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味觉通灵录》
第1章 第1章
冷。
刺骨的冷裹挟着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的绸缎嫁衣浸透了汴河浑浊的水,像一双双来自幽冥的手,死死拽着她往河底沉沦。冰凉的河水呛入喉管,火烧火燎,却压不住喉间残余的那一点诡异的甜腻。那是彼岸羹滑过咽喉时,最后一点致命的滋味。
意识沉浮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破开浑浊的水波,闯入她涣散的视野。那只手,曾温柔地为她簪花理鬓,此刻却稳稳执着那柄熟悉的青玉勺。玉是上好的和田青玉,勺柄精心雕琢着细密的螭纹,在幽暗的水底泛着不祥的温润光泽。勺中,一点暗红如凝结的血,正是那碗鸩杀她的“彼岸羹”。
“知味,莫怨。”一个声音,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却刻骨,是她前世那温润如玉的夫君萧景云。“至味,当为牢笼。”他叹息着,声音里竟有一丝悲悯的惋惜。那青玉勺无情地递近,撬开她因窒息而微张的唇齿。冰冷的勺壁贴上齿列,那点暗红的毒羹,混着腥浊的河水,被强行灌入她彻底绝望的咽喉。
肺腑如同被投入熊熊炭火,剧烈的灼痛瞬间炸开!她猛地睁大双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挣扎,冰冷的河水却疯狂倒灌而入,掐灭了她喉间尚未成形的惨叫。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连同那柄青玉勺上狰狞的螭纹,一同沉入无边的汴河浊浪。
...
“嘶”
一阵尖锐的、仿佛烙铁熨烫皮肉的剧痛,猛地从左腕内侧窜起,狠狠刺穿了沈知味混沌的意识。她倒抽一口凉气,骤然从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弹坐起来。
雨水,冰冷密集的雨水,正劈头盖脸地砸下。她浑身湿透,单薄的粗麻衣裙紧贴着肌肤,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环顾四周,低矮歪斜的茅草棚顶滴滴答答漏着水,身下是夯得并不平整的泥地,角落里胡乱堆着些柴草和几件磨损严重的简陋厨具。一口豁了边的铁锅,两把木柄磨损的锅铲,一只粗陶水瓮。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柴草的霉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贫瘠生活的淡淡馊气。
这不是她的琼华阁!不是她那间熏着沉水香、摆满珍奇香料和名窑瓷器的膳房!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剧痛的来源左腕内侧。借着破棚顶漏下的微弱天光,她看清了。那里,不是什么娇嫩的肌肤,而是一片扭曲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像是被滚油狠狠烫过,又或是被烈火舔舐过留下的永久印记。此刻,这片疤痕在冰冷的雨水浸润下,正火烧火燎地抽痛着,那痛楚尖锐而熟悉,竟与沉入汴河前灌入喉管的灼痛隐隐呼应!
她是谁?这里又是何处?
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汴河决堤的洪水,猛地冲撞进脑海她是沈知味,曾经的御膳总管之女,汴京城里惊才绝艳的顶级庖厨,却在洞房花烛之夜,被自己情深意笃的夫君萧景云,用一柄青玉勺,亲手喂下了那碗名为“彼岸”的毒羹!
而此刻,她抬起自己沾满泥泞、布满细小裂口和薄茧的手,这绝不是一双属于御厨沈知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属于这具身体的、零碎而贫乏的记忆碎片随之涌入:西郊外,贫民窟,一个同样叫沈知味的孤女,靠着在巷口摆个破馄饨摊,勉强糊口度日。就在昨日,因油锅意外倾倒,滚烫的热油泼溅在左腕,留下了这永久的烙印,也耗尽了这可怜姑娘最后一点元气。
她重生了。从云端跌入泥沼,从锦绣堆叠的琼华阁,坠入这漏雨的破草棚。
“咕噜”
一阵响亮而突兀的肠鸣,在死寂的破棚里显得格外刺耳。随之而来的,是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这具身体,已经不知饿了多久。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饥饿与寒意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活下去。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灼烧起来。无论前路是复仇还是沉沦,她必须活下去!
目光扫过角落,落在那个积了层薄灰的破旧瓦罐上。她挣扎着爬过去,揭开盖子。罐底可怜巴巴地铺着一层干瘪发黄的馄饨皮,旁边一个小布袋里,只剩下小半碗混杂着泥土和草屑的粗面粉。调料更是寒酸得可怜:一个豁口陶碗里盛着些灰扑扑的粗盐,另一个小瓦罐里,只有浅浅一层浑浊发黑的浊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她此刻虚弱得连站直都困难。沈知味靠在冰冷的泥墙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汴京西郊,陋巷深处。她模糊地记起,巷子另一头,似乎有个通宵支着的简陋馄饨摊子。
冰冷的雨水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沈知味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软的身体,扶着漏雨的土墙,一步一滑地挪出了这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棚。
巷子狭窄而泥泞,两旁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夜已深沉,大多数窗户都黑着,只有巷口方向,一点昏黄微弱的光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像溺水者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斑。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猪骨汤和廉价油脂的香气,被湿冷的风送了过来。
正是那个馄饨摊。
摊子简陋到了极点。一块桐油布歪斜地撑着,勉强挡开斜飞的雨丝。一盏气死风的旧灯笼挂在竹竿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摊主。一个满脸沟壑、沉默佝偻的老汉。他身前是一口被烟火熏得黢黑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几片薄薄的猪骨在汤中载沉载浮。旁边案板上,放着一小盆颜色暗淡、馅料稀少的馄饨。
摊前仅有的一个食客,背对着巷子坐着。那人身形瘦高,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短褐,肩膀绷得紧紧的,正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对付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馄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沈知味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摊前,那点微弱的食物香气,此刻对她空瘪的肠胃而言,无异于琼浆玉液。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老丈,一碗馄饨”
佝偻的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抓起几个馄饨丢进翻滚的汤锅里。浑浊的汤水溅起几点油星。
馄饨很快浮起。老汉用一把边缘磨损的竹笊篱捞出,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又从锅里舀了两勺浑浊的骨汤浇上,最后吝啬地捻了一小撮盐花洒在面上,推到她面前。
食物当前,强烈的求生欲暂时压过了身体的虚软和心头的惊涛骇浪。沈知味几乎是扑到那条油腻腻的长条木凳上,顾不得烫,拿起一只粗粝的木勺,舀起一个馄饨,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馄饨皮厚而韧,口感粗糙。馅料少得可怜,主要是剁得极碎的猪油渣和咸菜,混合着劣质油脂的齁腻。汤水寡淡,除了盐味,几乎尝不出任何鲜香,反而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肉臊气。
然而,就在这劣质馄饨滑过舌苔的瞬间,异变陡生!
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更胜刚才的灼痛!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了上面!沈知味痛得手一抖,木勺“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
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暴戾气息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强行撞入她的脑海!
逼仄的房间,空气污浊。一个同样穿着靛蓝短褐的男人(正是眼前这个食客!),面色狰狞,眼珠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跳。他像头发狂的野兽,死死掐着一个瘦弱妇人的脖子,将她狠狠抵在冰冷的土墙上。妇人双脚离地,徒劳地蹬踹着,双手拼命抓挠着男人粗壮的手臂,脸色由红转紫,眼珠痛苦地向上翻白,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嗬嗬”声。男人喘着粗气,恶毒的咒骂从牙缝里挤出:“贱人!让你偷老子钱!让你跑!”浓烈的杀意和男人身上那股劣质烧酒混合着汗酸的味道,仿佛穿透了时空,直冲沈知味的鼻腔!
“呃啊”沈知味猛地捂住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般涌上喉咙。那强行灌入的、属于他人的暴虐记忆和濒死恐惧,如同实质的秽物,让她胃部剧烈痉挛。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俯身在肮脏的泥地上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里衣,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晦气!”那食客被身后的动静惊动,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丢下几枚沾着油污的铜板在桌上,抹了抹嘴,站起身,拉起短褐的领子遮住半边脸,头也不回地快步钻进了巷子更深沉的黑暗里,身影迅速被雨幕吞没。
佝偻的摊主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呕吐不止的沈知味,又看了看那食客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兔死狐悲的麻木。他不再理会沈知味,自顾自地开始收拾摊子。锅里的残汤被倒掉,案板用一块油腻的破布胡乱擦了擦,几件简陋的炊具叮当作响地被塞进一个破旧的竹筐。
雨丝还在飘着,巷子里只剩下沈知味粗重的喘息和风吹破油布的呜咽声。她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手腕的灼痛和脑海残留的暴虐画面交织翻腾,几乎要将她撕裂。这就是重生?这就是上天给她的“生机”?伴随而来的,竟是如此诡异、如此令人作呕的“馈赠”?
摊主收拾好家当,背起那个沉重的竹筐,那盏气死风的旧灯笼被他摘下提在手里。昏黄的光晕随着他佝偻的背影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离开这片小小的光域,融入更广阔的黑暗。
就在他转身,灯笼光晕掠过油腻桌面的刹那,一点微弱的光泽刺入了沈知味混乱的视线。
桌腿边,靠近她刚才呕吐的泥地边缘,躺着一小片被油污浸透的、边缘卷曲的纸。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上面模糊的墨迹和印刷的线条。
摊主显然没有发现这小小的遗失物,他的身影已经隐入巷口的黑暗。
沈知味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挣扎着爬过去,用冰冷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片又湿又油的残纸。借着巷口远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她费力地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
“州桥夜市直至三更,朱雀门外龙津桥,杂嚼直至三更”断断续续的文字,描述着繁华的夜市景象。纸页顶端,几个稍大的墨字依稀可辨:
“东京梦华录卷第三”
下面的字迹被油污彻底糊住了。
但就在这残页的右下角,一处相对清晰的空白处,绘着一座结构精巧、宛如飞虹的木桥,桥栏雕饰,桥上人头攒动,桥下舟船往来。桥头一侧,清晰标注着三个小字:
“虹桥七十二铺”。
沈知味的瞳孔骤然收缩!《东京梦华录》!这是记载汴京繁华的名著!这残页,这虹桥图。
她猛地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在冰冷的雨水中,依旧残留着令人心悸的灼痛余韵,仿佛在无声地呼应着这片突然出现的残页。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那片浸透油污的残破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巷子深处,食客消失的方向,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暴力的冰冷气息。
第2章 第2章
破草棚里,沈知味蜷缩在漏雨的墙角,冰冷的湿气贴着脊背,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昨夜那场冰冷的雨,连同强行灌入脑海的杀人景象和濒死窒息感,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缠绕着她,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
左腕内侧那道狰狞的烫疤,此刻虽不再爆发出灼烧般的剧痛,却像一块沉甸甸的冰坨,死死压在那里,阴冷地提醒着她诡异的重生和那匪夷所思的“馈赠”。
胃袋早已饿得抽痛麻木,但那碗劣质馄饨带来的恶心感仍未完全散去。她闭着眼,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靛蓝短褐食客掐死妇人的暴戾画面,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拈着的那一小片油污浸透的残破纸页上。
昏昧的光线下,《东京梦华录》残页上那座描绘精细的虹桥图案,线条在污渍中若隐若现。“虹桥七十二铺”几个小字,像一枚冰冷的楔子,凿进她混乱的思绪。前世,她身为御膳总管之女,自然知晓这本详述汴京风物的杂记。这残页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就在她初尝异能反噬的狼狈时刻,就在那凶手刚刚离去、气息未散的雨夜巷口。
是巧合?还是某种指引?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左腕的疤痕,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悸动。这诡异的“通感”,这突如其来的残页,还有那柄喂她饮下毒羹的青玉勺上,同样精致的螭纹。纷乱的线索在脑中搅成一团浆糊。
“咕噜噜”腹中再次发出雷鸣般的抗议,尖锐的饥饿感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她的神经,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
活下去!先活下去!
她猛地睁开眼,眸子里那点因惊惧而生的迷茫被一股狠厉取代。扶着冰冷的土墙站起身,身体依旧虚软,双腿像灌了铅,但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支撑着她。目光扫过破草棚里可怜巴巴的“家当”,那半袋混着草屑的粗面粉,那点干瘪的馄饨皮,豁口陶碗里灰扑扑的粗盐,还有瓦罐底那层浑浊发黑的浊油。
巧妇?她沈知味从来就不是什么巧妇!她是曾在御前掌勺、以一味“玲珑牡丹鲊”惊艳宫宴的顶级庖厨!即便虎落平阳,即便只剩这点猪狗都嫌的劣材,她也绝不甘心被饿死在这破草棚里!
念头一起,属于前世御厨沈知味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那些珍馐美馔、那些精妙技法如同尘封的宝库被骤然打开。但此刻,宝库中浮现的,却是一道极其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家常小食荠菜馄饨。
不是御膳房精雕细琢的版本,而是属于那个被活活掐死的妇人记忆深处,最温暖、最眷恋的味道!
画面清晰得刺眼:简陋却干净的小屋,灶膛里跳跃着温暖的火光。一个面容模糊却气息温柔的女子,正坐在小杌子上,仔细地择洗着刚从野地里挖来的新鲜荠菜。碧绿的菜叶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根部的泥土被小心地洗去。那女子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动作麻利地将洗净的荠菜细细切碎,拌入一点点剁得极细的、带着些微肥膘的肉糜(或许是攒了许久的边角料),再调入一点点盐、几滴清油。没有多余的香料,只有食材本身最质朴的鲜甜。她包馄饨的手法有些笨拙,却格外用心,每一个都鼓鼓囊囊,像一只只胖乎乎的小元宝。最后,用熬得发白、飘着几粒油星的骨头汤一煮。那妇人捧着碗,满足地咬开馄饨皮的刹那,荠菜特有的清鲜混合着肉香在口中爆开,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足以点亮整个昏暗的记忆碎片。
“荠菜”沈知味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是它了!这贫瘠的西郊,野地里最不缺的就是荠菜!这就是她此刻唯一的生机!
不再犹豫,她强撑着身体,拿起角落里一个破旧的竹篮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铁片(大约是前身用来挖野菜的工具),再次踏入了外面尚未完全干透的泥泞世界。
昨夜一场透雨,将西郊贫民窟的污秽冲刷得更加刺目。泥浆裹挟着腐烂的菜叶、不明的秽物,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浑浊的水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破败的土坯房沉默地伫立在晨光熹微中,偶尔有衣衫褴褛的孩童赤脚跑过,溅起一片泥点。
沈知味对周遭的破败与腌臜视若无睹,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墙角、沟边、荒弃的院角。那些在瓦砾缝隙、湿泥边缘顽强探出头来的、锯齿状叶片的碧绿野菜,成了她眼中唯一的珍宝。
她弯下腰,不顾泥土弄脏本就污秽的裙裾,用那简陋的小铁片,小心翼翼地连根剜起一株株鲜嫩的荠菜。冰凉的叶片带着雨后清新的水汽,那独特的、略带泥土芬芳的清香钻入鼻端,让她因饥饿而焦躁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瞬。手腕的疤痕依旧冰冷,但并未传来异样的悸动,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
篮子渐渐被碧绿填满。她没有贪多,估算着那点可怜的面粉,只采了足够一顿的分量。起身时,腰背的酸痛和眼前阵阵发黑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虚弱极限。
回到破草棚,她立刻投入清洗。没有井水,只有昨夜接在破瓮里的浑浊雨水。她一遍遍仔细地漂洗,洗去根部的泥土和可能沾染的污物。荠菜特有的清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苦的生机。
接着是切馅。案板是几块粗糙木板拼凑的,凹凸不平。那把小铁片显然不适合精细的切工。沈知味深吸一口气,摒弃了前世那些精妙的刀法,只求稳、准。她将洗净的荠菜控干水分,放在案板上,双手握紧小铁片,用最原始也最耗费力气的方式,一下,又一下,耐心地将荠菜细细切碎。手腕的疤痕随着用力传来隐隐的酸痛,她咬牙忍着。
切好的荠菜碎碧绿喜人,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清香。她小心地将其收入一个相对干净的瓦盆里。然后,打开了那个装着浑浊浊油的小瓦罐。
油色深褐,沉淀着不明杂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哈喇味。沈知味皱紧了眉。这油,根本无法入口!更遑论用来提香!她果断地将瓦罐推到一边。
没有肉糜,没有清油,甚至连像样的盐都只有灰扑扑的一小撮。这馅料,注定寒酸到极致。
沈知味盯着瓦盆里那堆翠绿的荠菜碎,眼神沉静如水。前世御厨的经验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深知,越是简单的食材,越需要纯粹和用心去激发其本味。她捻起一小撮粗盐,指尖用力,细细地搓捻着,将其中较大的颗粒碾得更碎一些,然后均匀地洒在荠菜碎上。没有多余的调味,只有盐,这味最基础也最关键的引子。
然后,她伸出洗净的手指,探入瓦盆,开始轻轻地、反复地揉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初生的嫩芽,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指尖的温度传递到冰冷的荠菜碎上,盐粒在揉捻中缓缓融化,一点点渗透进翠绿的纤维。她闭上眼睛,摒弃了所有杂念,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指尖的触感和鼻端萦绕的清香中。她在复刻,复刻那妇人记忆中揉拌馅料时那份全然的专注与温柔。
渐渐地,一股更加纯粹、更加清冽的荠菜香气,被盐分和指尖的温度彻底激发出来,弥漫在小小的破草棚里,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霉味和馊气。这香气,质朴却生机勃勃。
和面,擀皮。劣质的粗面粉缺少韧性,雨水也带着土腥气。沈知味没有抱怨,只是更专注地控制着加水的分量,用尽全力在凹凸不平的案板上,将面团反复揉搓、按压,直到它变得相对光滑。擀皮更是艰难,没有趁手的擀面杖,她只能寻了一根相对圆直的木柴代替。每一次推擀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和巧劲,虚弱的身体很快冒出了细汗。但她眼神专注,动作一丝不苟,硬是在粗陋的条件下,擀出了一张张厚薄尚算均匀的面皮,虽然边缘不可避免地粗糙。
包馄饨时,她下意识地摒弃了前世宫廷里繁复的花样,选择了最朴实无华、也最能包裹住馅料的“元宝”形状。手指翻飞,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稳定。一个个胖乎乎、碧绿内馅隐约可见的小馄饨,整齐地码放在一块洗净的木板上。
破铁锅被架在简易的土灶上,里面是昨夜接的雨水。沈知味点燃了灶下仅剩的几根干柴,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水很快烧开,翻滚起浑浊的气泡。
她小心翼翼地将包好的馄饨滑入沸水中。碧绿的元宝在浑浊的水中沉浮、翻滚,渐渐变得半透明,内里那抹鲜亮的翠色透过薄皮透出来,像一颗颗包裹着春日生机的玉石。没有高汤,只有白水。她看着锅中翻滚的馄饨,再次捻起一小撮粗盐,均匀地撒入沸水之中。
简陋的馄饨,终于出锅。盛在唯一一个没有豁口的粗陶碗里(大概是前身最值钱的吃饭家伙)。汤水清亮了些,映着碧绿可爱的馄饨。没有葱花,没有香油,只有最纯粹的荠菜清香,混合着面食煮熟后朴素的麦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扑面而来。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瞬间吞噬了沈知味所有的矜持。她甚至来不及找筷子,直接用手捏起一个滚烫的馄饨,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呼”馄饨皮虽厚韧,却带着粗粮特有的嚼劲。牙齿破开面皮的瞬间,一股极其纯粹、极其清冽、仿佛凝聚了整个雨后原野生机的荠菜鲜香,猛地在她口中爆开!盐恰到好处地引出了荠菜特有的甘甜,那丝若有若无的清苦反而成了点睛之笔,将这份属于泥土的清新野趣烘托得淋漓尽致!
这味道正是那妇人记忆中,最温暖、最眷恋的味道!甚至比她记忆中的更纯粹,更鲜活!沈知味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前世尝遍珍馐的舌头,竟被这最粗陋的食材、最朴素的烹饪打动了。这不仅仅是为了果腹,这是她在泥泞中,用尽所有力气和技艺,为自己抢来的一口“生”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份清甜鲜香顺着喉咙滑下,暖意刚刚在冰冷的胃里散开的刹那。
左腕的疤痕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感再次袭来!
紧接着,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浓烈的画面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她的脑海!
还是那个逼仄污浊的房间!靛蓝短褐的男人(凶手!)面目扭曲,双目赤红如同恶鬼,额角青筋虬结,正死死掐着妇人脖颈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妇人双脚离地乱蹬,脸色紫涨,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眼珠痛苦地向上翻白,充满了绝望与哀求!浓烈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同时,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如同臭鸡蛋混合着硫磺焚烧后的呛人味道,猛地从男人的袖口、衣领间散发出来,霸道地占据了沈知味的全部嗅觉!这股硫磺般的恶臭,与荠菜的清香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极端对比!
“呕!”沈知味再也无法忍受,强烈的生理性厌恶让她猛地俯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刚吃下的馄饨在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一次,那冰冷的画面和刺鼻的气味停留的时间更长,也更清晰!她甚至看清了那男人因暴怒而微微抽搐的左边脸颊下方,靠近耳根处,有一小片暗红色的、不规则的胎记!还有他用力掐住妇人脖子的左手,小指似乎比常人短了一截?!
这该死的异能!这究竟是馈赠还是诅咒?!
沈知味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指甲深深抠进泥里。胃里刚升起的一点暖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恐惧驱散殆尽,只剩下无尽的恶心和虚弱。她看着粗陶碗里剩下的几个碧绿可爱的馄饨,只觉得它们像一个个裹着糖衣的毒药。
不!不能这样下去!被动承受这恶心的“通感”,只会让她在恐惧和虚弱中耗尽最后一点生机。昨夜那妇人绝望的眼神和那凶手袖口的硫磺恶臭,如同烙印刻在她脑中。这异能既然能让她尝到食物制作者的记忆,那是否也能为她所用?
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电光,骤然劈开了沈知味混乱的思绪!她猛地抬起头,沾满冷汗和泥污的脸上,那双因虚弱和呕吐而布满血丝的眸子,却射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锐利光芒!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狼狈,端起那碗还温热的荠菜馄饨,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破草棚。她要去的地方,是离西郊贫民窟最近、也是唯一可能处理这种底层杂案的地方。南城兵马司设在西城根下的一个简陋分署。
清晨的街道比昨夜多了几分生气,但依旧破败。挑担的小贩、行色匆匆的苦力、睡眼惺忪的孩童。沈知味捧着碗,逆着稀稀拉拉的人流,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几乎是跑着冲到了那扇油漆剥落、门口杵着两个无精打采衙役的破旧衙署前。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衙役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拦住了她,目光在她褴褛的衣衫和手中粗陶碗上一扫,满是鄙夷。
“官爷!民女,民女有冤情要报!”沈知味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急切。
“冤情?”另一个衙役嗤笑一声,剔着牙,“就你?一个西郊的破落户,能有什么冤情?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
沈知味的心沉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她猛地将手中的粗陶碗往前一递,碗里几个碧绿的馄饨在白水中轻轻晃动。
“官爷!请尝尝这个!”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眼神却死死盯着衙役的脸,“民女或许知道前些日子,东柳巷那桩妇人失踪悬案的真凶线索!”
两个衙役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尝馄饨?找凶手?小娘子,你是饿昏了头还是得了失心疯?”第一个衙役笑得前仰后合。
“滚滚滚!再胡搅蛮缠,当心爷们锁了你!”另一个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沈知味咬紧了下唇,指甲几乎要掐进碗沿。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荒谬,多不可信。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出了两个关键点:
“那凶手!他身上有股子硫磺混着烂鸡蛋的恶臭!还有他左边脸上,耳根下头,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左手的小指头,像是短了一截!”
话音落下,两个衙役脸上的嘲笑瞬间凝固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留着络腮胡的衙役,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沈知味:“你说什么?硫磺恶臭?左脸耳下红胎记?左手小指残缺?!”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沈知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力点头:“是!民女敢以性命担保!”
络腮胡衙役和同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东柳巷那妇人失踪已近一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悬案。他们只知那妇人与丈夫不和,其夫是个脾气暴躁的硝石贩子(硝石常用来制冰、制火药,处理不当极易产生硫磺恶臭),脸上也确实有块显眼的红胎记!至于左手小指,那是去年在码头与人斗殴被砸断的,知道的人极少!这些细节,一个西郊的贫女,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这线索,从何而来?”络腮胡衙役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带着审视和压迫。
沈知味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不能暴露异能的秘密,那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惊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和犹豫:“民女昨夜在巷口吃馄饨,撞见一个形迹可疑的汉子,他身上就是那股味道!他吃馄饨时,袖口滑落,民女无意间瞥见了他左手的小指。还有他抬头时,左脸的胎记,民女越想越怕,那味道,那样子,跟街坊悄悄议论的,柳娘子那失踪的丈夫很像。”
她的解释漏洞百出,但那份真实的恐惧和描述的细节,却让衙役无法忽视。尤其是左手小指残缺这个极其隐秘的特征!
络腮胡衙役不再犹豫,猛地一拍同伴的肩膀:“老六!你看着她!我立刻带人去东柳巷那硝石贩子的落脚点!若真对上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积年悬案,说不定今日就能破了!”
络腮胡衙役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旋风般冲了出去。沈知味被留在破败的衙署门口,由那个叫老六的年轻衙役看守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她捧着早已凉透的馄饨碗,站在冰冷的晨风中,身体因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抖。左腕的疤痕在衣袖下沉默着,仿佛也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沈知味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络腮胡衙役一行人去而复返,中间押着一个被反剪双手、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汉子!正是昨夜馄饨摊前那个穿着靛蓝短褐的食客!他此刻形容狼狈,脸上带着新添的淤青,嘴里被塞了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愤怒低吼。尤其显眼的,是他左脸上靠近耳根处那块暗红色的胎记,以及那只明显短了一截的左手小指!
衙役们脸上带着兴奋和疲惫,但更多的是破获悬案的激动。
“神了!小娘子!”络腮胡衙役大步走到沈知味面前,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真让你说准了!这王八羔子,不仅身上一股子硝石作坊的臭味,柳娘子的尸首,就在他租住的破屋地窖里藏着!人赃并获!”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哗啦一声倒出十几枚黄澄澄的铜钱,塞到沈知味冰凉的手里:“拿着!这是司里悬赏的线人钱!要不是你,这畜生不知还要逍遥多久!”
沉甸甸的铜钱入手,带着衙役手掌的温度。沈知味看着地上那个被捆成粽子、兀自挣扎怒视着她的凶手,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铜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成功了?她真的利用这诡异的能力,做成了第一件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掌控了些什么的悸动。
“谢谢官爷。”她哑着嗓子,紧紧攥住了那十几枚救命的铜钱。
络腮胡衙役摆摆手,示意同伴押着犯人进去,又看了沈知味一眼,语气缓和了些:“快回去吧,这地方不是你久待的。”
沈知味点点头,捧着碗,攥着铜钱,转身离开。脚步依旧虚浮,但脊背却比来时挺直了些许。她没有立刻回那个破草棚,而是凭着前身零碎的记忆,朝着巷子深处一家小小的、门脸破旧的当铺走去。
当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朽木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慢悠悠地拨弄着一个油腻的算盘。
沈知味踮起脚尖,将手中那十几枚铜钱一股脑放在冰冷的柜台上。
“掌柜的,”她的声音还有些不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赎东西。一把刀,玄铁打的厨刀。”
老掌柜抬起浑浊的老眼,透过镜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瞥了一眼那堆可怜的铜钱,慢吞吞地问:“刀?什么刀?当票呢?”
“没有当票。”沈知语吸了口气,“是我爹生前当在这里的。刀身很长,很沉,黑黢黢的,柄是乌木的,磨得发亮。掌柜的,您这里应该只有那一把。”
老掌柜眯着眼,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片刻,他慢悠悠地起身,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到后面一排高大的木架前,费力地翻找着什么。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抱着一个用旧油布包裹着的、狭长的物件走了回来。油布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包放在柜台上,一层层揭开。随着油布剥落,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淡淡血腥气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当最后一块油布被掀开,一把通体黝黑、毫无光泽的长刀静静躺在柜台上。刀身宽厚,线条古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凝感。乌木刀柄果然被摩挲得油润发亮,显是旧主常年使用的痕迹。
沈知味的心,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她左腕的疤痕处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仿佛这把沉寂的刀,与她体内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虔诚的郑重,抚向那冰冷的刀身。
指尖触碰到玄铁刀身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颤鸣,顺着指尖直击心脏!
与此同时,就在她指尖抚过靠近刀柄处那黝黑刀脊的刹那,一点极其隐蔽的、微凹的触感传来。她下意识地低头凑近,借着当铺昏暗的光线,仔细分辨。
只见那玄铁刀身靠近护手处,极其不起眼的地方,錾刻着几个细如蚊足的小字:
“天圣三年虹桥张氏”
天圣三年?仁宗朝的年号!
虹桥张氏?!
沈知味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昨夜那片油污浸透的《东京梦华录》残页上,那座标注着“虹桥七十二铺”的飞虹木桥,瞬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寒意,比抚上刀身时更甚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这把刀,这片残页,还有她左腕上这诡异的烫疤。这一切,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她紧紧握住冰冷的乌木刀柄,粗糙的木质纹理硌着她因常年握刀(前世)而指节生茧的手掌,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时光的悲怆与凛冽杀意,如同沉埋地底的冰泉,顺着刀柄,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掌心,激得她手臂上的寒毛瞬间倒竖!
这刀饮过血!
第3章 第3章
破草棚里,光线昏沉。沈知味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那把沉重的玄铁厨刀横陈于膝。刀身黝黑,毫无光泽,像一段沉寂千年的寒铁,只有靠近乌木刀柄处,那几个錾刻的细字“天圣三年虹桥张氏”在昏暗里透着一丝冰冷的诡异。
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几个小字,粗糙的触感带着刀身特有的寒意,顺着指腹蔓延。天圣三年,仁宗朝初年。虹桥张氏,昨夜那片油污浸透的《东京梦华录》残页上,“虹桥七十二铺”的字样清晰如昨。这两者之间,仅仅是巧合吗?她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此刻在衣袖下沉默着,仿佛一块沉甸甸的冰,又像一枚蛰伏的烙印,无声地提醒着她那场溺亡的毒杀和这诡谲的重生。
刀柄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悲怆与凛冽杀意,如同冰泉,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掌心。这刀,绝非寻常厨具。它饮过血。饮的是谁的血?虹桥张氏,又是何方神圣?
“咕噜噜”腹中的轰鸣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昨日的荠菜馄饨带来的些许暖意早已耗尽,饥饿如同跗骨之蛆,重新啃噬着她的意志。她低头看了看膝上的玄铁刀。沉重,冰冷,是利器,也是负担。在这朝不保夕的贫民窟,它暂时还无法变成填饱肚子的食物。
目光扫过墙角那堆可怜巴巴的食材。昨夜挖的荠菜还剩一小把,蔫蔫地躺在破篮里。半袋粗面粉,豁口陶碗里的灰盐,瓦罐底那点浑浊发黑、散发着哈喇味的浊油。靠这些,就算她厨艺通神,又能支撑多久?那十几枚线人赏钱,赎刀之后已所剩无几。
必须开张。必须尽快让这具身体活下去,才有余力去探寻这刀、这疤、这重生的真相!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将玄铁刀仔细地用那块积满灰尘的旧油布重新裹好,小心地塞进柴草堆最深处藏好。然后,她站起身,开始收拾角落那些简陋的炊具。豁了边的铁锅,磨损的锅铲,粗陶水瓮,还有那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案板。
她需要一个摊子,一个能在西郊这条破败巷口立足的、最简单的馄饨摊。没有桐油布,她只能将就着用破草棚顶漏下的几块相对完整的茅草片,勉强扎了个遮雨的小棚顶,固定在从柴堆里寻摸出来的两根歪歪扭扭的木棍上。案板、铁锅、装着可怜食材的破篮瓦罐,这便是她全部的家当。
天色渐亮,晨光吝啬地洒进巷子,驱散了些许寒意,却照不透弥漫在贫民窟上空的灰败。沈知味费力地将这些家当搬到巷口一处相对宽敞些的角落。这里人来人往稍多些,是前身曾经摆摊的地方。支起那摇摇晃晃的茅草棚顶,架好铁锅,摆好案板。她舀了些昨夜接的雨水倒入锅中,点燃了仅剩的几根干柴,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水汽渐渐升腾。
没有招牌,没有吆喝。她只是沉默地开始和面。依旧是那劣质的粗面粉,依旧是带着土腥气的雨水。她专注地揉搓着面团,手腕的疤痕随着用力传来隐隐的酸痛。擀皮,依旧是那根不甚趁手的木柴。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稳定。案板上,很快又铺上了一张张厚薄尚可的面皮。
接着是馅料。仅剩的那一小把荠菜,被她仔细地清洗、切碎。没有肉,没有油,只有盐。她捻起一小撮灰盐,指尖用力搓捻得更细,均匀洒在翠绿的荠菜碎上。然后,伸出洗净的手指,轻柔而专注地揉拌。指尖的温度传递,盐分渗透,那股属于雨后原野的、纯粹而清冽的荠菜香气,再次顽强地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生机宣言。
一个个胖乎乎的“元宝”馄饨在她指下诞生,整齐地码放在木板上。锅中的水已经滚开,浑浊的气泡翻腾着。她小心地将馄饨滑入沸水。碧绿的元宝在沸水中沉浮,渐渐变得晶莹剔透,内里那抹鲜亮的翠色透皮而出。
简陋的摊子,寒酸的食物,唯一的“招牌”就是这缕顽强而清新的香气。它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渐渐吸引了一些早起的、同样面有菜色的街坊邻居。
“咦?西头的沈丫头又出摊了?”
“这味儿是荠菜?闻着倒怪鲜亮。”
“看着是比老孙头那馊汤寡水的强点,多少钱一碗?”
沈知味定了定神,报出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几乎只够收回粗面成本。立刻便有两个穿着打着补丁短褐的汉子,各自摸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丢在案板一角。
“来一碗!”
“我也尝尝!”
沈知味心头微松,连忙捞出馄饨,盛在粗陶碗里,浇上滚水。看着两人蹲在墙根,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活下去的第一步,似乎迈出去了。
然而,这微弱的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沈知味低头,准备包下一批馄饨时,一片浓重的阴影猛地笼罩了她小小的摊子。一股浓烈的汗酸味混合着隔夜劣酒的馊气,扑面而来。
“哟呵!这不是西头那个泼油烫了自己的小娘皮吗?命还挺硬,没死成,还敢出来摆摊了?”一个粗嘎、带着浓浓痞气的声音在头顶炸响。
沈知味心头一凛,猛地抬头。
只见摊前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正是西郊一带出了名的地痞头子,人称“钱大牙”。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一个尖嘴猴腮,一个五大三粗,都抱着胳膊,一脸不怀好意地睨着她。
钱大牙一脚踩在沈知味那条充当凳子的破木桩上,俯下身,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几乎凑到沈知味眼前,咧开嘴,露出两颗镶金的门牙,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贪婪。
“小娘皮,懂不懂规矩?在爷的地盘上摆摊,问过爷了吗?”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知味脸上,“看你可怜,爷也不多要。从今儿起,每天五十文[孝敬钱],麻溜地拿来!少一个子儿。”他目光扫过沈知味简陋的摊子,最后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发白的脸上,嘿嘿一笑,“爷就让你这摊子,还有你这张细皮嫩肉的小脸,一起开开花!”
五十文!这对此刻的沈知味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她辛苦一早上,也未必能卖出十文钱!
沈知味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强忍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恶臭和那令人作呕的压迫感,握紧了手里的擀面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钱爷,民女小本经营,实在”
“实在什么?!”钱大牙猛地打断她,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案板上!本就摇摇欲坠的茅草棚顶簌簌落下几根草屑。案板上刚包好的几个馄饨被震得滚落在地,沾满了泥灰。
“少他娘的给老子哭穷!”钱大牙唾沫横飞,脸上的横肉狰狞地抖动着,“没钱?没钱就拿你这摊子抵!要么,嘿嘿”他淫邪的目光在沈知味身上逡巡,“跟爷回去,给爷暖几天被窝,这钱,爷就给你免了!”
身后的两个跟班爆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
墙根下那两个吃馄饨的汉子,吓得脸色发白,连碗都顾不上拿,丢下铜钱,缩着脖子一溜烟跑没影了。周围的街坊邻居更是噤若寒蝉,远远躲开,连看都不敢往这边看。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沈知味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左腕的疤痕在衣袖下隐隐作痛。面对这**裸的暴力威胁,前世御厨的从容与尊贵荡然无存,只剩下这具虚弱身体最本能的惊惧。
“钱爷,求您高抬贵手。”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带着哀求。
“抬你娘的手!”钱大牙彻底失去了耐心,脸上戾气横生。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那个五大三粗的跟班吼道:“柱子!给老子砸!砸了这破摊子!把这小娘皮给老子拖走!”
那叫柱子的壮汉狞笑一声,一步上前,抡起粗壮的胳膊,朝着沈知味支起的、本就摇摇欲坠的茅草棚顶狠狠砸去!同时,另一只手则直接抓向沈知语的胳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凶戾之气猛地冲上沈知味的天灵盖!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她眼中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狠厉!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非但没有后退躲避那抓来的大手,反而猛地向前一扑!目标不是柱子,而是旁边那口在土灶上烧得正旺的铁锅!
铁锅里,滚烫的沸水正剧烈翻腾着!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滚煮馄饨溢出的油花和淀粉沫!
沈知味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那滚烫的铁锅双耳!掌心瞬间传来皮肉灼烧的剧痛!但她咬碎了牙关,一声不吭,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身体下坠的惯性,将整口沉重的铁锅,连带着里面滚沸的开水和油沫,朝着柱子那张狞笑的脸和抓来的手臂,狠狠泼了过去!
“嗤啦!!!”
滚烫的沸水混合着油星,如同一条愤怒的银龙,猛地撞上柱子粗壮的手臂和半边胸膛!皮肉接触滚烫液体的瞬间,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剧烈声响!一股浓烈的皮肉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嗷!!!”柱子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滚雷劈中,猛地向后弹开!他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泡、皮开肉绽的手臂和半边身子,在地上疯狂地打滚、哀嚎,声音撕心裂肺!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惨烈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钱大牙和他另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脸上的狞笑和得意瞬间凝固,变成了极致的错愕和惊骇!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贫女,竟敢如此凶悍,下手如此狠辣!
周围的街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连连后退。
沈知语双手掌心一片火辣辣的剧痛,皮肉被滚烫的铁锅边缘生生烫掉了一层,鲜血混着烫伤的水泡,触目惊心。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体力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更糟糕的是,随着那口沉重铁锅被她奋力泼出,简陋的土灶失去了支撑,猛地向一侧歪倒!
灶膛里燃烧的干柴随着土灶的倾覆,带着火星滚落出来!其中一根带着明火的柴火棒,不偏不倚,正滚落到沈知味那摇摇欲坠的茅草棚顶下方,堆在地上的干柴草堆旁!
“呼啦!”
干燥的茅草和柴火瞬间被点燃!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猛地窜起!顷刻间就舔舐上了那本就易燃的茅草棚顶!
浓烟滚滚而起!炽热的火舌疯狂地吞噬着沈知味辛苦搭建的小摊!那点可怜的食材、案板、包裹炊具的破布。瞬间陷入一片橙红色的火海!
“走水啦!快跑啊!”
“沈丫头的摊子烧起来了!”
周围瞬间一片大乱,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钱大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和柱子的惨状惊得退后两步,看着在浓烟火光中摇摇欲坠、双手血肉模糊却依旧死死盯着他的沈知味,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忌惮和一丝惊惧。这女人是个疯子!
“妈的!晦气!”钱大牙狠狠啐了一口,看着在地上打滚哀嚎的柱子和那冲天而起的火光,知道今日是讨不了好了。他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尖嘴猴腮跟班,“还愣着干什么!快扶起柱子,走!”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火中的沈知味,撂下一句狠话:“小娘皮!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说罢,三人狼狈不堪地互相搀扶着,迅速消失在混乱的人群和浓烟中。
沈知味眼睁睁看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小摊化为熊熊烈火,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完了,一切都完了!仅有的家当,微薄的希望,瞬间付之一炬!那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烤得她脸颊生疼,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然而,比这更深的,是左腕疤痕处传来的、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冰冷悸动!
她死死盯着那跳跃舞动的火焰,瞳孔因恐惧而骤然收缩!那橙红的光芒,扭曲的火舌,爆裂的噼啪声,瞬间与沉入汴河前灌入喉管的灼痛、与前世毒发时五脏六腑焚烧的剧痛重叠在一起!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地袭来!
“嗬嗬”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只想离那可怕的火光远一点,再远一点!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如同灵巧的狸猫,猛地从混乱的人群中钻了出来,一头扑向那堆尚未完全点燃、但火星四溅的干柴草堆旁!是那个常在巷子里流浪、脸上脏兮兮、缺了颗门牙的小乞丐元宝!
只见元宝不顾危险,飞快地用脚踩踏着那些带着火星、引燃了旁边茅草边缘的柴火,又脱下自己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外衫,拼命扑打着窜起的火苗!他小小的身影在浓烟和火星中穿梭,动作麻利得惊人!
“沈姐姐!快!水!水!”元宝一边扑火,一边扯着嗓子朝沈知味大喊,声音因烟呛而嘶哑。
水?沈知味猛地回神!她强压下对火焰的恐惧和眩晕感,目光扫向角落,那个粗陶水瓮!里面还有昨夜接的雨水!
求生的意志再次压倒了恐惧!她咬着牙,忍着双手钻心的剧痛,踉跄着扑到水瓮边,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那沉重的陶瓮,跌跌撞撞地冲向燃烧的草堆!
“哗啦!”
一瓮冰冷的雨水,兜头浇在燃烧的柴草和茅草棚残骸上!刺啦一声,腾起大股大股的白汽!火势猛地一滞!
元宝见状,立刻扑上去,用破衣服和脚疯狂地拍打踩踏着残余的火星!沈知味也顾不上疼痛,用手边能找到的、任何未被点燃的东西扑打着余烬。
在两人拼命的扑救下,加上那瓮水浇灭了大部分火源,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终于被控制住了。但沈知味那简陋的馄饨摊,已经彻底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焦黑废墟。茅草棚顶烧得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棍,案板成了黑炭,铁锅歪倒在地上,里面一片狼藉,食材更是荡然无存。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皮肉烧灼的臭味和湿漉漉的灰烬气息。
沈知味脱力地跌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双手掌心血肉模糊,火辣辣地疼。她看着眼前这片冒着青烟的狼藉,刚刚因为赎回玄铁刀和卖出两碗馄饨而升起的一点点微末希望,如同这废墟上的青烟,被冷风吹得无影无踪。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元宝也累得够呛,小脸被熏得乌黑,他喘着粗气,走到沈知味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惨白的脸和血肉模糊的双手,怯生生地问:“沈姐姐,你没事吧?”
沈知味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闭上眼,浓烈的焦糊味刺激着她的鼻腔。就在这绝望的瞬间。
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一股冰冷而强烈的悸动感汹涌而至!
紧接着,一幅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强行挤入她的脑海!
不再是凶杀场景!而是一片昏暗!仿佛在某个封闭的地窖或密室!墙壁粗糙,挂着水珠。地面上,赫然散落着几片破碎的、边缘焦黑卷曲的人指甲?!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细节,但那股浓烈的、混合着焦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腥气,却比视觉更加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呃”沈知味猛地捂住嘴,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这一次,不是因为暴力,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不祥与邪异气息的画面!这诡异的“通感”,竟连焦糊味也能触发?!而且,触发的记忆碎片,似乎更加混乱、更加不可名状!
她挣扎着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冒烟的废墟,下意识地投向巷子深处,昨夜那个靛蓝短褐食客消失的方向,又茫然地扫过周围惊魂未定、指指点点的街坊邻居,这焦糊味究竟来自哪里?那破碎焦黑的指甲又是什么?!
就在她心神剧震、茫然四顾之际,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那片仍在冒着丝丝青烟的焦黑废墟中,一个异样的景象!
那口被她用来泼油、又被大火熏烤得黢黑的铁锅,歪倒在地上。而在铁锅下方,紧贴着被烧得滚烫的泥地,静静地躺着那把被她藏在柴草堆深处的玄铁厨刀!
油布包裹早已被烧毁,黝黑的刀身暴露在空气中。此刻,在尚未完全散去的余温烘烤下,靠近刀柄处那黝黑的玄铁刀脊上,原本錾刻着“天圣三年虹桥张氏”的位置,竟然隐隐浮现出一片极其复杂的、蛛网般细密的暗红色纹路!
那纹路如同活物,在滚烫的刀身上微微扭曲、蔓延,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令人心悸的血腥与灼热交织的诡异气息!
第4章 第4章
焦黑的废墟在寒风中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刺鼻的焦糊味、湿漉漉的灰烬气息,还有那若有似无的皮肉烧灼后的臭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巷口。沈知味脱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泥泞里,双手掌心传来的剧痛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擂鼓,震得那新添的烫伤和藏匿在衣袖下的旧疤一同抽搐。
眼前是彻底化为乌有的馄饨摊。烧得只剩下几根焦黑木棍的棚架,如同扭曲的枯骨戳向铅灰色的天空。案板成了黑炭,豁了边的铁锅歪倒着,里面一片狼藉,混着泥水和灰烬。那点可怜的、寄托着她微末希望的食材,早已在火舌中灰飞烟灭。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溺毙。重建?拿什么重建?那十几枚铜钱赎刀后便已告罄,如今连最后的谋生工具也付之一炬。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左腕疤痕处残留的悸动,以及脑海中那幅一闪而过的、诡异莫名的画面。昏暗地窖,潮湿的墙壁,散落在地的、焦黑卷曲的破碎指甲,浓烈的焦糊味混合着腐朽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这该死的“通感”,竟连焦糊味也能触发?而且触发的,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充满不祥的碎片!
“沈姐姐”小乞丐元宝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担忧。他小脸被烟熏得乌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沈知味惨白的脸和血肉模糊的双手,“你的手,流了好多血。”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怕弄疼了她。
沈知味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刺痛。她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没事,元宝,谢谢你”若非这孩子不顾危险扑救,这火怕是会烧得更惨烈。这份雪中送炭的赤诚,在冰冷的绝望中透出一丝微光。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仿佛无数钢针攒刺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她头颅深处猛地炸开!
“呃啊!”沈知味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她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这痛楚来得极其凶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脑仁上,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胃部剧烈地翻搅起来。昨晚那碗劣质馄饨带来的反噬仿佛只是预演,此刻的痛楚才是真正的惩罚!是过度使用这诡异“通感”的代价?还是那强行灌入的、属于他人的暴戾记忆和邪异画面在冲击她的神魂?
“呕”她再也支撑不住,俯身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几口苦涩至极的黄水,喉咙被胃酸灼烧得火辣辣地疼。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单薄的里衣,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沈姐姐!沈姐姐你怎么了?!”元宝吓得手足无措,围着沈知味直打转,小脸上满是惊恐。
头痛欲裂,恶心欲绝。沈知味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了狂暴的漩涡,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沉浮,随时可能彻底崩散。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属于前世御厨沈知味的记忆碎片,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猛地闪现!
画面:琼华阁雅致的小厨房。窗外飘着细雪,屋内暖意融融。她因试尝一种新贡的、药性燥烈的香料而头痛欲裂,面色苍白地伏在案上。贴身侍女春莺一脸心疼,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勺温热的、澄澈琥珀色的浆液喂到她唇边。浆液入口,一股温润的甜意裹挟着姜的辛香在舌尖化开,如同一股暖流,缓缓滑入喉咙,所过之处,那尖锐的头痛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翻腾的恶心感也如潮水般退去。
姜蜜水!是了!前世每当她尝百味过甚,或试药后不适,春莺总会为她煨上一盏温热的姜蜜水!蜂蜜的甘润能安抚躁动的神魂,老姜的辛辣则能驱散寒邪,疏通淤塞,对缓解头痛恶心有奇效!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剧痛带来的混乱!沈知味猛地抬起头,沾满冷汗和泥污的脸上,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片仍在冒着青烟的焦黑废墟!
“元宝!”她的声音嘶哑急切,“快!帮我找找!找姜!还有没有没烧完的、带点甜味的东西!糖、蜜,什么都行!”
元宝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看到沈知味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求生光芒,他立刻用力点头:“好!沈姐姐你等着!”小小的身影如同敏捷的狸猫,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那片滚烫的灰烬废墟!
他丝毫不顾灰烬的余温和呛人的烟尘,小小的手在焦黑的木头、扭曲的铁锅碎片、滚烫的瓦罐残骸中飞快地翻找、扒拉着。灰尘沾满了他本就脏污的小脸和破烂的衣衫,手指被烫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沈知味强忍着头痛欲裂和阵阵眩晕,挣扎着也想上前帮忙,却被元宝急声阻止:“沈姐姐你别动!你的手!我来找!”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头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沈知味的意志。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剧痛和绝望吞噬时。
“找到了!沈姐姐!你看这个!”元宝兴奋地叫了起来,声音因烟呛而嘶哑。他小心翼翼地从一堆滚烫的灰烬底下,扒拉出一个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献宝似的捧到沈知味面前。
那是一个,被大火烤得焦黑、几乎碳化、只有巴掌心大小的炊饼残骸!它显然是被压在什么东西下面,才没有被完全烧成灰烬。饼身扭曲变形,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黑灰,边缘焦糊卷曲,散发着浓烈的焦苦味。
沈知味眼中却骤然爆发出希望的光芒!她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腕(掌心烫伤太严重,无法触碰),示意元宝将焦饼放在地上。
“还有,姜!姜在哪儿?”她急切地问。
元宝挠了挠头,有些沮丧:“姜没找到。都被烧没了,甜的东西,只有这个饼,好像里面还有点没烧透的。我闻着好像有点麦芽的甜味?”他不太确定地指了指焦饼中心相对没那么黑的部分。
没有姜,沈知味的心沉了一下。但看到那块焦饼,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没有姜,就用这焦饼本身!焦苦入心肾,亦能降逆气!蜂蜜的甘润或许这饼中残留的、被高温焦糖化的麦芽甜味,可以替代!
“元宝,快!帮我弄点水来!干净的雨水就行!”她急促地吩咐。
元宝立刻跑到墙角,那里有一个粗陶盆,里面存着些昨夜接的、相对干净的雨水。他费力地端了过来。
沈知味强撑着身体,捡起一根相对干净的细树枝,小心地将那块焦黑的炊饼敲碎,挑出中心部分相对颜色较深褐、尚未完全碳化、隐隐透着一丝焦糖甜香的一小块。她将这指甲盖大小、散发着浓烈焦苦与微弱甜香的饼心碎块,丢入盛着雨水的粗陶盆里。
接着,她示意元宝捡来几块尚有余温、但已无明火的炭块,在避风的墙根下重新堆起一个小小的火塘。她将那粗陶盆架在炭块上,利用余温慢慢地煨烤。
冰冷的雨水包裹着那块焦黑的饼心。炭火的余温不高,却足够让盆中的水渐渐温热。奇妙的变化开始发生。那块焦黑的碎块在温水中缓缓化开,深褐色的汁液如同墨迹般在水中晕染开来。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随之升腾,浓烈的焦苦气息是主调,霸道而凛冽,但在那苦味的深处,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焦糖化麦芽甜香,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顽强地穿透出来,与焦苦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随着水温升高,水汽氤氲,这股焦苦中带着回甘的独特气息,渐渐弥漫开来。
沈知味紧盯着那盆颜色越来越深的水,鼻翼翕动,仔细捕捉着气味的变化。当那缕焦糖甜香变得清晰可辨、与焦苦达成微妙平衡时,她立刻示意元宝将陶盆端离火塘。
待水温稍降,不再烫手,沈知味用未受伤的手腕稳住陶盆,低下头,凑近盆沿,小心地啜饮了一口这煨出的“寒浆”。
滚烫的液体带着浓烈的焦苦味入口,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苦得她眉头紧锁!但紧接着,一股温润的、带着淡淡焦糖气息的回甘,从舌根处悄然泛起,如同干涸河床上涌出的一股清泉,温柔地中和了那霸道的苦涩。这温热的浆液顺着喉咙滑下,如同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慰着痉挛的胃部。
更神奇的是,那如同钢针攒刺般的剧烈头痛,在这股焦苦与甘甜交织的暖流作用下,竟真的如同冰雪遇阳,开始缓缓消融!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那足以撕裂神魂的尖锐痛感明显减弱了,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也如同退潮般平息下去。
有效!这土法制出的“焦苦寒浆”,竟真的压制了异能反噬带来的剧痛!
沈知味长长地、近乎贪婪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密布的冷汗似乎都消退了几分。她捧着陶盆,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救命的苦水,感受着那温热的液体一点点驱散体内的冰寒与剧痛。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准备饮下第二口时。
异变再生!
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跳动!一股冰冷而强烈的悸动感汹涌而至!这一次,并非伴随头痛,而是直接在她品尝这“寒浆”的瞬间爆发!
一股极其刺鼻、如同臭鸡蛋混合着硫磺焚烧后的浓烈气味,毫无预兆地、霸道无比地冲入了她的鼻腔!这气味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强烈,甚至瞬间盖过了她口中焦苦寒浆的味道和空气中残留的焦糊气息!
紧接着,一幅无比清晰的画面强行灌入她的脑海!
依旧是焦黑扭曲的废墟场景!但视角却变成了俯视!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正粗暴地抓向地上一个被烧得半焦的、鼓囊囊的粗布钱袋!那手上,沾满了黑灰,但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缝间,以及指甲盖的凹陷里,清晰地残留着一种暗黄色的粉末!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磺恶臭,正是从这暗黄色的粉末上散发出来的!画面聚焦在那只手的虎口处。一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的陈年旧疤,斜斜地贯穿了整个虎口!
“嘶”沈知味倒抽一口冷气,浑身汗毛倒竖!这画面,这硫磺恶臭,是纵火者!是那个在土灶倾倒、火星溅落柴草堆后,趁机拿走她钱袋的纵火者!不是意外!这场毁掉她一切的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而且,就在火起之后,混乱之中,这个人还趁火打劫,拿走了她仅剩的、藏在摊子下的那个装着几枚铜板的破钱袋!
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刚刚平复些许的心绪!是谁?!钱大牙指使的?还是那个脸上有胎记的硝石贩子同伙?!这硫磺粉末,这虎口上的蜈蚣疤。
画面消失得很快,但那浓烈的硫磺恶臭和那只布满老茧、虎口带疤的手,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沈知味的脑海里!
她猛地放下陶盆,眼中再无半分虚弱,只剩下被欺骗、被掠夺、被逼入绝境的冰冷怒火!她挣扎着站起身,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一寸寸扫过那片焦黑的废墟,扫过周围惊魂未定、尚未完全散去的街坊邻居。纵火者,就在这些人之中!或者,刚刚离开不久!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那片灰烬。纵火者手上残留的硫磺粉末,钱袋被拿走的地方,一定有痕迹!
不顾元宝的惊呼,沈知味忍着掌心的剧痛,踉跄着扑到废墟中钱袋原本存放的位置附近。她用那根细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开厚厚的灰烬和焦黑的杂物碎片。焦糊味和硫磺的幻嗅刺激着她的神经,左腕疤痕隐隐悸动。
突然,树枝尖端触碰到一小片颜色异常的区域!那里的灰烬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更深的暗黄色,与周围的黑灰色明显不同!她屏住呼吸,更加小心地拨开表层的浮灰。
只见一小撮暗黄色的粉末,混杂在黑色的灰烬里!虽然大部分已被灰烬覆盖或飘散,但这残留的一小撮,在拨开浮灰后,依旧清晰可辨!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硫磺气味,仿佛透过时空,再次霸道地钻入沈知味的鼻腔!这绝不是幻觉!
就是它!纵火者手上残留的硫磺粉!
沈知味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拔下了自己发间那根唯一的、磨得发亮的铜簪!簪尖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点冰冷的微芒。
她将簪尖对准那片混杂着硫磺粉末的灰烬,手腕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颤抖。簪尖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相对平整的一块焦黑木片上,开始飞快地刻画!
不是写字,而是画图!
簪尖划过焦木,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留下深褐色的刻痕。
首先勾勒出的,是一只骨节粗大、充满力量感的手的轮廓。接着,在那只手的虎口位置,一道斜斜的、如同狰狞蜈蚣般的疤痕,被极其细致地刻画出来!每一道疤痕的凸起和走向都力求还原脑海中的画面!最后,在虎口疤痕的旁边,簪尖重重地点了几下,留下几个深坑,象征着残留的硫磺粉末!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恨意。当最后一笔落下,一只虎口带着狰狞蜈蚣疤、沾染硫磺粉末的手部特征图,便清晰地烙印在了焦黑的木片上!线条虽然简洁,却充满了凌厉的杀气和不容错辨的指向性!
“沈姐姐,你画的这是?”元宝凑过来,看着木片上那只诡异的手,小脸上满是疑惑和惊惧。
沈知味没有回答,她紧紧攥着那枚刻下仇敌印记的铜簪,簪尖的冰冷仿佛能刺穿她的掌心,与那烫伤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废墟,投向巷子深处,声音嘶哑而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元宝,你可知这西郊一带,甚至整个汴京城,有什么地方或者什么人,身上会常年带着这种刺鼻的硫磺味道?手上还有这样一道疤?”
元宝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硫磺味,刺鼻的臭味,虎口上的疤。
突然,他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迟疑说道:“硫磺味,好像是管火的那些人?我听人说过,城里管救火、管火药库的官爷们,身上老有股怪味,就跟臭鸡蛋烂了似的!”他顿了顿,努力回忆着,“手上带疤的,对了!钱大牙手下有个叫[疤手张]的!以前好像就是在那个什么,御火监?干过的!后来不知怎的退了,手上就有道大疤!钱大牙老叫他去看场子,凶得很!”
御火监!退伍兵卒!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沈知味脑海中轰然炸响!
硫磺!火药!救火!一切都对上了!难怪那粉末如此刺鼻,难怪那双手布满老茧、骨节粗大!那是常年摆弄火药器械、救火钩镰留下的痕迹!那虎口上的蜈蚣疤,恐怕也是某次事故或搏斗留下的勋章!
钱大牙!果然是他!砸摊不成,便指使这懂火器的“疤手张”纵火行凶,趁乱劫财!好毒的手段!
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沈知味的心脏!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块刻着“虎口蜈蚣疤”的焦木片,眼神锐利如刀。这,就是指向真凶的铁证!
然而,就在这复仇之火熊熊燃起的瞬间。
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那片仍在微微冒着青烟的焦黑废墟深处,那把静静躺在滚烫泥地上的玄铁厨刀!
先前被余温烘烤而浮现的、蛛网般细密的暗红色纹路,此刻随着温度的降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淡、隐去!但在那纹路即将完全消失的最后一刹那,沈知味清晰地看到,那繁复血纹的核心之处,隐隐勾勒出的竟是一座横跨水波之上的、结构精巧的木桥轮廓!
虹桥!是那片《东京梦华录》残页上描绘的虹桥!
刀身血纹与虹桥残页!这绝非巧合!
一股寒意,比得知纵火者身份时更甚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这把饮过血的玄铁刀,这诡异的血纹,这牵扯到仁宗朝“虹桥张氏”的谜团,还有她这重生而来的、带着“通感”异能的身体。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铜簪,簪尖刺痛掌心,也刺痛了她被重重迷雾笼罩的心神。复仇的火焰在眼底燃烧,而刀身上那惊鸿一瞥的虹桥血纹,却如同深渊的凝视,投下了更加庞大、更加幽深的阴影。
第5章 第5章
寒意如跗骨之蛆,顺着脊椎攀爬,最终在沈知味紧攥铜簪的指节间凝成一片冰霜。元宝那句“疤手张,御火监退下来的”如同淬毒的楔子,狠狠钉入她翻腾的怒火之上。钱大牙的恶毒,纵火劫财的卑劣,连同那硫磺粉末刺鼻的幻嗅,烧灼着她残存的理智。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噼啪作响,几乎要破膛而出,将这片焦黑的废墟连同所有仇雠一并焚尽!
然而,目光掠过废墟深处那把静卧于滚烫灰烬之上的玄铁厨刀时,那惊鸿一瞥的、如活物般隐去的虹桥血纹,却像一瓢冰水,兜头浇下。寒意瞬间压过了灼热。刀身黝黑,沉默地躺在余烬中,仿佛一个来自遥远时光的冰冷注视。虹桥张氏,天圣三年,仁宗朝初年的迷雾,与昨夜那片油污浸透的《东京梦华录》残页上飞虹贯日的木桥,在她脑中疯狂重叠、旋转。
这绝非巧合!这刀、这疤、这重生、这诡异的“通感”。它们之间,必然缠绕着一条看不见的、幽深莫测的丝线!而这条丝线,似乎正指向那座名为“虹桥”的谜团。复仇固然紧要,但若不知己身陷于何等棋局,这柄饮过血的刀,最终会割向谁的喉咙?
“沈姐姐,你还好吗?”元宝怯生生的声音将她从翻涌的思绪中拉回。小乞丐脸上沾满黑灰,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后怕,正不安地看着她紧握铜簪、青筋毕露的手。
沈知味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焦糊味刺入肺腑,带来一阵锐痛,却也让她狂躁的心绪强行沉淀下来。她缓缓松开紧握的铜簪,簪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和掌心烫伤的剧痛交织,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低头,看着那块刻着“虎口蜈蚣疤”的焦木片,眼中的怒火并未熄灭,只是被一层更深的冰寒覆盖。
“我没事,元宝。”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将焦木片小心地藏进怀里,紧贴着那片同样浸透油污的《东京梦华录》残页。仇,要报。但眼下,活下去,解开这刀与身的谜团,才是立足的根本!钱大牙和疤手张,跑不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把玄铁刀。刀身沾满了灰烬,显得更加沉郁。她一步步走过去,忍着掌心的剧痛,弯下腰,用未受伤的手腕和手肘,费力地将那把沉重的长刀从尚有余温的灰烬中扒拉出来。冰冷的刀柄入手,那股熟悉的、仿佛来自亘古冰原的沉凝与悲怆杀意,再次顺着掌心蔓延而上,激得她手臂寒毛倒竖。
“元宝,”她背对着小乞丐,声音低沉,“帮姐姐一个忙。去巷子口孙婆婆那里,看看能不能借点。不,买点最便宜的灯油和一根灯芯回来。”她摸索着怀中仅剩的几枚铜钱,那是之前卖馄饨所得,赎刀后剩下的最后一点钱,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掏出来,递向元宝。“剩下的钱,买两个饼子,你吃一个,给姐姐留一个。”
元宝看着那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又看看沈知味血肉模糊的双手和疲惫却异常坚定的侧脸,用力点了点头,接过钱,像只灵敏的小鹿般飞快地跑开了。
破草棚里,光线更加昏暗。沈知味将沉重的玄铁刀放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双手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火针在不停攒刺,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灼人的火焰,不去想那硫磺的恶臭,不去想钱大牙狰狞的脸,将全部心神沉入前世御厨的记忆之海,搜寻着缓解烫伤灼痛的方子。
画面:琼华阁药香弥漫的耳房。她因试新炭火不慎燎伤了手背。春莺(又是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青玉小盅,里面盛着碧绿粘稠的药膏,散发着清凉的草木香气。“小姐,这是用鲜芦荟汁混了冰片、薄荷脑调制的,最能清热止痛生肌。”春莺的声音温柔,指尖沾着清凉的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她灼痛的手背上。
芦荟!冰片!薄荷!皆是清热镇痛之物!可在这贫民窟,去哪里寻这等金贵药材?
沈知味睁开眼,目光扫过草棚角落。只有昨夜接的雨水,和几片从废墟里捡回来的、还算完整的破瓦罐碎片。她苦笑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良医也需药材相辅。罢了,眼下只能靠意志硬抗。
就在她心绪低落之际,元宝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陶小瓶,里面是浑浊发黑的劣质灯油,还有一小截同样粗陋的灯芯草。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粗面饼子。
“沈姐姐!灯油买到了!饼子也买了!”元宝献宝似的把东西递过来,小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兴奋,“孙婆婆人好,灯油算得便宜,还多给了半截灯芯呢!”
沈知味心中一暖,接过东西:“辛苦你了,元宝。快吃饼子吧。”她将那个饼子塞给元宝。
元宝咽了口唾沫,却没急着吃,而是担忧地看着她的手:“沈姐姐,你的手先敷点东西吧?我见墙角好像有点,车前草?捣烂了敷上,兴许能好受点?”
车前草?沈知味顺着元宝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草棚漏雨的墙角阴暗处,生着一小丛叶片肥厚、边缘呈波浪状的野草。车前草,性寒,确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之效!虽不及芦荟冰片,但聊胜于无!
“好孩子!”沈知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示意元宝采了几片最肥厚的车前草叶子,用石头在破瓦片上仔细捣烂成深绿色的草泥。草泥散发着淡淡的青涩气息。她忍着剧痛,小心地将这清凉的草泥敷在血肉模糊的掌心,那火辣辣的灼痛感顿时被一股清凉之意稍稍压制,舒服了许多。
处理完伤口,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草棚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元宝啃饼子的细微声响。沈知味摸索着,将那粗陶小瓶里的劣质灯油倒入一个相对完好的小瓦碟里,再将那截灯芯草小心地浸入油中。她用火石费力地敲打了好几下,才终于引燃了灯芯。
一点黄豆大小的昏黄灯火,在破瓦碟中幽幽亮起。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昏黄的灯光跳跃着,映照着地面上那把通体黝黑的玄铁厨刀。刀身沾满灰烬,在灯光下更显沉凝古拙,靠近乌木刀柄处那几个錾刻的细字“天圣三年虹桥张氏”在昏暗中透着一丝冰冷的神秘。
沈知味的心,随着灯火的跳跃而悸动。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掌心的剧痛和心头的重重疑云,将目光牢牢锁定在那几个小字之上。昨夜刀身被余烬烘烤时浮现的血纹,那惊鸿一瞥的虹桥轮廓秘密,是否就藏在这冰冷的玄铁之中?需要火?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伸出受伤较轻的左手(右手掌心伤势更重),忍着草泥下传来的刺痛,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冰冷的乌木刀柄。然后,她屏住呼吸,将刀身缓缓地、平稳地移向那点昏黄的灯火!
跳跃的火焰,舔舐着黝黑冰冷的刀脊!
一秒,两秒,刀身毫无变化,依旧是沉沉的黑色。
就在沈知味心头微沉,怀疑自己是否想岔了之时。
异变陡生!
就在火焰持续舔舐刀脊靠近护手处、那几个錾刻小字区域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沉睡的萤火被惊醒,猛地自“虹桥”二字之下亮起!
紧接着,那点暗红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晕染开来!以“虹桥张氏”几个錾刻小字为核心,无数蛛网般细密、扭曲的暗红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在黝黑的刀身上飞速蔓延、生长、交织!它们比昨夜余烬烘烤时浮现的更加清晰、更加繁复!暗红色的光芒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明明灭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与血腥气息!
沈知味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死死盯着那在火焰下浮现的血色密纹,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些纹路绝非装饰!它们如同某种古老的密码,某种被封印的图腾!而在那层层叠叠、令人眼花缭乱的暗红纹路核心,清晰地浮现出一片区域。那是由更加密集、更加深红的线条勾勒出的,一座横跨于水波之上的、结构精巧繁复的木桥图案!桥身如飞虹,桥栏雕饰,桥上人影幢幢,桥下舟楫往来。这图案,与昨夜那片《东京梦华录》残页上描绘的“虹桥”,几乎一模一样!而在桥身下方的水波之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浮动着几个更加细小、难以辨认的暗红字符!
“虹桥七十二铺”?!沈知味脑中瞬间闪过残页上的标注!
这血纹,这虹桥图,就是玄铁刀隐藏的秘密!它需要特定的温度(火焰持续的烘烤)才能显现!这绝不仅仅是巧合!这刀,这血纹,与她怀中的残页,必然指向同一个地方,虹桥!或者说,是虹桥之下,水波之中隐藏的那几个暗红字符所指之处!
巨大的震撼与强烈的探究欲瞬间攫住了沈知语!她强压着狂跳的心脏,目光死死锁住刀身上那幅妖异的虹桥血纹图,试图将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里。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之际。
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锥刺骨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顺着疤痕狠狠扎进她的骨髓!
“呃!”沈知味痛得闷哼一声,眼前一黑,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颤!
刀身瞬间偏离了火焰的持续烘烤!
刀身上那刚刚清晰浮现的、繁复妖异的虹桥血纹图,如同被掐断了源头的幻影,暗红色的光芒急速黯淡、消退!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些活物般的纹路便彻底隐没,刀身再次恢复了那沉郁、毫无光泽的黝黑本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沈知味的幻觉!
只有靠近刀柄处那几个冰冷的錾刻小字,依旧沉默地诉说着“天圣三年虹桥张氏”的过往。
沈知味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左腕的剧痛缓缓消退,留下冰寒的余悸。她看着恢复沉寂的玄铁刀,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惊疑。这异能的反噬,竟在关键时刻阻断了她的窥探!这刀身的秘密,似乎与她的“通感”异能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调和的冲突?还是某种警示?
不甘心!她绝不甘心!
虹桥!七十二铺!那几个水波中的暗红字符!答案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必须复现它!必须看清!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既然火焰的持续烘烤能激发血纹显现,而“通感”异能又能通过食物触发记忆。那么,如果她复刻一道与“水”、“桥”、或“寒”相关的菜肴,是否能以某种方式,绕过异能的反噬,再次引动这刀身的秘密?就像那焦苦寒浆缓解了头痛一样?
前世御厨浩瀚的记忆瞬间翻涌!无数珍馐美馔掠过心头,最终定格在一道失传已久的古方名菜上“冷蟾羹”!
画面:御膳房冰鉴森森。她立于玉案前,面前是一只剔透的水晶钵。钵中盛着清可见底的琼脂冻,冻中凝着一只用极鲜嫩的鱼肉茸精雕细琢而成的玉蟾蜍。蟾蜍通体晶莹,栩栩如生,伏在一片同样由琼脂冻凝成的荷叶之上。荷叶旁,几粒用珍珠粉调制的“露珠”点缀其间。羹体冰凉,入口即化,鲜甜中带着荷叶的清香,更妙的是,随着羹体在口中融化,那玉蟾蜍仿佛活了过来,在舌尖游弋。此羹需以特殊手法,使羹体遇冷凝结如霜,方能显出蟾蜍踏波之态,故名“冷蟾羹”。
冷蟾羹!凝霜显影!寒潭映月!这意境,不正暗合了那虹桥水波之下的秘密?!
眼下虽无水晶钵、无鲜鱼茸、无琼脂冻,但核心在于“凝霜显影”!需要极致的冰冷,让羹体凝结如霜,方能显现内藏之形!
冰!她需要冰!在这盛夏的汴京,贫民窟中,冰无异于天方夜谭!
沈知语的目光猛地投向草棚角落。那个装着雨水的粗陶瓮!一个源自《格物粗谈》的记载瞬间闪过脑海:硝石制冰!
“元宝!”她猛地转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可知,这附近哪里有硝石?就是那种白色的,像粗盐,但味道发苦发涩,点着了会冒烟的东西?”
元宝正小口啃着饼子,闻言愣了一下,努力回想:“硝石,白色的,苦的。”他眼睛突然一亮,“哦!我知道!后街烂泥塘边上,有一片老墙根,墙根底下老泛着一层白霜!刮下来舔舔,又苦又涩!隔壁张二叔以前刮来点灶,火可旺了,就是烟大呛人!”
硝土!墙根泛出的白霜,极可能是硝土析出的结晶!
沈知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快!带我去!现在就去!”
夜色如墨,元宝举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在前引路。沈知味忍着掌心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漆黑泥泞的小巷,避开夜游的野狗和醉汉,终于来到一片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塘边。借着微弱的灯光,果然看到一堵坍塌了半边的老旧土墙根下,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灰白色的结晶。
沈知味如获至宝!她让元宝举着灯,自己用那根细树枝和小瓦罐碎片,小心翼翼地刮下那一层薄薄的硝土结晶,收集了小半罐。
回到破草棚,她片刻不停。将粗陶瓮里的雨水倒入一个相对完好的破瓦盆中。然后,将那小半罐硝土结晶倒入另一个更大的破瓦盆里,再加入少量雨水,搅拌溶解。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将装着清水的瓦盆,坐入那个盛着硝石溶液的更大瓦盆之中。
时间在紧张和期待中缓慢流逝。沈知味和元宝屏息凝神,紧紧盯着水盆。渐渐地,一股惊人的寒气从硝石溶液中弥漫开来!盆壁外侧,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白霜!而盆中原本常温的清水,温度开始急速下降!
成了!硝石溶于水吸热,果然能制冰!虽然无法冻成坚冰,但足以让水温降到冰点,凝结出冰晶!
沈知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捞出几片洗净的、相对完整的荠菜叶(仅存的食材),撕成极细的丝,撒入那盆迅速变得冰寒刺骨的清水中。又捻了一小撮珍贵的灰盐,均匀洒入。没有琼脂,没有鱼茸,这道“冷蟾羹”简陋到极致,只剩下清水、荠菜丝和盐。她所求的,只是那“凝霜显影”的一刻!
冰寒的清水渐渐变得粘稠,水面开始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如同初冬晨霜般的冰晶。碧绿的荠菜丝被冻结在晶莹的冰霜之中,如同冰封的翡翠。
就在那层冰霜即将完全覆盖水面,形成一片朦胧冰盖的刹那。
沈知味猛地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伸出左手食指,不顾掌心烫伤未愈的剧痛,用指甲在指腹上狠狠一划!
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
她将这滴滚烫的鲜血,毫不犹豫地滴入那盆即将完全凝结的冰寒羹汤之中!
血珠落入冰霜的瞬间,并未立刻凝结,反而像一颗烧红的铁珠,在晶莹的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红,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声!
就在这一刹那!
左腕的疤痕疯狂跳动!一股冰冷刺骨的悸动与那滴鲜血的灼热感猛烈碰撞!
沈知味眼前猛地一花!视线仿佛瞬间穿透了那层朦胧的冰霜,穿透了简陋的瓦盆!
一片极其广阔的、由冰霜凝结而成的、微缩的舆图在她脑中轰然展开!汴河蜿蜒如带,穿城而过。两岸屋舍鳞次栉比,桥梁横跨,舟船星布!这舆图精细得令人窒息,每一处水湾,每一座码头都清晰可辨!而在这片冰霜舆图的西北角,汴河分出的一条支流环绕之处,一大片水域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水域中心,一座孤零零的、已然荒废的水亭轮廓,在冰晶中若隐若现!亭畔的水波纹路,似乎被刻意加深,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三爪蟒纹?!
“嗬”沈知味倒抽一口冷气,浑身剧震!这景象,这冰霜舆图,金明池!那是汴京西郊著名的皇家园林金明池!而那废亭舆图精准地指向了池中某处!
就在她心神剧震、试图看清那废亭畔水波中模糊的三爪蟒纹时。
“噗嗤!”
一声轻响!那滴落入冰羹中的鲜血终于承受不住极致的冰寒,瞬间冻结!而以此为引、强行显现的冰霜舆图幻象,如同碎裂的镜面,在她脑中轰然崩散!剧烈的反噬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呃啊!”沈知味痛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左手下意识地扶向地面以稳住身形,却无意识地按在了那把冰冷的玄铁厨刀刀锋之上!
锋利的刀刃瞬间割破了敷着草泥的掌心!
“嘶”钻心的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草泥,也染红了黝黑的刀锋!
就在她的鲜血染上刀锋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刀鸣,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草棚中响起!
第6章 第6章
破草棚内,死寂被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来自九幽般的低沉刀鸣撕得粉碎!嗡鸣声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沉凝与苍凉,仿佛亘古冰原下封冻的叹息骤然苏醒,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回旋。空气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沈姐姐!”元宝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粗面饼子差点掉在地上,小脸煞白,惊恐地看向声音的源头。那把沾着沈知味鲜血的玄铁厨刀。
沈知味更是浑身剧震!左手掌心被刀锋割破的剧痛尚未消退,此刻却被这诡异的刀鸣惊得忘了呼吸。她猛地低头,只见那黝黑的刀身上,沾染着她新鲜血液的地方,竟隐隐透出一层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暗红流光,如同活物般在冰冷的玄铁上游走了一刹,随即彻底隐没。刀身重归沉郁,仿佛刚才那声鸣响与血光只是她的错觉。
然而,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却在这嗡鸣消逝的瞬间,传来一阵清晰而冰冷的悸动!不是剧痛,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被同源之物唤醒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战栗!
刀饮血而鸣?刀身与她的血产生了感应?!
这个念头让沈知味遍体生寒,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与探究。金明池废亭,三爪蟒纹,虹桥血图。重重谜团尚未解开,这柄刀竟又展现出如此邪异的一面!
“没事,元宝。”沈知味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撕下衣襟一角,草草裹住左手掌心还在渗血的伤口,目光却死死锁在那柄再次归于沉寂的玄铁刀上。这把刀,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也更加关键!废亭之秘,必须尽快探明!但眼下,这具身体已近极限,双手皆伤,身无分文,连最后一点充饥的粗面饼子都给了元宝。
活下去!必须尽快找到新的生路!
冰霜舆图中金明池废亭的景象在脑中挥之不去。池水、亭台、荒废、败荷?前世记忆碎片翻涌:金明池,夏日莲叶接天,碧波万顷。秋日西风萧瑟,池水渐落,残荷枯梗支离破碎,垂首于寒水之上,别有一番颓败苍凉之美。更有雅士专于霜降后黎明时分,乘小舟入残荷深处,采败荷上凝结之清露,谓其集残荷之精魂、秋霜之清气,饮之可涤荡尘烦。
败荷承露!留仙饮!
一道灵光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开沈知味眼前的困局!没有食材?金明池畔有的是无人问津的残荷败叶!没有本钱?这清晨凝结的露水,便是天赐之物!只需一个盛露的容器,一点引火的干柴!而金明池,正是冰霜舆图所示之地!探秘与谋生,竟在此刻完美地重合!
“元宝,”她转过头,眼中疲惫尽褪,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明日天不亮,随我去金明池!我们去采露!”
翌日,残月西沉,启明星尚在铅灰色的天际挣扎。汴京西郊笼罩在深秋破晓前最浓重的寒意与雾气之中。沈知味双手裹着用破布条和车前草泥简单处理的伤处,忍着刺骨的疼痛和清晨的湿冷,在元宝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在记忆中、也在冰霜舆图中无比清晰的水域。
穿过最后一片萧疏的柳林,金明池豁然眼前。昔日皇家园林的盛景早已不再,池水退去大半,露出大片淤积着黑泥的浅滩。曾经接天莲叶的荷塘,如今只剩下无数枯槁焦黑的残梗,如同战败士兵折断的长矛,悲怆地指向阴霾的天空。残破的水榭楼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淤泥**和枯荷朽烂的混合气息,一片死寂荒凉。
沈知语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舆图所示方位。池水西北角,一条早已淤塞大半的支流环绕之处。果然,在离岸边不远的一片相对密集的残荷丛中,一座同样破败不堪的四角水亭,如同被遗忘的孤岛,半倾于寒水之上。亭柱漆皮剥落,露出朽坏的木质,顶瓦残缺,荒草丛生。那便是冰霜舆图所标的废亭!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左腕疤痕处传来,冰冷而清晰,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此地的不凡。沈知味强行按下立刻前往探查的冲动。当务之急,是采露,是活下去!
她示意元宝在岸边相对干燥处等待,自己则脱下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污的鞋子,赤着脚,忍着淤泥的冰冷和可能存在的碎石利刺,一步步踏入浅滩,走向那片败荷深处。
深秋清晨的寒意刺骨,枯荷的断梗边缘锋利如刃。沈知味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冰冷的池水没过小腿,寒气直透骨髓。她来到一株相对高大、叶片虽枯黄卷曲却还算完整的残荷旁。只见那宽大残破的荷叶中心,凹陷处果然承托着一小汪清澈晶莹的露珠!露水在残月最后一点微光下,如同散落的碎钻,映着枯叶的脉络,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纯净与清冷。
就是它!
沈知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小心翼翼地用元宝带来的、唯一一个相对完好的小陶瓶,轻轻倾斜荷叶,让那清凉的露珠缓缓流入瓶中。一滴,两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枯荷特有的、带着一丝清苦的草木气息,随着露珠的流动萦绕鼻端。
她穿梭在枯荷丛中,如同勤劳而沉默的蜂鸟,一株又一株地收集着这些天地间最纯净的馈赠。冰凉的露水沾湿了她本就单薄的裤腿,双手的伤口在寒冷和动作中传来阵阵刺痛,但她心无旁骛。每一滴露水,都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是靠近废亭秘密的基石。
不知过了多久,小陶瓶终于装满了清冽的荷露。沈知味冻得嘴唇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抬头,目光越过丛丛枯荷,望向近在咫尺的那座半倾废亭。雾气似乎更浓了些,将亭子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左腕的疤痕隐隐悸动,仿佛在催促着她。
时机未到。沈知语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探究欲,转身,艰难地跋涉回岸。
“沈姐姐!好多露水!”元宝迎上来,看到满满一瓶清露,小脸上满是欣喜,连忙帮冻得发抖的沈知味披上一件捡来的破麻片御寒。
回到西郊巷口那片焦黑的废墟旁,天色已蒙蒙亮。沈知味没有回破草棚,而是直接在废墟旁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她让元宝捡来几块砖石,垒成一个简易的小灶。又寻来几根相对干燥的树枝,点燃了小小的火堆。
那口豁了边、被大火熏得黢黑的铁锅,被重新架在了灶上。锅底还沾着昨日的灰烬,显得有些狼狈。沈知味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将陶瓶中的荷露倒入锅中。清冽的露水在黢黑的锅底汇聚,映着跳跃的火光,竟奇异地透出一种澄澈感。
没有茶叶,没有香料。沈知味要做的,就是最纯粹的“留仙饮”煎沸这凝聚了败荷精魂与秋霜清气的金明荷露!
锅小火微,荷露渐渐升温,锅边泛起细小的气泡。一股极其清冽、带着荷叶特有清香的水汽袅袅升起,如同山间晨雾,瞬间驱散了废墟周围的焦糊与腐朽气息。这股清新纯净的味道,在这污浊破败的贫民窟巷口,显得格格不入,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很快,便有早起的街坊被这奇异的清香吸引过来。
“咦?这什么味儿?怪好闻的!”
“沈丫头?你这又折腾什么呢?烧焦的摊子还没收拾利索呢。”
“这煮的,是水?咋这么香?”
沈知味没有多言,只是专注地看着锅中渐渐泛起鱼眼小泡的露水。她捻起昨夜特意留下的一小撮相对干净的灰盐,准备在露水将沸未沸之时撒入少许,以激其清冽回甘之韵。这便是她唯一的“调味”。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锅中露水变化之际。
“让开!都让开!”一个尖利跋扈的声音陡然从人群外传来!
人群被粗暴地分开,只见三四个穿着统一青色短褂、腰系围裙的壮汉拥着一个穿绸缎长衫、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挤了进来。这鼠须男一脸精明刻薄,正是东市口那家生意尚可的“刘记汤饼铺”的掌柜,刘有财。
刘有财背着手,踱到沈知味的小摊前,先是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嫉恨,随即指着锅中渐渐沸腾的荷露,扯着嗓子尖声叫道:“妖术!这是妖术!大伙儿快来看啊!这沈家丫头不知从哪儿学了歪门邪道,弄些枯枝败叶上的脏水,煮出这蛊惑人心的香气!定是用了什么邪祟之物!想害人啊!”
他身后的壮汉也跟着鼓噪起来:
“就是!金明池那破地方,死猫死狗都往那儿扔,那水能喝吗?”
“枯荷叶上的露水?呸!指不定沾了什么脏病晦气!”
“妖女!定是想用妖法害我们西郊的街坊!”
恶毒的污蔑如同冰雹般砸下!刚刚被清香吸引过来的街坊们,脸上顿时露出惊疑和恐惧的神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看向沈知味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嫌恶。在这个时代,“妖术”、“邪祟”的帽子一旦扣上,足以将人彻底打入地狱!
沈知味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看着刘有财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心中雪亮。什么妖术?分明是这刘记汤饼铺见她这简陋的“留仙饮”香气不凡,怕抢了生意,便先下手为强,用最恶毒的手段来打压她这毫无根基的孤女!
怒火在胸中翻腾,但她脸上却异常平静。经历了生死、背叛、追杀和那诡谲的异能,这点污蔑,已不足以让她惊慌失措。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寒潭深水,冷冷地扫过刘有财和他那几个狗腿子。
“刘掌柜,”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你说这是妖术?说我用邪水害人?”
刘有财被她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但仗着人多势众,梗着脖子叫道:“不是妖术是什么?枯荷叶上的露水,怎能煮出这等异香?定是使了妖法!街坊们,快把这妖女赶出去!免得祸害一方!”
他身后的壮汉作势就要上前掀锅砸灶!
就在这时,铅灰色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飘起了冰冷的雨丝。雨点细密,带着深秋的寒意,打在脸上生疼。
沈知语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冰冷的雨丝,猛地向前一步!她一把抓起旁边那柄被大火燎得只剩骨架、勉强还能遮点雨的破油伞,手腕一抖,“唰”地一声将伞撑开!伞面破旧,布满焦痕和破洞,根本挡不住多少雨水。
但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她将这柄破伞,如同持盾的战士,猛地挡在了那口架在小小火灶上的铁锅上方!任凭冰冷的雨水穿过破洞打在她的头上、肩上,她只是死死地握着伞柄,用自己的身体和这把破伞,为锅中那即将沸腾的荷露,撑起一方小小的、摇摇欲坠的遮蔽!
雨丝落在她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上,顺着下颌滑落,混着汗水滴入脚下的泥泞。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穿过伞沿的破洞,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直刺刘有财!
“妖术?”沈知味的声音在冷雨中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铿锵,“那我今日,便当着众位街坊的面,用这[邪水],煮一锅[妖露]给你们看!”
“这露水,采自金明池深处,未受污浊的败荷之芯!这水汽,是败荷精魂所化,秋霜清气所凝!若有半分邪祟,便让我沈知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
“刘掌柜既说这是妖水害人,那好!”她猛地将破油伞向旁边一移,让开锅口,任由冰冷的雨点落入即将沸腾的锅中!同时,她伸出裹着破布、伤痕累累的手,指向锅中翻滚的露水,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巷口:
“请诸位街坊做个见证!这露水,我沈知味,先饮为敬!”
说罢,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竟真的俯下身,不顾锅中滚烫的温度,对着那翻腾着细密气泡的清冽露水,就要直接饮下!
“且慢!”
就在沈知味的唇即将触及滚烫水面的刹那,一个苍老却带着威严的声音猛地响起!只见人群分开,昨夜馄饨摊那个佝偻沉默的老汉,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浑浊的老眼看了看一脸正气、在雨中持伞护灶的沈知味,又冷冷地扫了一眼脸色变幻不定的刘有财,慢吞吞地开口:
“丫头,露水滚沸伤喉。老朽信你。”
老汉的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让嘈杂的场面安静了几分。一些原本被刘有财煽动的街坊,看着雨水中那单薄却挺直的身影,看着那口在破伞下依旧顽强翻滚着清冽水汽的铁锅,眼神中的怀疑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和动容。
沈知味动作一顿,直起身,看向老汉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感激的暖意。
刘有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看就要功亏一篑,恼羞成怒地叫道:“老孙头!你懂什么!这香气如此诡异,定有”
他话音未落,异变突生!
锅中,那即将彻底沸腾的荷露,在冰冷的雨水不断滴入、温度达到某个临界点的瞬间。
“咕嘟!咕嘟!”
水面剧烈翻滚起来!大量细密的气泡涌出破裂!
而就在这水汽蒸腾、水花四溅的沸腾之巅,一点极其妖异的暗红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毫无征兆地自锅底中心晕染开来!
那暗红并非均匀扩散,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在水中急速扭曲、蔓延、生长!眨眼之间,竟在水面翻滚的白色水汽和透明水花之中,清晰地勾勒出一朵盛放的、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如同火焰般扭曲跳动的彼岸花!
血色花影!
那妖异的花朵图案,在沸腾的露水中明明灭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魅与不祥!浓烈得仿佛实质的甜腻腥气,混合着露水本来的清香,形成一种极端诡异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气味,沈知味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这气味,与她前世被灌下“彼岸羹”时,那最后一点致命的甜腻,何其相似!
“妖花!是妖花!”刘有财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锅中那诡异浮现的血色花影,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大家快看!妖法显形了!妖女!她就是妖女!”
周围的街坊也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惊呆了!看着锅中那在沸水中妖娆绽放的血色彼岸花影,闻着那甜腻腥气的诡异味道,恐惧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人群骚动起来,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
“妖花!真的是妖花!”
“快跑啊!妖女作法了!”
“天杀的!这是要祸害我们啊!”
沈知味如坠冰窟!她看着锅中那妖异的花影,听着周围惊恐的呼喊,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这露水,金明池的荷露,怎会浮现出“彼岸羹”的征兆?!是那废亭?是池水本身?还是这柄刀?!
左腕的疤痕传来尖锐的刺痛!玄铁刀在柴草堆深处,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只有她能感觉到的低沉嗡鸣!
混乱中,刘有财脸上露出狰狞的得意,他身后的壮汉趁机就要扑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肃静!”
一声低沉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第7章 第7章
破败的巷口,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清晨最后一点微光也吞噬殆尽。那口黢黑的铁锅架在简易灶上,锅中沸水翻滚,妖异的血色彼岸花影在水中扭曲绽放,甜腻中裹挟着血腥的诡异气息,如同无形的鬼爪扼住每一个人的喉咙。
“妖花!是妖花啊!”刘有财尖利变调的嚎叫撕裂了雨幕,他脸上的惊惧半真半假,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恶毒快意,“快看!妖法显形了!这妖女要害死我们西郊所有人!”
他身后的壮汉跟着鼓噪,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作势就要扑上来掀翻那口“妖锅”。围观的街坊如同被惊散的鸟雀,尖叫着、推搡着向后溃退,看向沈知味的眼神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憎恶,仿佛她是什么从金明池淤泥里爬出来的水鬼精怪。昨夜馄饨摊的老孙头拄着竹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锅中那朵妖花,嘴唇翕动,终究没再出声。
冰冷的雨水顺着破伞的骨架流下,浸透了沈知味单薄的肩头,寒意刺骨。她依旧死死撑着那把焦骨般支离的破伞,护着灶上翻腾的“妖水”,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一株孤绝的芦苇。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传来一阵尖锐过一阵的悸痛!这痛楚并非源于眼前这口锅,而是来自灵魂深处那碗鸩毒的冰冷记忆!
就在这混乱惊怖的瞬间,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猛地刺穿雨幕,锁定在人群后方一个正悄然退去的青灰色身影上!
那人穿着半旧的青布直裰,身形不高,隐在仓皇后退的人群阴影里毫不起眼。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抬起的袖口被风微微带起。
一道熟悉的、扭曲如锁链的云纹,清晰地绣在袖口边缘!那纹样,与前世灌下“彼岸羹”时,她死死攥住的那片毒鸩衣袖上的云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轰!”
冰冷的毒液仿佛再次灌入喉咙,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沈知味!是他!袖口云纹!左腕疤痕的灼痛达到了顶点,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前世的死亡与今生的污蔑,在此刻因这云纹诡异地重叠!
“妖女!抓住她!”刘有财的尖啸刺破雨声,几个壮汉已凶神恶煞地冲到近前!
杀机与恨意如同岩浆在胸中奔涌!沈知味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眼底翻腾的戾气强行压下。不能乱!此刻若被坐实“妖女”之名,万劫不复!废亭之谜,袖口云纹之仇,都将化为泡影!
“站住!”她陡然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哗,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刘有财!你说我这是妖术邪水?好!今日,我便用这[妖术],请诸位街坊看一场[水府冤魂宴]!”
话音未落,她手中撑着的破伞猛地向上一扬,伞骨“咔嚓”一声断裂,半片焦黑的伞面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冰冷的雨水再无遮拦,劈头盖脸浇下!
就在这雨幕倾盆、众人愕然的刹那,沈知味动了!她看也不看冲到面前的壮汉,更不看锅中翻腾的妖花,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入灶旁柴草堆深处,一把抽出了那柄沉寂的玄铁厨刀!
黝黑的刀身沾着草屑,在灰暗的雨天下更显沉郁。她右手则猛地从腰间一个破旧的粗布袋里掏出两物。一只硕大饱满、色泽金黄的秋橙,一只用草绳捆扎、犹自吐着细沫的青壳活蟹!
“妖女要行凶!”刘有财吓得往后一缩。
沈知味充耳不闻。玄铁刀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冰冷的刀光一闪,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嚓!”
橙子顶端,连带着一小截果蒂,被齐整地旋切下来,露出内里饱满多汁、如同金玉瓤囊的果肉。切口光滑如镜。紧接着,刀尖轻灵如穿花蝴蝶,在那金黄的橙瓤中飞快地旋剔、剜挖,大块大块晶莹的橙肉被精准地分离出来,落入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中。橙香瞬间爆发,清冽甘甜,带着阳光的味道,奇异地冲淡了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腥。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而精准的美感。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混着额角的汗水,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手中的橙与刀。不过几个呼吸,一个完美的橙盅便出现在她手中,内壁光滑,厚薄均匀,橙汁一滴未洒。
“嘶”人群中隐隐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手起刀落的利落,绝非寻常厨娘可为!
紧接着,她左手按住那只犹在挣扎的青蟹。玄铁刀化作一道乌光,精准地自蟹脐处刺入,一剜一挑,蟹盖应声而开!刀尖再闪,快得只见一片乌蒙蒙的光影掠过蟹身。蟹腮、蟹心、蟹胃等寒凉污秽之物被瞬间剔除。随即,刀背轻巧地敲击蟹壳边缘,坚硬的青壳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碎裂剥落,露出里面雪白饱满、如同凝脂的蟹肉,和那色泽金黄、油润诱人的蟹膏!
剔骨取肉,一气呵成。雪白的蟹肉被细致地拆解成丝,与那诱人的橙肉、金黄的蟹膏一同,填入那金黄的橙盅之中。最后,沈知味拈起一小撮昨夜留下的灰盐,指尖轻弹,均匀地洒落在橙盅之内。又拿起那陶碗,小心地将橙盅里渗出的、混合了蟹膏精华与橙肉清香的汁液,淋回橙盅表面。
“这是”老孙头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精光,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蟹酿橙?宫里的吃法?”
刘有财脸色变了变,强自镇定:“装神弄鬼!一个破橙子塞点蟹肉,就想糊弄”
沈知味依旧沉默。她拿起那切下的橙顶,轻轻盖回橙盅口,严丝合缝。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枚如同金玉雕琢的艺术品般的橙盅,稳稳置于那口仍在翻滚着血色彼岸花影的铁锅之上!锅中的水汽蒸腾,透过橙盅的缝隙,开始温柔地熏蒸着这枚奇特的“蟹橙”。
奇异的香气开始弥漫。霸道的蟹膏鲜香、清冽的橙子芬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热气激发出的酒酿般的微醺气息,三者完美地交融在一起。那气息醇厚、鲜活、充满生命力,带着阳光雨露与大河奔涌的磅礴生机,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将锅中残余的那点甜腻妖异的腥气冲刷得干干净净!巷口废墟间,仿佛骤然被这温暖的、人间至味的气息所笼罩。
“咕嘟。咕嘟”
橙盅在蒸汽的熏蒸下微微颤动,内里的汤汁受热,发出细微的轻响。金橙色的油脂混合着清亮的橙汁,从盖子的缝隙处缓缓渗出,沿着橙盅光滑的外壁流下,滴落在下方黢黑的锅沿上,发出“滋啦”的轻响,腾起更浓郁的、令人垂涎的香气。
周围的骚动不知何时已彻底平息。所有的目光,无论惊恐、怀疑、还是贪婪,都死死地钉在那枚在雨幕水汽中微微颤动、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金橙”上。刘有财张着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时间仿佛被这奇异的香气和景象凝固。终于,沈知味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拿起一根细树枝,轻轻掀开了那枚滚烫的橙顶。
霎时间,更加浓郁的复合香气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金黄的蟹膏受热后呈现出诱人的橘红色,与雪白的蟹肉丝、晶莹的橙肉粒完美交融,浸润在金黄透亮、浮动着点点橙油的汤汁之中,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沈知味拿起一柄用树枝临时削成的粗糙小勺,无视那灼人的热气,毫不犹豫地舀起满满一勺。连带着一大块饱吸了汤汁精华的橙红蟹膏、雪白的蟹肉和几粒金黄的橙肉,送入口中!
滚烫!鲜甜!醇厚!
蟹膏的丰腴肥美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无与伦比的鲜味炸弹般的冲击力。橙肉的清甜微酸恰到好处地解腻提鲜,更添一层明媚的果香底蕴。汤汁更是精华所在,蟹的极致鲜味与橙的天然甘甜完美融合,咸鲜中带着回甘,温暖熨帖,直入肺腑。这绝对是超越前世宫廷水准的巅峰之作!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美味在味蕾上炸开的下一瞬。
“轰!!!”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水腥和淤泥**气息的洪流,毫无征兆地、粗暴地冲垮了所有味觉的享受,蛮横地撞入沈知味的脑海!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冰冷!窒息!
她感觉自己被无尽的、浑浊的汴河水包裹、拖拽、淹没!口鼻中灌满了带着泥沙腥味的冰水,肺叶如同被巨手攥紧,火辣辣地剧痛!耳边是水流沉闷的咆哮,还有自己那绝望的、徒劳的挣扎和呛咳声!
不!不是她!是另一个灵魂在濒死哀嚎!
“咕噜噜。不,饶”破碎的意识片段夹杂着冰冷的水泡声。
视线在浑浊的水中扭曲晃动,透过晃动的水波,她看到岸上模糊的人影!不止一个!其中一人,正俯视着在水中挣扎下沉的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如同看着一只即将溺毙的蝼蚁!
那人的腰间似乎挂着一枚玉佩?视线被水流和濒死的绝望扭曲,看不真切,只觉那玉佩的轮廓,像是一枚温润的玉扣?玉扣下方垂着的丝绦,在浑浊的水光中似乎。似乎隐约晃动着一抹独特的、如同三片槐叶叠加的暗纹?
“三槐堂,要灭”濒死者的意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沈知味的识海深处!带着滔天的怨毒与不甘!
“呃!”沈知味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剧烈的头痛如同钢针攒刺,瞬间攫住了她!手中的树枝小勺“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雨水涔涔而下,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怎么了?”
“看!脸都白了!果然有鬼!”
“定是妖法反噬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痛苦不堪的沈知味。刘有财眼中重新燃起恶毒的光芒。
“沈姐姐!”元宝惊恐地想要上前搀扶。
“别过来!”沈知味猛地抬手阻止,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痛苦。她扶着灶台边缘,指甲深深抠进焦黑的木炭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大口喘息着,强行对抗着脑海中那溺亡的冰冷绝望和撕裂般的头痛。
三槐堂!又是三槐堂!那枚玉扣!那溺亡的船工!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因痛苦和恨意而燃烧的脑海中瞬间成形!
她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她一把抓起那只被掏空了橙肉、只剩下金黄油亮外壳的橙盅,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那柄冰冷的玄铁厨刀!
没有理会周围惊惧的目光,沈知味如同着了魔,刀尖抵住橙盅光滑的外壁。玄铁刀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一道行云流水的乌光!刀尖轻灵地游走、旋刻、剔挖,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冰冷的雨丝打在她专注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木屑,不,是金色的橙皮碎屑,如同被无形的风卷起的、带着浓郁橙香的细小雪片,随着刀尖的舞动,纷纷扬扬地从她指间飘落,洒在泥泞的地面上,也落在她沾满泥水的裙摆上。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雕工震慑了。只见那原本圆润的橙皮,在玄铁刀的雕琢下,正飞速地改变着形态!船底、船舷、桅杆、风帆。一艘惟妙惟肖、线条流畅的漕船雏形,正在那双染着炭黑、伤痕累累的手下,渐渐显露峥嵘!
每一刀落下,都精准无比。船舷的弧度,甲板的纹路,甚至风帆被风吹拂的褶皱感,都在这冰冷的刀锋下被赋予生命。那专注的神情,那飞舞的金色“雪片”,构成一幅奇异而震撼的画面。
终于,最后一刀落下。沈知味停下动作,微微喘息。一枚精巧绝伦、栩栩如生的橙皮漕船灯,静静地躺在她掌心。船体线条流畅,帆篷鼓胀,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破浪而去。
她拿起那枚橙顶做成的小盖子,从豁口处向里看去,里面已被她巧妙地掏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灯室。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灶边一根燃烧了一半的细小柴枝,点燃了末端,然后,轻轻将这跳动着温暖橘红色光芒的小小火苗,放入了橙皮小船的“船舱”之中。
橘色的火光,透过薄而均匀的橙皮船壁,柔和地透射出来,将整艘小船映照得如同暖玉雕成,散发着温暖而神秘的光晕。
沈知味捧着这盏散发着橙香与温暖的“船灯”,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巷口那堵被大火熏得黢黑、布满雨水痕迹的断墙前。墙下还残留着昨夜烧焦的草棚骨架,一片狼藉。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将手中的橙皮船灯,轻轻举起,靠近那面湿漉漉的断墙。
温暖的光晕投射在粗糙、黑暗、湿冷的墙面上。
瞬间,一艘巨大漕船的剪影,如同从幽冥水府中缓缓驶出,清晰地烙印在断墙之上!船体巍峨,帆影幢幢,细节清晰可见!那被橙皮镂空雕琢的船帆,在光影的魔术下,投射出更加繁复、如同真实织物般的纹理!
“天爷”有人失声低呼。
光影流转,那巨大的船影仿佛在墙上缓缓航行。突然,沈知味手腕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船影的侧舷处,光线透过橙皮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镂空点,在墙上的巨大帆影中,清晰地投射出一枚小小的、温润的圆形光斑!光斑中心,一道细微的、如同刀刻的裂痕清晰可见!
“玉扣!”人群中,一个常年在汴河码头扛活的汉子猛地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带着惊恐,“是王把头!他腰间总挂的那个玉扣!有道裂!说是祖传的!错不了!”
“王把头?”有人惊疑,“不是前些日子喝醉酒,失足掉河里淹死的那个?”
“就是他!”
人群瞬间哗然!恐惧和猜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蔓延!王把头的死,竟不是意外?
刘有财的脸色彻底变了,煞白一片,眼神闪烁,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沈知味脸色依旧苍白,头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强撑着,目光死死盯住那巨大船影的帆面。光影变幻,就在那投射出的玉扣光斑上方,船帆的阴影深处。
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图案,在跳动的火光和湿冷的墙面上,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那是三片形态古拙、相互叠加的槐叶!线条简洁,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槐徽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船工濒死的嘶喊再次回荡:“三槐堂,要灭口!”
光影摇曳,巨大的漕船剪影在湿冷的断墙上缓缓移动,那枚象征着死亡与权势的“三槐”徽记,在帆影深处若隐若现,如同黑暗中无声狞笑的鬼眼,冷冷地俯视着雨幕中惊惶的人群。
冰冷的雨,下得更急了。巷口的空气,凝固如铁。
第8章 第8章
冰冷的雨丝如同根根银针,刺破铅灰色的天幕,扎在断墙前那片死寂的泥泞里。巨大的漕船光影在湿冷的墙面上缓缓浮动,帆影深处那三片叠加的槐叶徽记,如同烙铁般灼在每一个人的眼底。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巷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妖法!这定是妖法幻术!”刘有财煞白着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指着墙上那巨大的、带着“三槐”徽记的船影,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大家别信!是这妖女用了障眼法!想栽赃贵人们!快!快报官抓她!”
“哗啦!”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了雨幕的沉闷!就在刘有财话音落下的瞬间,巷口人群外传来一声厉喝:
“让开!开封府拿人!”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惊慌失措地向两旁分开。只见四名身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的衙役,簇拥着一个留着山羊胡、面色冷峻的班头,踏着泥水大步闯了进来!为首班头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断墙前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沈知味,和她手中那盏散发着温暖橙光的船灯。
“妖言惑众!当街施邪法!拿下!”山羊胡班头目光扫过墙上那诡异巨大的船影,眼中厉色一闪,根本不给任何辩解的机会,大手一挥!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扑出,沉重的铁链带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毒蛇般直朝沈知味纤细的手腕锁来!锁链的哗啦声,如同催命的符咒!
沈知味瞳孔骤缩!头痛欲裂,身体因之前的异能反噬而虚弱不堪,眼看就要被那冰冷的锁链缠上!左腕的疤痕灼痛如焚,前世牢狱的阴冷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你娘的屁!!!”
一声震耳欲聋、带着河东狮吼般泼辣悍勇的怒骂,如同平地炸雷,猛地从巷子深处炸响!那声音洪亮、滚烫,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蛮横劲儿,瞬间盖过了雨声和衙役的呼喝!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圆滚滚、杏腮圆脸的身影,裹挟着一股霸道绝伦的焦糊麦香和滚滚热浪,炮弹般从巷子深处冲了出来!她头上那个歪歪扭扭的丸子头,随着她凶猛的冲势剧烈晃动,而插在丸子头正中央的那根焦黑油亮的烧火棍,此刻更是如同战场上的令旗,随着她的动作疯狂摇摆!
来人正是西巷尾甜铺的老板娘,柳三娘!
说时迟那时快!柳三娘如同一头发怒的母豹子,冲到近前,看也不看那扑向沈知味的衙役,抬起穿着厚底粗布鞋的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自家那只被雨水浇得半熄、还冒着缕缕青烟的破泥炉子上!
“哐当!”
泥炉应声而倒!炉膛里尚未燃尽的炭火和灰烬泼洒出来!而炉口上架着的那张足有脸盆大小、刚刚烤好、正散发着浓烈焦糊香气的巨大胡麻饼,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裹挟着灼人的热气和漫天飞舞的黑灰,呼啸着、旋转着,不偏不倚,“啪叽”一声,狠狠砸在了山羊胡班头和那两名衙役脚前的泥水里!
泥水四溅!
霸道!蛮横!不讲道理!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巨大的焦胡麻饼砸落泥水的瞬间,一股更加恐怖、更加蛮不讲理的味道,如同无形的冲击波,轰然爆发!那是极致的高温炭火炙烤面粉、芝麻、油脂后产生的焦糊香气!浓烈、粗犷、带着一种原始野蛮的灼热感!这股味道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又像烧红的铁块投入冰水,带着“嗤嗤”作响的声势,瞬间席卷了整个巷口!
在这股霸道绝伦的焦糊炭香面前,空气中原本弥漫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妖异甜腥气,那清冽的橙香蟹鲜,甚至雨后泥土的腥气,都如同烈日下的薄雾,瞬间被蒸发、被吞噬、被彻底掩盖得无影无踪!
整个巷口,只剩下这足以烙印进灵魂深处的、最原始最暴烈的焦糊麦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力美学的变故惊呆了!衙役们被溅了一身泥点炭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山羊胡班头更是被那扑面而来的灼热焦香冲得眉头紧锁,掩住口鼻,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疯婆娘。
柳三娘看也不看衙役,一个箭步冲到沈知味身前,如同护崽的母鸡,张开双臂,用她那圆滚滚的身躯将摇摇欲坠的沈知味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她叉着腰,烧火棍随着她剧烈的喘息在发髻上疯狂颤抖,棍头沾着的糖霜和面粉簌簌落下,混入泥水。
“拿人?!拿哪门子的人!”柳三娘的声音如同连珠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山羊胡班头脸上,“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妹子沈知味!清清白白一个苦命人!刚被恶霸砸了摊子烧了窝,好不容易采点露水想活命,就被人污蔑成妖女!现在又摊上偷盗贡枣的官司?我呸!”
她猛地弯腰,不顾烫手,一把从泥水里捞起那块巨大的、沾满泥浆的焦胡麻饼!滚烫的温度让她“嘶”了一声,却毫不在意。她双手用力,只听“嗤啦”一声脆响,将那块巨大的、焦黑酥脆的饼子,硬生生从中间掰开!
金黄色的、如同熔化的琥珀般浓稠滚烫的蜜馅,瞬间从焦黑的饼皮断裂处涌了出来!那蜜馅色泽深浓透亮,在灰暗的雨天里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浓郁的、带着陈年枣香和蜂蜜醇厚的甜香!
“贡枣?!”柳三娘将那流淌着蜜馅的饼断面,几乎怼到了山羊胡班头的鼻子底下,声音拔得更高,带着十二万分的鄙夷和理直气壮,“老娘这饼里的蜜枣馅,用的是去年河西进上的陈枣!陈枣!懂不懂?!皮厚肉柴,甜味发沉,做蜜馅最合适不过!今年的新贡枣,霜降才过几天?那建州北苑的贡枣,皮薄肉脆,清甜多汁,宫里贵人当鲜果吃的!哪个蠢贼会偷来熬成蜜馅糟蹋?!你们开封府办案,连枣子是陈是新、是鲜吃还是熬馅都分不清吗?!眼瞎了还是鼻子被屎糊了?!”
她骂得酣畅淋漓,唾沫横飞,烧火棍随着她激动的手势在头顶乱晃,棍头残留的糖霜像雪片一样洒落。那股子泼辣悍勇、蛮不讲理却又带着底层生存智慧的气势,竟将在场的衙役和班头都镇住了片刻!
山羊胡班头被她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目光扫过柳三娘手中那块流淌着深琥珀色蜜馅、散发着陈枣特有沉郁甜香的焦饼,又扫过地上那个装着所谓“赃物”的锦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柳三娘的话糙理不糙,新贡枣和陈枣的用途差异,确是常理。
“哼!”他冷哼一声,不再看柳三娘,阴冷的目光转向地上那个锦袋,“枣子或许有差池,但这栽赃之物。”他示意一名衙役,“捡起来!查!”
衙役忍着恶心,从泥水里捡起那个湿漉漉、沾满泥浆的锦袋。山羊胡班头亲自上前,捏着袋口,仔细翻看。袋口残留的熏香气息虽然被柳三娘那霸道的焦糊味冲散了大半,但凑近了细嗅,依旧能闻到一丝极其淡雅、清冽、如同冰雪松针般的气息。
沈知味被柳三娘挡在身后,那丝若有若无的淡雅冷香,如同淬毒的冰针,瞬间刺入她的鼻腔!
“轰!”
左腕疤痕如同被滚油泼中,剧痛炸开!眼前猛地一黑!冰冷刺骨的幻觉再次袭来。不是浑浊的汴河水,而是一间精致却压抑的暖阁!青玉小碗中,暗红色的羹汤微微晃动,散发出致命的甜腥。而那股清冽如冰雪松针的气息,正是从那碗羹汤旁,一个鎏金小香炉中袅袅飘出!与眼前锦袋上残留的气息,如出一辙!
“呃”沈知味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行对抗着那几乎撕裂灵魂的痛苦和恐惧。龙脑香!宫廷御用!这栽赃的锦袋上,竟残留着“彼岸羹”旁的同款熏香!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街头栽赃!
山羊胡班头显然也察觉了这熏香的不凡。他脸色微变,手指更加仔细地在湿漉漉的锦袋上摩挲、检查。突然,他翻动袋口内侧的手指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只见那锦袋内里缝合的针脚处,几根被泥水浸透却依旧顽强透出光泽的丝线露了出来!那丝线并非寻常棉麻,而是极其细密坚韧的丝线!更关键的是,那丝线并非单股,而是由两股极细的金色丝线紧密地捻合在一起!在灰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微芒!
双股捻金线!
这是宫中尚服局缝制贵人贴身物品才用的顶级工艺!民间绝无可能流通!
山羊胡班头猛地抬头,目光如电,不再是看向沈知味,而是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群,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落:
“枣,或许是小事。”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湿透的锦袋,手指精准地捏住那处露出双股捻金线的针脚,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但这熏香,还有这宫里的捻金线,是从何而来?!”
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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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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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蟒纹贵人,恕罪。”
沈知味那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的五个字,如同五根淬了寒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撷芳阁暖意融融的奢靡空气里。
死寂。
炭火毕剥的声响被无限放大。舞姬僵在原地,彩袖垂落。丝竹管弦哑然失声。推杯换盏的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笑容凝固,惊愕、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芒刺,聚焦在跪倒在地的瘦小身影和主位上那位骤然变色的郑大人身上。
郑通。或者说,此刻他袖口上那在滚烫蟹膏油渍浸染下、狰狞毕露的三爪蟒纹,才是真正的主角。他温润儒雅的面具彻底碎裂,白净的面皮先是涨红,继而转为一种难堪的铁青。他猛地缩回被污损的右手,宽大的青灰色袖袍迅速垂落,试图遮掩那刺目的尊贵纹样,然而袖口边缘那深青色的蟒爪轮廓,在油腻的反光下反而更加清晰可辨。他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沈知味,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温和审视,而是翻涌着惊怒、被戳破隐秘的羞恼,以及一丝冰冷的杀意。
“混账东西!”钱贵的咆哮终于打破了死寂,他脸上的肥肉因暴怒而颤抖,几步冲到沈知味面前,抬脚就欲狠狠踹下!“不知死活的贱婢!郑大人也是你能”
“钱掌柜。”郑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掐断了钱贵的动作。他缓缓站起身,看也不看钱贵,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钉在沈知味低垂的发顶。“一个粗鄙厨娘,懂什么蟒纹?想是吓糊涂了,胡言乱语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蟒纹”二字定性为“胡言乱语”,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钱贵如蒙大赦,额头冷汗涔涔,连忙躬身附和,转向沈知味时眼神却凶戾如刀,“还不快滚下去!留在这里污了贵人的眼!”
两名粗壮的樊楼伙计立刻上前,如同拖拽死狗一般,粗暴地将跪在地上的沈知味架了起来。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仿佛真的被吓脱了力,任由他们拖拽。只是在被拖出撷芳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时,她低垂的眼帘极快地抬起了一瞬,冰封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刺向主位上那位已然恢复温润表象、正用一方素帕慢条斯理擦拭袖口的“郑大人”。
那一眼,深不见底,唯有恨意凝结成的万载玄冰。
夜色如墨,浸透了西郊破败的巷陌。白日残留的雨水在坑洼的地面蓄成浑浊的水洼,倒映着惨淡的星月微光。焦黑的草棚废墟在夜色里如同狰狞的怪兽骸骨。沈知味被樊楼的伙计如同丢弃破麻袋般,重重掼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身体撞击地面的钝痛传来,她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一动不动。双手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早已凝结成暗红的血痂,此刻沾满了污泥,火辣辣地疼。左腕的疤痕在黑暗中无声地悸动,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诅咒。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在冰冷的胸腔里焚烧!前世被鸩杀的冰冷绝望,今生被污蔑、被监视、被当作蝼蚁般践踏的屈辱,还有那袖口云纹、玉佩鸩纹、三爪蟒纹所代表的庞大阴影。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死寂冰冷的黑夜里发酵、膨胀,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撑爆!
“吱呀”
破旧木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哭丧着脸给谁看呢?给阎王爷上眼药啊?”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泼辣不减的大嗓门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柳三娘圆滚滚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怒目金刚。她手里没提灯笼,深秋的夜风灌进她单薄的夹袄,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却丝毫不减气势。她几步冲到蜷缩在地的沈知味跟前,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对方沾满污泥的狼狈模样和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和冰原下燃烧的熔岩。
柳三娘骂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沉默了一瞬,猛地弯下腰,伸出粗糙却异常有力的手,一把将沈知味从泥水里拽了起来!
“呸!”她朝着樊楼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沈知味冰冷僵硬的手里。是半袋沉甸甸的、带着她体温的荞麦面!
“拿着!”柳三娘的声音依旧粗嘎,却没了之前的怒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地陷了有老娘填着!哭个屁!跟姐摆摊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她拽着沈知味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向巷尾自己那间摇摇欲坠、门板漏风的破甜铺。铺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和劣质糖霜的甜腻气息。柳三娘一脚踹开角落杂物,腾出一小块空地,搬出她那口豁了边的铁锅,架在小小的泥炉上。
“看好了!”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倒入锅中,又从沈知味手里夺过那半袋荞麦面,哗啦啦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里。冷水注入,她那双沾着糖霜和炉灰的手,毫不犹豫地插进灰白色的面浆里,用力揉搓、搅拌!
“这世道,饿不死的手艺人!”柳三娘一边用力搅动着越来越粘稠的面糊,一边粗声粗气地说,像是在对沈知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吼,“管他娘的蟒纹狗纹!填饱肚子才是真道理!老娘就不信了,凭这双手,还挣不出一口饭吃!”
铁锅里的水渐渐烧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柳三娘端起陶盆,将里面灰白色、粘稠如浆糊的荞麦面糊,一股脑儿倒进滚沸的水中!
“滋啦!”
滚烫的水汽夹杂着荞麦特有的微苦香气扑面而来。柳三娘操起一柄沉重的木勺,用力在锅中搅动起来!粘稠的面糊在沸水中翻滚、融合,木勺每一次搅动都带起粘稠的漩涡,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灰白色的浆液在铁锅中心旋转、拉扯,浑浊的泡沫翻滚破裂。
沈知味怔怔地看着那口翻腾的铁锅,看着那浑浊粘稠、如同汴河浊浪般翻滚的漩涡。左腕的疤痕再次传来尖锐的悸痛,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铁锅变成了青玉碗,翻滚的荞麦糊变成了粘稠暗红的羹汤,木勺搅动的漩涡变成了那只执着金勺、稳定搅动毒羹的手。
“拿着!愣着作甚!”柳三娘粗嘎的嗓音将她从恍惚中惊醒。一柄薄刃厨刀被塞进她手中,刀柄还带着柳三娘掌心的温热和糖霜的黏腻感。案板上,是一大块刚刚从沸水中捞出、浸在冷水里定型的荞麦凉粉块。灰白色,半透明,微微颤动着,散发着凉意和淡淡的荞麦微苦气息。
“切!切成细条!”柳三娘命令道,自己则转身去鼓捣一小把刚从墙角掐来的、带着露水的红苋菜嫩叶,丢进一个粗陶碗里,用木杵胡乱捣着,挤出紫红色的汁液。
冰冷的触感从刀柄传来,沈知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握住刀,刀锋贴上冰凉滑腻的凉粉块。玄铁刀带来的精准本能似乎刻进了骨子里,手腕稳定地起落。薄薄的刀锋切入凉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条条粗细均匀、晶莹半透明的凉粉条从刀下诞生,整齐地码放在旁边一个同样粗糙的陶碟里。
柳三娘将捣出的紫红色苋菜汁淋在切好的凉粉条上。那深浓的紫红瞬间浸染了灰白的凉粉,如同鲜血泼洒在雪地上,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诡异美感。她又胡乱撒了一小撮盐,淋了点劣质的醋。
“喏!尝尝!”柳三娘将那碗染得紫红、散发着微苦、酸咸、以及淡淡土腥气的凉粉推到沈知味面前,“[伤心凉粉]!吃了这碗,天大的伤心事也给它压下去!”
沈知味看着眼前这碗颜色诡异、气味混杂的凉粉。左腕的疤痕灼痛越来越剧烈,如同烧红的烙铁紧贴着皮肉。前世那碗鸩羹最后的色泽、气味,与眼前之物诡异地重叠、放大!
她拿起筷子,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夹起一绺被苋菜汁浸透、呈现出深浓紫红色的凉粉条,缓缓送入口中。
冰凉、滑腻的触感首先传来。紧接着,是荞麦微苦的本味,劣质醋的刺鼻酸气,粗盐的齁咸。这些味道粗暴地冲击着味蕾。
然而,就在下一瞬。
“轰!!!”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极致甜腻和腐朽血腥的气息,如同爆发的火山熔岩,蛮横地、狂暴地冲垮了所有味觉的屏障!那味道是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是彼岸花腐烂的甜香!是混合了剧毒药材的腥气!是死亡本身的味道!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崩塌!温暖的甜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光线昏暗、陈设精致却压抑的暖阁!熟悉的青玉小碗端在眼前,碗中是粘稠如血、微微晃动的暗红色羹汤!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的手,执着金勺,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毒羹。勺柄上镶嵌的细碎宝石在昏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点。
顺着那执勺的手向上看去,青灰色的细布袖口,边缘绣着那扭曲如锁链的云纹!再往上,一张脸,在昏暗中缓缓清晰。
那并非郑通那张白净温润的脸!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甚至称得上清俊的脸庞!眉宇间带着一种疏离的书卷气,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如霜的笑意。他的眼神,如同寒潭深水,平静无波,倒映着沈知味前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舀起一勺暗红的毒羹,金勺的边缘闪烁着寒光,缓缓递到沈知味唇边。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如同毒蛇的吐信,清晰无比地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知味”
他唤着她前世的名字,语气温柔得令人心碎。
“乖,张嘴。”
金勺抵近唇齿,那甜腻腐朽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他凝视着她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一字一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这人间至味,当为你永恒的牢笼。”
“噗!”
现实与幻境的重叠冲击如同万吨巨锤砸在神魂之上!沈知味身体剧震,再也无法抑制!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液体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
“哇!”
深红色的血雾喷溅而出!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点点猩红,正正喷溅在案头那只盛着半碗紫红苋菜汁的粗陶碗中!粘稠的鲜血与深紫的菜汁瞬间交融、翻滚,在粗糙的陶碗里,化成一碗更加浓稠、更加刺目的暗红浆液!如同地狱深处最污浊的血池!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沈知味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沈丫头!”柳三娘骇然的惊呼在耳边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
沈知味却仿佛听不见了。她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地。剧烈的喘息让她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案头那碗混合了自己鲜血和苋菜汁、如同地狱之血的暗红浆液上。
恨!
剥皮拆骨!焚魂炼魄!不死不休的恨!
那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焚尽了所有的恐惧、虚弱和眩晕!她猛地伸出手,沾满污泥和血痂的手指,狠狠插进那碗浓稠、冰冷、粘腻的暗红浆液之中!
指尖传来滑腻冰冷的触感,如同触摸着死亡的本身。
她抽出手指,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她不管不顾,用那沾满了“血”的手指,在身前焦黑、布满裂纹和雨水痕迹的泥土地上,狠狠地、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
先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渐渐清晰。清俊却冰冷的面容,疏离的眉眼,薄唇边那一抹淬毒般的微笑。
指尖的“血”不够了,她就再次狠狠插入那碗暗红的浆液中,蘸取更多!描摹!用力地描摹!指甲刮擦着焦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如同恶鬼的磨牙!
她要记住这张脸!刻进骨头!刻进灵魂!纵使轮回千遍,纵使魂飞魄散,也绝不忘记!
柳三娘被她这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住了,圆脸上满是惊骇,想上前又不敢。她发髻上那根插得歪歪扭扭的烧火棍,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剧烈晃动。棍头沾着的一小块尚未融化的、沾着炉灰的糖霜,在剧烈的晃动中,终于支撑不住。
“啪嗒。”
一声轻响。
那一小撮沾着灰烬的、脏兮兮的糖霜,不偏不倚,正正落进了案头那只盛满了暗红血汁的粗陶碗中。
暗红的、如同凝固血液的浆液表面,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一点灰白的糖霜,如同落入血池的雪花,瞬间被吞噬,只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消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