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草棚里,沈知味蜷缩在漏雨的墙角,冰冷的湿气贴着脊背,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昨夜那场冰冷的雨,连同强行灌入脑海的杀人景象和濒死窒息感,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缠绕着她,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
左腕内侧那道狰狞的烫疤,此刻虽不再爆发出灼烧般的剧痛,却像一块沉甸甸的冰坨,死死压在那里,阴冷地提醒着她诡异的重生和那匪夷所思的“馈赠”。
胃袋早已饿得抽痛麻木,但那碗劣质馄饨带来的恶心感仍未完全散去。她闭着眼,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靛蓝短褐食客掐死妇人的暴戾画面,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拈着的那一小片油污浸透的残破纸页上。
昏昧的光线下,《东京梦华录》残页上那座描绘精细的虹桥图案,线条在污渍中若隐若现。“虹桥七十二铺”几个小字,像一枚冰冷的楔子,凿进她混乱的思绪。前世,她身为御膳总管之女,自然知晓这本详述汴京风物的杂记。这残页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就在她初尝异能反噬的狼狈时刻,就在那凶手刚刚离去、气息未散的雨夜巷口。
是巧合?还是某种指引?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左腕的疤痕,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悸动。这诡异的“通感”,这突如其来的残页,还有那柄喂她饮下毒羹的青玉勺上,同样精致的螭纹。纷乱的线索在脑中搅成一团浆糊。
“咕噜噜”腹中再次发出雷鸣般的抗议,尖锐的饥饿感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她的神经,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
活下去!先活下去!
她猛地睁开眼,眸子里那点因惊惧而生的迷茫被一股狠厉取代。扶着冰冷的土墙站起身,身体依旧虚软,双腿像灌了铅,但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支撑着她。目光扫过破草棚里可怜巴巴的“家当”,那半袋混着草屑的粗面粉,那点干瘪的馄饨皮,豁口陶碗里灰扑扑的粗盐,还有瓦罐底那层浑浊发黑的浊油。
巧妇?她沈知味从来就不是什么巧妇!她是曾在御前掌勺、以一味“玲珑牡丹鲊”惊艳宫宴的顶级庖厨!即便虎落平阳,即便只剩这点猪狗都嫌的劣材,她也绝不甘心被饿死在这破草棚里!
念头一起,属于前世御厨沈知味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那些珍馐美馔、那些精妙技法如同尘封的宝库被骤然打开。但此刻,宝库中浮现的,却是一道极其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家常小食荠菜馄饨。
不是御膳房精雕细琢的版本,而是属于那个被活活掐死的妇人记忆深处,最温暖、最眷恋的味道!
画面清晰得刺眼:简陋却干净的小屋,灶膛里跳跃着温暖的火光。一个面容模糊却气息温柔的女子,正坐在小杌子上,仔细地择洗着刚从野地里挖来的新鲜荠菜。碧绿的菜叶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根部的泥土被小心地洗去。那女子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动作麻利地将洗净的荠菜细细切碎,拌入一点点剁得极细的、带着些微肥膘的肉糜(或许是攒了许久的边角料),再调入一点点盐、几滴清油。没有多余的香料,只有食材本身最质朴的鲜甜。她包馄饨的手法有些笨拙,却格外用心,每一个都鼓鼓囊囊,像一只只胖乎乎的小元宝。最后,用熬得发白、飘着几粒油星的骨头汤一煮。那妇人捧着碗,满足地咬开馄饨皮的刹那,荠菜特有的清鲜混合着肉香在口中爆开,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足以点亮整个昏暗的记忆碎片。
“荠菜”沈知味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是它了!这贫瘠的西郊,野地里最不缺的就是荠菜!这就是她此刻唯一的生机!
不再犹豫,她强撑着身体,拿起角落里一个破旧的竹篮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铁片(大约是前身用来挖野菜的工具),再次踏入了外面尚未完全干透的泥泞世界。
昨夜一场透雨,将西郊贫民窟的污秽冲刷得更加刺目。泥浆裹挟着腐烂的菜叶、不明的秽物,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浑浊的水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破败的土坯房沉默地伫立在晨光熹微中,偶尔有衣衫褴褛的孩童赤脚跑过,溅起一片泥点。
沈知味对周遭的破败与腌臜视若无睹,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墙角、沟边、荒弃的院角。那些在瓦砾缝隙、湿泥边缘顽强探出头来的、锯齿状叶片的碧绿野菜,成了她眼中唯一的珍宝。
她弯下腰,不顾泥土弄脏本就污秽的裙裾,用那简陋的小铁片,小心翼翼地连根剜起一株株鲜嫩的荠菜。冰凉的叶片带着雨后清新的水汽,那独特的、略带泥土芬芳的清香钻入鼻端,让她因饥饿而焦躁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瞬。手腕的疤痕依旧冰冷,但并未传来异样的悸动,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
篮子渐渐被碧绿填满。她没有贪多,估算着那点可怜的面粉,只采了足够一顿的分量。起身时,腰背的酸痛和眼前阵阵发黑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虚弱极限。
回到破草棚,她立刻投入清洗。没有井水,只有昨夜接在破瓮里的浑浊雨水。她一遍遍仔细地漂洗,洗去根部的泥土和可能沾染的污物。荠菜特有的清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苦的生机。
接着是切馅。案板是几块粗糙木板拼凑的,凹凸不平。那把小铁片显然不适合精细的切工。沈知味深吸一口气,摒弃了前世那些精妙的刀法,只求稳、准。她将洗净的荠菜控干水分,放在案板上,双手握紧小铁片,用最原始也最耗费力气的方式,一下,又一下,耐心地将荠菜细细切碎。手腕的疤痕随着用力传来隐隐的酸痛,她咬牙忍着。
切好的荠菜碎碧绿喜人,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清香。她小心地将其收入一个相对干净的瓦盆里。然后,打开了那个装着浑浊浊油的小瓦罐。
油色深褐,沉淀着不明杂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哈喇味。沈知味皱紧了眉。这油,根本无法入口!更遑论用来提香!她果断地将瓦罐推到一边。
没有肉糜,没有清油,甚至连像样的盐都只有灰扑扑的一小撮。这馅料,注定寒酸到极致。
沈知味盯着瓦盆里那堆翠绿的荠菜碎,眼神沉静如水。前世御厨的经验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深知,越是简单的食材,越需要纯粹和用心去激发其本味。她捻起一小撮粗盐,指尖用力,细细地搓捻着,将其中较大的颗粒碾得更碎一些,然后均匀地洒在荠菜碎上。没有多余的调味,只有盐,这味最基础也最关键的引子。
然后,她伸出洗净的手指,探入瓦盆,开始轻轻地、反复地揉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初生的嫩芽,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指尖的温度传递到冰冷的荠菜碎上,盐粒在揉捻中缓缓融化,一点点渗透进翠绿的纤维。她闭上眼睛,摒弃了所有杂念,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指尖的触感和鼻端萦绕的清香中。她在复刻,复刻那妇人记忆中揉拌馅料时那份全然的专注与温柔。
渐渐地,一股更加纯粹、更加清冽的荠菜香气,被盐分和指尖的温度彻底激发出来,弥漫在小小的破草棚里,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霉味和馊气。这香气,质朴却生机勃勃。
和面,擀皮。劣质的粗面粉缺少韧性,雨水也带着土腥气。沈知味没有抱怨,只是更专注地控制着加水的分量,用尽全力在凹凸不平的案板上,将面团反复揉搓、按压,直到它变得相对光滑。擀皮更是艰难,没有趁手的擀面杖,她只能寻了一根相对圆直的木柴代替。每一次推擀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和巧劲,虚弱的身体很快冒出了细汗。但她眼神专注,动作一丝不苟,硬是在粗陋的条件下,擀出了一张张厚薄尚算均匀的面皮,虽然边缘不可避免地粗糙。
包馄饨时,她下意识地摒弃了前世宫廷里繁复的花样,选择了最朴实无华、也最能包裹住馅料的“元宝”形状。手指翻飞,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稳定。一个个胖乎乎、碧绿内馅隐约可见的小馄饨,整齐地码放在一块洗净的木板上。
破铁锅被架在简易的土灶上,里面是昨夜接的雨水。沈知味点燃了灶下仅剩的几根干柴,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水很快烧开,翻滚起浑浊的气泡。
她小心翼翼地将包好的馄饨滑入沸水中。碧绿的元宝在浑浊的水中沉浮、翻滚,渐渐变得半透明,内里那抹鲜亮的翠色透过薄皮透出来,像一颗颗包裹着春日生机的玉石。没有高汤,只有白水。她看着锅中翻滚的馄饨,再次捻起一小撮粗盐,均匀地撒入沸水之中。
简陋的馄饨,终于出锅。盛在唯一一个没有豁口的粗陶碗里(大概是前身最值钱的吃饭家伙)。汤水清亮了些,映着碧绿可爱的馄饨。没有葱花,没有香油,只有最纯粹的荠菜清香,混合着面食煮熟后朴素的麦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扑面而来。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瞬间吞噬了沈知味所有的矜持。她甚至来不及找筷子,直接用手捏起一个滚烫的馄饨,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呼”馄饨皮虽厚韧,却带着粗粮特有的嚼劲。牙齿破开面皮的瞬间,一股极其纯粹、极其清冽、仿佛凝聚了整个雨后原野生机的荠菜鲜香,猛地在她口中爆开!盐恰到好处地引出了荠菜特有的甘甜,那丝若有若无的清苦反而成了点睛之笔,将这份属于泥土的清新野趣烘托得淋漓尽致!
这味道正是那妇人记忆中,最温暖、最眷恋的味道!甚至比她记忆中的更纯粹,更鲜活!沈知味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前世尝遍珍馐的舌头,竟被这最粗陋的食材、最朴素的烹饪打动了。这不仅仅是为了果腹,这是她在泥泞中,用尽所有力气和技艺,为自己抢来的一口“生”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份清甜鲜香顺着喉咙滑下,暖意刚刚在冰冷的胃里散开的刹那。
左腕的疤痕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感再次袭来!
紧接着,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浓烈的画面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她的脑海!
还是那个逼仄污浊的房间!靛蓝短褐的男人(凶手!)面目扭曲,双目赤红如同恶鬼,额角青筋虬结,正死死掐着妇人脖颈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妇人双脚离地乱蹬,脸色紫涨,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眼珠痛苦地向上翻白,充满了绝望与哀求!浓烈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同时,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如同臭鸡蛋混合着硫磺焚烧后的呛人味道,猛地从男人的袖口、衣领间散发出来,霸道地占据了沈知味的全部嗅觉!这股硫磺般的恶臭,与荠菜的清香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极端对比!
“呕!”沈知味再也无法忍受,强烈的生理性厌恶让她猛地俯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刚吃下的馄饨在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一次,那冰冷的画面和刺鼻的气味停留的时间更长,也更清晰!她甚至看清了那男人因暴怒而微微抽搐的左边脸颊下方,靠近耳根处,有一小片暗红色的、不规则的胎记!还有他用力掐住妇人脖子的左手,小指似乎比常人短了一截?!
这该死的异能!这究竟是馈赠还是诅咒?!
沈知味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指甲深深抠进泥里。胃里刚升起的一点暖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恐惧驱散殆尽,只剩下无尽的恶心和虚弱。她看着粗陶碗里剩下的几个碧绿可爱的馄饨,只觉得它们像一个个裹着糖衣的毒药。
不!不能这样下去!被动承受这恶心的“通感”,只会让她在恐惧和虚弱中耗尽最后一点生机。昨夜那妇人绝望的眼神和那凶手袖口的硫磺恶臭,如同烙印刻在她脑中。这异能既然能让她尝到食物制作者的记忆,那是否也能为她所用?
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电光,骤然劈开了沈知味混乱的思绪!她猛地抬起头,沾满冷汗和泥污的脸上,那双因虚弱和呕吐而布满血丝的眸子,却射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锐利光芒!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狼狈,端起那碗还温热的荠菜馄饨,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破草棚。她要去的地方,是离西郊贫民窟最近、也是唯一可能处理这种底层杂案的地方。南城兵马司设在西城根下的一个简陋分署。
清晨的街道比昨夜多了几分生气,但依旧破败。挑担的小贩、行色匆匆的苦力、睡眼惺忪的孩童。沈知味捧着碗,逆着稀稀拉拉的人流,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几乎是跑着冲到了那扇油漆剥落、门口杵着两个无精打采衙役的破旧衙署前。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衙役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拦住了她,目光在她褴褛的衣衫和手中粗陶碗上一扫,满是鄙夷。
“官爷!民女,民女有冤情要报!”沈知味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急切。
“冤情?”另一个衙役嗤笑一声,剔着牙,“就你?一个西郊的破落户,能有什么冤情?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
沈知味的心沉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她猛地将手中的粗陶碗往前一递,碗里几个碧绿的馄饨在白水中轻轻晃动。
“官爷!请尝尝这个!”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眼神却死死盯着衙役的脸,“民女或许知道前些日子,东柳巷那桩妇人失踪悬案的真凶线索!”
两个衙役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尝馄饨?找凶手?小娘子,你是饿昏了头还是得了失心疯?”第一个衙役笑得前仰后合。
“滚滚滚!再胡搅蛮缠,当心爷们锁了你!”另一个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沈知味咬紧了下唇,指甲几乎要掐进碗沿。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荒谬,多不可信。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出了两个关键点:
“那凶手!他身上有股子硫磺混着烂鸡蛋的恶臭!还有他左边脸上,耳根下头,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左手的小指头,像是短了一截!”
话音落下,两个衙役脸上的嘲笑瞬间凝固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留着络腮胡的衙役,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沈知味:“你说什么?硫磺恶臭?左脸耳下红胎记?左手小指残缺?!”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沈知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力点头:“是!民女敢以性命担保!”
络腮胡衙役和同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东柳巷那妇人失踪已近一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悬案。他们只知那妇人与丈夫不和,其夫是个脾气暴躁的硝石贩子(硝石常用来制冰、制火药,处理不当极易产生硫磺恶臭),脸上也确实有块显眼的红胎记!至于左手小指,那是去年在码头与人斗殴被砸断的,知道的人极少!这些细节,一个西郊的贫女,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这线索,从何而来?”络腮胡衙役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带着审视和压迫。
沈知味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不能暴露异能的秘密,那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惊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和犹豫:“民女昨夜在巷口吃馄饨,撞见一个形迹可疑的汉子,他身上就是那股味道!他吃馄饨时,袖口滑落,民女无意间瞥见了他左手的小指。还有他抬头时,左脸的胎记,民女越想越怕,那味道,那样子,跟街坊悄悄议论的,柳娘子那失踪的丈夫很像。”
她的解释漏洞百出,但那份真实的恐惧和描述的细节,却让衙役无法忽视。尤其是左手小指残缺这个极其隐秘的特征!
络腮胡衙役不再犹豫,猛地一拍同伴的肩膀:“老六!你看着她!我立刻带人去东柳巷那硝石贩子的落脚点!若真对上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积年悬案,说不定今日就能破了!”
络腮胡衙役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旋风般冲了出去。沈知味被留在破败的衙署门口,由那个叫老六的年轻衙役看守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她捧着早已凉透的馄饨碗,站在冰冷的晨风中,身体因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抖。左腕的疤痕在衣袖下沉默着,仿佛也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沈知味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络腮胡衙役一行人去而复返,中间押着一个被反剪双手、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汉子!正是昨夜馄饨摊前那个穿着靛蓝短褐的食客!他此刻形容狼狈,脸上带着新添的淤青,嘴里被塞了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愤怒低吼。尤其显眼的,是他左脸上靠近耳根处那块暗红色的胎记,以及那只明显短了一截的左手小指!
衙役们脸上带着兴奋和疲惫,但更多的是破获悬案的激动。
“神了!小娘子!”络腮胡衙役大步走到沈知味面前,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真让你说准了!这王八羔子,不仅身上一股子硝石作坊的臭味,柳娘子的尸首,就在他租住的破屋地窖里藏着!人赃并获!”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哗啦一声倒出十几枚黄澄澄的铜钱,塞到沈知味冰凉的手里:“拿着!这是司里悬赏的线人钱!要不是你,这畜生不知还要逍遥多久!”
沉甸甸的铜钱入手,带着衙役手掌的温度。沈知味看着地上那个被捆成粽子、兀自挣扎怒视着她的凶手,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铜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成功了?她真的利用这诡异的能力,做成了第一件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掌控了些什么的悸动。
“谢谢官爷。”她哑着嗓子,紧紧攥住了那十几枚救命的铜钱。
络腮胡衙役摆摆手,示意同伴押着犯人进去,又看了沈知味一眼,语气缓和了些:“快回去吧,这地方不是你久待的。”
沈知味点点头,捧着碗,攥着铜钱,转身离开。脚步依旧虚浮,但脊背却比来时挺直了些许。她没有立刻回那个破草棚,而是凭着前身零碎的记忆,朝着巷子深处一家小小的、门脸破旧的当铺走去。
当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朽木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慢悠悠地拨弄着一个油腻的算盘。
沈知味踮起脚尖,将手中那十几枚铜钱一股脑放在冰冷的柜台上。
“掌柜的,”她的声音还有些不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赎东西。一把刀,玄铁打的厨刀。”
老掌柜抬起浑浊的老眼,透过镜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瞥了一眼那堆可怜的铜钱,慢吞吞地问:“刀?什么刀?当票呢?”
“没有当票。”沈知语吸了口气,“是我爹生前当在这里的。刀身很长,很沉,黑黢黢的,柄是乌木的,磨得发亮。掌柜的,您这里应该只有那一把。”
老掌柜眯着眼,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片刻,他慢悠悠地起身,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到后面一排高大的木架前,费力地翻找着什么。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抱着一个用旧油布包裹着的、狭长的物件走了回来。油布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包放在柜台上,一层层揭开。随着油布剥落,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淡淡血腥气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当最后一块油布被掀开,一把通体黝黑、毫无光泽的长刀静静躺在柜台上。刀身宽厚,线条古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凝感。乌木刀柄果然被摩挲得油润发亮,显是旧主常年使用的痕迹。
沈知味的心,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她左腕的疤痕处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仿佛这把沉寂的刀,与她体内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虔诚的郑重,抚向那冰冷的刀身。
指尖触碰到玄铁刀身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颤鸣,顺着指尖直击心脏!
与此同时,就在她指尖抚过靠近刀柄处那黝黑刀脊的刹那,一点极其隐蔽的、微凹的触感传来。她下意识地低头凑近,借着当铺昏暗的光线,仔细分辨。
只见那玄铁刀身靠近护手处,极其不起眼的地方,錾刻着几个细如蚊足的小字:
“天圣三年虹桥张氏”
天圣三年?仁宗朝的年号!
虹桥张氏?!
沈知味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昨夜那片油污浸透的《东京梦华录》残页上,那座标注着“虹桥七十二铺”的飞虹木桥,瞬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寒意,比抚上刀身时更甚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这把刀,这片残页,还有她左腕上这诡异的烫疤。这一切,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她紧紧握住冰冷的乌木刀柄,粗糙的木质纹理硌着她因常年握刀(前世)而指节生茧的手掌,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时光的悲怆与凛冽杀意,如同沉埋地底的冰泉,顺着刀柄,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掌心,激得她手臂上的寒毛瞬间倒竖!
这刀饮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