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堂位置偏僻,在天玄宗的最里边,灵气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很贫瘠,又因为刻意的改造,这里成了鸟都不拉屎的地方,鲜少会有人爱往这里凑。
近些天却不知道怎么地,一个两个都找起事来。
越渊走过阴暗的滴水的牢笼,绕过掉落的一块石壁,刚刚走过,就听见轰隆一声,后面的石壁又掉了一大块。他沉默地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石壁该修了,可太师祖闭关,他不会修。或许该找个石匠进来修一下。
前面一段路坑坑洼洼,还有着人气,越往里走就越古板、死寂,人声、妖魔声也就都弱了下去。
如果有开拓境以上的人来到这里,打眼一扫,看着这里面密密麻麻的咒术,头都要大了。可对于越渊来说,即便不使用口令,却仍旧如履平地,顶多歪歪脑袋。
他停在一处深色水笼前,将猫妖扔了进去。
猫妖属性偏阴,这沉水会让它散去修为,安静溺死。
同样是杀人偿命,隔壁五行偏水却要受火刑的人,此刻悄无声息。越渊迟疑了一下,往远处走去,他先去巡视了一圈牢狱,然后七拐八拐又绕到了叶青的牢房前。
火刑暂未开始,一个原因是叶青很坚定地称自己并非‘叶青’,虽然照魂镜并没有照出任何不妥,二来是荼郁尊者座下弟子虞念久坚定地称叶青是坠魔者因此才能操纵魔尸,物证已有,只余一个人证,但苏听寒似乎仍在犹豫。
朝牢狱里看进去,女子侧着身子蜷缩在墙边上,身上的血衣成灰褐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风声鹤唳的死寂之态。
起先,他来到狱牢门口,她还会同他搭两句话。
“好疼。”“我饿了,饿的难受。”“想如厕。”
太祖师将越渊带到此处的时候曾经同他立过规矩:一是不要听信囚徒任何言论,以免其霍乱心神;二是不要答应囚徒任何要求,以免为其所累。以上两条需时刻牢记于心,莫失莫忘。
越渊在门口站了许久,开口:“要去如厕吗?”
里面的人窸窸窣窣,艰难站了起来。
路上,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的她忽然问:“为什么牢房里没有厕所,其他人不需要上厕所吗?”
越渊提着灯,走在她身侧:“大部分不需要。”
“那小部分呢?”
他沉默了很久说:“和你一样。”
“那你岂不是会很忙?”
“不忙。”越渊似乎想把话题茬过去,免得她追根到底,“我只负责炼狱的犯人,没有很多。”
“那你这活挺轻松,会给钱吗?”
“什么是钱?”
“银子,或者灵石。”
“没有。”
叶青逐渐习惯了身体里那种无处不在的疼痛,那双机灵提溜的眼睛变得灰败,只偶尔,发出声音的时候,你还能从里面看到些灵动的光。
她从黑漆漆的茅房出来,跟着越渊往回走,一路沉默,回到炼狱,待在那铁笼里,隔着一根一根的铁柱,她静静地看着他。
“我会受火刑吗?”
越渊立在光下,白皙平凡的脸,放在人堆里属于找不出的那种,只有那双黑眼睛让人移不开。
“罪还没有定好,要过一段时间才知道。”
“过多久。”
“最多四天。”
好精准的数字,叶青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精确,四天后会发生什么吗?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越渊主动道:“四天后是回魂日。那十八名弟子的魂魄会回到家乡。”他观察着她的面色,想从中找出她伪装的痕迹。
叶青恍然明悉,她哑了嗓子,似乎无力再辩,没有人肯信她是无辜的,她被困在这个躯壳求生不得求死不甘,她说:“你说带我去过照魂镜,可是他们审了我一通,没给我照镜子。”
“照魂镜就在审讯堂中放着,头顶,悬着,你一进去,就在其中了。”
叶青完全不知,她睁大眼睛呢喃:“我一点也没看到,我没看到!”她瞬间有了些生机,追问:“难道没有一点不对?怎么可能。”
面对她的追问,越渊一贯沉默着,许是不知道该做何回答。他很少跟人搭话,尤其是狱中犯人。当然,也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同他聊些炼狱中为什么没有厕所的人。
叶青问:“那……那我还有机会证明我不是叶青吗?”
越渊想了想说:“有,打神鞭下,如果魂魄与肉身并不严丝合缝,但凡有一丝不对就会被其打出体外,相反,若魂魄和肉身严丝合缝,那就会被牢牢地箍在肉身里。”
“那需要打几下能确定下来?”
“不清楚,只是有这个传说。”
叶青又变回蔫蔫的样子,曾几何时竟不知今日有此一劫。可她毕竟年轻,总觉得远方近在咫尺,希望不会湮灭。因此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而人心满载善意。
她往前走了两步问:“你能不能叫虞念久来见我?我相信她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自从入了狱,她好像对每个人都这样说,越渊道:“不行。”
叶青不曾想他会拒绝她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她怔了怔,问:“为什么?”
“因为规矩。”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绝不做任何事情,我待在你面前,也没办法去干坏事啊,你可以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个人。或者赵萌萌也行。”
“不行。”
叶青新的希望被他打破、被他拒绝,有些忍不住火气,心中积攒的委屈迸发:“什么规矩,你们这好多规矩!我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宗门!难道你带我去如厕就不犯规矩了吗?!”她心里明镜似的,察觉到他对她有一丝不同,渴望得寸进尺,如溺水者抱紧浮木。
越渊静静望着她,安静、平直。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都不行吗?那你说,我在这里,除了你还能见谁,见谁都行,我是无辜的。你们要杀一个无辜的人,难道这世间上没有天理了吗!都说魔物狠毒,你们和魔物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到激动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哆嗦,她极力忍耐,眼泪又落下,只觉得怒火上涌。
逢此无妄之灾,顿感半生困苦艰难,绝望之心越重,待她有理有据控诉一番,疑惑为何眼前一点动静也无,抽噎着、哆嗦着、狠狠地擦掉半边泪,袖子磨在脸上,红了一小块的脸颊,面前空荡荡。
原来越渊见她闹了脾气,早早走了。
叶青的泪一扫而空,怨憎徒生。
越渊离开后,她这一周围的牢房又变得寂静,静地让她心慌,好像天地间就剩她一个人,这样窄小的地方,几乎要把她的脚束住,她感到胸口闷极了,不能呼吸。
那些哀嚎与嘶鸣,她再听不到,却仿佛隔着墙、隔着那一寸一寸亮起的隔音咒,静静地、沸腾地直接传到了她的心里。
唯余铁链相撞的声音细细小小地响着,扩宽了这方天地。
*
山下凡世,春樱早开。
走过长而蜿蜒的庭院小路,苏家的老宅足足够有一城之大。
苏听寒一路走,一路敛尽芳华。
最后,他停在一道高高的院门前,院门是深黑色的,沉木做的,满是克制的符文。
引路的人敲敲门低声禀告:“家主,少家主回来了。”
里面人没有动静。
引路的人还待再敲,叫苏听寒阻止了,他摆摆手,叫他下去,拱手规规矩矩行礼:“父亲,我回来了。”
半晌,两扇院门乎地一下打开。
他迈进去,走到一半,被迫停下,院内的阵法一层一层地亮起,他居中央,汗一下子落了下来,欲退难退,欲进难进,只得咬牙扛着,直到包扎的伤口崩裂,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地上,也染红淡金色的外衫。
此时,落阵之人才走到堂屋门口,站在高高的门槛前,审视打量他。
“父亲。”他跪在地上,还稍显稚嫩的面容情绪难掩,“我错了。”
“错在何处。”
“不该参与宗门争斗。还替叶青说话。”
苏家家主看着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儿子,失望摇了摇头。
“听寒,你如今也已经年岁过百,怎么却还似人间三岁孩童,一点成算也没有。”
苏听寒呐呐无言。
阵法再落,他便知自己回答并不合他心意,他总是如此,很少有令他展演的时刻,已经习惯。
树上的花静静地落着,苏听寒一片一片地数着,汗滴裹挟血流淌。
错了,错了,又错了。
男人好像终于无奈,一挥手将阵法撤去,说:“你没错。只是不该上了叶青的当,还险些丧命于魔尸。”
他生死中逃命归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指责。苏听寒摇摇晃晃,跪直了,一声不吭。
苏家家主见状问:“你不服?”
男孩好像总不如女孩好训,捆住手脚,仍心存侥幸,他不由得很失落。可惜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也不好往死里训,怕折了反倒不美。只是,总还是要把叛逆的筋骨捋一捋的,他目光沉下去,却听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回应。
苏听寒说:“我知道自己错哪了。”
“哦?错哪了?”
“不该输。”
男人从上往下将他打量,半晌,一甩袖子离开,说:“既然知错,便只跪三个时辰就够了。”
“是。”苏听寒麻木地行礼。
院落一时空了,天地辽阔,似乎唯余他一人无处安身。
他抬眸,见到廊檐下的嫩叶,却想起山上带雪的枯枝,还有那哆哆嗦嗦拨开枯枝的染血手。
有一瞬间,苏听寒是相信叶青真的被夺舍了的,因此他连衣衫也顾不得换,找到刑堂长老,去提出让她去照照魂镜。
他这一生繁花锦簇、姹紫嫣红,来添花的人很多,还没有愿意帮他拨开枝丫的人。而这个人,分明连自己的路都走的跌跌撞撞。
风静静地拂过,苏听寒闭了闭眼,扯出了个凉薄无奈的笑容,无人见到,须臾也随风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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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