里面不好走。” 巷子口的积水果然很深,莫黔先把伞递给她,挽起裤腿往前走了两步,水漫到膝盖,冰凉刺骨。“我背你过去?”他回头问,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脸颊有点烫,幸好雨夜里看不出来。 田野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把塑料袋塞给他,自己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踏进水里。“我能行。”她的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你拿着这个,别让腌菜进水了。” 红绸带随着她的动作在水里轻轻晃,像条想往岸上爬的小鱼。莫黔跟在她身后,看见她的白球鞋陷进泥里,拔出来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像落了片云。 快到巷尾时,她脚下一滑,往旁边歪了歪。莫黔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的校服外套湿哒哒的,隔着布料能摸到细瘦的骨头,像刚抽条的树枝。 “谢谢。”田野站稳后,往旁边退了半步,辫子上的红绸带扫过他的手背,带着雨水的凉意。 巷子尽头的老房子亮着灯,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在雨里看得清清楚楚。田野接过塑料袋,往门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伞你拿着吧,明天还我。”她的辫子垂在胸前,塑料红花上的金粉掉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很显眼,“对了,后天周末,要不要去公园?我姥姥做了糖糕,给你带点。” 莫黔握着那把还带着她体温的伞,点了点头。雨还在下,但好像没那么冷了,裤腿上的水顺着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里面映着路灯的光,像块碎掉的镜子。 他往回走时,伞面朝着田野家的方向倾斜,自己半边身子又湿透了,但心里却有点暖。书包侧袋里的红绸带安安静静的,虽然没派上用场,但他知道它在那里,像个藏在雨夜里的秘密,等着被太阳晒暖。 路过公交站台时,他看见地上有片红颜色的东西。捡起来才发现是红绸带的尾端,大概是刚才蹭掉的,被雨水泡得有点沉,却依旧很亮,像块浸在水里的红宝石。 莫黔把它小心翼翼地塞进课本,和那两张糖纸放在一起。雨夜里的风好像不那么像哭声了,混着远处谁家窗户里传来的收音机声,倒像是首没唱完的歌。 第7章 第七章:糖糕 公园的长椅被晒得发烫。莫黔坐在树荫里,手里捏着片梧桐叶,叶脉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张画歪了的网。 不远处的秋千架在晃,田野穿着白球鞋,辫子上的红绸带随着动作飞起来,像只总也停不住的蝴蝶。她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雏菊,跑起来的时候,那些花像跟着在动。 “你怎么不荡?”她突然从秋千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额头上渗着细汗,红绸带的尾端沾着片蒲公英的绒毛。 莫黔把梧桐叶塞进裤袋,摇摇头。他不太会玩这些,小时候总躲在院子里看别的孩子荡秋千,父亲说“男孩子玩这些没出息”,语气像块冰,冻得他不敢靠近。 田野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时冒出股热气,混着芝麻的香味。“我姥姥做的糖糕,刚出锅的。”她递过来一块,油纸上印着个小小的红手印,大概是她拿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你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糖糕是菱形的,表面撒着白芝麻,咬下去的时候,糯米的黏和红糖的甜在嘴里化开,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莫黔想起母亲蒸的红薯,也是这样甜甜的,只是没这么香。 “好吃吧?”田野自己也拿了一块,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囤粮的小松鼠,“我姥姥说,多吃甜的,日子就不苦了。” 莫黔没说话,又咬了一大口。糖汁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抬手去擦,却被田野抢先一步,用手帕在他脸上蹭了蹭。手帕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和她身上的洗衣粉香不一样,却同样让人觉得舒服。 “你看那边。”她突然指着湖边,一群白鹅正慢吞吞地游过,羽毛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像不像课本里说的‘白毛浮绿水’?” 莫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突然发现白鹅的影子落在水里,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像他写不好的笔画。“有点像。”他说。 田野突然拉起他的手往湖边跑,红绸带扫过他的手背,像条暖暖的小蛇。“我们去喂它们吧,我带了面包。”她的声音在风里飘着,像颗糖,甜丝丝的。 面包屑撒在水面上,白鹅们涌过来抢食,翅膀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鞋。田野笑得直不起腰,辫子上的塑料红花掉了下来,落在草地上,像朵真的小红花。 莫黔捡起来递给她时,指尖碰到她的手心,还是那么烫。她接过去别在辫子上,突然“哎呀”了一声,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差点忘了这个。” 铁盒里装着些彩色的糖纸,红的、绿的、金的,被叠得整整齐齐,像一沓小卡片。“这些是我攒的,”田野拿起一张金色的,对着阳光照了照,“你看,像不像星星?” 莫黔想起自己课本里的两张糖纸,突然觉得有点寒酸。他从书包里把它们摸出来,一张红,一张橘,皱巴巴的,和田野的比起来像两片枯树叶。 “这个也好看。”田野却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铁盒里,“橘子味的糖纸最特别了,像小太阳。” 她把铁盒递给他,“你也挑一张吧,算是交换。” 莫黔选了张红色的,和田野辫子上的绸带一个颜色。他把它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课本,和自己的那两张放在一起,突然觉得那本数学练习册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白鹅游回对岸。田野的头靠在椅背上,辫子垂下来,红绸带的尾端浸在湖边的水里,像条想喝水的小鱼。 “我姥姥说,下个月要带我去乡下住几天。”她突然说,声音轻轻的,“那里有很多梧桐树,比学校的还粗。” 莫黔的心沉了一下,像块糖掉进了水里。他想起运动会那天跑道上的梧桐叶,想起刚才捡的那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会给你带梧桐叶回来的。”田野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很大很大的那种,能当扇子用。” 他点点头,看见她辫子上的红绸带被风吹得飘起来,缠在了旁边的蒲公英上。白色的绒毛粘在红绸带上,像落了场小小的雪。 回家的路上,莫黔手里的油纸包还剩两块糖糕。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绸带尾端,又摸了摸课本里的糖纸,突然觉得书包沉了不少,像装了满满一袋阳光。 路过校门口时,他看见胖子他们在打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咚咚响。莫黔没像往常那样绕着走,而是挺直了背走过去,手里的油纸包散发着甜甜的香味,像在告诉他,有些路不用躲,也能走过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田野说的乡下的梧桐树,突然开始期待起那些能当扇子用的叶子来。 第8章 第八章:树叶 田野走的那天,莫黔在操场的梧桐树下站了很久。 手里捏着片刚捡的叶子,边缘有点卷,像被谁啃过似的。他想起她说要带回来的大梧桐叶,能当扇子用的那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面上的纹路,像在数一段没走完的路。 教室里的座位空了一半,田野的桌角还贴着张小红花贴纸,是上次数学测验得的。莫黔路过时总忍不住多看两眼,贴纸的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底下白白的墙皮,像块没化完的糖。 日子像操场的跑道,一圈圈重复着。莫黔每天都会去器材室转一圈,那里的红绸带还剩半卷,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里,落了层薄薄的灰。他偶尔会拿出来摸一摸,布料还是滑溜溜的,像能攥住点什么,又像什么都留不住。 周三的早读课,传达室的大爷突然喊他,说有他的包裹。莫黔跑过去时,手心直冒汗,看见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上面贴着张画,是片歪歪扭扭的梧桐叶,旁边写着“莫黔收”,字迹圆圆的,像田野的辫子。 回到教室拆开,里面果然是梧桐叶,比课本还大,叶脉粗得像小树枝。叶子里夹着张纸条,上面画着个比小鸡的手势,旁边写着“乡下的风很大,叶子会跳舞”。 莫黔把梧桐叶夹在语文书里,正好是那篇讲“秋天”的课文。翻书的时候,叶子会沙沙响,像田野在跟他说话。他每天都要摸一摸,叶面上的纹路被摸得发亮,像镀了层光。 胖子他们不知从哪听说田野走了,又开始在放学路上堵他。“没人帮你了吧?”其中一个推了他一把,书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梧桐叶滑出来,被踩了个脚印。 莫黔突然就红了眼,捡起书包往那人身上砸过去。他没练过打架,动作笨得像只刚学飞的鸟,但拳头攥得很紧,指甲嵌进肉里,像要把那些日子里的憋屈全砸出去。 后来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他没解释,只是盯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这次不像哭声,也不像歌,像在喊“别怕”。 放学时,莫黔发现书包里多了样东西——是那半卷红绸带,不知道被谁放进了他的侧袋。他把它拿出来,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像在系一个不会松的结。红绸带的颜色很亮,在夕阳下泛着光,像条暖暖的小蛇。 他走到田野家那条巷子,积水早就干了,露出坑坑洼洼的泥地。巷尾的老房子还亮着灯,窗台上的仙人掌开花了,嫩黄的一朵,在风里轻轻晃。 莫黔从书包里掏出片梧桐叶,是他今天捡的,平平整整的,像张绿色的纸。他把叶子放在门槛上,旁边压着那块从操场捡的红绸带尾端,被雨水泡过的地方有点硬,却依旧红得扎眼。 往回走时,手腕上的红绸带随着脚步晃,像只跟着他的蝴蝶。他想起田野说的“小鸡要使劲往外钻”,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语文书里的大梧桐叶还在沙沙响,莫黔摸了摸,叶面上的脚印被他擦干净了,只留下点淡淡的印子,像块没化完的糖渍。他知道,等叶子变黄的时候,田野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她会带更多的梧桐叶,说不定还会教他怎么让叶子“跳舞”。 风穿过操场,吹得白杨树哗哗响。莫黔挺直背往前走,手腕上的红绸带在夕阳里划出道红线,像在身后系了条通往春天的路。 第9章 第九章:归期 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往下落时,莫黔在语文课上收到了第二封信。 信封上画着只红蝴蝶,翅膀上沾着金黄的圆点,像撒了把糖粒。他捏着信封往桌下躲,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心跳突然变快,像运动会冲线前的最后一百米。 老师在讲台上念“自古逢秋悲寂寥”,莫黔却盯着信封上的蝴蝶发呆。田野说过,乡下的梧桐叶黄得早,风一吹,满地都是金片子,踩上去像在吃糖糕。 下课铃一响,他就冲到操场的梧桐树下。拆开信封,掉出来片巴掌大的银杏叶,边缘黄得透亮,像块被阳光晒化的蜜。叶子背面写着行小字:“下周三回来,在老地方等我。” “老地方”是公交站台的屋檐下,雨夜他们待过的那个角落。莫黔把银杏叶夹进语文书,和那片大梧桐叶挨在一起,绿色和黄色叠着,像把没打开的扇子。 这几天过得格外慢,像被拉长的糖丝。莫黔每天都要去站台站一会儿,看公交车来来往往,轮胎碾过落叶的声音沙沙响,像在数日子。他把那卷红绸带从手腕解下来,重新缠成整齐的一卷,放进书包侧袋,和那盒糖纸放在一起。 周三早上,莫黔特意穿了件干净的校服,领口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路过食堂时,他买了两个糖包,热气把塑料袋熏得发白,甜香味顺着缝隙钻出来,像在招蝴蝶。 站台的屋檐下积了层落叶,黄的、绿的、半黄半绿的,踩上去软绵绵的。莫黔蹲下来捡了片最完整的梧桐叶,正想夹进书里,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在捡叶子当书签吗?” 莫黔猛地回头,看见田野站在阳光里,头发剪短了些,齐到肩膀,发梢卷卷的,像被风吹过的波浪。她穿了件姜黄色的外套,领口露出半截红绸带,不是原来那根,是新的,亮得像团火苗。 “你回来了。”他站起来,手里的梧桐叶捏得发皱,像张揉过的糖纸。 田野笑着点头,辫子没了,红绸带系在脖子上,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乡下的叶子太大了,不好带,就捡了把银杏叶。”她从背包里掏出个纸筒,倒出一堆金黄的叶子,哗啦啦散在地上,像落了场小太阳雨。 莫黔看着那些银杏叶,突然想起她送的第一片梧桐叶,现在还在语文书里沙沙响。他把手里的糖包递过去:“刚买的,还热着。” 田野接过去咬了一大口,糖汁沾在嘴角,像颗没擦掉的星星。“你手腕上的红绸带呢?”她突然问,眼睛往他胳膊上瞟。 莫黔赶紧从书包里摸出那卷红绸带,递过去时有点紧张,指尖都在发烫。“给你,新的。” 田野接过来,展开时发现尾端绣着朵小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莫黔照着母亲补衣服的样子绣的。她的眼睛亮了亮,突然踮起脚,把红绸带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样我们就都有了。”她拍拍他的胳膊,自己脖子上的红绸带和他手腕上的红绸带碰在一起,像两只红蝴蝶停在了一块儿。 公交来了又走了,站台下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打旋。莫黔看着田野蹲在地上捡叶子,姜黄色的外套在落叶堆里像朵花,突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没那么“寂寥”,倒像是被谁撒了把糖,连风里都带着甜。 他想起课本里夹着的糖纸、梧桐叶、银杏叶,想起手腕上的红绸带,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不会像落叶那样飘走——比如塑料红花的金粉,比如糖糕的香味,比如系在彼此身上的红绸带,它们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慢慢发芽,长出片永远不会落叶的梧桐林。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铺在落叶上,红绸带的影子缠在一起,像条打了蝴蝶结的路,弯弯曲曲地,往春天的方向延伸。 第10章 第十章:暖冬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莫黔正在教室里擦窗户。 抹布划过玻璃,留下道水痕,很快就结了层薄冰。他哈了口气,白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恍惚间看见田野从操场跑过,姜黄色的外套在雪地里像颗小太阳,脖子上的红绸带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团跳动的火苗。 “发什么呆呢?”田野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带着点喘,“刚在楼下看见你擦窗户,跟只壁虎似的。” 莫黔转过身,看见她手里捧着个搪瓷缸,里面冒着白气,甜香味顺着缝隙钻出来,是姜糖茶的味道。“我姥姥煮的,说天冷喝这个暖。”她把搪瓷缸递过来,杯壁烫得能焐热手心,“给你带了半缸。” 搪瓷缸上印着朵红牡丹,边缘磕掉了块瓷,露出底下的白铁皮,像颗掉了糖衣的糖。莫黔喝了一大口,姜的辣混着红糖的甜在喉咙里炸开,暖得他鼻尖都冒了汗。 “你看操场。”田野指着窗外,雪落在跑道上,把红色的塑胶盖成了白色,远处的白杨树裹着雪,像穿了件白棉袄,“像不像撒了层糖霜?” 莫黔点点头,想起乡下的糖糕。他上周去田野家送作业,她姥姥正坐在火塘边烤红薯,火塘里的火星噼里啪啦地跳,像极了运动会那天他盯着的红绸带。 “下周要期末考试了。”田野突然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我整理的数学公式,你看有用没。” 本子的封面画着只红蝴蝶,翅膀上贴着片干了的银杏叶,是秋天她从乡下带回来的。莫黔翻了两页,字迹圆圆的,公式旁边画着小小的笑脸,像在说“不难的”。 放学时,雪下得更大了。莫黔把搪瓷缸洗干净还给田野,她接过去时,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个人都像被烫了下似的缩回去,脸颊在雪光里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送你到巷子口吧。”莫黔抓起书包,里面装着给田野的圣诞卡,是他用梧桐叶做的,叶面上写着“冬天快乐”,字歪歪扭扭的,像条没画直的跑道。 雪落在红绸带上,很快就化了,留下点湿痕,像谁哭过的泪。田野的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嚼块脆生生的糖。 “你看那棵树。”她突然指着巷口的老槐树,枝桠上积着雪,像开满了白梅花,“我姥姥说,雪盖过的树,明年春天会结更多的花。” 莫黔想起自己的课本,里面夹着的叶子们大概也在等春天。梧桐叶、银杏叶、糖纸、红绸带尾端,它们挤在一起,像群怕冷的小兽,互相取暖。 快到门口时,田野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给你的圣诞礼物。”她的声音很轻,睫毛上沾着雪花,像落了层糖霜,“别现在看。” 莫黔捏着那个小小的纸包,感觉里面是硬纸板做的东西,边缘有点扎手。他点点头,看见她脖子上的红绸带缠在了围巾上,像条红颜色的蛇,把温暖都圈在了里面。 回家的路上,雪钻进衣领,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莫黔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包,又摸了摸书包里的梧桐叶贺卡,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长了。 路灯亮起来时,他拆开了纸包。里面是个用硬纸板做的小鸡,拇指和食指圈成圆,三根指头翘着,正是运动会那天她比的手势。小鸡的身上贴着片红绸带,是从她旧辫子上剪下来的,边角有点毛糙,却红得发亮。 莫黔把纸小鸡夹进数学练习册,正好夹在最后一道大题那里。那道题他总也做不对,现在看着小鸡的手势,突然觉得没那么难了——就像田野说的,使劲往外钻,总能钻过去的。 雪还在下,但风里好像有了点春天的味道。莫黔想起田野脖子上的新红绸带,想起自己手腕上她系的那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炉火还暖,比如藏在硬纸板里的红绸带,比如雪地里咯吱作响的脚步声,比如两个慢慢靠近的影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像颗刚含进嘴里的糖。 第11章 第十一章:新芽 开春的第一堂体育课,老师让自由活动。 莫黔坐在双杠上,看田野和女生们跳皮筋。她的姜黄色外套脱了,搭在旁边的单杠上,露出里面的碎花T恤,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款。红绸带系在手腕上,随着跳皮筋的动作上下翻飞,像根被风吹动的红丝线。 “来不来?”田野跳累了,甩着胳膊朝他喊,额头上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脸颊上,像片刚抽芽的叶子。 莫黔摇摇头,指尖在双杠的铁管上划着圈。铁管被晒得有点烫,像揣在口袋里的糖块慢慢化了。他低头看见自己的白球鞋,鞋边沾着点泥——早上路过操场边的花坛,看见土里冒出点绿芽,蹲下去看时蹭到的。 “你看那个。”田野突然跑过来,顺着她指的方向,是花坛里那丛刚冒头的三叶草,叶片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我姥姥说,三叶草要顺着阳光长,不然会蔫的。” 莫黔想起自己的课本,冬天时夹在里面的梧桐叶有点卷边,开春后竟慢慢舒展开了,叶脉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像张画完整的网。 女生们在那边喊田野,她应了一声,跑回去时手腕上的红绸带松了,尾端扫过莫黔的手背,带着点汗湿的温热。他突然发现,她剪短的头发长长了些,发梢微微翘着,像被春风吹过的小草。 放学路上,他们绕去看了趟老槐树。冬天落满雪的枝桠上,冒出了米粒大的绿芽,裹在褐色的花苞里,像藏了颗没剥开的糖。田野踮起脚摸了摸最低的枝桠,红绸带缠在树枝上,绕了两圈才解开。 “等花开了,我们来捡花瓣吧。”她仰头看着树,阳光透过枝桠落在她脸上,眼睛亮得像盛了春光,“我姥姥说,槐花能做饼,比糖糕还甜。” 莫黔点点头,看见她发梢的绒毛在光里泛着金,像撒了把碎糖。他想起书包里的纸小鸡,此刻正躺在数学练习册里,陪着他攻克最后那道大题——昨天晚自习,他终于把辅助线画对了,像突然找到条藏在草丛里的路。 路过巷口时,遇见田野的姥姥。老太太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挖的荠菜,绿油油的,沾着点泥土。“小莫来家里吃饭不?”姥姥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我给你们做荠菜饺子。” 田野在旁边拽了拽姥姥的衣角,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莫黔摆摆手,说母亲在家等他,心里却有点暖,像喝了姥姥煮的姜糖茶。 “那下次来。”姥姥把一把荠菜塞进莫黔手里,“让田野教你择菜,这丫头手巧着呢。” 莫黔捏着那把荠菜,叶子上的水珠滴在鞋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想起运动会那天摔破的膝盖,现在早长好了,只留下点浅淡的印子,像片没褪尽的落叶。 快到分岔口时,田野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布包。“给你的。”她塞过来就跑,红绸带在风里飘得老远,“是我姥姥腌的萝卜干,配粥吃的!” 莫黔打开布包,一股咸香混着辣味钻出来,像春天里炸开的小鞭炮。他抬头时,看见田野的影子在巷口拐了个弯,姜黄色的外套闪了一下,像颗滚进草丛的糖。 回家的路上,荠菜的清香混着萝卜干的味道,在书包里慢慢散开。莫黔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绸带,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突然觉得这个春天沉甸甸的,像装了满口袋的新芽。 他想起课本里舒展开的梧桐叶,想起老槐树上的绿芽,想起田野发梢的绒毛,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在悄悄生长——比如解对的数学题,比如敢说出的“好”,比如两个并肩走着的影子,正像新芽一样,朝着阳光的方向,慢慢长高。 风穿过白杨树,叶子沙沙响,这次真的像首歌了,没歌词,却甜丝丝的,像刚咬开的水果糖。 第12章 第十二章:槐花 槐花缀满枝头时,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香。 莫黔蹲在老槐树下,看田野踮着脚摘槐花。她的竹篮挂在手腕上,红绸带系在篮柄上,随着动作轻轻晃,像只跟着采蜜的红蝴蝶。阳光透过花叶洒下来,在她发梢上跳着碎金似的光。 “够不着最上面的。”田野皱着鼻子往树上瞅,最高的枝桠上缀着串最饱满的槐花,白得像堆雪。 莫黔站起来,撸了撸袖子。他比田野高半个头,伸直胳膊刚好能碰到那串槐花。指尖掐住花梗时,花瓣簌簌落下来,掉进田野的竹篮里,像撒了把碎糖。 “你小心点。”田野仰着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槐花的白,“别被刺扎到。” 老槐树的枝桠上藏着小刺,莫黔的手背被划了道细痕,渗出血珠,像落在绿叶子上的红玛瑙。他没吭声,把那串槐花放进篮里,看见田野的辫子垂在肩头,发梢沾着片槐花瓣,像别了朵小雪花。 竹篮很快满了,白生生的槐花堆得像座小山。田野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拉过莫黔的手,小心翼翼地擦去血珠。手帕上的肥皂味混着槐花的香,变得软软的,像团棉花糖。 “回去让姥姥给你抹点药膏。”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碰了碰,像片花瓣落下来,“她的药膏是用金银花做的,可管用了。” 莫黔点点头,看着她把红绸带从篮柄解下来,系成个蝴蝶结,别在竹篮的提手上。“这样提着好看。”她拎起篮子转了个圈,槐花的香气跟着散开,像裹了层糖衣。 走到巷口时,姥姥正坐在门口择菜。看见满篮的槐花,眼睛笑成了月牙:“正好够烙两锅饼。”她接过竹篮往厨房走,又回头朝莫黔喊,“小莫别走了,今天就在这儿吃!” 田野在旁边偷偷拽他的衣角,红绸带扫过他的手背,痒丝丝的。莫黔这次没拒绝,嗯了一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鼓,和运动会冲线时一样响。 厨房的灶台冒着热气,姥姥把槐花和面粉拌在一起,加了糖和鸡蛋,搅得黏糊糊的,像团甜面团。田野在旁边烧火,火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莫黔靠在门框上看,突然发现灶台上的搪瓷缸换了新的,还是印着红牡丹,只是没磕掉瓷。“那个旧缸呢?”他问。 “被我摔了。”田野吐了吐舌头,火钳在灶膛里拨了拨,火星跳起来,落在她的发梢上,像沾了点金粉,“新的这个给你用,下次来喝茶。” 饼烙好了,金黄的外皮上沾着槐花,咬下去时,甜香混着面香在嘴里化开,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停。莫黔想起第一次吃糖糕的味道,原来有些甜会慢慢变,却越变越让人记挂。 吃完饼,姥姥让他们去院里的葡萄架下乘凉。架子上刚抽出新叶,卷着的叶片像只只小拳头。田野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银杏叶和梧桐叶,是去年攒的。 “我们做书签吧。”她倒出叶子,挑出片最完整的银杏叶,“我教你怎么压平。” 莫黔看着她把叶子夹进厚厚的字典里,红绸带的尾端从字典缝里露出来,像条想钻出来的小鱼。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课本,里面的糖纸和叶子们挤在一起,大概也在悄悄变干、变香。 夕阳把葡萄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绿色的网。莫黔和田野并排坐着,谁都没说话,却听见槐花落在地上的轻响,像颗糖掉在了心尖上。 回家时,姥姥给莫黔装了满满一袋槐花饼。他拎着袋子往家走,红绸带系在袋口,随着脚步晃悠悠的,像在身后系了串甜甜的梦。 路过操场,看见胖子他们在打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咚咚响。莫黔没绕路,径直走了过去,槐花饼的香味从袋子里钻出来,像在告诉他,有些甜不用藏,也能稳稳当当地带在身上。 晚风里飘着槐花的香,莫黔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罐,里面的叶子们安安静静的。他知道,等秋天再来时,罐子里会装满更多的叶子,像装满了一整个不会褪色的春天。 第13章 第十三章:蝉鸣 蝉开始扯着嗓子叫的时候,暑假就到了。 莫黔坐在图书馆的靠窗位置,手里的习题册摊开着,目光却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树叶绿得发亮,阳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又在发呆?”田野的声音轻轻巧巧地飘过来,带着点冰汽水的凉意。她把两瓶橘子味的汽水放在桌上,玻璃瓶壁上凝着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滑,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莫黔回过神,看见她额头上沾着片梧桐叶,大概是跑过来时蹭到的。他伸手帮她摘下来,指尖碰到她的皮肤,像触到了块冰凉的玉。 “刚去给你买汽水,排队的人超多。”田野拧开汽水瓶,“砰”的一声轻响,气泡冒出来,像串透明的珠子。她把其中一瓶推过来,红绸带系在瓶口,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这是她新发明的记号,说这样就不会和别人的弄混。 莫黔喝了一大口,橘子味的甜混着气泡的麻,在喉咙里炸开,像吞了口夏天。他想起去年运动会那天喉咙里的铁锈味,突然觉得,原来日子真的会变甜。 图书馆的风扇慢悠悠地转着,吹起田野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本子里夹着片新的三叶草,是早上在花坛里找到的,叶片舒展开来,像只摊开的小手。 “这道题我还是不会。”莫黔指着习题册上的几何题,辅助线画了又擦,纸面都起了毛边。 田野凑过来看,辫子上的红绸带扫过他的胳膊,带着点洗发水的清香。“你看,”她拿起笔,在图上轻轻划了道线,“把这个角连起来,就像搭座桥,两边就通了。” 她的指尖在纸上点了点,指甲修剪得圆圆的,透着点粉。莫黔看着那道突然清晰起来的辅助线,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跑道上,她让他盯着红绸带跑的样子——原来有些路,有人指引着,就没那么难走。 闭馆时,太阳还挂在树梢上,把影子拉得短短的。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梧桐叶在头顶沙沙响,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像在唱首没尽头的歌。 “明天去游泳池吧?”田野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红绸带在手腕上晃来晃去,“我妈给我买了新泳衣,蓝色的,像湖水。” 莫黔的脚步顿了顿。他不会游泳,小时候掉进过院子里的水缸,从此看见深水就发怵。 田野看出他的犹豫,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手比了个小鸡的手势:“别怕,我教你。像学走路一样,一步一步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夏夜的星星,“我姥姥说,水是活的,你对它温柔,它就不会欺负你。” 莫黔点点头,心里的疙瘩像被汽水的气泡泡软了。他想起自己摔在跑道上时,她拽着他胳膊说“偏要站起来”;想起雨夜她踩着积水说“我能行”;想起她总能把难走的路,说成是“像吃糖糕一样甜”。 路过小卖部时,田野买了两袋无花果干,红色的包装袋上印着卡通图案。她递给他一袋,自己撕开一袋往嘴里倒,酸甜味在空气里散开,像把夏天揉碎了撒下来。 “你看。”她指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团燃烧的绸带,“像不像运动会那天的跑道?” 莫黔抬头看,晚霞确实红得耀眼,像极了他摔出血珠时晕开的颜色,只是此刻没了疼痛,只剩温暖。他想起冲过终点线时,喉咙里那点混着洗衣粉香的铁锈味,原来有些记忆会发酵,苦的会变甜,疼的会变暖。 分手时,田野把汽水的红绸带解下来,系在了他的书包拉链上。“这样你明天就不会忘啦。”她后退着朝他挥手,辫子上的红绸带在晚风中飘得老远,像条系在他心上的线。 莫黔摸着书包上的红绸带,指尖沾着玻璃瓶的凉意。蝉鸣还在继续,风里带着梧桐叶的清香,他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长到足够学会游泳,短到怕来不及和她一起数完所有的晚霞。 回家的路上,他把那片梧桐叶夹进了习题册,正好夹在那道解开的几何题旁边。叶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条已经铺好的路,通往有蝉鸣、有汽水、有红绸带的夏天深处。 第14章 第十四章:泳池 泳池的水蓝得发晃,像块被太阳晒化的玻璃。 莫黔站在池边,脚趾蜷在防滑垫上,塑胶的颗粒感硌得慌,像又踩回了运动会的跑道。田野穿着蓝色泳衣,站在浅水区朝他招手,红绸带没系在辫子上——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丸子头,绸带绕在手腕上,湿了半截,贴在皮肤上像条小红蛇。 “下来呀。”她拍了拍水面,水花溅起来,落在她肩膀上,像撒了把碎钻,“水不深,到我腰这儿。” 莫黔往下挪了半步,池水漫过脚踝时,凉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小时候掉水缸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喉咙发紧。他看见池底的瓷砖拼成格子,像张巨大的草稿纸,而他是道写歪的算式。 “别怕。”田野走过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手心的温度透过湿泳衣传过来,烫得惊人,“先学憋气,像吹气球一样,把气憋在肚子里。” 她示范给他看,深吸一口气,下巴抵着胸口往下蹲,红绸带在水里飘起来,像朵浸了水的红玫瑰。莫黔学着她的样子吸气,刚把头埋进水里,就呛了一大口,水钻进鼻子里,酸得他眼泪直流。 “慢慢来。”田野递给他块毛巾,上面印着小熊图案,是她带来的,“我第一次学的时候,呛得比你还厉害,姥姥说我像只掉进水缸的小猫。” 莫黔擦着脸,听见她的笑声混着水声,脆生生的,像咬碎了冰。他想起她总把难挨的事说得轻飘飘的,比如踩积水说成“像踩棉花糖”,比如摔跤说成“跟大地亲了个嘴”,现在连呛水,都能说成“像小猫”。 休息时,田野从包里掏出两根绿豆冰棍,纸包装上凝着水珠。她递给他一根,自己咬着一根坐在池边晃脚丫,红绸带垂在水面上,被风吹得轻轻荡,像在钓鱼。 “你看那边的荷花。”她指着泳池旁的花坛,几株荷花刚开,粉白的花瓣沾着水珠,像没睡醒的小姑娘,“我姥姥说,荷花是水里长出来的仙女,再深的泥里都能钻出来。” 莫黔咬着冰棍,绿豆的清甜味在舌尖化开。他看着荷花的根扎在浑浊的泥里,花却开得干干净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怕水了——就像荷花不怕泥,他也该不怕水。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泳池,把水染成了金红色。莫黔在田野的指导下,终于能憋气漂起来了,手脚虽然还不协调,却不再像块往下沉的石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晃,旁边是田野的影子,红绸带的影子像条红线,把两个影子系在了一起。 “你看!”他浮出水面时,激动得声音发颤,水珠顺着额角往下滴,像在掉眼泪,“我漂起来了!” 田野拍着手笑,红绸带在手腕上跳得欢:“我就知道你能行!下一步学划水,像小青蛙一样。” 她站在前面示范,手臂划开水面时,带起的水花像撒了把银豆子。莫黔跟着学,胳膊刚伸直,突然没稳住,往旁边歪了歪,眼看要沉下去,田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红绸带缠在了两人手上,像打了个活结。 “抓牢了。”她的声音贴着水面传来,带着点喘,“跟着我,一、二、三……” 莫黔跟着她的节奏划水,脚在水里蹬着,居然真的往前挪了半米。阳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水声,像在敲鼓,却不再是害怕的鼓点,是欢喜的。 傍晚离开时,两人坐在泳池边的长椅上晒太阳。莫黔的泳衣还没干透,贴在身上有点凉,田野把自己的毛巾分给他一半,两人的肩膀挨着,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明天还来吗?”田野晃着腿,红绸带被风吹得扫过他的脚背,痒丝丝的。 莫黔点点头,看见她丸子头上沾着片荷叶——是刚才路过花坛时,她摘来玩的,边缘还滴着水,像颗没擦干的泪。他伸手帮她摘下来,指尖碰到她的头发,湿软的,像团浸了水的棉花。 回家的路上,晚霞把天染成了橘红色。莫黔手里攥着半干的毛巾,上面还留着田野的肥皂味,混着泳池的消毒水味,变得很特别。他想起刚才在水里看见的红绸带,像条会游泳的鱼,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害怕的东西——深水、人群、难走的路,好像都在慢慢变软,像被阳光晒化的冰棍。 路过小卖部,他买了根绿豆冰棍,想了想,又多买了一根。冰棍在手里冒着白气,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心里盼着明天快点来——他想告诉田野,他好像有点会划水了,还想再看看水里的红绸带,像不像朵会开花的鱼。 晚风里带着荷花的香,莫黔舔了口冰棍,甜丝丝的凉意漫到心里,像整个夏天都住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