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叶青对越渊生了很大的气,因为他跟她接触的最多,看起来也最好惹。
越渊不知道清不清楚她的想法,但很快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他并不好惹,她不该迁怒于他。
他开始不再路过她的牢房,不再带来一杯清水、不再问她是否要如厕,一连两天,都不再出现。
叶青于沉默中安静下去。
她虽然是个大学生,但并非清澈愚蠢,是个极识时务的大学生。
七岁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父亲,父亲同年又娶了一位漂亮年轻的继母。起先继母对她还很包容,一直到怀孕生下儿子,忽然就冷了些许。并非苛待,只是常常夸赞一岁的弟弟聪明伶俐,而笑着说她没心眼太老实。倘有了难得的东西,诸如父亲带回来的玩具与吃食,定要说弟弟喜欢的紧,便全给弟弟,至于写着外文的精致伴手礼,她自要自己偷偷藏起。
如此过了两年,叶青成绩一落千丈,不愿再回那个家,跑去了妈妈那里。
父亲理直气壮,自认为事事公平,对她极好,因此拒绝转让她的户口,还要母亲继续付给他抚养费。
母亲没办法,她本就是为了离婚净身出户,没有太多钱,要送叶青回去。此时叶青已在继母口中由老实本分变为心眼小难容人,所以她要死要活,拒绝回去。
从此跟着母亲过活。
叶青从小就会看人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纠缠,什么时候该听话。她很快将自己哄好了,这是她生活的诀窍,多记经验,少记苦难。
如此又等了许久,越渊再度路过,她叫住了他。
越渊没什么与人相处的经验,他常年跟一堆犯人待在一起,很少出刑堂,要么就是自己练剑。
唯一的一次下山,是太师祖叫他去逮一个犯错的弟子,拿了弟子命牌,他在天上飞了一天,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直接天降那弟子身前,三招过后将人捆了带回宗门,期间只有任务,没有半分余光给身外之物。
他站在叶青牢房前,见她又恢复往日平静,便完全将之前的事抛之脑后,也和往常一样,问:“要喝水吗?”
“要。”
他便离开,半晌,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满满当当的水,隔着铁栏杆递进去。他的手很修长,玉做的骨节,虎口带着些持剑用的老茧。
叶青拿过来,咕咚咕咚饮下,擦擦下巴滴落的水滴说:“喝完了。”
越渊把手再度伸进来,取走白瓷碗。
她看着,有些艳羡、有些畏惧地说:“你的手可真稳。”
持剑的人都是这样。越渊很少听到这样直白的夸赞,大抵有些害羞,很快收起瓷碗,不见他身上有口袋,一翻手瓷碗就没有了。
叶青对于未知的事物都很新奇,如果不是一来就被困在牢房里,她定会每日都过得愉快,但尽管她被困在牢房里受刑,她还是会把眼睛望着地板上那些奇异的符画:“你把碗放哪里了,是芥子空间吗?”
“是。”
“厉害。”
她多说两句话不由得捂住自己的左胸脯,使劲地压着,想要借助外力让身体的疼痛减缓。一分神就断了话。
越渊本来要离开,可又没有,或许他一开始本也不该路过。他拿出了一只羊毫毛笔,笔尖红红的沾了朱砂,末尾空荡,然后蹲了下来,开始书画一些和地板上的符文一样的东西。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问。
“我在补阵,炼狱里虽然灵气匮乏,可是许多犯人仍能找到一丝一毫的缝隙,企图破坏法阵和牢房。”就比如她隔壁的犯人,成日里不肯消停。
这话里不知是威胁还是抱怨,叶青自觉自己也是囚犯中的一员,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你平常就在做这些事情吗,练剑、判刑、还有修补阵法,噢对,你现在还得管我的吃喝拉撒。”叶青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觉得自己麻烦他良多,又问,“你平日里会吃东西吗。”
越渊迟疑了一下才回她:“不吃。”
“那你辟谷之前,小时候喜欢吃什么。”
谈起美食,很少有人会拒绝这个话题,因为总能找出两三种自己喜欢的。水果、蔬菜、甜点、主食,人一生中至少要花大半的时间去满足自己贪得无厌的嘴巴。
越渊却闭紧了嘴巴,仿佛没听到,又低头去画他的法阵。
叶青察他神色,并不气馁,往牢房口挪了挪,说:“我喜欢桂花糕、烤乳扇、糖醋鱼、牛肉汤、羊杂汤、麻辣烫、麻辣小龙虾、爆炒兔头、红油蹄花、酸奶疙瘩、油焖大虾、清蒸螃蟹、杂鱼煲、臭鳜鱼、臭豆腐、炒蕨菜、凉拌鱼腥草、小樱桃、榴莲、莲雾、白心番石榴、龙眼、荔枝、八月炸……”她报了个菜名,说着说着,把自己眼睛说红了。
越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见她朝他看过来,很奇怪的说:“你爱吃这么多东西。”
叶青说:“嗯。”
他的目光落到她渐红的眼尾,不明白她为什么哭。
“我饿了。”她笑着说,又重整旗鼓,“所以你喜欢什么?”
“你体内筋脉受损、灵力干涸是会觉得饥饿的,这是正常现象。”他先是解释了叶青明明辟谷却仍有这些生理现象的原因,然后说,“我没有喜欢吃的。”
叶青感到不解和震撼,她向来觉得人活一世就为了填饱自己的嘴,不曾想有人会没有一点爱吃、喜欢吃的东西,于是认定他在骗她。
“一个喜欢的都没有吗?”她带着试探问,想要查明他是否在随口敷衍自己。
越渊说:“我生来就是自然境,不需要吃东西。”
不为外物所累,不为舆情所扰,他当真活的跟刑堂的木头似的。太玄宗培养他,从不以人的方式,他们大抵寄希望于他成为一柄剑,一个悬在刑堂上的镇宗神器。日复一日的判刑、日复一日地修炼。
越渊将最后一笔画完,听到她说:“那你可真有点可怜。”
可怜这个词,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放到自己身上。越渊不声不响,没有斥责也没有赞同,许是他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耀武扬威的安静的人,安安静静地来,修补好阵法,又安安静静地离开。
叶青就在牢房里,看着他灰扑扑的背影,直到连那背影又消失在她的目光中,狭窄的天地重新朝她拥挤而来。
旁边的牢房,不知受了多久的刑,亮起的冷白色隔音咒逐渐染上血红,然后碎裂,女人扯扯铁链,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她圈着自己的膝盖,沉默地听着。
这一次不同,女人开口说话了,是冷言嘲讽:“真古怪,还有囚犯同情狱卒的。”
叶青有些诧异她的突然出声,也有些诧异她的突然出声是为了嘲讽她,她谨慎地没有去搭话。
女人见她不搭话,冷笑了一下,隔着一堵墙,她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姿态,要一个筋脉尽损的道德境小姑娘受三年火刑,这惩罚岂非狠毒:“你知道你厉害在什么地方吗?”
叶青被厉害这个词吸引,她动了动蜷缩的手,手上看着干干净净,但指缝间的泥与血只有她自己知道。
女人静静地在另一侧牢房等着,不急不缓,胸有成竹。
“我厉害在什么地方?”她平静、警惕的问。
女人笑了:“你无知,所以无畏。”
叶青心里知道这不算个好词,但经由她的口说出来,就好像里面蕴含着无边生机一样。
“你因为什么被关到炼狱里面?”她不肯作为一个被哄骗的无知少女,因此选择主动出击。
“那臭小子怎么说的?”
“杀人无数,与魔勾结。”
“噢。”
那边不说话了。
叶青也不说话,二人仿佛较着劲。对还是不对,是还是不是,谁说的对,谁更胜一筹。
她输了。
“他说的对吗?”她追问。
她年龄太小,自以为年长,多经世事,可在以百岁记年龄的修真界,她稚嫩地像个刚钻出土的青葱。
青葱没见过杀人犯,不知道战争中要多少人能够填满一条长长的壕沟,也不清楚一条性命重在何处。
疼痛使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为了摆脱这些,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愿意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女人虽然得到胜利,但话音不显,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杀了很多人,但并非与魔勾结。我自己就是魔。”
叶青听着,不知道她的话她要信几分,能信几分。
女人说:“我不爱撒谎,尤其是对一个可怜的、将死的女孩。我有个妹妹,和你一样,可怜可爱。”
叶青问:“那你妹妹呢,如今还活着吗,在什么地方。”
这次女人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叶青又问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见她不回,也决计不肯上赶子去贴她的冷屁股。
连锁链地碰撞声也没了。
时间一滴一滴地流逝,叶青昏昏沉沉。
“滴答。”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她。
她抬眼望去。
越渊正蹲在牢门前看她,她的面前掉了一个石子,是他扔的。
叶青看了看,拾起石子,扔了回去,手劲掌握不好,扔到了他的脑壳上,又落下。她吃了一跳,忙要道歉。
越渊捡起那石子,朝她又丢了回来,同样正中她的脑壳。
很痛,她捂住额头。
“你——”她惊怒。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是否故意报复。
“我只是想要还给你,并不是故意要扔你脑壳。”叶青忍痛说,她还有些委屈,但只得咽下。
再扔回去,扔到他脚边。
越渊又捡起,再扔到她身上,他手劲没有收敛,每一下都砸的很疼。
叶青急了:“你做什么!”
越渊不语,只把小石块丢回,叶青退一步越想越气,拿起石块用力往他身上丢,回回都中,后来他学会了躲,可叶青无处可躲,何况身子也疼。
最后只重重把小石块砸向自己身边的墙,大声愤怒瞪着他说:“我不玩了!”
越渊还是那副平静样子,半晌,手一翻出现了圆溜溜的大白馒头,透过牢笼递过来。
旁边传出女人的嗤笑:“小子,你训狗呢?”
伸出手的叶青顿时尴尬,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她实在饿了,虽然饿不死,但口中已经分泌唾液。她没说话。
越渊收了馒头,然后拿起剑,再度给女人来了个火刑套餐,顺道把坏掉的隔音咒再度修好。
白白胖胖的馒头又递到她面前,他说:“吃。”
叶青梗了梗脖子,还是拿来过来,不依不饶地问:“哪来的?”
越渊收了剑,盘腿坐下。
叶青咬了一口馒头,顿时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掉了,吃完后才觉得自己一点形象也没有,但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血衣,觉得自己的形象早就没了,于是便一点也不在意了。
相对无言,她清了清嗓子,说:“你吃过馒头了吗?”
“我不吃这些。”
“你不好奇是什么味道吗?”
“我不该好奇。”
“不该?谁规定的。”
“太师祖。”
“我知道,李云帆。”
“太师祖姓李名帆,字忘虚。”
“书里说,你是他养大的。”
“是,我在太师祖座下修行。”
叶青撇了撇嘴说:“你那个什么太师祖,连饭都不让你吃吗?”
越渊颦了颦眉:“我不需要吃。”
叶青说:“是不需要,还是不该?”
他见她说不通,于是撩了后襟起身离开了。
她不意他直接就走,哎了一声没留住,心里后悔,不该执念吃食,更不该在他面前说李云帆的坏话。可是人都走了,连道歉也没地道去,只能闭紧嘴巴,重新抱住自己。
“我都说了,他是李云帆那老小子养大的,是个完完全全只知道规矩的活死人。你在他面前提李云帆,岂非自讨苦吃。”
叶青不语,她察觉到女子一旦提起李云帆,人就会生动几分。
“你认识李云帆?”她问。
女子语气平常:“大名鼎鼎的忘虚祖师,谁不认识,连你都知道他。”
叶青其实并不熟悉,因为那书她没看到结尾,而且忘虚是个从没有露面,活在别人话里的人物。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第一天女子就提及了忘虚的名字李云帆。
疼痛、混沌杂杂,墙边烛火灼烧。
在等什么?
判决还是罪名?
叶青不知道,也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