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5月,槟城码头艳阳高照,雨季湿热,难得放晴,沈氏一家人脸上却不见笑容。
长子沈怀屿的“一意孤行”一周前把家里闹的天翻地覆。他中学即将毕业,华侨商人家庭出身,父亲沈伯年一心求稳,想着局势动荡,他不论是想深造学业,还是继承家族生意,只要安全,自己都全力支持。
可没想到读中学后一向沉稳的长子,做出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要作为归侨回国参战,去念航校,当飞行员。
他父亲自然是不允,“参战”已然是置生命于不顾,更不必说他打算去当飞行员。前线装备落后,每飞行一次就是去阎王殿逛一圈,何其危险。
意见僵持不下,沈怀屿便跪在祠堂,以绝食相逼。
两天后他父亲气不过,走到祠堂,还没把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揪起来对峙,他自己站起,看着父亲说:“当年您拖家带口从上海来南洋谋生,是为了要我学做哑眼的猢狲吗?”
跪了两天,少年却依旧气势如虹。恍惚间,沈伯年发觉孩子已高过自己多半头,不再是当年来南洋时轮渡上哭闹的小孩了。
沉默间,沈怀屿还在继续说:“您常想起故乡四川,二叔三叔来信也挂怀故土。我在上海出生长大,几年前您跟我说上海要沦陷了,我当时就憋着一股劲,现在我中学毕业,我有知识、有体力,可以回去保卫故土了,您却阻拦。”
“从31年开始多少国内的青年牺牲。如果我们这些华侨不回去助力,那我的故乡怎么办?您的故乡怎么办?我们的祖国怎么办!”他字字泣血,两夜没合眼,声带撕扯出砂纸般的粗粝,嘶吼间眼泪夺眶而出。
听了这话,沈伯年心里也不是滋味。对他喊到:“沈家祠堂供着三代人的牌位,我们几经迁徙,光我这一辈的四个人为了谋生如今都散在三个地方。局势动荡,活着多不容易!难道你要让香火断在炮弹里吗!”
沈怀屿站定,不卑不亢地回复说:“牌位挡得住刺刀吗?爷爷当年因何去世,蜀地何其丰饶,您和叔叔们又为何要背井离乡,只求活命。当年的事我全都知道,光靠躲是不行的。我回去是为让人、让中国人活得有尊严!”
沈伯年怔怔地站在原地,感慨长子的血性。对上儿子的泪眼,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然后转身,朝大门走去只留一句:“要上战场的话,就要坚定,别忘记你今天的承诺!”一语毕,哭腔也难掩,但他仍是故作镇定,走出祠堂。
码头上告别还在继续,巡逻兵们正冷脸翻查着行李。沈怀屿拍拍弟弟沈怀岷的肩膀,又看看他身旁站着的宋许安,故作轻松的说道:“阿岷啊,你要听话懂事,用功读书,替我照顾好你阿许姐啊。”
再看向宋许安,眼波流转间,突觉酸涩,他克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宋许安也是欲语泪先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怀岷看了看远处的父母,目光转向两人说:“哥,还有一会儿才开船,你和阿许姐再说几句,我先去找爸妈。”
此刻只剩两人,看着眼前的人,沈怀屿想起三天前,她神神秘秘地把用帕子裹了三裹的金条塞给他,让他启程时带着。
他自是震惊,忙把帕子塞回去,又说道:“我爸松口同意了,我有路费。倒是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卖什么了。”
宋许安回答说:“我把我妈妈的翡翠簪当掉了。”然后又把帕子塞给他,急着说,“穷家富路,你拿上,回去之后用钱的地方很多。”
沈怀屿只觉贵重,手上还是推脱,又意味深长地说:“‘家’?”
宋许安的脸只一瞬便红的彻底,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便匆匆跑了。
再见就是现在了,见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沈怀屿先开口:“谢谢你的帮助,眼下我终于能回去了。”
宋许安一愣,原来他跪祠堂的那两天她请外婆和商会里的其他人劝沈叔叔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她抬头,眼泪夺眶而出:“原来你都知道,去了之后注意安全。”
说话间,沈怀屿已经拉起了她的手,把他的锡制胸针放在她的掌心。“你帮我保管这个吧,路途奔波,我担心弄丢了。”
这枚胸针自小就跟着他,无异于护身符。
反应过来,她想要推脱,可沈怀屿用力让她和上手掌。她指尖触碰到他掌心被祠堂石板硌出的血痕,海风卷着咸腥冲进眼眶,分不清谁在颤抖。
码头风大,呼啸的风声混着他说话的声音,再抬眼,他已然上船挥手。
他挥手时,许久未穿的制服的口袋里滑出一朵干枯的红毛丹花——是去年为她偷摘的那串,原该艳如珊瑚,如今却蜷缩成褐色的茧。
时光总是这样无情流逝,汽笛鸣响,抬头远看,耳边还响着那声“阿许,保重”,眼前朦胧失焦,不是日光刺眼,送行的人群已散,宋许安转身离开。
槟城的街道树木葱茏,只是当年走街串巷嬉笑打闹的孩子王已经走了。
“咚”的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药房的锁掉在了石板上。思绪不由得拉回童年,那是第一次见面,她刚搬来槟城,只有六岁,外婆生病了,一时找不到医生,她在落锁的药房前徘徊,急的快要哭出声的时候,沈怀屿出现了。
他不过七岁,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孩子王的自信大方。得知她的困难,他当即就说:“这不难,我帮你。”随后便拿出自己的胸针,橇起锁来。
她急着感谢他,想问问他的名字。小男孩却耍起酷来,说:“我叫沈怀屿,怀念的怀,岛屿的屿——你记不住就算了。”
后来,药房老板从屋里出来,没有责骂小孩子,而是赶忙去她家里看她外婆的情况。名字,她当然记住了,这是他俩缘分的开始。
摩挲着兜里的胸针,想起初遇,又想起沈怀屿告别时的最后一句话:“拿着吧,它能开锁,也能锁住诺言。”
“诺言”?是童年那句潇洒的“我帮你”,是中学时期那句坚定的“我要回去”,还是毕业时那句真挚的“我等你”……
来不及多想,转过街角,看见沈氏祠堂,站定一拜,只求他平安,余下的——来日方长。
很开心在这里用文字和大家交流,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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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