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她拐走了剑道第一》 第1章 第一章 “你跑吧。” 眼前的男孩十三四岁的年纪,穿了一身古代的翠蓝色的圆领长衫,长衫上染着斑斑点点的血,手上带着护腕,一双眼睛是浅棕色的,微微有点丹凤眼的样子。 他紧皱着眉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矛盾的心理,伸手推了她一把,说:“走啊!” 叶青踉跄了两步,又站定,一脸茫然。 她看着他,圆圆的眼睛那样天真,眉尾的一颗黑痣落到他的眼中,带着莫名的引力,他扭过头去,冷下神情。 “还不走,等着我抓你去炼狱吗?!” “走……我……往往哪里走?” 周边全是密密麻麻的藤蔓,看不到远方的树林,风声鹤唳,深冬的季节,寒气森森,枯叶纷乱着掩盖地上泥土和腐烂的尸骸。 叶青是个勤工俭学的学生,这两天课少,在外面接了个发传单的活,离学校有点远,早上七点去赶公交,晚上八点结了钱再坐公交回去。 三伏天,满满的三箱传单,她们一群学生从早上发到晚上,累的浑身是汗,脸都笑僵了。好在回去的公交车上空座很多,随便选了一个靠后的坐下,免得一会儿上来老人孩子还要起身让位置。 车上冷气一吹,困劲上来,全都昏昏欲睡。 叶青睡到半路,感觉肩膀猛地一疼,顿时惊醒,眼前跟演欧美丧尸片似的,一群面容可怖的奇怪人形东西,嚎叫着往上扑。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嗓子紧绷,整个人跳了起来,躲开一个眼珠子都掉下来的大兄弟,低头一看,肩膀处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怪不得疼。 叶青虽然从小活得潦草,但也没见过这场面。她自小身体强壮,很少上医院,受过最重的伤是头顶被烟灰缸砸了,脑震荡躺了两个月。 因此看着冒血的肩膀,腿立刻软了,心脏也不听使唤,虚的要命还砰砰直跳,手抬起,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跪到了地上。 有人一剑挑开了口水都要滴到她脸上的‘丧尸’,剑光凌厉,目亦似剑,天光落下与他助威,身上琳琅贵气璞璞,跟神仙旁边的童子似的,一抬手掐住了叶青的脖子。 “你要害我?谁指使你的!” 连气都没喘匀的叶青,心想,自己好像遇上大事了。 魔尸太多,男孩虽然掐住了她的脖颈,可密密麻麻的尸首又围了上来,叶青手腕上的灵器感受到主人生命垂危立刻自动来保护她。她忽然间身随心动,干脆地驱动了灵器,抓住男孩,一瞬间来到了另一方天地,摆脱了那一堆诡异的尸首。 回忆到此,肩膀的血已经止住,只是身体里的血肉一戳一戳的疼,叶青仍是懵懵的,眼前男孩冷声道:“我管你要往哪走?你拿了掌门的令牌,诱我至此,难道还指望我帮你逃跑不成?” 叶青迟疑了一下,说:“可是我刚刚不是也救了你,你总不能丢下我不管。” 男孩冷哼一声,没有要与她继续纠缠的意思,撑着剑,勉力站了起来,紧接着就要转身离开。 叶青见状也无意阻拦,只扬声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太玄宗第七道场。” 叶青又问:“那我是谁?” “太玄宗掌门之女,叶青。”男孩说完,持剑冷冷回眸,往她受伤的肩膀处一瞭,再落到她的面上,“你傻了不成。” “那也未必。”叶青哭笑不得,她浑身疼的厉害,可疼的那么厉害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不由得怀疑自己并非在梦里,而是真的穿越了。 男孩颦了眉,认定她仍在骗人,她素来是爱撒谎的,虽然面上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实则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是一个温温柔柔的疯子。这次害他,又救他,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毒药。 叶青又看右看放眼望去,没找到一条能走的小路,这地方鸟不拉屎,又这么冷,恐怕她还没走出这片树林,见到人,就要死在路上了。 说到冷,枯叶上的霜雪是灰败的,就那样静静地躺着。 起初叶青并没有注意到,但渐渐地,或许是流血太多,或许是别的什么,她越发感受到冷意朝她骨子里钻去,她穿了一件单衣,几乎要在男孩面前打个哆嗦,好在忍住了。 过了片刻,男孩说:“跟上来。” 叶青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他收了剑,走在前方,个头矮了她一个头,拨开垂下的枝丫,却总力不从心,他伤的也不轻,唇色发白,手上还有长长的流血的疤。 叶青有个弟弟和他一般年岁,也是养尊处优惯了,冷着脸从不爱搭理人。受这样重的伤,还要走在寒地里引路,看起来可怜极了。 作为长者,她喘了一口气,走到了男孩右手边,抬手将枯枝抬起。 男孩顿了顿,往前走出数米,挡路的枝丫无一不被提前拨开,他终于向上瞥了她一眼,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继续上前走,走的慢了许多,让她跟上,腰间的金坠随着走路晃荡。 出了道场,终于不见林木,但见一广阔大道,通往远处,道路坎坷,有着马车行过的痕迹。 “掌门因替你受过,自请去守离恨天,百年之内是回不来的,你的信也决计传不进去。” 掌门之女,叶青,离恨天。 这三条信息,让叶青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她昨天睡觉前刷到了一本当下最时兴的小说,大女主虞念久重生归来大杀特杀,杀光全天下的恋爱脑。 叶青是里面的一个炮灰,也是个恋爱脑。前世针对女主虞念久,今世在女主的甩锅下针对她的小师妹赵萌萌,然后立刻被被女主的师傅荼郁收拾收拾扔到了炼狱,领了盒饭。 如今掌门已经自请去离恨天守魔碑,那么大抵她——叶青已经三番四次对赵萌萌下手,这次更是趁赵萌萌一行人下山历练,一不做二不休找了魔尸来害她们。 与魔为伍是修真界最为忌惮的事情。 叶青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因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看不顺眼的人都干掉。 有一个叫苏听寒的世家小公子,历来眼高于顶,多次相护女主虞念久和赵萌萌,因此叶青拿了偷来的掌门令牌,骗苏听寒入了一处小境,让魔尸杀了他,但苏听寒未死,九死一生回了宗门,让叶青一败涂地。 叶青应了一声,问:“你是叫苏听寒吗?” 男孩冷冷地看着她,没回答她的话。 嚇,好高冷。 叶青又说:“我救了你,你得信我。我不是你们这里的叶青,虽然我也叫叶青,但是我是另一个世界的叶青。喂,你给点反应,难道一点也不吃惊吗?”她伸手,血淋淋的手,朝他伸过去。 他侧身躲开,颦了眉,站定,有些嫌恶地看她,带着厌烦:“你若不是叶青,因何能驱动魔尸和瞬身铃?” 叶青说:“你是说那些破破烂烂的尸首?我不会驱动他们,我刚来,刚清醒,就看见你捅了一个尸体,然后掐住了我的脖子。至于瞬身铃——”她低头,抬抬左手,一个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灰色铃铛挂在她手上,这一下牵动左肩的伤口立刻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放下,“我不知道,我下意识就那么做了。” 她补充强调:“我真不是你们这里的叶青。你是仙人,你得讲理,替我主持公道!” 公道二字落下,九天之上乌云密布,雷声轰鸣,一抹亮光如电,直直降下,五行八卦的法阵顿时将叶青压倒在地,她趴地瓷实,身体全部贴在黄泥地上,胸口间的血气上涌,眼前一黑,感到喉咙中一股热流,侧头看向苏听寒。 苏听寒朝来人拱手,发间红色带珠的绳子垂落:“荼郁尊者。” 叶青张了张口,一下子晕了过去。 * 再醒来,是在黑漆漆的牢房里。 地板是一种灰色冰凉的石头做的,稀碎的磨砂质感,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一样的东西,或许就是符文吧。 她能看清,是因为牢房的铁栏杆外,路上正燃着一朵昏黄的灯花。身体像被五马分尸一般的疼,疼的她颤抖着,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最后实在忍不住,嘤咛出声。 叶青在痛苦中熬了一阵又一阵,黑暗里没有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浑浑噩噩中有人将牢门打开。 眼前走入了一个最不起眼的黑色靴子,灰扑扑的,仿佛沾了一层土,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起来,跟我走。” 叶青知道,这是她澄清自己的机会,她手撑在地上,鲜血已经干涸,她垂下的头发打着绺,一下、两下,她半跪起身,踉跄着跟了两步,感觉到渗入灵魂的疼。 “我走不了。”她说。 “我走不了!”她脚步蹒跚,最后一屁股扶着墙坐了下来,疼的眼里冒泪光,“你干脆直接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人一旦向苦难投降,一旦哭了出来,那便什么形象都不要了。叶青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着,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她委屈极了,痛且不安。 那个叫苏听寒的少年呢?她救了他,他曾信她吗?连为她辩解一句都没有? 她哭着,绝望的、愤恨的、冷冷地哭着。走廊内的光忽闪,几米一个的隔音咒明明亮亮。在这里,连痛哭的声音也传不远。 左边牢房传来锁链移动的声音,半晌,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子声音响起:“喂,死鱼眼,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没人回她,她就继续道:“我说尊敬的越渊尊者,我是在坐牢,不是死了,你听不到我说话吗?喂!” 越渊说:“听到了。” 一个在嚎啕大哭的囚犯,一个嘴碎的囚犯,顿时将这方天地变得嘈杂起来。他静静地听着,沉默地像囚牢里的柱子,不言不语,无喜无悲。他耐心地等着,可等来等去,嘴碎的囚犯仍然嘴碎不停,大哭的囚犯越发嘶声裂肺。 越渊拔出剑来,一剑攮上了旁边的一个碎石口,握着剑一转,那囚房里面就继续燃起火来将女子炙烤。女子怪叫一声骂骂咧咧,越渊此时重新捏了隔音咒,安置在女子牢房前。 终于清净。 又过了片刻,叶青因为没有人跟她抢戏,也停下了哭声,她抽噎着,等待‘狱卒’的搭话,斥责或安慰。这些都没有出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哭,似乎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她终于抬起头,透过一双朦胧的眼睛看到眼前的人。起先是一团灰色,紧接着那团灰色变得清晰,五官和面容也显露,是一个长得平平无奇但腿长匀称的少年,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像是她的同龄人,顶多比她小一岁。 越渊,不是书里那个倔强的倒霉蛋吗?她记得原书是这样写的—— [虞念久心想,大抵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平凡,又向来不爱打扮,整日里穿的跟刑堂最普通的打扫弟子一样,所以才没有跟她的小师妹产生交集。 越渊,她咀嚼着这个名字,作为唯一不曾因爱堕落的宗门幽灵,当世第一剑修,他确确实实配的上他的名号。] 可能真是因为长得没有特色的角色不配出场这个定律,不论是在前女主的剧本还是现女主的剧本,他兢兢业业地在做一个打杂的背景板,名头响亮出场宏大,然后无声无息滑稽地死在跟魔王的对战中。 “起来,跟我走。”他见她恢复理智,平静地重复。 叶青又想哭了,她实在站不起来,越渊转身就走,灰色的衣摆干脆利落,她心里一慌,绝望再度蔓延至充满希望的心里,尖锐地叫了一声:“等等!” 他又停下,见她脸色苍白,额头密密地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光。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刑房的位置特殊,用的东西也特殊,仙门里的灵气会随着深入逐渐消失。这里算是最深处了。没有灵气的滋养,受伤的筋脉得不到恢复,就像一直绷紧的弦,直到断裂为止。 越渊生在此处,活在此处,见过许许多多的犯人,他们有些可怜、有些可恨,有些穿的破破烂烂,有些穿的珠光宝气,有些长得丑,有些长得好看,有些满嘴怨毒,有些出言不逊,有些痛哭流涕,有些忏悔求饶……他见过太多,但无一例外皆是求仁得仁、罪大恶极。 “叶青,掌门叶清鸿之女,年岁一百三十八,道德境初阶,水木属性,主医道。”他说着她的前尘,像读一本没有起伏的书,“因驱使魔尸,残害同门,被判五行炼狱,火刑三年,三年后,生则逐出师门不予追究,死则往事种种一笔勾销,恩怨两讫。” “我不是她,我不是叶青,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 “你夺了她的舍。” “不是!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你们这里来了。我可以立誓,绝没有说谎!你们这里不是最讲究誓言的吗?何况我还救了那个苏听寒……我……我没做过任何坏事。” 他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第三次对她说:“起来,跟我走。” “我起不来。”她挂着泪,试图冷静叙述,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无理取闹,“太……”疼字没说出口。 越渊垂眸看着她:“今日带你去刑堂过照魂镜,倘若你当真不是叶青,那自然她的罪于你无关。若你不去,便只能按律处置。” 听了这话,叶青有了些力气,又再度将牙关咬紧,扶着石壁,哆哆嗦嗦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险些摔倒,形态可怜。她长得柔弱,满身血色,泪眼朦胧,愈发惹人疼。 可他只在旁边看着,连搭把手都不肯,静默地,没有一丝怜悯与悲戚。灰灰的袍子,白玉的发簪冠起长长的黑发,顶在脑袋上,不留一点累赘,那双眼睛是深黑色,好像两颗黑玉。 “小姑娘,你最好别听他的。”女子沙哑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叶青回头,险些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悬在半空盯着她,“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李云帆那个老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当心着了他的道,死无葬身之地。” 越渊侧眸看向她,问:“你成日不安于此,是想再加一百年的火刑吗?” 女子往外努力啐了一口唾沫,蒸腾的火焰让她面容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的吓人,原来她有头红发,散落着,遮挡了面容,融在沸腾的火焰里。 “加就加,老娘怕你这个小娃娃?说的跟我烧五百年不会死一样,再加一百年,都给老娘烧成灰了还烧呢!你烧人有瘾是吗!不安于此,你进来烧个一刻钟试试!你能安安分分的!” “我能。” “能个屁!” “聒噪。” “你说什么?!” 越渊不再跟她搭话了,任她说什么都不听,平日里他也是这样不理不睬任由她骂街,转头对叶青说:“走。” 叶青跟了上去,后面还响着女人的声音:“小姑娘,你自己心里有点数,火刑虽惨不及打神鞭半分!” 跨过两步,隔音咒亮起,走廊瞬间寂静,没了任何声音。她脚下虚虚浮浮,努力跟上去,他走的不快不慢,跟轻灵,很和缓。只是每当她跟的太近,他速度便快一些,二人中间永远有一个固定的距离。 “打神鞭是什么?” “宗门内的神器,通常会用来对付修真界罪大恶极之人。坠魔者、夺舍者、被控告杀师且有证据者。” “那……”叶青想到自己,几乎一个冷颤。 他停住脚步,平静地说:“那个女人勾结邪魔,手上人命万千。听她的话,会被蛊惑心智。” “哦,好。”她很上道,紧走两步,唯一的力气用来挤了两句好话,“那我听您的话仙君。我是无辜的。” 越渊不语,仿佛刚刚的话并不是特意同她说的一样。 她一再强调自己的无辜,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很不像踏实的人。因此越渊故意带她从受刑的牢房前走过。 记不清拐过几个弯,这里的光永远恒定地每隔几米悬挂在墙壁上,哀嚎的声音、咒骂的声音、死寂的声音,一个一个一声一声像被收进闪着光的匣子里,她穿过这些匣子,将它们一句一句一缕一缕地捡起,被迫捡起,压在心里,成为一团杂乱的麻。她脸色发白,连疼痛一时也被镇住。 越渊脚下一拐,直通审讯的大堂。 刑堂分为审讯堂和牢狱,一般弟子犯错会交由刑堂长老们审讯问罪,接着由越渊或师祖李云帆依照宗门戒律判罚,有律依律,无律则由二人先判定惩罚然后交由刑堂长老们投票通过。 审讯室在牢狱的前方,推开一道木门,便入了审讯室的大堂,大堂中雕梁画栋,五色的颜料在墙壁上绘画着凶恶鬼神,皆是持枪持剑,双目炯炯地瞪着外来人,这是一座大殿,有点类似于佛寺的样子。正中央却没有金装的佛,而是从梁上悬挂下红绳与金铃,红绳交错着好似一张大网。底下是一张两张三张的长桌,桌子后面皆坐着一名仙人,周边是陈列的各种刀枪棍棒,活脱脱一个武器展览架。 叶青在中央站定,中间的一名白发冷面老人问:“为何不跪?” “要跪吗?” 旁边的一名中年模样的男人气愤道:“大殿之上目无尊卑法纪!你自幼在山上长大,我等本念你天性本善,这才一再对你网开一面。谁料此次你竟将障香替换,害得宗门一十八名弟子皆殒命于妖魔之手。更与魔勾结,欲意加害你同脉师弟苏听寒,叶青,你已在歧路难回!这次就是清鸿仍在,也救不得你了!” 叶青一上来就听了一通指责,她走路走的两眼昏花,话到了脑子一点也不转,完全不知道他在叭叭什么,等他说完,虚着声音解释:“我只是不知道你们这里规矩是怎么样的,要跪吗?算了,我还是跪吧。”她很累,站不住了。 跪到了地上,地板冰凉,她舒了口气。 “我说了,我不是叶青,不是你们这里的叶青。” 堂前一时静下来。 众人皆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白衣人,白衣人长得很俊秀,眉间点着一颗红痣,高鼻梁、狭窄的桃花眼,长发半披在背后。 “口说无凭,倘人人以此逃避罪责,刑罚堂里不必供祖师,改供菩萨吧。”好尖利的一张嘴,直接叫众人改换门庭去了。不必询问,叶青也猜到他是谁了,是那位修无情道的荼郁尊者。 他看她的神色极冷,像是要看到她的骨子里。也是,他的爱徒赵萌萌一直被她针对,这次更是受了重伤险些丢了命。而女主虞念久也受了伤,不知是去修养去了还是另有事做,并未到场。 “你说你非叶青,那你又是何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为何夺舍于她。” 提到夺舍,叶青连忙道:“我也叫叶青,今年十八岁,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并非夺舍于她,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她了。” “荒谬。三千世界唯有飞升之人能来去自如,你难道是另一界的飞升之人?为何来此?有何目的。” “我不是飞升之人,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我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如此迷茫,如此无辜,你如此普通,却知道苏听寒、知道魔尸,甚至……知道本尊。”荼郁目光冷而静,一语道破叶青的遮掩。 辩来辩去,他不信她,她无可解释,叶青转头看了一圈,越渊不知道何时不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是知道你们,因为你们是一本书里的人物,书你知道吗?就是话本。我在我们那里看到了你们的话本,然后就穿越到这里来了。你叫荼郁,眉间一点红痣,喜欢穿白色衣服,因为你喜净。你有五个徒弟,都是谁我忘了,我就记住俩,一个小徒弟赵萌萌,一个二徒弟虞念久。这都是我从话本里知道的。” 她秃噜了很多,但关于虞念久怎么对恋爱脑的却没秃噜,总不好给女主惹麻烦。 “过去的事情可以打听,但是未来呢。你这样针对我,不就是为了你的小徒弟赵萌萌吗?你难道一点私心也没有?庇护徒弟是应该,可你究竟是庇护,还是喜欢她,恐怕也难说!否则怎么没见你对虞念久那么好,偏偏所有事情都向着赵萌萌。”叶青说着说着倒为原女主打抱不平起来,“而且,你徒弟赵萌萌也喜欢你,你二人要喜欢就喜欢,扭扭捏捏总害身边人算怎么回事。” “荼郁尊者!”一声阻止响起。 叶青凭空飞起,仿佛胸口中了一拳,血从她口中不由自主地溅了出去。 “茶郁!” 她终于看清了他手中亮起的法咒,也感受到无边的压迫感,会死。 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从侧方飞出,平稳轻巧地将法咒挡住,原来是不知道从哪里又回来的越渊,他脚下后退两步,将剑翻转,再后退,腾出空来,干脆一剑砍之,法咒从中间破碎,灵光四射,吹动他额前落下的发和灰扑扑的衣角。 昏迷的叶青被越渊拎了下去,临走前,越渊看了看那堂中站着的白衣仙君。 * 太玄宗内严禁师徒生情,叶青所说实在怪诞、离奇,虽然荼郁确实对他的小徒弟多为袒护,但那是因为赵萌萌其父吕青生曾经与荼郁一同长大,帮他甚多。 荼郁修炼万法无情之道也并非自愿,乃是他天生缺了情窍,情窍不开只得走这一条路。 尽管荼郁此次大殿上公然出手,且有愤极杀人之嫌,大家也并没有往他是恼怒而要杀人灭口的方向猜想。 情窍不开的人,所做之事,不过皆出于公心罢了。 他回了自己山上,虞念久已在等候。 “师尊。” 虞念久生了一副艳丽的桃李面容,不笑的时候,就像是在生气,极有主意且聪明的样子。但其实小的时候,颇有些傻气,长大了逐渐学会把傻气收敛了。直到半年之前,突然同他说要转修无情道。 荼郁对徒弟多为放养,但听到她要修无情道还是不由得又拾起了些做师尊的责任。无情道一途并不好走,且虞念久于这一道太过浓墨重彩,并不适合。 谁料虞念久坚持如此,脾气上来,自己去后山斩了情根。入了道后,竟意外的合适,修为大增。 “有事?”荼郁落座。 虞念久说:“听闻今日要审叶青,师尊可是去了刑堂?” 荼郁倒了一杯茶饮着,挑了些简要的说。 “夺舍?照魂镜可有反应?” “即便她动用灵力、神魂体虚,照魂镜也并无任何反应。” “那便是她撒了谎,想拖延时间,借此找机会不受火刑,以求生路。” 荼郁想到叶青说的话,端茶的手一顿,又放下,拖延时间吗。 “师尊,那么多弟子的性命,难道刑堂长老们还要袒护于她吗?掌门确实劳苦功高,可叶青一再不知悔改,未尝不是众人纵容之错,这才叫她一步一步,至如今成了个与魔为伍残害同门性命的疯子。” “她身上并无魔气,至于山下魔尸,也许与她无关。” 虞念久几乎冷笑出声,无关?她前世可是亲眼所见叶青驱动魔尸杀人,叶青分明已经入魔。今世她百般提防,却不料叶青害人之心不死,竟替换障香,害得那么多人殒命。如此死不悔改之人,叫她怎能留得。 “那苏听寒又是怎么回事,是她偷藏了掌门令牌,引苏听寒去了山崖,那地方本与世隔绝,怎会突然出现那么多的魔尸?若不是她所为,又会是何人所为。”她知道自己说的话他向来不在意,虞念久顿了顿,说,“若不是她,小师妹也不会险些殒命。” “她替换障香、偷藏掌门令牌证据确凿,三百年火刑必然要受,你既修无情道,不应将凡世看的太重,以免动摇心性。” 虞念久见他颦眉,知道不可再说,垂首道:“是。” 要走之时,忽听得荼郁问:“你觉得为师待阿萌如何?” 虞念久脚下一顿,回眸侧身,看向她那位高坐明台的师尊,半晌,说:“小师妹虽年幼天赋不显,但师尊从不为此催促介怀,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听着古里古怪,说是应承,里面却仿佛带着什么刺一样。 荼郁望着他这个二徒弟,越发觉得变化很大:“你师妹并非天赋不足,而是当年受了魔气熏扰,因此毁了根基,他人如此说也就罢了,你如何如此说之?” 虞念久已经习惯,虽非此意,立刻认错:“是我失言。我只是觉得师妹年幼,如今不过双十年华,于修仙一途还有许多可能。” [我今年十八……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年幼二字不轻不痒地刺了荼郁一下,他颦了眉,本想问的话也意兴阑珊,道:“你且下去吧。” 虞念久抬头,要走,又停,盯着荼郁的眼睛说:“听说师尊在审讯堂动了武,是为了逼叶青动用灵力,好查看她神魂吗?” “不然,你是何意?” 虞念久握了握腰间的剑柄,说:“师尊何必担忧我心性动摇,我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也可狠心把情丝斩断,一次斩不断就两次三次。倒是师尊,生来没有情窍,未必以后也没有,到那时,师尊想过要怎么办吗?” 荼郁平静地说:“不会有那一天,休听竖子胡言。” “是,”虞念久仿佛只是突然生了这样的疑问,也仍是如从前一样相信自己师尊金口玉言无所不能,得到解答,立刻将那有些不敬的想法抛之脑后。只是离开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师尊,衣角有血。” 荼郁低头,但见他洁白衣袍,染了两三滴赤红的血,犹如一副寒山冬雪图烧起了星星点点的山火。 他爱洁如命,立刻感觉浑身不自在,起身换了衣衫。 坐回明堂,窗外探进来一支极雅致的腊梅,香炉中敬神香一日不断地燃着,荼郁于缭绕茶雾中看见自己淡漠的脸。 大道向公,他情窍不开,绝无私心。 第3章 第三章 刑堂位置偏僻,在天玄宗的最里边,灵气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很贫瘠,又因为刻意的改造,这里成了鸟都不拉屎的地方,鲜少会有人爱往这里凑。 近些天却不知道怎么地,一个两个都找起事来。 越渊走过阴暗的滴水的牢笼,绕过掉落的一块石壁,刚刚走过,就听见轰隆一声,后面的石壁又掉了一大块。他沉默地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石壁该修了,可太师祖闭关,他不会修。或许该找个石匠进来修一下。 前面一段路坑坑洼洼,还有着人气,越往里走就越古板、死寂,人声、妖魔声也就都弱了下去。 如果有开拓境以上的人来到这里,打眼一扫,看着这里面密密麻麻的咒术,头都要大了。可对于越渊来说,即便不使用口令,却仍旧如履平地,顶多歪歪脑袋。 他停在一处深色水笼前,将猫妖扔了进去。 猫妖属性偏阴,这沉水会让它散去修为,安静溺死。 同样是杀人偿命,隔壁五行偏水却要受火刑的人,此刻悄无声息。越渊迟疑了一下,往远处走去,他先去巡视了一圈牢狱,然后七拐八拐又绕到了叶青的牢房前。 火刑暂未开始,一个原因是叶青很坚定地称自己并非‘叶青’,虽然照魂镜并没有照出任何不妥,二来是荼郁尊者座下弟子虞念久坚定地称叶青是坠魔者因此才能操纵魔尸,物证已有,只余一个人证,但苏听寒似乎仍在犹豫。 朝牢狱里看进去,女子侧着身子蜷缩在墙边上,身上的血衣成灰褐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风声鹤唳的死寂之态。 起先,他来到狱牢门口,她还会同他搭两句话。 “好疼。”“我饿了,饿的难受。”“想如厕。” 太祖师将越渊带到此处的时候曾经同他立过规矩:一是不要听信囚徒任何言论,以免其霍乱心神;二是不要答应囚徒任何要求,以免为其所累。以上两条需时刻牢记于心,莫失莫忘。 越渊在门口站了许久,开口:“要去如厕吗?” 里面的人窸窸窣窣,艰难站了起来。 路上,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的她忽然问:“为什么牢房里没有厕所,其他人不需要上厕所吗?” 越渊提着灯,走在她身侧:“大部分不需要。” “那小部分呢?” 他沉默了很久说:“和你一样。” “那你岂不是会很忙?” “不忙。”越渊似乎想把话题茬过去,免得她追根到底,“我只负责炼狱的犯人,没有很多。” “那你这活挺轻松,会给钱吗?” “什么是钱?” “银子,或者灵石。” “没有。” 叶青逐渐习惯了身体里那种无处不在的疼痛,那双机灵提溜的眼睛变得灰败,只偶尔,发出声音的时候,你还能从里面看到些灵动的光。 她从黑漆漆的茅房出来,跟着越渊往回走,一路沉默,回到炼狱,待在那铁笼里,隔着一根一根的铁柱,她静静地看着他。 “我会受火刑吗?” 越渊立在光下,白皙平凡的脸,放在人堆里属于找不出的那种,只有那双黑眼睛让人移不开。 “罪还没有定好,要过一段时间才知道。” “过多久。” “最多四天。” 好精准的数字,叶青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精确,四天后会发生什么吗?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越渊主动道:“四天后是回魂日。那十八名弟子的魂魄会回到家乡。”他观察着她的面色,想从中找出她伪装的痕迹。 叶青恍然明悉,她哑了嗓子,似乎无力再辩,没有人肯信她是无辜的,她被困在这个躯壳求生不得求死不甘,她说:“你说带我去过照魂镜,可是他们审了我一通,没给我照镜子。” “照魂镜就在审讯堂中放着,头顶,悬着,你一进去,就在其中了。” 叶青完全不知,她睁大眼睛呢喃:“我一点也没看到,我没看到!”她瞬间有了些生机,追问:“难道没有一点不对?怎么可能。” 面对她的追问,越渊一贯沉默着,许是不知道该做何回答。他很少跟人搭话,尤其是狱中犯人。当然,也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同他聊些炼狱中为什么没有厕所的人。 叶青问:“那……那我还有机会证明我不是叶青吗?” 越渊想了想说:“有,打神鞭下,如果魂魄与肉身并不严丝合缝,但凡有一丝不对就会被其打出体外,相反,若魂魄和肉身严丝合缝,那就会被牢牢地箍在肉身里。” “那需要打几下能确定下来?” “不清楚,只是有这个传说。” 叶青又变回蔫蔫的样子,曾几何时竟不知今日有此一劫。可她毕竟年轻,总觉得远方近在咫尺,希望不会湮灭。因此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而人心满载善意。 她往前走了两步问:“你能不能叫虞念久来见我?我相信她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自从入了狱,她好像对每个人都这样说,越渊道:“不行。” 叶青不曾想他会拒绝她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她怔了怔,问:“为什么?” “因为规矩。”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绝不做任何事情,我待在你面前,也没办法去干坏事啊,你可以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个人。或者赵萌萌也行。” “不行。” 叶青新的希望被他打破、被他拒绝,有些忍不住火气,心中积攒的委屈迸发:“什么规矩,你们这好多规矩!我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宗门!难道你带我去如厕就不犯规矩了吗?!”她心里明镜似的,察觉到他对她有一丝不同,渴望得寸进尺,如溺水者抱紧浮木。 越渊静静望着她,安静、平直。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都不行吗?那你说,我在这里,除了你还能见谁,见谁都行,我是无辜的。你们要杀一个无辜的人,难道这世间上没有天理了吗!都说魔物狠毒,你们和魔物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到激动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哆嗦,她极力忍耐,眼泪又落下,只觉得怒火上涌。 逢此无妄之灾,顿感半生困苦艰难,绝望之心越重,待她有理有据控诉一番,疑惑为何眼前一点动静也无,抽噎着、哆嗦着、狠狠地擦掉半边泪,袖子磨在脸上,红了一小块的脸颊,面前空荡荡。 原来越渊见她闹了脾气,早早走了。 叶青的泪一扫而空,怨憎徒生。 越渊离开后,她这一周围的牢房又变得寂静,静地让她心慌,好像天地间就剩她一个人,这样窄小的地方,几乎要把她的脚束住,她感到胸口闷极了,不能呼吸。 那些哀嚎与嘶鸣,她再听不到,却仿佛隔着墙、隔着那一寸一寸亮起的隔音咒,静静地、沸腾地直接传到了她的心里。 唯余铁链相撞的声音细细小小地响着,扩宽了这方天地。 * 山下凡世,春樱早开。 走过长而蜿蜒的庭院小路,苏家的老宅足足够有一城之大。 苏听寒一路走,一路敛尽芳华。 最后,他停在一道高高的院门前,院门是深黑色的,沉木做的,满是克制的符文。 引路的人敲敲门低声禀告:“家主,少家主回来了。” 里面人没有动静。 引路的人还待再敲,叫苏听寒阻止了,他摆摆手,叫他下去,拱手规规矩矩行礼:“父亲,我回来了。” 半晌,两扇院门乎地一下打开。 他迈进去,走到一半,被迫停下,院内的阵法一层一层地亮起,他居中央,汗一下子落了下来,欲退难退,欲进难进,只得咬牙扛着,直到包扎的伤口崩裂,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地上,也染红淡金色的外衫。 此时,落阵之人才走到堂屋门口,站在高高的门槛前,审视打量他。 “父亲。”他跪在地上,还稍显稚嫩的面容情绪难掩,“我错了。” “错在何处。” “不该参与宗门争斗。还替叶青说话。” 苏家家主看着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儿子,失望摇了摇头。 “听寒,你如今也已经年岁过百,怎么却还似人间三岁孩童,一点成算也没有。” 苏听寒呐呐无言。 阵法再落,他便知自己回答并不合他心意,他总是如此,很少有令他展演的时刻,已经习惯。 树上的花静静地落着,苏听寒一片一片地数着,汗滴裹挟血流淌。 错了,错了,又错了。 男人好像终于无奈,一挥手将阵法撤去,说:“你没错。只是不该上了叶青的当,还险些丧命于魔尸。” 他生死中逃命归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指责。苏听寒摇摇晃晃,跪直了,一声不吭。 苏家家主见状问:“你不服?” 男孩好像总不如女孩好训,捆住手脚,仍心存侥幸,他不由得很失落。可惜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也不好往死里训,怕折了反倒不美。只是,总还是要把叛逆的筋骨捋一捋的,他目光沉下去,却听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回应。 苏听寒说:“我知道自己错哪了。” “哦?错哪了?” “不该输。” 男人从上往下将他打量,半晌,一甩袖子离开,说:“既然知错,便只跪三个时辰就够了。” “是。”苏听寒麻木地行礼。 院落一时空了,天地辽阔,似乎唯余他一人无处安身。 他抬眸,见到廊檐下的嫩叶,却想起山上带雪的枯枝,还有那哆哆嗦嗦拨开枯枝的染血手。 有一瞬间,苏听寒是相信叶青真的被夺舍了的,因此他连衣衫也顾不得换,找到刑堂长老,去提出让她去照照魂镜。 他这一生繁花锦簇、姹紫嫣红,来添花的人很多,还没有愿意帮他拨开枝丫的人。而这个人,分明连自己的路都走的跌跌撞撞。 风静静地拂过,苏听寒闭了闭眼,扯出了个凉薄无奈的笑容,无人见到,须臾也随风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叶青对越渊生了很大的气,因为他跟她接触的最多,看起来也最好惹。 越渊不知道清不清楚她的想法,但很快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他并不好惹,她不该迁怒于他。 他开始不再路过她的牢房,不再带来一杯清水、不再问她是否要如厕,一连两天,都不再出现。 叶青于沉默中安静下去。 她虽然是个大学生,但并非清澈愚蠢,是个极识时务的大学生。 七岁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父亲,父亲同年又娶了一位漂亮年轻的继母。起先继母对她还很包容,一直到怀孕生下儿子,忽然就冷了些许。并非苛待,只是常常夸赞一岁的弟弟聪明伶俐,而笑着说她没心眼太老实。倘有了难得的东西,诸如父亲带回来的玩具与吃食,定要说弟弟喜欢的紧,便全给弟弟,至于写着外文的精致伴手礼,她自要自己偷偷藏起。 如此过了两年,叶青成绩一落千丈,不愿再回那个家,跑去了妈妈那里。 父亲理直气壮,自认为事事公平,对她极好,因此拒绝转让她的户口,还要母亲继续付给他抚养费。 母亲没办法,她本就是为了离婚净身出户,没有太多钱,要送叶青回去。此时叶青已在继母口中由老实本分变为心眼小难容人,所以她要死要活,拒绝回去。 从此跟着母亲过活。 叶青从小就会看人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纠缠,什么时候该听话。她很快将自己哄好了,这是她生活的诀窍,多记经验,少记苦难。 如此又等了许久,越渊再度路过,她叫住了他。 越渊没什么与人相处的经验,他常年跟一堆犯人待在一起,很少出刑堂,要么就是自己练剑。 唯一的一次下山,是太师祖叫他去逮一个犯错的弟子,拿了弟子命牌,他在天上飞了一天,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直接天降那弟子身前,三招过后将人捆了带回宗门,期间只有任务,没有半分余光给身外之物。 他站在叶青牢房前,见她又恢复往日平静,便完全将之前的事抛之脑后,也和往常一样,问:“要喝水吗?” “要。” 他便离开,半晌,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满满当当的水,隔着铁栏杆递进去。他的手很修长,玉做的骨节,虎口带着些持剑用的老茧。 叶青拿过来,咕咚咕咚饮下,擦擦下巴滴落的水滴说:“喝完了。” 越渊把手再度伸进来,取走白瓷碗。 她看着,有些艳羡、有些畏惧地说:“你的手可真稳。” 持剑的人都是这样。越渊很少听到这样直白的夸赞,大抵有些害羞,很快收起瓷碗,不见他身上有口袋,一翻手瓷碗就没有了。 叶青对于未知的事物都很新奇,如果不是一来就被困在牢房里,她定会每日都过得愉快,但尽管她被困在牢房里受刑,她还是会把眼睛望着地板上那些奇异的符画:“你把碗放哪里了,是芥子空间吗?” “是。” “厉害。” 她多说两句话不由得捂住自己的左胸脯,使劲地压着,想要借助外力让身体的疼痛减缓。一分神就断了话。 越渊本来要离开,可又没有,或许他一开始本也不该路过。他拿出了一只羊毫毛笔,笔尖红红的沾了朱砂,末尾空荡,然后蹲了下来,开始书画一些和地板上的符文一样的东西。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问。 “我在补阵,炼狱里虽然灵气匮乏,可是许多犯人仍能找到一丝一毫的缝隙,企图破坏法阵和牢房。”就比如她隔壁的犯人,成日里不肯消停。 这话里不知是威胁还是抱怨,叶青自觉自己也是囚犯中的一员,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你平常就在做这些事情吗,练剑、判刑、还有修补阵法,噢对,你现在还得管我的吃喝拉撒。”叶青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觉得自己麻烦他良多,又问,“你平日里会吃东西吗。” 越渊迟疑了一下才回她:“不吃。” “那你辟谷之前,小时候喜欢吃什么。” 谈起美食,很少有人会拒绝这个话题,因为总能找出两三种自己喜欢的。水果、蔬菜、甜点、主食,人一生中至少要花大半的时间去满足自己贪得无厌的嘴巴。 越渊却闭紧了嘴巴,仿佛没听到,又低头去画他的法阵。 叶青察他神色,并不气馁,往牢房口挪了挪,说:“我喜欢桂花糕、烤乳扇、糖醋鱼、牛肉汤、羊杂汤、麻辣烫、麻辣小龙虾、爆炒兔头、红油蹄花、酸奶疙瘩、油焖大虾、清蒸螃蟹、杂鱼煲、臭鳜鱼、臭豆腐、炒蕨菜、凉拌鱼腥草、小樱桃、榴莲、莲雾、白心番石榴、龙眼、荔枝、八月炸……”她报了个菜名,说着说着,把自己眼睛说红了。 越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见她朝他看过来,很奇怪的说:“你爱吃这么多东西。” 叶青说:“嗯。” 他的目光落到她渐红的眼尾,不明白她为什么哭。 “我饿了。”她笑着说,又重整旗鼓,“所以你喜欢什么?” “你体内筋脉受损、灵力干涸是会觉得饥饿的,这是正常现象。”他先是解释了叶青明明辟谷却仍有这些生理现象的原因,然后说,“我没有喜欢吃的。” 叶青感到不解和震撼,她向来觉得人活一世就为了填饱自己的嘴,不曾想有人会没有一点爱吃、喜欢吃的东西,于是认定他在骗她。 “一个喜欢的都没有吗?”她带着试探问,想要查明他是否在随口敷衍自己。 越渊说:“我生来就是自然境,不需要吃东西。” 不为外物所累,不为舆情所扰,他当真活的跟刑堂的木头似的。太玄宗培养他,从不以人的方式,他们大抵寄希望于他成为一柄剑,一个悬在刑堂上的镇宗神器。日复一日的判刑、日复一日地修炼。 越渊将最后一笔画完,听到她说:“那你可真有点可怜。” 可怜这个词,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放到自己身上。越渊不声不响,没有斥责也没有赞同,许是他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耀武扬威的安静的人,安安静静地来,修补好阵法,又安安静静地离开。 叶青就在牢房里,看着他灰扑扑的背影,直到连那背影又消失在她的目光中,狭窄的天地重新朝她拥挤而来。 旁边的牢房,不知受了多久的刑,亮起的冷白色隔音咒逐渐染上血红,然后碎裂,女人扯扯铁链,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她圈着自己的膝盖,沉默地听着。 这一次不同,女人开口说话了,是冷言嘲讽:“真古怪,还有囚犯同情狱卒的。” 叶青有些诧异她的突然出声,也有些诧异她的突然出声是为了嘲讽她,她谨慎地没有去搭话。 女人见她不搭话,冷笑了一下,隔着一堵墙,她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姿态,要一个筋脉尽损的道德境小姑娘受三年火刑,这惩罚岂非狠毒:“你知道你厉害在什么地方吗?” 叶青被厉害这个词吸引,她动了动蜷缩的手,手上看着干干净净,但指缝间的泥与血只有她自己知道。 女人静静地在另一侧牢房等着,不急不缓,胸有成竹。 “我厉害在什么地方?”她平静、警惕的问。 女人笑了:“你无知,所以无畏。” 叶青心里知道这不算个好词,但经由她的口说出来,就好像里面蕴含着无边生机一样。 “你因为什么被关到炼狱里面?”她不肯作为一个被哄骗的无知少女,因此选择主动出击。 “那臭小子怎么说的?” “杀人无数,与魔勾结。” “噢。” 那边不说话了。 叶青也不说话,二人仿佛较着劲。对还是不对,是还是不是,谁说的对,谁更胜一筹。 她输了。 “他说的对吗?”她追问。 她年龄太小,自以为年长,多经世事,可在以百岁记年龄的修真界,她稚嫩地像个刚钻出土的青葱。 青葱没见过杀人犯,不知道战争中要多少人能够填满一条长长的壕沟,也不清楚一条性命重在何处。 疼痛使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为了摆脱这些,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愿意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女人虽然得到胜利,但话音不显,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杀了很多人,但并非与魔勾结。我自己就是魔。” 叶青听着,不知道她的话她要信几分,能信几分。 女人说:“我不爱撒谎,尤其是对一个可怜的、将死的女孩。我有个妹妹,和你一样,可怜可爱。” 叶青问:“那你妹妹呢,如今还活着吗,在什么地方。” 这次女人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叶青又问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见她不回,也决计不肯上赶子去贴她的冷屁股。 连锁链地碰撞声也没了。 时间一滴一滴地流逝,叶青昏昏沉沉。 “滴答。”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她。 她抬眼望去。 越渊正蹲在牢门前看她,她的面前掉了一个石子,是他扔的。 叶青看了看,拾起石子,扔了回去,手劲掌握不好,扔到了他的脑壳上,又落下。她吃了一跳,忙要道歉。 越渊捡起那石子,朝她又丢了回来,同样正中她的脑壳。 很痛,她捂住额头。 “你——”她惊怒。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是否故意报复。 “我只是想要还给你,并不是故意要扔你脑壳。”叶青忍痛说,她还有些委屈,但只得咽下。 再扔回去,扔到他脚边。 越渊又捡起,再扔到她身上,他手劲没有收敛,每一下都砸的很疼。 叶青急了:“你做什么!” 越渊不语,只把小石块丢回,叶青退一步越想越气,拿起石块用力往他身上丢,回回都中,后来他学会了躲,可叶青无处可躲,何况身子也疼。 最后只重重把小石块砸向自己身边的墙,大声愤怒瞪着他说:“我不玩了!” 越渊还是那副平静样子,半晌,手一翻出现了圆溜溜的大白馒头,透过牢笼递过来。 旁边传出女人的嗤笑:“小子,你训狗呢?” 伸出手的叶青顿时尴尬,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她实在饿了,虽然饿不死,但口中已经分泌唾液。她没说话。 越渊收了馒头,然后拿起剑,再度给女人来了个火刑套餐,顺道把坏掉的隔音咒再度修好。 白白胖胖的馒头又递到她面前,他说:“吃。” 叶青梗了梗脖子,还是拿来过来,不依不饶地问:“哪来的?” 越渊收了剑,盘腿坐下。 叶青咬了一口馒头,顿时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掉了,吃完后才觉得自己一点形象也没有,但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血衣,觉得自己的形象早就没了,于是便一点也不在意了。 相对无言,她清了清嗓子,说:“你吃过馒头了吗?” “我不吃这些。” “你不好奇是什么味道吗?” “我不该好奇。” “不该?谁规定的。” “太师祖。” “我知道,李云帆。” “太师祖姓李名帆,字忘虚。” “书里说,你是他养大的。” “是,我在太师祖座下修行。” 叶青撇了撇嘴说:“你那个什么太师祖,连饭都不让你吃吗?” 越渊颦了颦眉:“我不需要吃。” 叶青说:“是不需要,还是不该?” 他见她说不通,于是撩了后襟起身离开了。 她不意他直接就走,哎了一声没留住,心里后悔,不该执念吃食,更不该在他面前说李云帆的坏话。可是人都走了,连道歉也没地道去,只能闭紧嘴巴,重新抱住自己。 “我都说了,他是李云帆那老小子养大的,是个完完全全只知道规矩的活死人。你在他面前提李云帆,岂非自讨苦吃。” 叶青不语,她察觉到女子一旦提起李云帆,人就会生动几分。 “你认识李云帆?”她问。 女子语气平常:“大名鼎鼎的忘虚祖师,谁不认识,连你都知道他。” 叶青其实并不熟悉,因为那书她没看到结尾,而且忘虚是个从没有露面,活在别人话里的人物。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第一天女子就提及了忘虚的名字李云帆。 疼痛、混沌杂杂,墙边烛火灼烧。 在等什么? 判决还是罪名? 叶青不知道,也不甘心。 第5章 第五章 人在黑暗之中,会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外面四时变幻、东升西落、草木荣枯都提醒着匆匆的时间,但石壁不会苍老、烛火燃烧无数、灵气干涸空空,皆会将时间模糊,只余长久的疼痛陪伴。 女人声音沙哑:“我年轻的时候沉迷赌局,往赌场里面一跑就是三年五载,直到身上所有的灵石、金银、地契全部输光,方才会被赶出去。” 叶青听着,忽然从心底里发出感慨:“那你真的很有钱了。” 女子笑了一下,说:“是,所以那个时候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人都愿意找我赌一把,我走到哪个赌坊,哪个赌坊就人满为患,但其实,我向来赢多输少,为了让人陪我赌,故意放出去常输的消息。我喜欢赌,喜欢赢,但为了赢,所以常常输。” 赌场的房间富丽堂皇,窗户紧紧合着,灵气充沛,鲛人的心脏明亮,欢呼声、起哄声、叫好声、哀嚎声杂乱无序。 “我总想再回到那里,重复着没完成的赌局。后来,在这里待久了,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待在赌场上,从没下来过。看不到的草木荣枯、从不在意的苍老石壁,我发觉自己有些累了。” 叶青说:“看不太出。” 女子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怎么样算是喜欢?对你来说。” 女子想了想说:“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他的目光,想赢过他,哪怕是要输到倾家荡产。” 叶青心想,这么疯狂,也难怪女主要修无情道,到处缉拿这些无法无天的恋爱脑,可惜,偏偏她也成了其中一环。 “没有。我不赌博。” “世界上所有不愿赌的人只有两个原因,怕输、太想赢,所以干脆不赌,不赌也就不会输,也就不会赢。” 她说的有理,但又有些诡辩的感觉。叶青干脆不去搭她的话,反而提起另一个话题:“你和你妹妹关系怎么样?” 原本她以为女人会说很好、不错、姐妹情深,毕竟她听起来对妹妹的感觉并不差,谁料她说:“你死我活。” “为什么?” “她喜欢的人我也喜欢,但她很蠢。” 叶青哑口无言。 又过了许久,她说:“我也有一个弟弟。” 女子说:“你弟弟也蠢。” 叶青呃了一声,说:“不算,而且他是我继母生的孩子。我们没什么交情,但是我常常会觉得他讨厌。” “所以呢?” “没有所以,就是这样了。” “你蠢到我了。” “你不该骂我蠢,我只是偶尔羡慕他们,偶尔憎恨,人都是这样,但我毕竟也有我的……呃,娘亲,因此大多数时候想不起他们。” 那边静默了一下,锁链声响了响,女子说:“你真的很像我妹妹。” “你死我活吗?” “哈哈哈哈,”她笑了,片刻,她说,“小姑娘,别担心,你比她要讨人喜欢的多。” 叶青从中听出惆怅些许,但也仅仅如此,她不明原由,其实也不在意女子的过往。七日快到了,刑罚也快到了。 “打神鞭真的很痛吗?” 女子反问:“你现在觉得筋脉疼吗?” 她倔强道:“疼又怎样,不疼又怎样。” 女子贴心的不去拆穿:“倘若你觉得疼,那么你会觉得打神鞭会比现在的疼重千倍,倘若你觉得不疼,那么你会觉得打神鞭会比现在疼万倍。打神鞭并不作用于□□,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意志越强,当山川崩坏摧枯拉朽时就会越疼。” 叶青不由得从心底感受到颤抖,仿佛那疼痛已经到达她的身上。 “我并不是叶青。” “如何证明?” “我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 “荼郁喜欢他的小徒弟。长老苏见山会喜欢一只狐狸精。内门弟子郝泽兰会喜欢一只猫妖。” “嗬,都是无稽之谈,有什么用?喜欢本就是世界上最玄妙的事情,今日喜欢,明日也许就怨憎,今日怨憎,明日也许就会喜欢。何况他们只是喜欢了个人,又不是被魔王夺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魔王会喜欢虞念久。”她说。 “那这个情报倒还真有些用,还有吗?” 叶青说:“你说喜欢没用,可实际上人因为喜欢能做许多蠢事,被魔王夺舍,被欢喜夺舍,有什么区别。你说没用,只是你觉得那人不够格。” 女人想了想,虚心承认:“你说的对。” 叶青说:“所以,不要对我说蠢这种类似的话,我对它过敏。” 女人听不懂过敏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乐呵极了,就好像要有好事发生,她乐于看她露出内心的尖锐,很迅速地服软:“好,我绝不那样说了。是叶青很蠢,而夺舍她的你显而易见很聪明。” “我没有夺舍。”叶青重复。 “谁会信呢?”女人说,“世界上所有做错事的人都会说错的不是我,所有夺舍的人也都会说,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我并没有想要夺舍,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阴阴笑着,“仙君们日日听着这样的谎话,一年又一年,他们只信自己的双眼,也只能信自己的双眼,否则会被狡猾的魔物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你当真没有撒谎,你保证没有隐瞒?你这样聪明的人,说的话,如何让人取信?证据确凿,你又怎么驳斥?” 怎么驳斥。 无从可辩,只好认罪伏诛。 石壁的烛火灭了,有人提着灯与油桶从远处一个一个地将其重新点亮。 叶青眯了眯眼,光太晃了。 “越渊?” 提着灯的灰色身影不语,勤勤恳恳将石壁上的灯火重新燃起,转过头,一张平凡的脸,果真是他。 “越渊。”她叫他。 越渊便提了灯,走近她。 他问:“要如厕?” 叶青摇摇头,她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只是仍蜷缩着,像山林里丢了母亲的小猴子,紧紧地把自己抱住。 “第几天了?”她问。 越渊答:“第六天。” “那明儿就是第七天了。” “嗯。” “我会死吗?” 越渊想了想,他之前的话中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又坐下来,看着她,灯放在一侧,此处就更加明亮了。 叶青与他离得近了,她问:“越渊你认为我是叶青吗?”这里太暗了,她几乎也分不清了,好像她真是那个叶青,她本来也是叶青。 越渊说:“我不做审问的事。” 叶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让那口气静悄悄的呼出,她太怕了,可又无处排解这些情绪,情绪压在她心里,她却像套进不合身的壳子,看着自己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变成不像她的人:“这种地方待久了,怪不得人都不像人了。” 越渊静静听着,不辩驳、不生气。 叶青悄悄问:“如果我被证明坠魔会怎么样?” 越渊终于开口:“既犯错,当受罚。” 意思便是一定要挨打神鞭了。 修真界之所以这样警惕坠魔的人,是因为三百年前魔头的预言。 魔王死不了,永远只能封印,当他死去,很快就会重新在世界上降生。和魔物魔族不同,魔王一定会从人的心底诞生,所有坠魔的仙人,都有机会成为魔王的伥鬼与身躯。 其实魔王究竟能不能归类为魔,还要另说,因为据说魔族也挺讨厌魔王的,而且魔王的诞生方式和他们完全不同,只是魔王对魔族有天然的血脉压制,并且能够驱使魔物,所以大家便都称祂为魔王。 叶青说:“我知道了。” 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待了一会儿,叶青曾经听说过,人的眼睛是很特别的,如果两个人互相对视,长久的对视,可能会爱上对方。 但越渊不同。 他像根木头,看着她,也像看着一根木头。他用盯一只飞鸟、一只山鹿的眼神看着她。 叶青移开眼,看向他灰色衣袍。 越渊顺着她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灰色衣袍,一侧眼,看见旁边牢房又被损毁的隔音咒,蹙起眉毛来。 叶青顺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顿了顿。 这一顿叫他发现。 越渊起身,再度将隔音咒设下,又坐回去,看到她看他的眼睛,问:“她说了什么?” 叶青回答:“她说她有个喜欢的人,但喜欢的人喜欢她妹妹。还说自己喜欢赌局。没了。” 不知他信还是未信,叶青很难从那张风平浪静的脸上看出来。她很累、很倦,带着已经习惯的痛苦,恨不得就睡死在这里。 叶青说:“我不想死,也不想受刑,怎么你们没人信我。” 罪犯们偶尔也会说这样的话,但越渊一概不会理会,这次同样。 灯光忽明忽暗,她不再说话。 越渊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练剑时间到了,他起身要离开,又停了停,问:“你要吃馒头吗?” 叶青吃不下去,她说:“你能不能给我留一盏灯?” 这不合规矩。 他问:“不吃吗?” “不想吃。” 他应了一声,带走了提着的灯。 第6章 第六章 太玄宗坐落在群山之间,连绵的山,从东方斜向西北。它有三十八个山峰,七十八个大殿,宗内弟子无数。 其中执法堂坐落在主峰之上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和弟子们的任务处紧紧挨着。 越渊练完剑,将剑收到芥子里,大摇大摆地去了任务处,然后下了任务,又查看之前的任务是否有人完成。 “这是谁下的任务,我记得挂了得有半年了吧。提供一条关于魔王的线索。疯了吧。” 任务处的任务,如果没人接,一周后就会扯下来,交由执法堂处置,这个任务悬了这么久,说明一直有人孜孜不倦地来发任务。 有人说:“你管它,这任务何止挂了半年,自我进门它就在上面悬着,现在我都辟谷八百年了,它还在上面呢。” “谁那么有钱有闲?你说要是我随便从魔族传记中说一条,能得到钱吗?” 此时,有个路过的、年长的外门师兄说:“这任务挂这儿得十年了。” “这么长时间?” 外门师兄回忆说:“一开始你说的办法确实可行,天下那么多关于魔王的书籍,那么多信息,总有一条是这雇主不知道的,于是真有不少人钻了空子领了赏金。” “那现在呢?” “现在恐怕不行了,一个是这雇主学精了,要提供线索的人先发心魔誓,虽然这誓言即便违背了也不一定会生出心魔,但大家都讲究避谶,虽然赏金多也不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二则是,这线索呈上去会先由任务处的人判断真伪,然后才交由那雇主,所以渐渐的也就没人敢去试了。” 众人纷纷哀叹自己没赶上好时候。 越渊路过他们,脚下顿了顿,往那边看了一眼,嘈杂人群,他转头离开。 执法堂门口正起争执。 越渊本不感兴趣,他向来很少管宗内闲事,一直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在刑堂处待着。 “苏听寒!”一声女子怒喝响起。 越渊停了脚步,往人堆里一瞅,很稀奇。他在门内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偏巧,吵架的二人他却都认识。 第七峰的虞念久,掌门徒弟苏听寒。 “明日就是回魂之日,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虞念久气急了,她找他许久,未见他人影,今天来执法峰堵他,只要一个答案,“死去的十八名弟子,有的叫你师兄,有的叫你师弟,或许是与你没有交集,那赵萌萌呢?你也可以熟视无睹吗?” 苏听寒颦了眉,不知她为什么要提赵萌萌,正要开口,一名女子的声音传来。 “二师姐,苏师弟。”赵萌萌本人来了。 越渊本来都要走了,又停下脚步,他记起来审讯堂前,叶青即便挨打也要说出的师徒之恋,师父他见过,那徒弟又是什么样的?他转头看过去。 来人是个女子,长发,意志境。 天赋很差。 苏听寒见到她来,怒火渐消,说:“你身子没好,怎么出门了?” 虞念久几乎要翻个白眼。 苏听寒瞥见了,心里不快,问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虞念久说:“不用管我,我这是赞同的表情。” “你赞同什么?哪个要由你赞同不可!”苏听寒一点也不吃气,得了阴阳怪气,必也要阴阳回去,“你叫我出堂作证,我就非要出堂作证,我是非做你的跟班不成?” 虞念久觉得他古里古怪:“我什么时候说要你做我跟班?”不过是打架赢了他几回,怎么比前世还要难沟通? 赵萌萌连连出面调停:“二师姐,你今日来找苏师弟总不是要来吵架的。” 几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了几句,眼见无法达成共识,就要甩手而去。 赵萌萌是偷跑出来的,大师兄叫她养伤,禁了她的足,但她听闻苏师弟也受了伤,因觉得是自己和师姐常与叶青起冲突,带累了他,所以才逃出来见他一面。看到他并没有什么大碍,也就放心了。 见两人要不欢而散,赵萌萌提高声音道了一句:“难道二师姐与苏师弟竟一点也不在意同门弟子,为了自己的得失,偏逞这一时之气?!” 苏听寒站住了,头顶的红珠摇晃。 虞念久本来也没想走,闻言是实打实地翻了个白眼。 赵萌萌又说:“师姐,说些什么吧。” 虞念久道:“好赖话都叫你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赵萌萌梗了梗,片刻,施了个隔音咒,隔开外界与他们的对话。 虞念久想起那十八名弟子,深吸了一口气,对苏听寒道:“我从没有要针对你的心思。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苏小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同我出堂作证。” 苏听寒冷哼一声说:“针对我,你还没这个能力。” 虞念久只言:“是是是。” 赵萌萌见状松了口气,想起叶青,神色又沉下去,说:“叶师姐一向喜欢师尊,却针对你我,原来是认为……”她没能说的下去,那太大逆不道了。 虞念久心里补充:是针对你,不是我。 可怜她老是被拉来当自己这位小师妹的挡箭牌。 听到叶青,苏听寒冷了神色,那张因为功法而停滞在十四岁的精致面容像是被冬日的河水冷冻上了。 作为掌门叶清鸿的徒弟,他知道自己师尊有多么疼爱叶青这个女儿,只是太过偏宠,加上资质聪颖而身体差,逐渐的将叶青养成了个蛇蝎心肠,反将自己名声拖累。 跪在刑堂长老前的那一刻,苏听寒不清楚是宁愿叶青被人夺舍,还是想要帮她的心更重些。 他说:“我只见到叶青站在魔尸堆里对我笑,但并没有她操纵魔尸的证据。要我做伪证,不可能。” 虞念久说:“你肯作证就好,至少能证明她同魔勾结,三年火刑太便宜她了,倘若你作证,我会请求长老们将她的火刑期限改为八年。” 以叶青的境界和伤重程度,八年,怕是连魂都要烧不见了。 他又记起那枯枝:“倘若她真的不是叶青……” 虞念久说:“你信吗?” 信吗? 他是信过的。只是如今不应说,不该说。刑堂照魂镜已经照过,结论昭示全宗。若说信,岂不让人觉得他天真愚蠢。于是只得闭嘴,再也不谈。 隔音咒撤去,忽听撼天震地之声传来,原来是执法堂逮了一个魔族,临到了交任务的时候,反叫魔跑了,如今正在前方闹出事故来。 赵萌萌天赋有限、灵气不足,因此施了隔音咒,就再也没法注意周围的场景,竟不知那魔化为一道红光径直朝他们而来。 “当心!”众人惊呼。 一道剑光闪过,只见一名身穿刑堂弟子服的少年,站到了三人面前,他打扮实在普通,脸长得也只能说周正,皮肤却格外地白,惨白,仿佛很久不见天日的样子。 正冷眸提剑的虞念久怔了下,随即,将剑插回了剑鞘中,于如临大敌的人群里,看起了戏。 “师姐?!”赵萌萌将她的动作收入眼中,不解惊问。 不远处,执法堂的弟子们跑了出来,纷纷施咒,一名弟子与虞念久熟识,因虞念久修无情道后加入了执法堂,并做了许多任务,因此边跑,边叫道:“虞念久,还不来帮忙!” 虞念久也不客气,一把扯住了往前冲的人,见人懵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明显怒火上涌,只得同他说:“歇歇吧,这位刑堂的仁兄,用不上你帮忙,别卷进去给人添乱了。” 执法堂的弟子并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意,那魔族已至开慧境,他们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其逮捕归案的,此处低阶弟子那么多,一不小心就要殒命在魔族手中,怎能不着急,顿时一甩虞念久的手,骂道:“我执法堂弟子,怎可贪生怕死!” 虞念久挨了骂,心平气和,也不拦了,任他上前。 只见他刚到场,灰袍少年就又扬起了第二剑,平平无奇的剑、平平无奇的人、平平无奇的招式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一剑斩下,别说邪魔,就是上前帮忙的执法堂弟子都飞了出去。 一时间场中众人全部噤声,虞念久松开刚刚捞住的人的衣领,吐了口灰尘,抬眼看去,那魔族已然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了。 “早同你说了,别添乱。” 执法堂的弟子咳咳几声,站稳脚根,盯着那平凡少年,用极为小的、哆哆嗦嗦的声音问虞念久:“难道……难道……”难道了半天没能说完一句话,听着是真难道。 越渊回眸,从左到右,环视了一圈,所看之处众人无不绷紧头皮,再无人敢将他看做是平平无奇的刑堂热心少年了。 执法堂弟子你推我我推你,推到了师兄师姐头上,最终某位最年长的执事一把将虞念久推了出去。 虞念久无语,站到越渊面前拱了下手,问:“您是越渊尊者吧,怎么有空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越渊道:“虞念久。” 虞念久有些诧异他叫出了她的名字,今世她与他还没什么交集,他是如何知道她的? 越渊说:“近半年,刑堂一半的囚徒都是你逮来的。” 执法堂逮捕的犯人需写了文书,注明逮捕人员和详细逮捕过程,呈递到刑堂做审判定罪。原来是因为这个。 虞念久对这位看着年轻,但实际不知多大岁数的越渊尊者还是尊敬的,毕竟在前世人人都因私误事、人人都在生死绝恋的时候,也只有他还兢兢业业地做事,可谓十分的吃苦耐劳了。 越渊又说:“你半年的逮人,抵上执法堂三年的量了。” 执法堂的现任副堂主在旁边听着,立刻汗流浃背了,连忙上前道歉,为执法堂的效率。 虞念久觉得好笑,如此卑躬屈膝的副堂主可不多见,她看了会儿热闹,才上前为他解围:“多谢越渊尊者夸赞,哪里,我能有如今,也是多亏了堂主和副堂主的教诲。” 有个鬼的教诲,为难还差不多。副堂主讪讪笑着,给虞念久使眼色,让她赶紧送这位杀神离开。 太玄宗越渊,不知他对于自己是如何评价的。但整个宗门,包括半个修真界,对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杀神,剩下半个修真界是因为没见过他出手因此嘴硬不承认的。 他被养在刑堂,一招一式皆是太师祖亲传。 二百多年前,这位第一次下山,一路走一路杀,只用一天时间就已名扬四海,从此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太玄宗的老祖宗忘虚给宗门养了件活的镇宗神器。 比他强的或许并不算少,但比他强还比他年轻的屈指可数。 这是一件活脱脱的杀器。 但凡见过他拔剑,就绝不可能被他平凡的表象蒙蔽。 明明是人满为患的场地,山上的寒风一吹,一点声也没了,没有人敢走,也没有人敢吱声。 太玄宗的弟子,哪个没听说过越渊这个名字,有些年岁长的弟子垂着眼睛,一点也不敢看他,而年轻些的弟子看见那深有七尺的大坑也纷纷低下了脑袋。 无缘无故,何故去招惹,活腻了不成?活腻了就低头看看那七尺大坑,能埋几个自己。 虞念久不知道该怎么催他离开,前世二人并没有什么交情,顶多有些惺惺相惜的倒霉。她咳了一声,忽又记起五行炼狱是归他管,而叶青此刻正在五行炼狱里待着。她心中晒笑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尊者这是要往何处去?”她问。 越渊斩了一个魔族,像是随手震了震剑那般,他本无意在这里长留,转身离开,说:“弟子膳房。” 待他离去,众人面面相觑。 他去那里做什么? 是有妖魔,还是有囚犯? 越渊已站在厨娘身前,朝她伸出手,说:“一个馒头。” 他不知道,弟子膳房的饭菜都是要钱的,包括一个馒头。 毕竟他从不需要用到钱财,即便是在任务处颁发的任务,也是走了刑堂的公账。 因此厨娘看着面前如此理直气壮的少年,沉默了。 第7章 第七章 厨娘认得这个刑堂的少年,这是他第二次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要找她要馒头,还又是一个。 “能吃饱吗?”厨娘叹口气,最终还是边给他拿馒头,边问,毕竟他看起来就一副营养不良的面相。 没有礼貌的越渊,靠着自己惨白的小脸,再度拿到了两个馒头,并且没有付钱。 他回了刑堂,这已是他几年来走过最远的路。 牢房里,叶青不再躺在地上将自己蜷成一个球了,她坐着,靠着石墙,那因为黑暗而倦怠的双眼亮着,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但倘若有人细看,便会看到那双眼睛中无法掩盖的恐惧与不安。 越渊一走进,她便看到了,只是已经挤不出半分笑容,连开口都艰难。 他顿了顿,不明白,自己只是离开了一阵,不过区区几个时辰,怎么这人就像是冬日里的蝉,迅速灰败、老去了。 “你来了,要带我去审讯吗?”她说着,要扶着墙起来,面容是很镇定的,虚假的镇定。 越渊提着灯来,说:“明日才是审讯之日。” 原来她待在此地,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满以为已经第二天了,谁料才过去不过几个时辰。 叶青顿时失了起身的力气,坐在地上,连手也抬不起来了。 越渊不知道又从哪里变出来两个白胖的馒头,从牢狱缝隙中递过来,说:“吃吧。” 叶青饿了,也倦极了,抬不起手,因为筋脉太疼,因为心口的气散了,她低头,顺从本能,咬了一口馒头。 越渊怔了下,撤了撤手,见她在啃,又停下,任她啃,他捧着馒头,一双黑眸如玉。 滴答,滴答,是泪在滴落,晕湿灰色的地板,她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头发打绺的后脑,肩膀颤着,逐渐脑袋也颤起来,抽噎声不断。 锁链声不见,他一直等着她将馒头啃完,但她不啃馒头了,又蜷缩在墙边哭起来。 他一来,她就哭。 越渊奇怪地想,原来有人可以不声不响地哭着,原来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眼泪,她和炼狱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叶青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应当是很长很长时间,她抬头,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那盏多余的灯自然也不见了。 她颓然地坐着,想着明日的堂审,她仍是有希望的,在迟疑在犹豫,打神鞭有机会证明她的清白,他说的。 越渊,越渊。 这个人真奇怪,比书里写的还要奇怪。他穿的衣服奇怪,他说话的语气奇怪,他古朴的剑鞘奇怪,他那张平凡的脸奇怪,他带来的水奇怪,他给她的馒头奇怪。 他是狱卒,她是不够安分守己的囚徒。前几天,他将她的希望打碎的时候,叶青简直从心底里恨透了他。 可是奇怪,这昏黄又晃眼的牢笼,只有他提着的灯明亮,他平静的坐在她面前,天地间就有了人气。隔壁的女人不能算人气,她更像是藏在深渊里的魔头。因此,只有他,只有他是个人。 他同她待着,他这样纵容她。 她死期将至,所有的前路都那么痛苦,她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他提的明灯那样令人欢喜,他说话的声音令人欢喜,他灰色的衣袍令人欢喜,他带来的馒头甜香可口,他递过来的水甘甜味美,那原本奇怪古朴的剑鞘、奇怪平凡的面容,她看在眼里,回忆起来,都欢喜极了。 叶青静静地坐着,旁边的牢房又传来声音,女人问她:“决定好了吗?” 她不回,那声音也就不再响起。 女人心有成竹,在火光中露出一个微笑,她好赌,十赌九赢,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赌错。 再难熬的时间终于结束的那一天,叶青再度过堂,这次换了一个地方,不再有无数的刀枪棍棒,褐色的高大的柱子,黄白色的墙壁,前方仍摆着几张桌子,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法阵,偶尔会见到它们无故亮起。 正中央的桌子后还是那个白发老头,其他的桌子后面倒是换了人,今天不见荼郁,他的位置做了位神情温和的女修,女修头上的簪子是一株半开的桃枝。 “开始吧,虞念久,你不是要提交新的罪证。” 叶青猛然抬头看去,只见到一个眉目凌厉的女子,唇红齿白,腰间佩剑,素衣长裙,一整个无情无爱只守天规的女仙。 虞念久见叶青朝她看过来,一双眼睛再没有往日伪装的阴森温柔,直愣愣的,瞪得极大,她冷笑一声,朝她挑了挑眉。 荼郁虽然看起来无情无欲,但是从他收养朋友的女儿就可以看出来,他多少还是会心软的。尽管叶青犯下这样多的错,但看在掌门的份上,看在往日情面上,恐怕他不会非要叶青的性命。 出门前,虞念久偷偷给赵萌萌找了点麻烦,因此支走了荼郁,免得她那位拎不清一点的师尊突然犯病。 “见我活着回来,师妹很不高兴?” 叶青急喘了一口水,眼神亮了亮,又灰败,想开口,又闭紧。 说些什么,她那双眼神分明对她满是仇怨,她认不出她换了芯子,即便她是女主,或许天意要她去死,毕竟她只是一个推动剧情的小人物,一个炮灰。 “我不是叶青。”她终于还是说出口,带着希望与不甘。 虞念久狠皱了一下眉头,她张了张口。 上首已有人拍案斥道:“够了!叶青,你已过照魂镜,还待做什么!装疯卖傻亦无法抵消你的罪行!” 那十八名弟子中有一位是他的小弟子,入门十五年,不曾有一日不恭、一丝懈怠,原是派他下山历练长些心性,谁知道竟遭同门暗害,一着丧命妖魔之口,连半身残躯也没找到。 叶青被当头棒喝,原本虚弱的神魂越发不稳,因此眼花缭乱,说不出话。 “我……不是……”她努力望着女主,说着断断续续的辩驳。 上首有人叹了一声,说:“传证人吧。” 虞念久这才收回放在叶青身上的眼神,转头看向门口。 叶青觉得,女主好像已经动摇了,她似乎是有点相信叶青不是叶青,她觉得她看向她的神色杀意没那么重了,于是还待再接再厉,忽听到身后传来熟悉声音,顿时梗了梗心喉。 苏听寒,那个叫她跑、给她引路的少年,他今日穿了一身金丝做的袍子。 虽然早就知道上堂作证的人会是他,但是叶青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毕竟是她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感受到的第一缕善意。纵然那善意大抵并不是给她的。 苏听寒目不斜视,行走间尽是修仙界世家子的舒缓与优美,说话也十分规矩,他说:“我作证,当日叶青骗我到悬崖,魔尸起先并未攻击她,似乎有意避开她,且我已经查证,悬崖附近,方圆百里,绝不可能出现魔尸,请呈证据。” 一个十余寸的匣子被呈了上去。 “请看——” 叶青垂下脑袋,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愿再一遍一遍的去辩驳,她口干舌燥,她胸闷难忍。 或许一开始她便错了。 * 刑堂的一处小殿,墙壁上的彩绘已经斑驳,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蒲团,放在这里许久,用来静心打坐。 越渊就在这里坐着,双腿盘起,阖上双眸,手自在地垂在两膝之上。 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静不下去。 垂在膝盖上的手颤动到第三下时,他睁开了眼。 须臾,心动之间,已然出现在刑堂上方。 刑堂是建在山洞里面的,一座小山,无数雕梁画栋的房子围绕着它,那些房子都是审讯堂,做各种审讯之用,审讯堂连接着山内囚牢,相当于一扇扇门。也有个正殿,只是摆设,从来没有用过,但装饰的很宏伟美丽。 越渊坐在山顶的一棵歪脖树上,此地灵力稀少,因此连草木也长得潦草,没一个像样的。 他极目远眺,从一栋一栋的审讯堂前扫过。 太师祖不在,因此没人训他。 但越渊已经习惯遵守规则,从不把神识往里面探,只用双眼看着。 他的这双眼睛是很厉害的,每一个修为臻至化境的修士,他们的五识都很厉害,堪比天阶法器。 越渊的一双眼睛不仅能在黑暗里视物,更能隔着千百米远去辨人。 他手一晃,手掌中顿时出现两个白胖的馒头,只是馒头上被人啃了许多口,看起来表面坑坑洼洼的。 一息两息,越渊转头。 身后没人。 太师祖闭关了。 越渊便继续回头盯着他的馒头,盯了许久,又不敢盯,放在腿上,拿衣衫罩住了。 天明树远,片刻,他皱皱眉馒头拿回手中,很凝重地盯着它,张张口,凑近,那馒头眼见落入他的嘴里,又撤回一个脑袋,将嘴闭紧,把馒头重新收回芥子中。 为什么不吃呢? 是这两个馒头,跟前一个不一样吗? 越渊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也就不想了,抛到脑后去,拿着朱砂笔,进了炼狱,修修补补。 等到前面传讯给他,他盯着卷宗上写着叶青的地方看了片刻,拿着朱砂笔,在八年火刑上勾了个对号,代表同意此判罚,当立即执行。 第8章 第八章 叶青回去,并不是越渊接她,她莫名松了口气,就像堕落的人不愿意见从前的朋友一样。 她走过不长不远的路,停了停脚步。 “走啊。”押送她的刑堂弟子催促。 不远处,灵火灯与烛光交错的地界,有一个人持灯站着。 他终究还是来了。 “尊者。”刑堂弟子一回头吓了一跳,连忙恭敬行礼问候。 叶青不知道五行炼狱的地界是不允许普通弟子进入的,就算他们携带着令牌,仍然会有走错一步路就暴毙的风险,至于囚犯,囚犯的性命本来就不重要,尤其是进了五行炼狱的囚犯,死了还应庆祝。 越渊提了灯在前面带她走,走的异常沉默,比以往都冷淡。 叶青终于察觉到,他对待囚犯的态度不同往日。 越渊实际上是对她有些脾气,尽管他并不知道这叫做发脾气,但不妨碍他臭着脸,公事公办地将人送回了牢笼。 叶青是想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打神鞭下走一遭的,可是一进牢笼,那熊熊的、通红的火焰就燃烧起来了,她顿觉连灵魂都被烧着了,跪在地上,将惨痛的闷呼死死地咬在口中。 火烧着、燃着,那么可怕,那么恐怖。 不知过了多久,火停了停,停了停,又燃起,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她的声音,从闷哼到哀嚎,凄厉的、怨憎的、委屈的、难以吐露的。 眼前的人不在,叶青也不觉得憋闷了,因为她的灵魂已经沉浸在一望无际的火海中,她习惯了筋脉断裂的疼痛,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无畏的,可是当那火焰燃起,叶青方才知道自己完全没法习惯这样的疼痛。 叮铃叮铃的声音响着,当火焰稍稍减退,叶青侧耳去听,原来并非铃铛声,仍是隔壁铁链的声音,像是在嘲讽她的结局,嘲笑她此刻狼狈。 但女人开口却是哀叹的:“我真替你感到高兴,你没有去选择打神鞭。”她说着高兴的话,却开口先来一口叹息。 叶青说:“你说你被判了五百年的刑罚,如今过了多少年了?” 女人说:“我哪知道,你知道自己过了多少天了吗?” 囚牢没有窗,没有四季,也没有时间。 叶青笑了,她有些疯魔了,因此笑的很大声,笑完之后抹掉眼角的泪花,轻声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好像快死了。” 女人安慰她:“别怕小姑娘,你至少还能坚持一个月呢。” “那你呢?” 女人说:“谁知道,也许还要一百年吧。” 叶青觉得自己比她幸运多了。 烧一百年,多恐怖的事情。 女人说:“怎么样,要同意我的条件了吗?” “你说。” “我助你逃出这里,你帮我杀掉那个不肯爱我,却爱我妹妹的臭男人。” “那臭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一直叫他木梓仙君,你出了太玄宗一直向北走,一定会找到他的。他最爱自己的名声,希望人人都敬仰他,所以不需要多打听。” 要她去杀人。 叶青从前想都不敢想。 杀了人是要坐牢的,坐牢会影响三代,就不能考公了,开玩笑,她妈可怎么办? “好,我需要立誓吗?” “当然,你连誓言都不立,我怎么信你?” “我立了誓你便能信我?” “能,怎么不能?”女人咯咯咯地笑,她说,“立誓嘛,对魔是没有用的,但是对一位你这样的小仙人,最有用不过了。” 叶青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肯定,她本来是要想的,可是那烈火朝她烧了过来,因此叶青也就顾不上去想了,她立了誓言。 一字一句,恭恭敬敬,板板正正。 至于要怎么逃出去…… 她问女人。 女人反问她:“难道你不知道吗?” 叶青心中明悉,但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再度问:“你有什么想法?” 女人说:“五行炼狱几百年没有逃出去一个囚犯,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叶青说:“因为这里的监狱很牢固。” “还有吗?” “因为这里的符咒太多了。” “还有吗?” 叶青沉默了许久说:“因为这里的牢头太厉害了。” “瞧,你这不是都知道吗?全答对了。” 女人晃了晃铁链,似乎很兴奋,叶青也很兴奋,她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可能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大事,可是不去做这件大事,她便一定得死了。 叶青从小骨子里面就有一种狠劲和拼劲,她绝不低头,绝不肯向命运、向剥削自己的、向想要主宰自己人或事低头。 如果她走到绝路了,那么为什么不能叫他们所有人一起走到绝路?她只是想要公平,别人有的,她并不贪婪,可本该是她的,为什么叫她拱手让出去,让她低头认错?! 她彻底地朝深渊倒去了,无可奈何地、玉颓山倾地倒去了。 “狱卒那个小子,最关心魔王踪迹,你便同他说,因为你堕了魔,所以对魔王有一种神魂上的感应,知道魔王回来了,且就在北方。别人不信他会信的。” “叫他带你走,否则他永远也别想知道魔王在什么地方,只能等着魔王找回自己的心脏,将修真界再度杀个片甲不留。” “你当然没有坠魔,身上也没有任何魔气,可是我坠魔了,你把手放到牢门口的位置,我将魔气传给你一缕两缕,你不就有了魔气了吗?” “别担心,小姑娘,一缕魔气,能有什么问题,你不去管它,它自然不会生长、发芽,待到逃了出去,拿除魔的器皿消了它不就好了,那种器皿产地都是。” 叶青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越渊入局,她有着自己想法。 * 黑漆漆的牢笼,因为有了火光的出现,而变得璀璨美丽,带着鲜血的美丽。 炼狱里没有灵气,但炼狱之火本来就是由灵气构成的。这是不知道第几次灼烧以后,叶青悟出来的。她没见过灵力,也不知道灵力进入身体该是什么样的,但长久的黑暗使她无师自通了内视,她看到自己体内断裂的和即将断裂的筋脉。 当那炼狱之火燃起,一股蓝色的细流就会涌进那筋脉,然后带来微微的阵痛效果,当然这效果并不长久,毕竟炼狱之火可不是好惹的,她看到自己体内那个悬挂的圆圆的夜明珠一样的东西,在灼烧下一点点变小,就像她流逝的生命。 越渊又提灯而来,他停在她的牢狱面前,问:“为什么不曾选择打神鞭?” 叶青听着他的声音,恍如隔世,要流泪,可发觉自己的眼泪早就已经被炼狱之火烤干了,她便笑了,笑的讽刺而明媚。 “我为什么要选择打神鞭?”她反问,她说,“我怕痛。” 越渊不明白世界上会有人因为怕痛而放弃证明清白,也不明白有人会因为怕痛而与邪魔为伍,毕竟炼狱里面的罪犯,都是狠人,而他这个炼狱里长大的狱卒,更是狠上加狠。 断了手,还有脚,丢了眼睛,还有五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粉身碎骨又何妨? 这是忘虚的失误,他从没想过炼狱里会出现叶青这号天真莽撞的人物,也不曾想刑堂的制度会造就这样凄惨的冤案。 越渊说:“我可以帮你改为打神鞭的惩罚。” 这越界了吧?不犯规矩吗? 越渊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叶青说:“打神鞭很痛吧。” 越渊说:“我看了它的记录,照魂镜没看出来的夺舍,一般它都可以看的出来。” 叶青几乎想笑了。 夺舍,那不还是大罪吗?就是当场直接用打神鞭抽死她,也是再正常不过分,那她究竟还折腾个什么劲? “越渊,你看我像是被夺舍的样子吗?” 越渊不解。 是她自己一再强调。 叶青说:“你想知道魔王在哪吗?” 越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顿时聚起了与平时不同的光,他问:“你知道?” “我知道。” 这回答太过坦然,坦然到这狭窄的天地流淌起诡异的氛围。她突然提及魔王,突然否认夺舍,这期间好像有着某些奇异的联系。 越渊一时没有去问,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有一段时间爱好打量囚犯。 那些犯了罪的人们,身上总有各种鲜明的色彩,杂糅在一起,组成炼狱里不同的景色。 小小的越渊就蹲在每一个的牢笼前,听他们口里说着或真或假的话语,但他自己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因为太师祖不允许他与囚犯搭话。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太师祖将越渊叫到了刑堂上方,那时刑堂的草还没有如今这么贫瘠,也没有那棵歪脖子树。 太师祖带着越渊看向远方的山丘和林木,那些夹杂在其中的巍峨大殿,飞翔的云鹤,都组成了不同于刑堂的另一副天地,一副属于太玄宗的天地。 他说:“阿渊,你看,这就是太玄宗,它们和刑堂一样属于人间。” 人间又是什么样子,越渊不懂,但太师祖说他不需要去懂。 “那是一个令人痛苦的天地,但也令人难以割舍,那是无数人的家。”太师祖摸摸越渊的脑袋,“阿渊你的责任就是保护它。” 刑堂的责任是保护宗门,越渊的责任是保护人间。 人间怎么保护? 斩杀魔王。——太师祖说。 那便斩杀魔王,如果这是他生来就被赋予的意义的话。 “在此之前,先守护宗门吧阿渊。”太师祖说,“你心性纯良,却也难免会被妖孽蛊惑,若是感觉心不静了,就不要待在刑房,来这山顶见一见天地吧。阿渊,你要切记,切记不要将目光放在牢中枯骨之上太长时间,以免霍乱你心神。” 他目光如炬。 叶青说:“我知道魔王的方位,祂已经降世了,正在人间寻找自己的心脏。” 越渊看着她,终于觉得她像一名炼狱里的囚徒了。 叶青叫他带她离开炼狱,否则死也不会说出魔王的方位,她那双纯粹的浅褐色的眼睛全是坚定与勃勃生机:“你放我走,我带你去找祂。祂刚刚复活,最容易被封印或者打败。” 越渊说:“你怕疼,重刑之下,定会知无不言。” 叶青浑然不怕:“你试试。你猜我怎么知到魔王在哪的?” 越渊紧盯她片刻,忽朝她伸出手。 她像变了个人,言笑晏晏,不仅不避,反而将手塞进他的手心。她手掌烫热,而他手心冰凉,像把一捧火塞进寒窟里。 魔气。 她坠魔了。 “你早就坠魔了?” 叶青说:“我原本是想伪装被夺舍,以逃脱刑罚的,只是可惜,你们都不信我。如此便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你们如今连坠魔者都无法分辨,照魂镜也辨不出,魔王重新席卷而来,可怎么办呢?” 是他看走了眼? 越渊罕见地茫然。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越渊。”她说,“我在坠魔时感受到了祂一瞬,因此才清楚祂大致在什么方向。祂随时有可能舍去现在的身躯夺舍我。我要活,不要死。你不应我,我宁愿自爆元神也不会去受打神鞭。” 信还是不信,她如此有理有据。 叶青见他一动不动,暗暗咬了咬牙:“越渊,你本来就是为了斩杀魔王而降生的,难道不舍得风光霁月的生活和自己的名声?” 她上前一步,狠狠握紧他的手,说:“我实话同你说吧,魔王已经开始行动了,不久之后,望月城整个城都会毁在魔族手中,不信,你大可去查!” 越渊终于动摇。 他问:“望月城在什么地方?” 叶青哪里知道,小说里也不写东南西北中,她冷哼一声,望着他道:“自己去查。” 至于博渊阁弟子加长老们马不停蹄地翻找地名,一连查出了三十八个名叫望月的城池,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