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黑暗之中,会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外面四时变幻、东升西落、草木荣枯都提醒着匆匆的时间,但石壁不会苍老、烛火燃烧无数、灵气干涸空空,皆会将时间模糊,只余长久的疼痛陪伴。
女人声音沙哑:“我年轻的时候沉迷赌局,往赌场里面一跑就是三年五载,直到身上所有的灵石、金银、地契全部输光,方才会被赶出去。”
叶青听着,忽然从心底里发出感慨:“那你真的很有钱了。”
女子笑了一下,说:“是,所以那个时候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人都愿意找我赌一把,我走到哪个赌坊,哪个赌坊就人满为患,但其实,我向来赢多输少,为了让人陪我赌,故意放出去常输的消息。我喜欢赌,喜欢赢,但为了赢,所以常常输。”
赌场的房间富丽堂皇,窗户紧紧合着,灵气充沛,鲛人的心脏明亮,欢呼声、起哄声、叫好声、哀嚎声杂乱无序。
“我总想再回到那里,重复着没完成的赌局。后来,在这里待久了,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待在赌场上,从没下来过。看不到的草木荣枯、从不在意的苍老石壁,我发觉自己有些累了。”
叶青说:“看不太出。”
女子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怎么样算是喜欢?对你来说。”
女子想了想说:“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他的目光,想赢过他,哪怕是要输到倾家荡产。”
叶青心想,这么疯狂,也难怪女主要修无情道,到处缉拿这些无法无天的恋爱脑,可惜,偏偏她也成了其中一环。
“没有。我不赌博。”
“世界上所有不愿赌的人只有两个原因,怕输、太想赢,所以干脆不赌,不赌也就不会输,也就不会赢。”
她说的有理,但又有些诡辩的感觉。叶青干脆不去搭她的话,反而提起另一个话题:“你和你妹妹关系怎么样?”
原本她以为女人会说很好、不错、姐妹情深,毕竟她听起来对妹妹的感觉并不差,谁料她说:“你死我活。”
“为什么?”
“她喜欢的人我也喜欢,但她很蠢。”
叶青哑口无言。
又过了许久,她说:“我也有一个弟弟。”
女子说:“你弟弟也蠢。”
叶青呃了一声,说:“不算,而且他是我继母生的孩子。我们没什么交情,但是我常常会觉得他讨厌。”
“所以呢?”
“没有所以,就是这样了。”
“你蠢到我了。”
“你不该骂我蠢,我只是偶尔羡慕他们,偶尔憎恨,人都是这样,但我毕竟也有我的……呃,娘亲,因此大多数时候想不起他们。”
那边静默了一下,锁链声响了响,女子说:“你真的很像我妹妹。”
“你死我活吗?”
“哈哈哈哈,”她笑了,片刻,她说,“小姑娘,别担心,你比她要讨人喜欢的多。”
叶青从中听出惆怅些许,但也仅仅如此,她不明原由,其实也不在意女子的过往。七日快到了,刑罚也快到了。
“打神鞭真的很痛吗?”
女子反问:“你现在觉得筋脉疼吗?”
她倔强道:“疼又怎样,不疼又怎样。”
女子贴心的不去拆穿:“倘若你觉得疼,那么你会觉得打神鞭会比现在的疼重千倍,倘若你觉得不疼,那么你会觉得打神鞭会比现在疼万倍。打神鞭并不作用于□□,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意志越强,当山川崩坏摧枯拉朽时就会越疼。”
叶青不由得从心底感受到颤抖,仿佛那疼痛已经到达她的身上。
“我并不是叶青。”
“如何证明?”
“我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
“荼郁喜欢他的小徒弟。长老苏见山会喜欢一只狐狸精。内门弟子郝泽兰会喜欢一只猫妖。”
“嗬,都是无稽之谈,有什么用?喜欢本就是世界上最玄妙的事情,今日喜欢,明日也许就怨憎,今日怨憎,明日也许就会喜欢。何况他们只是喜欢了个人,又不是被魔王夺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魔王会喜欢虞念久。”她说。
“那这个情报倒还真有些用,还有吗?”
叶青说:“你说喜欢没用,可实际上人因为喜欢能做许多蠢事,被魔王夺舍,被欢喜夺舍,有什么区别。你说没用,只是你觉得那人不够格。”
女人想了想,虚心承认:“你说的对。”
叶青说:“所以,不要对我说蠢这种类似的话,我对它过敏。”
女人听不懂过敏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乐呵极了,就好像要有好事发生,她乐于看她露出内心的尖锐,很迅速地服软:“好,我绝不那样说了。是叶青很蠢,而夺舍她的你显而易见很聪明。”
“我没有夺舍。”叶青重复。
“谁会信呢?”女人说,“世界上所有做错事的人都会说错的不是我,所有夺舍的人也都会说,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我并没有想要夺舍,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阴阴笑着,“仙君们日日听着这样的谎话,一年又一年,他们只信自己的双眼,也只能信自己的双眼,否则会被狡猾的魔物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你当真没有撒谎,你保证没有隐瞒?你这样聪明的人,说的话,如何让人取信?证据确凿,你又怎么驳斥?”
怎么驳斥。
无从可辩,只好认罪伏诛。
石壁的烛火灭了,有人提着灯与油桶从远处一个一个地将其重新点亮。
叶青眯了眯眼,光太晃了。
“越渊?”
提着灯的灰色身影不语,勤勤恳恳将石壁上的灯火重新燃起,转过头,一张平凡的脸,果真是他。
“越渊。”她叫他。
越渊便提了灯,走近她。
他问:“要如厕?”
叶青摇摇头,她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只是仍蜷缩着,像山林里丢了母亲的小猴子,紧紧地把自己抱住。
“第几天了?”她问。
越渊答:“第六天。”
“那明儿就是第七天了。”
“嗯。”
“我会死吗?”
越渊想了想,他之前的话中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又坐下来,看着她,灯放在一侧,此处就更加明亮了。
叶青与他离得近了,她问:“越渊你认为我是叶青吗?”这里太暗了,她几乎也分不清了,好像她真是那个叶青,她本来也是叶青。
越渊说:“我不做审问的事。”
叶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让那口气静悄悄的呼出,她太怕了,可又无处排解这些情绪,情绪压在她心里,她却像套进不合身的壳子,看着自己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变成不像她的人:“这种地方待久了,怪不得人都不像人了。”
越渊静静听着,不辩驳、不生气。
叶青悄悄问:“如果我被证明坠魔会怎么样?”
越渊终于开口:“既犯错,当受罚。”
意思便是一定要挨打神鞭了。
修真界之所以这样警惕坠魔的人,是因为三百年前魔头的预言。
魔王死不了,永远只能封印,当他死去,很快就会重新在世界上降生。和魔物魔族不同,魔王一定会从人的心底诞生,所有坠魔的仙人,都有机会成为魔王的伥鬼与身躯。
其实魔王究竟能不能归类为魔,还要另说,因为据说魔族也挺讨厌魔王的,而且魔王的诞生方式和他们完全不同,只是魔王对魔族有天然的血脉压制,并且能够驱使魔物,所以大家便都称祂为魔王。
叶青说:“我知道了。”
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待了一会儿,叶青曾经听说过,人的眼睛是很特别的,如果两个人互相对视,长久的对视,可能会爱上对方。
但越渊不同。
他像根木头,看着她,也像看着一根木头。他用盯一只飞鸟、一只山鹿的眼神看着她。
叶青移开眼,看向他灰色衣袍。
越渊顺着她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灰色衣袍,一侧眼,看见旁边牢房又被损毁的隔音咒,蹙起眉毛来。
叶青顺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顿了顿。
这一顿叫他发现。
越渊起身,再度将隔音咒设下,又坐回去,看到她看他的眼睛,问:“她说了什么?”
叶青回答:“她说她有个喜欢的人,但喜欢的人喜欢她妹妹。还说自己喜欢赌局。没了。”
不知他信还是未信,叶青很难从那张风平浪静的脸上看出来。她很累、很倦,带着已经习惯的痛苦,恨不得就睡死在这里。
叶青说:“我不想死,也不想受刑,怎么你们没人信我。”
罪犯们偶尔也会说这样的话,但越渊一概不会理会,这次同样。
灯光忽明忽暗,她不再说话。
越渊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练剑时间到了,他起身要离开,又停了停,问:“你要吃馒头吗?”
叶青吃不下去,她说:“你能不能给我留一盏灯?”
这不合规矩。
他问:“不吃吗?”
“不想吃。”
他应了一声,带走了提着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