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就是从昆明寄信回槟城了,听说昆明四季如春。”
——《念阿许》
沈怀屿离开两个月了,信没断过,只是来信地址时常变化。从槟城出发,辗转香港、宁波,水路、陆路,几经波折才最终到达杭州。
最近的一封来信,沈怀屿开头就提到杭州的景致。“正值盛夏,西湖景致天下一流。蝉鸣鸟啼,湖光山色,更是亲眼瞧见‘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你的家乡是如此美丽!”字里行间洋溢着喜悦,宋许安感觉回国后他似乎开朗了些。
接着,谈到局势,沈怀屿就又还是那个忧心忡忡的青年。“可惜上海局势吃紧,我无法归乡,不知是否已换了模样?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上海动荡,杭州也不太平,航校即将迁往昆明。目前我还未正式入学,要再奔波一两月,预计下半年我就可以学习基础操作了。”
宋许安细细地看着信,那份忧心也转移到她的心里。“于笕桥附近暂住,抬头常见战机盘旋,心中不免激动,终有一日祖国领空也有我一隅!”
“只可惜我无法在杭州多作停留,但说来也无憾,我已替你看了故土,风景依旧……”
目光停留在“故土”二字上,思绪似乎也飘回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杭州——是贯穿她镇痛的孩提时代的唯一地方,怡人的气候、绮丽的风光都早已随记忆消散。
刻在脑海深处的只有无尽的悲痛。压抑的堂屋真的能“吃人”,吞噬了母亲的生气。记不清太多细节,耳边回响起恶狠狠的一句:“怎么是个丫头!”是父亲吗?或许不是吧,亲生父亲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或许,偌大的院子里爱她的只有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光里她每时每刻都在替女儿谋划。终是到了尽头,撑不住的那日,母亲将枕头下压着的翡翠簪戴到她头上。
“还记得外婆家在哪吗?”气若游丝但她仍在尽力安抚只有六岁的女儿,“妈妈想她了,你去帮妈妈把外婆叫来。记住,走后院的侧门出去。”说罢,她慈爱地摸摸宋许安的额头。
转身出门的那一刻,找外婆的欢喜充斥着她的头脑。如果转头看一眼,她会发现:药雾氤氲里母亲的魂魄和她悲哀的孩提痛苦一并消散了。
虽然早有预兆,但一切都来的太突然——母亲去世了。咽气了前一刻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支开了年幼的女儿。
外公前些年去世了,外婆一个人支撑着家,宋许安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心知肚明,从前她只能在无奈中心痛,而今女儿去世,这是她最后的血脉。
心下一横,把女儿和丈夫安葬在一起,年过花甲的外婆带着外孙女下了南洋。年轻时,她和丈夫在槟城做过生意,有些根基,几十年沧海桑田,再来时,却只剩她和唯一的外孙女两个人。
虽不免苍凉,但宋许安只有六岁,带着她彻底地告别噩梦般的地方,换个新环境总是好的。
思绪回转,窗外外婆正在院中的榕树下对账。榕树高大,树枝粗壮留下一片荫蔽,正如外婆对她的庇护。
目光掠过最后一行,看见新的地名“昆明”,陌生但又有些熟悉。
“老太太,救国会的张先生来了。”家里的请来的帮工芳姐的大嗓门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他夸安安小姐的文章写的好呢,特意来找您的。”说着,他把张先生引到榕树下的桌边坐着,又去倒茶。
看见张先生,宋许安突然想起来关于昆明的事。几天前,她去槟城华侨救国总会帮忙印刷募捐传单,大家担忧地讨论,七月后日军扩大了侵略脚步,国内局势更加动荡。
昆明出身的副会长张先生补充说,自己的家乡云南这下变成大后方的净土了,正计划着将更多物资从昆明输入。
张先生的描述里,昆明宁静恬淡,滇池清澈,饵块飘香,是十足的惬意之城。
把信纸折好,收回信封,一时想不到回信说些什么。宋许安趴在桌上小憩,这几天简直忙的晕头转向,中学即将毕业,课业重的同时她每天都去救国会帮忙,但她觉得这值得——纵离乡十载,对故土的热忱总是割舍不下的。
晚饭后,她久违地和外婆一起坐在榕树下纳凉,看看星空,难得的悠闲可她心里却是不安。门外的巡逻队来的更勤了,远方的战火波及范围更广了,救国会为躲避搜查明天又要换办公地……
外婆先张开了口:“知道救国会的张先生今天来找我说什么吗?”
宋许安抬头望向外婆,疑惑地摇摇头。
“他说局势日紧,救国会输回国的物资需要有人在国内帮忙接应清点,他们想来想去,想把这个工作交给你。”
“那您怎么说呢?”
外婆看向她,慈爱的眼神里却也读出忧愁:“你长大了,一切都依你自己的选择。”
“只是,我也有要求——我要求你回国必须要念大学。”
外婆话语声带着颤抖,思绪回到下午,救国会的张先生想着她一个人带着唯一的外孙女在南洋生活,肯定不会轻易同意孩子回国卖命。但她答应的太快,以至于张先生愣了很久。
看着宋许安的强压激动的脸,她继续说着:“你妈妈是我最小的女儿,我疼着她长大,但她很早地进入婚姻,遇人不淑,酿成惨剧。”
外婆一顿,擦擦眼泪,又继续说着:“这几年你为这救国会忙前忙后,前段时间,沈家那小子也为了回国闹的不可开交。你们这些孩子身在海外,却心系故土,我十分欣慰。”
“如果你愿意回国,我赞成。只是你必须去念大学,孤身在外,闲下来的时候诱惑太多。把自己的心放在书本里,救国不仅要靠身体出力,还要靠知识。”
宋许安半天说不出话来,几个月前她目睹沈父和沈怀屿之间的剑拔弩张,又想想外婆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处境,觉得回国难上加难,所以在几天前张先生问她意愿时,她没给准确答复。没想到今天他登门拜访是专门为此事而来,也没想到外婆如此深明大义。
半响,她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说道:“我想要回国。”
“那好,今天张先生已经和我讲好了,你明年中学毕业,由救国会牵线,给你找回国念大学的途径。”
“平时你和槟城保持通信畅通,课余时间你还要在救国会的国内办事处帮忙。”
“那您怎么办?”宋许安问,“我走了,家里又少一个人。”
外婆摸摸她的头,说道:“这不是还有芳姐吗?你下定决心回国,就坚定地去,不必担心老太太我。”
宁静的夜晚,祖孙俩无暇欣赏星空绚烂,泪眼相望。明年此刻,已然分别。
即使千里又何妨?千里共婵娟。
[狗头叼玫瑰]分别只是暂时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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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