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堂倌进了门,宋箐折身离开,从会馆西街往东走,路过一条沿街叫卖之地,转过巷子,便是一条更为开阔的东街。
汴京大医坊就在此处。
表妹走时还说回去的时候给她打一套十三针,她若已经出城,那必然是来过这地方了。
红底的旗子上写了个大大的‘医’字,大医坊门庭开阔,横排有三四间的铺面,往上也叠了两三层,门面阔气,不知要比韶关县仁心铺子大多少倍。
医坊里头人不多,贵在清净。来往皆是达官贵眷,好不容易等前头的贵人走了,宋箐正欲上前,谁道半路上横插进来个丫鬟。
“郑医师呢?我家夫人病的厉害,还请郑医师来府上一趟。”
拨算盘的小厮点头哈腰,笑得谄媚,“今日实在是不巧,郑医师今个告假了,得明日才能去贵府上了,劳您转告贵府夫人。医坊内陈大夫医术也不错,今儿个就先让他跟着您去吧。”
那丫鬟仰着脸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小厮招呼过陈大夫,二人便一起走了。
“劳烦,贵坊可有十三针?”
目送丫鬟离开,拨算盘的小厮扭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脱口而出,“没有。”见他还是不走,又自顾小声嘀咕,“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来打十三针了么?”
“你说什么?”宋箐自认耳力还不错,见他话里有话的意思,便问,“难道最近有人来打十三针?”
小厮原本不想搭理她,宋箐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袖手往他手里塞了几钱银子,那小厮便开口了。
“是有这么回事,前阵子有个姑娘也要十三针。”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医坊内每日人来人往这么多人,我哪里还记得她长什么样?”
进京多日不曾打探到表妹的消息,如今有了丝线索,宋箐并不想放过,忙抓住小厮的胳膊,“劳烦您回忆回忆,是不是个头戴红绢花,右眼下有颗小痣?”
“嘶...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长这样。”小厮从底下拿出个账本,信手翻了翻,指着一行小字道,“那姑娘登记的名字叫许檀,定银已经付了,这都过了约定取货的期限,就是还不见人来?”
宋箐一把将账本夺过来,看清了那行字。‘四月十六,客主许檀定医坊十三针一套,定金五贯,三日后取货’。
四月十六?
“诶——你干什么?”小厮哪里想得到这书生竟会直接上手来夺,一时惊诧过后才重新将账本拿过来,“你还要不要十三针了?”
“这位小哥,我是许檀的兄长,若是她来此处取货,还望小哥告知她去云来客栈找宋箐。”
本来被她夺了账本已是不耐,刚想拒绝,谁料掌心忽然多了一角冰凉的触感。眼神一瞅,是几枚铜钱,那姑娘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我妹妹初到汴京,人生地不熟的,劳小哥帮帮忙了。”
前后收了两回钱,不过就是说句话的事。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赚的钱了。
小厮收回手,把银子往自己褂褡里一揣,“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出门在外谁还没个急事呢。”
得了准话,宋箐从汴京大医坊出来已经松快多了,好歹是得了些表妹的消息了。
——
申时一刻,李怀生从马车里出来,照着会馆堂倌递来信条上的地址寻到这,此处鱼龙混杂,眼前的茶铺子更是潮阴狭窄的厉害,来往都是行商出力的脚夫,付上一文钱喝些大叶茶水,粗俗不堪。
他贵为天子门生,公主未来的驸马,京贵人家的座上宾,怎可纡尊降贵去和行商脚夫挤在一处?
若不是看见那木簪...
从前他头上簪着的还不是玉簪子,而是胡桃木雕刻而成的木簪,后来以举子的身份借住在许檀家,许檀倾慕他的文章风采,因他闲时给她作了首诗,许檀便用桃木雕了个木簪送他。
那手艺他记得,和今日送到他手上的木簪子一模一样。
能进京来为许檀出头的,只有她那个哥哥宋箐了。
“李郎君?”面前有人唤他。
李怀生从思绪里抽调出来,定睛一看,正是他在韶关县的熟人,许檀的哥哥宋箐。脸上忙带了笑意,惊奇道,“宋医师?原来真的是你?今日我见着这簪子还以为是巧合呢。”
“李郎君...哦不,郎君如今是探花郎了,那李探花以为这簪子会是谁的?”
自从去岁住进他家,宋箐与他说话的时候就有些阴阳怪气,见着许檀与他亲近,又会拉下脸来将许檀支走,再给他隐晦的说道君子洁身自好的品性。
之前他当是宋箐护妹心切,没怎么当回事,没想到他中了进士,宋箐对他还是这副轻慢态度。
李怀生拱手,亲近道,“我如今虽是探花郎,可宋医师与我交情匪浅,还是叫我李兄亲近些。”
宋箐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要跟他称兄道弟?诌了个假笑,宋箐请他进去,“李郎君严重了,您如今是天子门生,怎好跟我这平衣百姓称兄道弟?”
茶馆这会人不算多,宋箐寻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即刻便有茶倌过来,宋箐点了一壶浓茶并点心果子。
“我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
“郎君上京会试借助在我家中,不曾想我那个妹妹不知天高地厚,一味痴缠郎君,说什么都要等郎君再来韶关县,殿试半月之后她便来汴京了,可迟迟不见回去,我父母皆亡,亲人只剩下这么一个,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才上京来寻。”
李怀生瞪圆了眼睛,讶然道,“许姑娘居然没回家乡吗?哎呀呀这...这是怎么回事?诚如宋兄所言,许姑娘确实在四月十三见了我一面,只不过我已与她分说了清楚。”
他眉目微低,似是有些无奈,压着声道,“想必宋兄也已经听说了我与公主的事情了,那日皇榜刚一出来,公主途径官道,对在下一见倾心,当即就请官家下了赐婚的旨意,天家圣意,哪是我能驳就驳的?”
“我与许姑娘今世注定是没有缘分了。”
宋箐懒得听他胡诌这些客套话,将粗瓷茶杯搁在桌面上,盯着他的眼睛问,“我表妹是什么日子走的。”
“我记得那日有雨,我送她到城外,好像是...”他回忆了下,徐徐道,“四月十七。”
“李郎君没记错?”
“那日有雨,我属实也不会记错。”
表妹四月十三见到了李怀生,又在四月十六预定了十三针,却没等三日后拿到十三针,四月十七便离京了。
这是什么道理?
宋箐垂下眼,“这倒是奇了,表妹十七离京,我却在家中等到五月初都不曾见到人来。”
李怀生摩挲着杯口粗糙的瓷粒,猜测道,“莫不是许姑娘心情不好,去了别处?总之宋兄不必担心,或许许姑娘只是散心去了别的地方,相信没过多久就能回家了。”
她撑着笑,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是也是,表妹从不让我担心的。”
浓茶冲淡午后的困意,宋箐起身告辞。
“宋兄何时回去?我也好为你送行。”
“汴京繁华,我再此多住几日,至于送行那就不必了,告辞。”
待人走后,李怀生脸上的笑意才收回去,眼底阴鸷神色尽现。
——
婢侍端着鲜茶从廊下穿行过来,将军府主母院里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鄯州来的崔婆子正同江芸说话,婢侍奉茶过来,冷不丁的瞧见二公子面如阎罗的神色,吓得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来。
不就是主母给二公子定了亲事吗,怎么瞧二公子的神色跟要吃人似的。
“渊儿他呀,心里是顶顶满意的。”
江芸瞥一眼萧奉渊,乐呵呵的同崔婆子说话。崔婆子是鄯州楚家姑娘楚商的乳母,楚六姑娘自是年前与萧家二公子定了亲事的未婚妻。
年初的时候着人往鄯州送去了聘礼,到如今楚家从鄯州赶来,就是要同将军府结亲的。
“商儿这丫头我还能不知道吗?可怜她母亲早早就去了,这孩子乖巧,和我家这个呀,岂不是天生一对?”
萧奉渊掀了掀眼皮扫过去,不紧不慢的抿上一口茶,心头叹息,他娘亲这是点他呢。说他行事乖戾。
在皇城司办事,难道还得有一副菩萨心肠吗?
“渊儿?我问你话呢。”江芸声音大了些,“商儿这丫头从小身子就不好,眼下正耽搁在临县呢,三日后你告假亲自去临县将人给接来。”
“母亲,皇城司公事繁忙——”
“什么忙不忙的?”江芸打断他的话,冷着脸压下眉,与萧奉渊生气时有十足的相像,“再忙抵得过你要结亲成家?”
萧奉渊点头,“是。”
听见他应下,江芸这才眉目舒展,神情愉悦的跟崔婆子说话。
茶没喝完,萧奉渊寻了个借口退下,今日楚家来人,江芸一大早就写了信给他,要他今日务必回家一趟。
昨夜一宿没睡,早朝后又面见了官家,萧奉渊打着哈欠回了清岚居,沐浴之后方才休息。
太子年初去了江南,太子妃昨日出宫礼佛遇刺,城卫兵将贼人杀的干净,等他带着皇城司的人抵达之后,才发现逃了一个活口。
昨夜那胖子受不住刑罚松了口,承认是有人指使,却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有一枚信物作证。
官家叫他彻查此事,看看哪个不要命的贼子要对皇家生事。
睡了不知多久,“哗”的一声巨响,屋门外有人哐哐砸门,萧奉渊几乎是同一时间睁开眼来,“什么人?”
外面似有婢子的哭声,“二公子,有位皇城司的大人急着找您,奴婢拦不住...”
“司使,出大事了!那胖子死了!”高潘紧接着隔门大喊。
萧奉渊套上外袍穿上鞋,踉踉跄跄的开门,“你说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