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裹挟着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的绸缎嫁衣浸透了汴河浑浊的水,像一双双来自幽冥的手,死死拽着她往河底沉沦。冰凉的河水呛入喉管,火烧火燎,却压不住喉间残余的那一点诡异的甜腻。那是彼岸羹滑过咽喉时,最后一点致命的滋味。
意识沉浮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破开浑浊的水波,闯入她涣散的视野。那只手,曾温柔地为她簪花理鬓,此刻却稳稳执着那柄熟悉的青玉勺。玉是上好的和田青玉,勺柄精心雕琢着细密的螭纹,在幽暗的水底泛着不祥的温润光泽。勺中,一点暗红如凝结的血,正是那碗鸩杀她的“彼岸羹”。
“知味,莫怨。”一个声音,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却刻骨,是她前世那温润如玉的夫君萧景云。“至味,当为牢笼。”他叹息着,声音里竟有一丝悲悯的惋惜。那青玉勺无情地递近,撬开她因窒息而微张的唇齿。冰冷的勺壁贴上齿列,那点暗红的毒羹,混着腥浊的河水,被强行灌入她彻底绝望的咽喉。
肺腑如同被投入熊熊炭火,剧烈的灼痛瞬间炸开!她猛地睁大双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挣扎,冰冷的河水却疯狂倒灌而入,掐灭了她喉间尚未成形的惨叫。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连同那柄青玉勺上狰狞的螭纹,一同沉入无边的汴河浊浪。
...
“嘶”
一阵尖锐的、仿佛烙铁熨烫皮肉的剧痛,猛地从左腕内侧窜起,狠狠刺穿了沈知味混沌的意识。她倒抽一口凉气,骤然从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弹坐起来。
雨水,冰冷密集的雨水,正劈头盖脸地砸下。她浑身湿透,单薄的粗麻衣裙紧贴着肌肤,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环顾四周,低矮歪斜的茅草棚顶滴滴答答漏着水,身下是夯得并不平整的泥地,角落里胡乱堆着些柴草和几件磨损严重的简陋厨具。一口豁了边的铁锅,两把木柄磨损的锅铲,一只粗陶水瓮。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柴草的霉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贫瘠生活的淡淡馊气。
这不是她的琼华阁!不是她那间熏着沉水香、摆满珍奇香料和名窑瓷器的膳房!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剧痛的来源左腕内侧。借着破棚顶漏下的微弱天光,她看清了。那里,不是什么娇嫩的肌肤,而是一片扭曲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像是被滚油狠狠烫过,又或是被烈火舔舐过留下的永久印记。此刻,这片疤痕在冰冷的雨水浸润下,正火烧火燎地抽痛着,那痛楚尖锐而熟悉,竟与沉入汴河前灌入喉管的灼痛隐隐呼应!
她是谁?这里又是何处?
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汴河决堤的洪水,猛地冲撞进脑海她是沈知味,曾经的御膳总管之女,汴京城里惊才绝艳的顶级庖厨,却在洞房花烛之夜,被自己情深意笃的夫君萧景云,用一柄青玉勺,亲手喂下了那碗名为“彼岸”的毒羹!
而此刻,她抬起自己沾满泥泞、布满细小裂口和薄茧的手,这绝不是一双属于御厨沈知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属于这具身体的、零碎而贫乏的记忆碎片随之涌入:西郊外,贫民窟,一个同样叫沈知味的孤女,靠着在巷口摆个破馄饨摊,勉强糊口度日。就在昨日,因油锅意外倾倒,滚烫的热油泼溅在左腕,留下了这永久的烙印,也耗尽了这可怜姑娘最后一点元气。
她重生了。从云端跌入泥沼,从锦绣堆叠的琼华阁,坠入这漏雨的破草棚。
“咕噜”
一阵响亮而突兀的肠鸣,在死寂的破棚里显得格外刺耳。随之而来的,是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这具身体,已经不知饿了多久。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饥饿与寒意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活下去。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灼烧起来。无论前路是复仇还是沉沦,她必须活下去!
目光扫过角落,落在那个积了层薄灰的破旧瓦罐上。她挣扎着爬过去,揭开盖子。罐底可怜巴巴地铺着一层干瘪发黄的馄饨皮,旁边一个小布袋里,只剩下小半碗混杂着泥土和草屑的粗面粉。调料更是寒酸得可怜:一个豁口陶碗里盛着些灰扑扑的粗盐,另一个小瓦罐里,只有浅浅一层浑浊发黑的浊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她此刻虚弱得连站直都困难。沈知味靠在冰冷的泥墙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汴京西郊,陋巷深处。她模糊地记起,巷子另一头,似乎有个通宵支着的简陋馄饨摊子。
冰冷的雨水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沈知味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软的身体,扶着漏雨的土墙,一步一滑地挪出了这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棚。
巷子狭窄而泥泞,两旁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夜已深沉,大多数窗户都黑着,只有巷口方向,一点昏黄微弱的光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像溺水者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斑。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猪骨汤和廉价油脂的香气,被湿冷的风送了过来。
正是那个馄饨摊。
摊子简陋到了极点。一块桐油布歪斜地撑着,勉强挡开斜飞的雨丝。一盏气死风的旧灯笼挂在竹竿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摊主。一个满脸沟壑、沉默佝偻的老汉。他身前是一口被烟火熏得黢黑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几片薄薄的猪骨在汤中载沉载浮。旁边案板上,放着一小盆颜色暗淡、馅料稀少的馄饨。
摊前仅有的一个食客,背对着巷子坐着。那人身形瘦高,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短褐,肩膀绷得紧紧的,正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对付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馄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沈知味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摊前,那点微弱的食物香气,此刻对她空瘪的肠胃而言,无异于琼浆玉液。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老丈,一碗馄饨”
佝偻的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抓起几个馄饨丢进翻滚的汤锅里。浑浊的汤水溅起几点油星。
馄饨很快浮起。老汉用一把边缘磨损的竹笊篱捞出,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又从锅里舀了两勺浑浊的骨汤浇上,最后吝啬地捻了一小撮盐花洒在面上,推到她面前。
食物当前,强烈的求生欲暂时压过了身体的虚软和心头的惊涛骇浪。沈知味几乎是扑到那条油腻腻的长条木凳上,顾不得烫,拿起一只粗粝的木勺,舀起一个馄饨,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馄饨皮厚而韧,口感粗糙。馅料少得可怜,主要是剁得极碎的猪油渣和咸菜,混合着劣质油脂的齁腻。汤水寡淡,除了盐味,几乎尝不出任何鲜香,反而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肉臊气。
然而,就在这劣质馄饨滑过舌苔的瞬间,异变陡生!
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更胜刚才的灼痛!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了上面!沈知味痛得手一抖,木勺“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
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暴戾气息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强行撞入她的脑海!
逼仄的房间,空气污浊。一个同样穿着靛蓝短褐的男人(正是眼前这个食客!),面色狰狞,眼珠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跳。他像头发狂的野兽,死死掐着一个瘦弱妇人的脖子,将她狠狠抵在冰冷的土墙上。妇人双脚离地,徒劳地蹬踹着,双手拼命抓挠着男人粗壮的手臂,脸色由红转紫,眼珠痛苦地向上翻白,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嗬嗬”声。男人喘着粗气,恶毒的咒骂从牙缝里挤出:“贱人!让你偷老子钱!让你跑!”浓烈的杀意和男人身上那股劣质烧酒混合着汗酸的味道,仿佛穿透了时空,直冲沈知味的鼻腔!
“呃啊”沈知味猛地捂住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般涌上喉咙。那强行灌入的、属于他人的暴虐记忆和濒死恐惧,如同实质的秽物,让她胃部剧烈痉挛。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俯身在肮脏的泥地上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里衣,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晦气!”那食客被身后的动静惊动,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丢下几枚沾着油污的铜板在桌上,抹了抹嘴,站起身,拉起短褐的领子遮住半边脸,头也不回地快步钻进了巷子更深沉的黑暗里,身影迅速被雨幕吞没。
佝偻的摊主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呕吐不止的沈知味,又看了看那食客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兔死狐悲的麻木。他不再理会沈知味,自顾自地开始收拾摊子。锅里的残汤被倒掉,案板用一块油腻的破布胡乱擦了擦,几件简陋的炊具叮当作响地被塞进一个破旧的竹筐。
雨丝还在飘着,巷子里只剩下沈知味粗重的喘息和风吹破油布的呜咽声。她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手腕的灼痛和脑海残留的暴虐画面交织翻腾,几乎要将她撕裂。这就是重生?这就是上天给她的“生机”?伴随而来的,竟是如此诡异、如此令人作呕的“馈赠”?
摊主收拾好家当,背起那个沉重的竹筐,那盏气死风的旧灯笼被他摘下提在手里。昏黄的光晕随着他佝偻的背影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离开这片小小的光域,融入更广阔的黑暗。
就在他转身,灯笼光晕掠过油腻桌面的刹那,一点微弱的光泽刺入了沈知味混乱的视线。
桌腿边,靠近她刚才呕吐的泥地边缘,躺着一小片被油污浸透的、边缘卷曲的纸。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上面模糊的墨迹和印刷的线条。
摊主显然没有发现这小小的遗失物,他的身影已经隐入巷口的黑暗。
沈知味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挣扎着爬过去,用冰冷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片又湿又油的残纸。借着巷口远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她费力地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
“州桥夜市直至三更,朱雀门外龙津桥,杂嚼直至三更”断断续续的文字,描述着繁华的夜市景象。纸页顶端,几个稍大的墨字依稀可辨:
“东京梦华录卷第三”
下面的字迹被油污彻底糊住了。
但就在这残页的右下角,一处相对清晰的空白处,绘着一座结构精巧、宛如飞虹的木桥,桥栏雕饰,桥上人头攒动,桥下舟船往来。桥头一侧,清晰标注着三个小字:
“虹桥七十二铺”。
沈知味的瞳孔骤然收缩!《东京梦华录》!这是记载汴京繁华的名著!这残页,这虹桥图。
她猛地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在冰冷的雨水中,依旧残留着令人心悸的灼痛余韵,仿佛在无声地呼应着这片突然出现的残页。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那片浸透油污的残破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巷子深处,食客消失的方向,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暴力的冰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