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绿》 第1章 第 1 章 1937年5月,槟城码头艳阳高照,雨季湿热,难得放晴,沈氏一家人脸上却不见笑容。 长子沈怀屿的“一意孤行”一周前把家里闹的天翻地覆。他中学即将毕业,华侨商人家庭出身,父亲沈伯年一心求稳,想着局势动荡,他不论是想深造学业,还是继承家族生意,只要安全,自己都全力支持。 可没想到读中学后一向沉稳的长子,做出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要作为归侨回国参战,去念航校,当飞行员。 他父亲自然是不允,“参战”已然是置生命于不顾,更不必说他打算去当飞行员。前线装备落后,每飞行一次就是去阎王殿逛一圈,何其危险。 意见僵持不下,沈怀屿便跪在祠堂,以绝食相逼。 两天后他父亲气不过,走到祠堂,还没把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揪起来对峙,他自己站起,看着父亲说:“当年您拖家带口从上海来南洋谋生,是为了要我学做哑眼的猢狲吗?” 跪了两天,少年却依旧气势如虹。恍惚间,沈伯年发觉孩子已高过自己多半头,不再是当年来南洋时轮渡上哭闹的小孩了。 沉默间,沈怀屿还在继续说:“您常想起故乡四川,二叔三叔来信也挂怀故土。我在上海出生长大,几年前您跟我说上海要沦陷了,我当时就憋着一股劲,现在我中学毕业,我有知识、有体力,可以回去保卫故土了,您却阻拦。” “从31年开始多少国内的青年牺牲。如果我们这些华侨不回去助力,那我的故乡怎么办?您的故乡怎么办?我们的祖国怎么办!”他字字泣血,两夜没合眼,声带撕扯出砂纸般的粗粝,嘶吼间眼泪夺眶而出。 听了这话,沈伯年心里也不是滋味。对他喊到:“沈家祠堂供着三代人的牌位,我们几经迁徙,光我这一辈的四个人为了谋生如今都散在三个地方。局势动荡,活着多不容易!难道你要让香火断在炮弹里吗!” 沈怀屿站定,不卑不亢地回复说:“牌位挡得住刺刀吗?爷爷当年因何去世,蜀地何其丰饶,您和叔叔们又为何要背井离乡,只求活命。当年的事我全都知道,光靠躲是不行的。我回去是为让人、让中国人活得有尊严!” 沈伯年怔怔地站在原地,感慨长子的血性。对上儿子的泪眼,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然后转身,朝大门走去只留一句:“要上战场的话,就要坚定,别忘记你今天的承诺!”一语毕,哭腔也难掩,但他仍是故作镇定,走出祠堂。 码头上告别还在继续,巡逻兵们正冷脸翻查着行李。沈怀屿拍拍弟弟沈怀岷的肩膀,又看看他身旁站着的宋许安,故作轻松的说道:“阿岷啊,你要听话懂事,用功读书,替我照顾好你阿许姐啊。” 再看向宋许安,眼波流转间,突觉酸涩,他克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宋许安也是欲语泪先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怀岷看了看远处的父母,目光转向两人说:“哥,还有一会儿才开船,你和阿许姐再说几句,我先去找爸妈。” 此刻只剩两人,看着眼前的人,沈怀屿想起三天前,她神神秘秘地把用帕子裹了三裹的金条塞给他,让他启程时带着。 他自是震惊,忙把帕子塞回去,又说道:“我爸松口同意了,我有路费。倒是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卖什么了。” 宋许安回答说:“我把我妈妈的翡翠簪当掉了。”然后又把帕子塞给他,急着说,“穷家富路,你拿上,回去之后用钱的地方很多。” 沈怀屿只觉贵重,手上还是推脱,又意味深长地说:“‘家’?” 宋许安的脸只一瞬便红的彻底,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便匆匆跑了。 再见就是现在了,见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沈怀屿先开口:“谢谢你的帮助,眼下我终于能回去了。” 宋许安一愣,原来他跪祠堂的那两天她请外婆和商会里的其他人劝沈叔叔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她抬头,眼泪夺眶而出:“原来你都知道,去了之后注意安全。” 说话间,沈怀屿已经拉起了她的手,把他的锡制胸针放在她的掌心。“你帮我保管这个吧,路途奔波,我担心弄丢了。” 这枚胸针自小就跟着他,无异于护身符。 反应过来,她想要推脱,可沈怀屿用力让她和上手掌。她指尖触碰到他掌心被祠堂石板硌出的血痕,海风卷着咸腥冲进眼眶,分不清谁在颤抖。 码头风大,呼啸的风声混着他说话的声音,再抬眼,他已然上船挥手。 他挥手时,许久未穿的制服的口袋里滑出一朵干枯的红毛丹花——是去年为她偷摘的那串,原该艳如珊瑚,如今却蜷缩成褐色的茧。 时光总是这样无情流逝,汽笛鸣响,抬头远看,耳边还响着那声“阿许,保重”,眼前朦胧失焦,不是日光刺眼,送行的人群已散,宋许安转身离开。 槟城的街道树木葱茏,只是当年走街串巷嬉笑打闹的孩子王已经走了。 “咚”的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药房的锁掉在了石板上。思绪不由得拉回童年,那是第一次见面,她刚搬来槟城,只有六岁,外婆生病了,一时找不到医生,她在落锁的药房前徘徊,急的快要哭出声的时候,沈怀屿出现了。 他不过七岁,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孩子王的自信大方。得知她的困难,他当即就说:“这不难,我帮你。”随后便拿出自己的胸针,橇起锁来。 她急着感谢他,想问问他的名字。小男孩却耍起酷来,说:“我叫沈怀屿,怀念的怀,岛屿的屿——你记不住就算了。” 后来,药房老板从屋里出来,没有责骂小孩子,而是赶忙去她家里看她外婆的情况。名字,她当然记住了,这是他俩缘分的开始。 摩挲着兜里的胸针,想起初遇,又想起沈怀屿告别时的最后一句话:“拿着吧,它能开锁,也能锁住诺言。” “诺言”?是童年那句潇洒的“我帮你”,是中学时期那句坚定的“我要回去”,还是毕业时那句真挚的“我等你”…… 来不及多想,转过街角,看见沈氏祠堂,站定一拜,只求他平安,余下的——来日方长。 很开心在这里用文字和大家交流,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下次就是从昆明寄信回槟城了,听说昆明四季如春。” ——《念阿许》 沈怀屿离开两个月了,信没断过,只是来信地址时常变化。从槟城出发,辗转香港、宁波,水路、陆路,几经波折才最终到达杭州。 最近的一封来信,沈怀屿开头就提到杭州的景致。“正值盛夏,西湖景致天下一流。蝉鸣鸟啼,湖光山色,更是亲眼瞧见‘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你的家乡是如此美丽!”字里行间洋溢着喜悦,宋许安感觉回国后他似乎开朗了些。 接着,谈到局势,沈怀屿就又还是那个忧心忡忡的青年。“可惜上海局势吃紧,我无法归乡,不知是否已换了模样?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上海动荡,杭州也不太平,航校即将迁往昆明。目前我还未正式入学,要再奔波一两月,预计下半年我就可以学习基础操作了。” 宋许安细细地看着信,那份忧心也转移到她的心里。“于笕桥附近暂住,抬头常见战机盘旋,心中不免激动,终有一日祖国领空也有我一隅!” “只可惜我无法在杭州多作停留,但说来也无憾,我已替你看了故土,风景依旧……” 目光停留在“故土”二字上,思绪似乎也飘回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杭州——是贯穿她镇痛的孩提时代的唯一地方,怡人的气候、绮丽的风光都早已随记忆消散。 刻在脑海深处的只有无尽的悲痛。压抑的堂屋真的能“吃人”,吞噬了母亲的生气。记不清太多细节,耳边回响起恶狠狠的一句:“怎么是个丫头!”是父亲吗?或许不是吧,亲生父亲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或许,偌大的院子里爱她的只有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光里她每时每刻都在替女儿谋划。终是到了尽头,撑不住的那日,母亲将枕头下压着的翡翠簪戴到她头上。 “还记得外婆家在哪吗?”气若游丝但她仍在尽力安抚只有六岁的女儿,“妈妈想她了,你去帮妈妈把外婆叫来。记住,走后院的侧门出去。”说罢,她慈爱地摸摸宋许安的额头。 转身出门的那一刻,找外婆的欢喜充斥着她的头脑。如果转头看一眼,她会发现:药雾氤氲里母亲的魂魄和她悲哀的孩提痛苦一并消散了。 虽然早有预兆,但一切都来的太突然——母亲去世了。咽气了前一刻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支开了年幼的女儿。 外公前些年去世了,外婆一个人支撑着家,宋许安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心知肚明,从前她只能在无奈中心痛,而今女儿去世,这是她最后的血脉。 心下一横,把女儿和丈夫安葬在一起,年过花甲的外婆带着外孙女下了南洋。年轻时,她和丈夫在槟城做过生意,有些根基,几十年沧海桑田,再来时,却只剩她和唯一的外孙女两个人。 虽不免苍凉,但宋许安只有六岁,带着她彻底地告别噩梦般的地方,换个新环境总是好的。 思绪回转,窗外外婆正在院中的榕树下对账。榕树高大,树枝粗壮留下一片荫蔽,正如外婆对她的庇护。 目光掠过最后一行,看见新的地名“昆明”,陌生但又有些熟悉。 “老太太,救国会的张先生来了。”家里的请来的帮工芳姐的大嗓门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他夸安安小姐的文章写的好呢,特意来找您的。”说着,他把张先生引到榕树下的桌边坐着,又去倒茶。 看见张先生,宋许安突然想起来关于昆明的事。几天前,她去槟城华侨救国总会帮忙印刷募捐传单,大家担忧地讨论,七月后日军扩大了侵略脚步,国内局势更加动荡。 昆明出身的副会长张先生补充说,自己的家乡云南这下变成大后方的净土了,正计划着将更多物资从昆明输入。 张先生的描述里,昆明宁静恬淡,滇池清澈,饵块飘香,是十足的惬意之城。 把信纸折好,收回信封,一时想不到回信说些什么。宋许安趴在桌上小憩,这几天简直忙的晕头转向,中学即将毕业,课业重的同时她每天都去救国会帮忙,但她觉得这值得——纵离乡十载,对故土的热忱总是割舍不下的。 晚饭后,她久违地和外婆一起坐在榕树下纳凉,看看星空,难得的悠闲可她心里却是不安。门外的巡逻队来的更勤了,远方的战火波及范围更广了,救国会为躲避搜查明天又要换办公地…… 外婆先张开了口:“知道救国会的张先生今天来找我说什么吗?” 宋许安抬头望向外婆,疑惑地摇摇头。 “他说局势日紧,救国会输回国的物资需要有人在国内帮忙接应清点,他们想来想去,想把这个工作交给你。” “那您怎么说呢?” 外婆看向她,慈爱的眼神里却也读出忧愁:“你长大了,一切都依你自己的选择。” “只是,我也有要求——我要求你回国必须要念大学。” 外婆话语声带着颤抖,思绪回到下午,救国会的张先生想着她一个人带着唯一的外孙女在南洋生活,肯定不会轻易同意孩子回国卖命。但她答应的太快,以至于张先生愣了很久。 看着宋许安的强压激动的脸,她继续说着:“你妈妈是我最小的女儿,我疼着她长大,但她很早地进入婚姻,遇人不淑,酿成惨剧。” 外婆一顿,擦擦眼泪,又继续说着:“这几年你为这救国会忙前忙后,前段时间,沈家那小子也为了回国闹的不可开交。你们这些孩子身在海外,却心系故土,我十分欣慰。” “如果你愿意回国,我赞成。只是你必须去念大学,孤身在外,闲下来的时候诱惑太多。把自己的心放在书本里,救国不仅要靠身体出力,还要靠知识。” 宋许安半天说不出话来,几个月前她目睹沈父和沈怀屿之间的剑拔弩张,又想想外婆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处境,觉得回国难上加难,所以在几天前张先生问她意愿时,她没给准确答复。没想到今天他登门拜访是专门为此事而来,也没想到外婆如此深明大义。 半响,她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说道:“我想要回国。” “那好,今天张先生已经和我讲好了,你明年中学毕业,由救国会牵线,给你找回国念大学的途径。” “平时你和槟城保持通信畅通,课余时间你还要在救国会的国内办事处帮忙。” “那您怎么办?”宋许安问,“我走了,家里又少一个人。” 外婆摸摸她的头,说道:“这不是还有芳姐吗?你下定决心回国,就坚定地去,不必担心老太太我。” 宁静的夜晚,祖孙俩无暇欣赏星空绚烂,泪眼相望。明年此刻,已然分别。 即使千里又何妨?千里共婵娟。 [狗头叼玫瑰]分别只是暂时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年底,虽然局势愈发紧张,巡逻队的搜寻力度加大,但救国会的工作在宋许安的协助下井井有条,物资正源源不断输回国内,一切都似乎在迈上正轨。 闲下来时,抬头望天,没有飞机盘旋,但宋许安会想起沈怀屿在信里兴冲冲地和他分享□□示范飞行的动作是多么优美,还有他给傲慢的美籍顾问当翻译时的神采奕奕。 他说:“阿许,我好像没那么恨我爸爸带我离开上海的事了。在槟城我学会了中文、英语、马来文,还能讲上海话、闽南语再加一点点粤语,在多元的航校我简直活像个‘翻译官’了。” “昨日在笕桥机场见到南洋运来的橡胶,竟带着槟城港的咸腥味。阿许,你说故土与新乡,究竟哪个更让人落泪?” “但实际上,我还不算真正地回乡——我还没回上海,没去看我长大的地方。但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目光远眺,码头忙碌,海岸线绵长,槟城的冬天真的来了——不过没有万物凋零的萧瑟,天空依旧晴朗,日光投射棕榈树斑驳的树影于地面,四季如夏的状态让人没有冬的实感。 不由得,宋许安又想起了儿时的杭州之冬。难得外出,外婆把她抱在臂弯,指着远处宽阔的湖面和古色古香的凉亭,漫天飘雪。 母亲笑靥如花,吟着:“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呢?不是思冬,不是念雪,而是眷故都。 前几天,张先生给她带来了好消息,明年由华侨总会联系,国内的浙江大学可以认证她的中学毕业成绩,接收她入学。 魂牵梦萦的故乡,似乎近在眼前。 提笔,写信,落笔的瞬间却又踌躇。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分享给沈怀屿,但想说的太多,无法全部诉诸纸上。 思索间,时光回溯到沈怀屿离开前一周。 傍晚间,结束了抵制日货的传单的分发工作,他们并肩走在街上,享受起久违的悠闲。 沈怀屿告诉她,自己已经决定回国参战,还要去航校念书,当飞行员。 沉稳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我中学毕业又会讲英语,身体素质也很好,前线最缺的就是飞行员,我完全符合条件。” “飞行员”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危险,可他如此笃定。他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或许几年前在他闷闷不乐一夜成长的夜晚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半响没出声,不好再劝,只轻声说道:“我等你。” 这次轮到沈怀屿沉默了,无声间,他的脸渐渐红了,两人就这样并肩继续往前走,微风吹动棕榈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宋许安反应过来,感觉他好像会错了意,正准备出声解释,沉默半天的沈怀屿突然出声。 “应该是我等你。”各种意义上的,但这半句沈怀屿没来得及说,满脸通红的她已经朝家的方向跑走了。 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家长们开玩笑的“娃娃亲”不知她有没有听见,但在他心里全然有谱。 中学要专心学习,不便分心,可没等她毕业,他就要先走了。真要谈到升华感情这步,主动权也应该在她。 决意回国的这段时间里,沈怀屿想了很多——关于两人的未来,所以才会在她说“我等你”的那刻应激般地会错了意。 但“我等你”确实是他想对她说的,是他最自然真挚的“诺言”——等你选择回国或不回、等你成长实现抱负、等你的未来规划中有我…… 眼下宋许安终于提起了笔,写不出长篇大论,那就只写一句好了。 “春草明年绿?” 不是在问他会不会回来,他决意参战,怎会轻易放弃。既知“王孙”不归,又为何要问? 何处无春草?槟城有、上海有、杭州也有,纵王孙不归,泱泱华夏不缺见春草之地。 宋许安合上信,忐忑他能否感知深意——知君无暇归来见春草,吾愿北上与君共赴春。 半月过去,回信薄了不少,不再是长篇。 洁白信纸上也只有一句——“昆明四季如春,眼下绿草如茵,静盼君来。” 大家喜欢怎样的更新频率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春节过后,宋许安开始着手申请回国读书的事。看看空白的表单,再看看墙壁上泛黄的中国地图,踌躇着,笔尖总是落不到纸面上。 变故总是突如其来,身处南洋,消息的滞后也总让她在无奈中心惊胆战。年底,刚得知日军在上海吃了苦头,却又传来南京的屠杀惨案,接着杭州也沦陷了…… 眼下日军占领了上海,从槟城到上海再到杭州的路线险象环生,近在咫尺的浙大如今似乎成了海市蜃楼。再低头看看表单上的“籍贯”一栏,郁结的心头又困顿一分。 听见外婆轻敲房门的身影,宋许安站起迎接,顺手指指表单,开口:“外婆啊,你说我籍贯该怎么填?填杭州还是填槟城?” 外婆看向前方,视线里艳红的春节窗花一如十几年前老宅木窗上张贴的样式,她叹息着:“还是填杭州吧……那是我们的根。” 宋许安想她应该是又想到了妈妈和外公,懊悔自己问的莽撞。 懊恼间,外婆整理好了情绪,又告诉她,明天有空的话去一趟救国会,张先生有事要告诉她。 办公地点没变,今天临走前巡逻队的检查也平稳度过,难道是又生了什么事端?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宋许安就匆匆地刚到救国会,久违地见到了沈怀岷。几个月前,他坐船去香港探亲,没在槟城过年,刚刚回来。 打完招呼后,她先问起了近况:“怎么样?打算去香港求学了吗?那座海港格外繁荣,很适合你深造艺术的。” “没有,我有别的打算了。”沈怀岷的话还没说完,张先生大步迈进厅内。 “许安、怀岷,你俩来的正好,我有事要说。” 他坐到桌边,看着面前的两人,开口:“我刚收到消息,局势不稳国内的大学又在南迁,长沙的临时大学打算迁到昆明了,这次能稍微安定一些。” “国内的政府很欢迎归侨返乡深造,槟城华侨救国会能帮你们申请到入学名额。” 张先生对上两人略带茫然的眼:“现在形势严峻,去杭州去上海都难如登天,昆明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怀岷,你哥正好就在昆明啊。如果你决心要去,你父亲那边我去做工作。” 目光对上宋许安,还没来得及问,她先回答了:“我愿意去昆明。” “是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到昆明了,以后回杭州也方便些。” “看来我上次说的话也要实现了——这下运往昆明的物资只会越来越多,未来还要靠你来决策我们槟城华侨救国会的工作。”张先生看向宋许安,眼里满是欣赏和信服。 转眼就到了五月,宋许安快要正式毕业了。国内的消息很多,临时大学已然在昆明建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名声十分响亮吸引着许多南洋学子。 沈怀屿的消息越来越少,不知是训练越来越忙还是形势紧张信件遗失了。最近的一封,他说:“自己要随连队去重庆训练,还要做些后勤的工作——人手实在太紧。” 字体有些歪,信纸也不如之前洁白,灰渍似乎是从手上蹭到的。“看来他的训练更苦了。”宋许安心里想。 一年过去了,那日离开槟城的制服少年,辗转香港、杭州、昆明,不知道是不是变了模样?寄来的信里没有照片,看不见样貌,但有一样,宋许安笃定肯定没变——他的初心,来信多封,他从未抱怨辛苦。在看不见彼此的岁月里,他和她都在沉默中憧憬战机护卫长空的振奋姿态。 七月,局势还算平稳,但久违的平静似冰山般可怖——你只能窥见冰山一角,不知海平面下隐藏的庞然大物,这份安宁令人心慌。所以张先生建议他们早点动身,救国会会安排他们经新加坡绕道海防,法属印度□□的铁路虽被日军监控,但尚有华侨疏通。 于是,槟城的码头,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人,为他们送行。码头上官兵的搜查力度明显比去年更大,像是要把行李箱翻个底朝天。担心路途不顺,没多和家人道别,两个人早早上了船。 甲板上,两人远眺槟城风光,鲜亮的红毛丹树,秀丽的榕树,曾经玩笑里戏说树影似牢笼的棕榈,如今看来也会成为自己的独家记忆。 像是想起了什么,宋许安出声:“怀岷啊,刚才翻箱子的时候我看你的文件里没有入学证明,你是藏身上了吗?你做事真是踏实,这样不容易丢。” 沈怀岷抬头回答:“不是的,阿许姐。我不打算去联大艺术系念书,我也没有让张先生替我申请名额。” “啊?”宋许安十分惊讶:“可是不去联大念书,你回国去哪落脚呢?” 心中早有答案,说出来时也无比坦荡。“我不会放弃艺术,但我不打算去昆明,我要去延安。” “延安?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去那里?”疑惑写满了宋许安的脸庞,她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但同时她又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男孩——比她小多半岁,从小她只把他看作小孩子,但似乎他和沈怀屿一样,在她没察觉到的某个瞬间,突然长大了,生出了一份坚定。 “这件事说来话长。”沈怀岷摸索着手里那本有些旧的书,伸手揭开层层包裹的书皮,书的真名 “Red Star over China”映入眼帘。 年前他去香港二叔那里拜访,心里都是对艺术、对繁华的向往,他相信在充满富足和文明的世界里一定能升华他的美术灵感。 可一切都和他的幻想大相径庭。二叔也是商人,虽然靠着精干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但他过去经历过的苦难还在很多人身上上演。 沈怀岷看见了街头风餐露宿的小贩,看见了被殖民警察当作牲畜对待的苦力工,看见了被繁华海港吃掉的无数个普通人…… 在槟城时他目睹英军镇压华侨示威,试图用画笔记录却被撕毁画稿。香港的街头给他太大冲击——“画笔”能救国吗?回家看见茶几上的书,想起早上二婶叮嘱二叔说:“这书是从伦敦寄来的。” 二叔回答说:“这是我资助的那几个流亡青年一直期待的书,很难买的,晚上他们要来家里吃饭,麻烦你准备了。” 翻开那本书,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悬而未决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艺术能救国。在苏区,在延安,那些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需要艺术,“文艺是国民精神的光”啊!他的画笔也可以成为武器——像一柄匕首,刺穿侵略者的心脏。 晚上,他和那几个流亡香港的青年一见如故,红色的光芒解救了他被港城黑暗吞噬的心。得知他们还有同志流亡到了昆明,他更是喜出望外。 从香港离开的那天,二叔把那“红书”送给了他,决定已经做好——去昆明,先找同志,再自己动身北上,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这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听完沈怀岷的讲述,宋许安大觉震撼。时代纷纷扰扰,但冥冥中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奔着故土北上,可上海、杭州,他们谁都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家乡。未来,三人还将分散两地——昆明、延安。 望着无尽的海面,宋许安顿生希望——纵无力回家又何妨?纵又将分离又何妨?心系即可——回国助战,这才是希望的坦途…… 爱情号出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上船时的“安全”检查已足够细致,只是没想到航行途中还不时又有搜查。 那本“红书”自然成为了定时炸弹,为了躲避搜查,床板、水房、储物间……都成了这本书的临时栖身所。 士兵的刺刀刺穿了床板,野蛮的手打翻油灯险些烧了床单,储物间的墙壁上也弹孔丛生……他们每动一下,两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夜幕降临,轮船在茫茫无际的大海航行,船舱内更显漆黑。宋许安借着昏暗的油灯,慢慢“啃食”起这本书来,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全英的书页上有好几种字迹的批注,宋许安猜想这本书估计经了好几位流亡青年的手,听沈怀岷说他们早年求学日本,英语不够流利也是情有可原。 透过薄薄的书页,她看见“unity”下面批注了好几次。先是“联盟”然后被划掉了,又写着“联合”,然后旁边又写着“团结”,最后是她认得出的笔迹,“团结一致,共同奋斗”八个字静静地站在那儿。 把书拿起来,宋许安把这处指给沈怀岷看。“这是你写的吧,怀岷。” 整理颜料的沈怀岷抬头看看,回答说:“是我写的,这是我、我哥,还有你阿许姐跋涉千里回国的原因啊!” 是啊,“团结”,“团结一致”。国难当头,无需再顾所谓籍贯、政党,团结一致才是正道。不光是他们,去年上海沦陷后,有多少物资、青年从南洋北上,他们都看在眼里。 为着民族,为着家国,北上过程中遭到的这些刁难有何足惧啊! 万籁俱寂的夜晚,层层包裹的“红书”又从缝隙中漏出光芒,抚慰了北上青年受挫的心。他们美丽的故国,正敞开怀抱,迎接着他们来保护、建设它! 郁闷疏解之后,那些野蛮的搜查兵再来时,心中也只剩淡然和从容。 正式到昆明的那天是大晴天,天空蓝的不可思议。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天,沈怀岷依旧动情,这一刻的美妙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血肉。 昆明和张先生记忆中的一样——静谧祥和,饵块米线飘着氤氲的烟火气,几乎看不见战争的创伤。 沉默间,宋许安想着张先生少小离家,多年过去,故土未换新颜,这是何等的幸福。远方,她的家乡早已沦陷,她不敢想日军的铁蹄踏过钱塘湖的浅草是何等残忍…… 出神间,他们已然走到了救国会的办事处。轻轻叩门,有人出来引他们进去。在隐于市的昆明,这一处院落更是隐世,垂柳荷塘,神秘祥和,是进行隐蔽工作的好地方。 负责人陈望先生看见他们也是喜出望外,三人用闽南语寒暄一阵。看着年轻的孩子,陈望不免激动。 “望叔我啊,年轻时在南洋打拼了很多年,见过很多像你们这样在南洋长大的孩子。你们的闽南语讲得和我一样流利,你们的父母也是有情怀的人啊。” 宋许安礼貌地点点头。闽南语是父母教的吗?不是的,她已多年未与父母谋面。 她的闽南语是邻居叔伯,是街坊阿姨教的,无数下南洋的华人用眷恋的乡音哺育下一代,无形中语言成了下一代联系故国的桥梁,润物无声。 七月已经过半了,望叔提到滇缅公路快要修好了,未来南洋的物资能更便捷地输入昆明。 “小安啊,以后我们都有的忙了。但忙点好,‘忙’是胜利的前奏。” 望着窗外夕阳,她重重地点头,希望就在前方,它正穿云破雾,所向披靡地向温良英勇的中国人民走来。 注册、入学的过程比较顺利,在矮矮的教学楼前她见到了各地来的学生。几个东北的流亡学生还穿着草鞋——在昆明穿草鞋没什么稀奇的,但这一路千里的颠沛流离,若是都靠着这双草鞋,心里还是有多强的信念啊。对上她们的眼,宋许安只读出了无尽的悲伤。 炎炎夏日文学院门前的如茵绿草,无尽的生机正从心中迸发。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她的新起点,她们的新起点。 沈怀屿去重庆后就再无来信,这一个月他们都在路上奔波,信或许和他们擦肩而过,寄回了槟城。 还没等到沈怀屿的新消息,宋许安发现沈怀岷已经在整理行囊了。 到昆明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去找那几位“同志”——他二叔资助的流亡学生的同学们。过程并不顺利,昆明虽然比较安定,但地下党的工作还是十分谨慎。 好在流亡香港的那几个学生给的地址比较详细,沈怀岷在昆明走街串巷,最后在一家米线店的后厨找到了帮工的邓声振。拿出流亡学生给他的那支旧钢笔“internationale”的刻字还闪着微光,两人对视一眼便拥抱在了一起。 这支钢笔是邓声振去法国半工半读时攒钱买的,当年他和几位同志一同南下避难,分道之时他将钢笔送给了前往香港的同志,盼着来日再见。 几个月前他收到香港的信,说会有一位同志从槟城北上来昆明找他,信物就是那支珍贵的钢笔。 他日日盼着对方的到来,没想到在昆明的餐馆,不经意间他再次找到了“同志”! 交谈中沈怀岷得知他和其他几人正打算结束流亡,逆流北上到延安去教书,这与他去延安念书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他们准备一起出发。 宋许安不好挽留,但她希望他能等到沈怀屿回来,见个面再走。前些天望叔托人帮她去航校问了,这批学员在重庆的训练已经告一段落,他们即将护送一位美籍顾问一同返滇。 战场子弹无眼,他要跋涉千里北上,沈怀屿要起飞空战,两个人的未来都充满危险,下一次再有可能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正踌躇如何开口挽留沈怀岷,他到先开口了:“阿许姐,我打算半个月后正式启程。” “我看你在收拾行李,以为你准备动身了呢?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沈怀岷像是想起来什么,又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的那几位同志他们和联大刚迁过来的学生一起合作排了抗日话剧 ,下周要表演,所以我们推迟了行程。”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他们最近还在打磨细节,真的是精益求精。”少年的脸上露出佩服的笑容,眼眸也亮亮的,像夜空中璀璨的明星。 沈怀屿回来时也是大晴天,美籍顾问一落地看见眼前的美景,赞美之词便层出不穷。他揶揄:“你们这些小伙子在这么宁静的地方能静下心训练吗?还是应该在紧张的重庆好好锻造一番。” 在重庆日日都是魔鬼训练,雾气弥漫的天空和壮秀的山脉都是飞行的头号敌人。俯瞰连绵不绝的地势,沈怀屿常想多年前奶奶是怎么带着四个孩子一路东进走到上海的。父辈的精干背后不知道藏着多少艰辛和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