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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作者:看热闹的土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人一旦向苦难投降,一旦哭了出来,那便什么形象都不要了。叶青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着,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她委屈极了,痛且不安。


    那个叫苏听寒的少年呢?她救了他,他曾信她吗?连为她辩解一句都没有?


    她哭着,绝望的、愤恨的、冷冷地哭着。走廊内的光忽闪,几米一个的隔音咒明明亮亮。在这里,连痛哭的声音也传不远。


    左边牢房传来锁链移动的声音,半晌,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子声音响起:“喂,死鱼眼,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没人回她,她就继续道:“我说尊敬的越渊尊者,我是在坐牢,不是死了,你听不到我说话吗?喂!”


    越渊说:“听到了。”


    一个在嚎啕大哭的囚犯,一个嘴碎的囚犯,顿时将这方天地变得嘈杂起来。他静静地听着,沉默地像囚牢里的柱子,不言不语,无喜无悲。他耐心地等着,可等来等去,嘴碎的囚犯仍然嘴碎不停,大哭的囚犯越发嘶声裂肺。


    越渊拔出剑来,一剑攮上了旁边的一个碎石口,握着剑一转,那囚房里面就继续燃起火来将女子炙烤。女子怪叫一声骂骂咧咧,越渊此时重新捏了隔音咒,安置在女子牢房前。


    终于清净。


    又过了片刻,叶青因为没有人跟她抢戏,也停下了哭声,她抽噎着,等待‘狱卒’的搭话,斥责或安慰。这些都没有出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哭,似乎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她终于抬起头,透过一双朦胧的眼睛看到眼前的人。起先是一团灰色,紧接着那团灰色变得清晰,五官和面容也显露,是一个长得平平无奇但腿长匀称的少年,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像是她的同龄人,顶多比她小一岁。


    越渊,不是书里那个倔强的倒霉蛋吗?她记得原书是这样写的——


    [虞念久心想,大抵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平凡,又向来不爱打扮,整日里穿的跟刑堂最普通的打扫弟子一样,所以才没有跟她的小师妹产生交集。


    越渊,她咀嚼着这个名字,作为唯一不曾因爱堕落的宗门幽灵,当世第一剑修,他确确实实配的上他的名号。]


    可能真是因为长得没有特色的角色不配出场这个定律,不论是在前女主的剧本还是现女主的剧本,他兢兢业业地在做一个打杂的背景板,名头响亮出场宏大,然后无声无息滑稽地死在跟魔王的对战中。


    “起来,跟我走。”他见她恢复理智,平静地重复。


    叶青又想哭了,她实在站不起来,越渊转身就走,灰色的衣摆干脆利落,她心里一慌,绝望再度蔓延至充满希望的心里,尖锐地叫了一声:“等等!”


    他又停下,见她脸色苍白,额头密密地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光。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刑房的位置特殊,用的东西也特殊,仙门里的灵气会随着深入逐渐消失。这里算是最深处了。没有灵气的滋养,受伤的筋脉得不到恢复,就像一直绷紧的弦,直到断裂为止。


    越渊生在此处,活在此处,见过许许多多的犯人,他们有些可怜、有些可恨,有些穿的破破烂烂,有些穿的珠光宝气,有些长得丑,有些长得好看,有些满嘴怨毒,有些出言不逊,有些痛哭流涕,有些忏悔求饶……他见过太多,但无一例外皆是求仁得仁、罪大恶极。


    “叶青,掌门叶清鸿之女,年岁一百三十八,道德境初阶,水木属性,主医道。”他说着她的前尘,像读一本没有起伏的书,“因驱使魔尸,残害同门,被判五行炼狱,火刑三年,三年后,生则逐出师门不予追究,死则往事种种一笔勾销,恩怨两讫。”


    “我不是她,我不是叶青,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


    “你夺了她的舍。”


    “不是!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你们这里来了。我可以立誓,绝没有说谎!你们这里不是最讲究誓言的吗?何况我还救了那个苏听寒……我……我没做过任何坏事。”


    他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第三次对她说:“起来,跟我走。”


    “我起不来。”她挂着泪,试图冷静叙述,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无理取闹,“太……”疼字没说出口。


    越渊垂眸看着她:“今日带你去刑堂过照魂镜,倘若你当真不是叶青,那自然她的罪于你无关。若你不去,便只能按律处置。”


    听了这话,叶青有了些力气,又再度将牙关咬紧,扶着石壁,哆哆嗦嗦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险些摔倒,形态可怜。她长得柔弱,满身血色,泪眼朦胧,愈发惹人疼。


    可他只在旁边看着,连搭把手都不肯,静默地,没有一丝怜悯与悲戚。灰灰的袍子,白玉的发簪冠起长长的黑发,顶在脑袋上,不留一点累赘,那双眼睛是深黑色,好像两颗黑玉。


    “小姑娘,你最好别听他的。”女子沙哑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叶青回头,险些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悬在半空盯着她,“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李云帆那个老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当心着了他的道,死无葬身之地。”


    越渊侧眸看向她,问:“你成日不安于此,是想再加一百年的火刑吗?”


    女子往外努力啐了一口唾沫,蒸腾的火焰让她面容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的吓人,原来她有头红发,散落着,遮挡了面容,融在沸腾的火焰里。


    “加就加,老娘怕你这个小娃娃?说的跟我烧五百年不会死一样,再加一百年,都给老娘烧成灰了还烧呢!你烧人有瘾是吗!不安于此,你进来烧个一刻钟试试!你能安安分分的!”


    “我能。”


    “能个屁!”


    “聒噪。”


    “你说什么?!”


    越渊不再跟她搭话了,任她说什么都不听,平日里他也是这样不理不睬任由她骂街,转头对叶青说:“走。”


    叶青跟了上去,后面还响着女人的声音:“小姑娘,你自己心里有点数,火刑虽惨不及打神鞭半分!”


    跨过两步,隔音咒亮起,走廊瞬间寂静,没了任何声音。她脚下虚虚浮浮,努力跟上去,他走的不快不慢,跟轻灵,很和缓。只是每当她跟的太近,他速度便快一些,二人中间永远有一个固定的距离。


    “打神鞭是什么?”


    “宗门内的神器,通常会用来对付修真界罪大恶极之人。坠魔者、夺舍者、被控告杀师且有证据者。”


    “那……”叶青想到自己,几乎一个冷颤。


    他停住脚步,平静地说:“那个女人勾结邪魔,手上人命万千。听她的话,会被蛊惑心智。”


    “哦,好。”她很上道,紧走两步,唯一的力气用来挤了两句好话,“那我听您的话仙君。我是无辜的。”


    越渊不语,仿佛刚刚的话并不是特意同她说的一样。


    她一再强调自己的无辜,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很不像踏实的人。因此越渊故意带她从受刑的牢房前走过。


    记不清拐过几个弯,这里的光永远恒定地每隔几米悬挂在墙壁上,哀嚎的声音、咒骂的声音、死寂的声音,一个一个一声一声像被收进闪着光的匣子里,她穿过这些匣子,将它们一句一句一缕一缕地捡起,被迫捡起,压在心里,成为一团杂乱的麻。她脸色发白,连疼痛一时也被镇住。


    越渊脚下一拐,直通审讯的大堂。


    刑堂分为审讯堂和牢狱,一般弟子犯错会交由刑堂长老们审讯问罪,接着由越渊或师祖李云帆依照宗门戒律判罚,有律依律,无律则由二人先判定惩罚然后交由刑堂长老们投票通过。


    审讯室在牢狱的前方,推开一道木门,便入了审讯室的大堂,大堂中雕梁画栋,五色的颜料在墙壁上绘画着凶恶鬼神,皆是持枪持剑,双目炯炯地瞪着外来人,这是一座大殿,有点类似于佛寺的样子。正中央却没有金装的佛,而是从梁上悬挂下红绳与金铃,红绳交错着好似一张大网。底下是一张两张三张的长桌,桌子后面皆坐着一名仙人,周边是陈列的各种刀枪棍棒,活脱脱一个武器展览架。


    叶青在中央站定,中间的一名白发冷面老人问:“为何不跪?”


    “要跪吗?”


    旁边的一名中年模样的男人气愤道:“大殿之上目无尊卑法纪!你自幼在山上长大,我等本念你天性本善,这才一再对你网开一面。谁料此次你竟将障香替换,害得宗门一十八名弟子皆殒命于妖魔之手。更与魔勾结,欲意加害你同脉师弟苏听寒,叶青,你已在歧路难回!这次就是清鸿仍在,也救不得你了!”


    叶青一上来就听了一通指责,她走路走的两眼昏花,话到了脑子一点也不转,完全不知道他在叭叭什么,等他说完,虚着声音解释:“我只是不知道你们这里规矩是怎么样的,要跪吗?算了,我还是跪吧。”她很累,站不住了。


    跪到了地上,地板冰凉,她舒了口气。


    “我说了,我不是叶青,不是你们这里的叶青。”


    堂前一时静下来。


    众人皆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白衣人,白衣人长得很俊秀,眉间点着一颗红痣,高鼻梁、狭窄的桃花眼,长发半披在背后。


    “口说无凭,倘人人以此逃避罪责,刑罚堂里不必供祖师,改供菩萨吧。”好尖利的一张嘴,直接叫众人改换门庭去了。不必询问,叶青也猜到他是谁了,是那位修无情道的荼郁尊者。


    他看她的神色极冷,像是要看到她的骨子里。也是,他的爱徒赵萌萌一直被她针对,这次更是受了重伤险些丢了命。而女主虞念久也受了伤,不知是去修养去了还是另有事做,并未到场。


    “你说你非叶青,那你又是何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为何夺舍于她。”


    提到夺舍,叶青连忙道:“我也叫叶青,今年十八岁,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并非夺舍于她,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她了。”


    “荒谬。三千世界唯有飞升之人能来去自如,你难道是另一界的飞升之人?为何来此?有何目的。”


    “我不是飞升之人,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我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如此迷茫,如此无辜,你如此普通,却知道苏听寒、知道魔尸,甚至……知道本尊。”荼郁目光冷而静,一语道破叶青的遮掩。


    辩来辩去,他不信她,她无可解释,叶青转头看了一圈,越渊不知道何时不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是知道你们,因为你们是一本书里的人物,书你知道吗?就是话本。我在我们那里看到了你们的话本,然后就穿越到这里来了。你叫荼郁,眉间一点红痣,喜欢穿白色衣服,因为你喜净。你有五个徒弟,都是谁我忘了,我就记住俩,一个小徒弟赵萌萌,一个二徒弟虞念久。这都是我从话本里知道的。”


    她秃噜了很多,但关于虞念久怎么对恋爱脑的却没秃噜,总不好给女主惹麻烦。


    “过去的事情可以打听,但是未来呢。你这样针对我,不就是为了你的小徒弟赵萌萌吗?你难道一点私心也没有?庇护徒弟是应该,可你究竟是庇护,还是喜欢她,恐怕也难说!否则怎么没见你对虞念久那么好,偏偏所有事情都向着赵萌萌。”叶青说着说着倒为原女主打抱不平起来,“而且,你徒弟赵萌萌也喜欢你,你二人要喜欢就喜欢,扭扭捏捏总害身边人算怎么回事。”


    “荼郁尊者!”一声阻止响起。


    叶青凭空飞起,仿佛胸口中了一拳,血从她口中不由自主地溅了出去。


    “茶郁!”


    她终于看清了他手中亮起的法咒,也感受到无边的压迫感,会死。


    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从侧方飞出,平稳轻巧地将法咒挡住,原来是不知道从哪里又回来的越渊,他脚下后退两步,将剑翻转,再后退,腾出空来,干脆一剑砍之,法咒从中间破碎,灵光四射,吹动他额前落下的发和灰扑扑的衣角。


    昏迷的叶青被越渊拎了下去,临走前,越渊看了看那堂中站着的白衣仙君。


    *


    太玄宗内严禁师徒生情,叶青所说实在怪诞、离奇,虽然荼郁确实对他的小徒弟多为袒护,但那是因为赵萌萌其父吕青生曾经与荼郁一同长大,帮他甚多。


    荼郁修炼万法无情之道也并非自愿,乃是他天生缺了情窍,情窍不开只得走这一条路。


    尽管荼郁此次大殿上公然出手,且有愤极杀人之嫌,大家也并没有往他是恼怒而要杀人灭口的方向猜想。


    情窍不开的人,所做之事,不过皆出于公心罢了。


    他回了自己山上,虞念久已在等候。


    “师尊。”


    虞念久生了一副艳丽的桃李面容,不笑的时候,就像是在生气,极有主意且聪明的样子。但其实小的时候,颇有些傻气,长大了逐渐学会把傻气收敛了。直到半年之前,突然同他说要转修无情道。


    荼郁对徒弟多为放养,但听到她要修无情道还是不由得又拾起了些做师尊的责任。无情道一途并不好走,且虞念久于这一道太过浓墨重彩,并不适合。


    谁料虞念久坚持如此,脾气上来,自己去后山斩了情根。入了道后,竟意外的合适,修为大增。


    “有事?”荼郁落座。


    虞念久说:“听闻今日要审叶青,师尊可是去了刑堂?”


    荼郁倒了一杯茶饮着,挑了些简要的说。


    “夺舍?照魂镜可有反应?”


    “即便她动用灵力、神魂体虚,照魂镜也并无任何反应。”


    “那便是她撒了谎,想拖延时间,借此找机会不受火刑,以求生路。”


    荼郁想到叶青说的话,端茶的手一顿,又放下,拖延时间吗。


    “师尊,那么多弟子的性命,难道刑堂长老们还要袒护于她吗?掌门确实劳苦功高,可叶青一再不知悔改,未尝不是众人纵容之错,这才叫她一步一步,至如今成了个与魔为伍残害同门性命的疯子。”


    “她身上并无魔气,至于山下魔尸,也许与她无关。”


    虞念久几乎冷笑出声,无关?她前世可是亲眼所见叶青驱动魔尸杀人,叶青分明已经入魔。今世她百般提防,却不料叶青害人之心不死,竟替换障香,害得那么多人殒命。如此死不悔改之人,叫她怎能留得。


    “那苏听寒又是怎么回事,是她偷藏了掌门令牌,引苏听寒去了山崖,那地方本与世隔绝,怎会突然出现那么多的魔尸?若不是她所为,又会是何人所为。”她知道自己说的话他向来不在意,虞念久顿了顿,说,“若不是她,小师妹也不会险些殒命。”


    “她替换障香、偷藏掌门令牌证据确凿,三百年火刑必然要受,你既修无情道,不应将凡世看的太重,以免动摇心性。”


    虞念久见他颦眉,知道不可再说,垂首道:“是。”


    要走之时,忽听得荼郁问:“你觉得为师待阿萌如何?”


    虞念久脚下一顿,回眸侧身,看向她那位高坐明台的师尊,半晌,说:“小师妹虽年幼天赋不显,但师尊从不为此催促介怀,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听着古里古怪,说是应承,里面却仿佛带着什么刺一样。


    荼郁望着他这个二徒弟,越发觉得变化很大:“你师妹并非天赋不足,而是当年受了魔气熏扰,因此毁了根基,他人如此说也就罢了,你如何如此说之?”


    虞念久已经习惯,虽非此意,立刻认错:“是我失言。我只是觉得师妹年幼,如今不过双十年华,于修仙一途还有许多可能。”


    [我今年十八……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年幼二字不轻不痒地刺了荼郁一下,他颦了眉,本想问的话也意兴阑珊,道:“你且下去吧。”


    虞念久抬头,要走,又停,盯着荼郁的眼睛说:“听说师尊在审讯堂动了武,是为了逼叶青动用灵力,好查看她神魂吗?”


    “不然,你是何意?”


    虞念久握了握腰间的剑柄,说:“师尊何必担忧我心性动摇,我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也可狠心把情丝斩断,一次斩不断就两次三次。倒是师尊,生来没有情窍,未必以后也没有,到那时,师尊想过要怎么办吗?”


    荼郁平静地说:“不会有那一天,休听竖子胡言。”


    “是,”虞念久仿佛只是突然生了这样的疑问,也仍是如从前一样相信自己师尊金口玉言无所不能,得到解答,立刻将那有些不敬的想法抛之脑后。只是离开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师尊,衣角有血。”


    荼郁低头,但见他洁白衣袍,染了两三滴赤红的血,犹如一副寒山冬雪图烧起了星星点点的山火。


    他爱洁如命,立刻感觉浑身不自在,起身换了衣衫。


    坐回明堂,窗外探进来一支极雅致的腊梅,香炉中敬神香一日不断地燃着,荼郁于缭绕茶雾中看见自己淡漠的脸。


    大道向公,他情窍不开,绝无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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