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阵阵。
浸染燕脂的天空黯淡压抑,看着骇人。
厚重的云层也跟醉了酒一样,带着狞笑向下侵袭。
“□□雪持续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
宋闻山坐在闵姜和边上的空位,实时汇报天气变化。
临时搭建的庇护所内,暖黄的光晃动着人影,嗡嗡作响的供电设备负责打着鼓点,配上嘈杂的人声,竟也难得热闹。
女人抬手擦去宋闻山脸上的泪珠。
“你变得爱哭了,闻山。”
“彼此彼此。”
“我一直都很好奇……”被白了眼的闵姜和把肩颈以上的装备卸下来,歪头靠在屈起的膝盖上,看起来要比先前讨人喜爱得多,“你们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而你看到的我,又是什么模样?”
宋闻山有些疑惑:“你是不是对我们感知类有什么误解?”
她伸手捏住闵姜和冷硬的脸,向两边拉。
延展性并不是很好的表皮牵扯着嘴角,咧出一个别扭的弧度。
对方也是任由温暖的手在脸上撒气般揉搓,不去阻止,反而愈发凑近些,追问着答案。
“你不是和研究院那些人走得挺近吗?”宋闻山的食指勾住提手,把暖炉拉近,“他们总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要专业。”
“可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进跃值6的感知类。”女人盯着那双澄亮的眼眸,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微光,“我问过康凌,从进入防空洞你就变得不对劲起来。”
“而另外七个感知类在见到那个女孩时突然情绪崩溃。”
“他们在她身上看见了什么?”
“你又感知到了什么?”
她能“看”到什么?
是灾难的源头?
抑或人类的未来?
死去是不甘与怒吼,活着却是沉默又卑怯。
进化的恩赐是诅咒,贪婪的祝福是丧钟。
而如行尸,而如走肉。
无处宣泄的情绪肆意蔓延,被迫缄默的它们发现竟有人类能与之沟通,诉说的狂欲如惧鸟与罡风,哓哓不休。
怨是哀嚎,恨是恶语。
孤寂是死灰与槁木。
她无法再保持冷静。
即使她明知,淹溺者的挣扎是入沸鼎的亡鱼。
宋闻山面露疲惫。
范围屏蔽器对感知类的影响实在算不上舒坦。
思维凝滞在鼓胀的大脑中,让她思考的过程变得缓慢而令人烦躁。
“我又有点想出去透气了。”
闵姜和借着还没恢复的由头,伸手按住她起身的动作。
“太冷了。”
宋闻山挑眉:“你很关心我?”
“于公于私,我确实都不希望你会出事。”
雷声轰鸣盖过了喧闹。
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宋闻山斜身靠向一边,却被金属制的支撑柱冷得一缩。
“闵姜和。”她抓住对方冰凉的手,把虚握着的手指掰开,又一根根按回去,“如果是现在的我,可能会选择救那些人。”
“那没准我们又要因为这些那些的吵起来了。”闵姜和抽回自己的手,自顾自的揣进兜里,“不过我们如今的力量差距——”
揶揄的眼神在两人间来回转悠,闵大队长又摆起了嘚瑟样,还要故作惋惜般摇头,吐不出几声好话的嘴中发出啧啧声。
宋闻山自然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冷心肠又讨人嫌的坏家伙。”
“烂好心又爱装乖的弱鸡崽。”
互呛的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谁先笑出了声。
“那么我们的宋副队,现在冷静下来了?”闵姜和收敛起笑意,担忧地望着救护室,“可以告诉我了吗,闻山?”
“那个女孩……”耳尖微动,宋闻山跟着转头,看向被打开的门,“她醒了。”
些许凉意袭来。
宋闻山拿起被人落在一旁的护盔,无奈注视着已经跑远了的身影。
“唉,也不听人说完话……”
她直起身来,甩了甩发麻的小腿,左右摸索到自己的装备,认命地戴上。
确认好反频装置都在开启状态,宋闻山深吸口气,终于向救护室的方位迈出了第一步。
……
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积雪堆压成一座小山。
如果鸟雀还未灭绝,往年冬季,总会有些孩子们往那空地上撒一把谷米,而后做贼似的窝在挖出个观察孔的雪堆后头,等到寻不着食儿的迷途雀扑棱翅膀,黑褐色的爪尖轻盈地点在雪粒上,被谷香吸引着一步步走入陷阱,那眼疾手快的小孩一拉绳子,就这么捉住了一只小鸟。
但小小麻雀的心里只有自由,尽是些养不熟的。
而那些孩子也没想着要把它往家里带去。
不过现在没有什么小鸟,也没有什么孩子。
只有劳心劳力的探索队员,趁着风雪小憩,抓紧清理周围的障碍物。
……
宋闻山掀开挡帘走进来的时候,闵姜和正和那个在商场负层发现的小姑娘谈话。
她对着看过来的几人点点头,而后拉出把椅子,坐在了床尾。
女孩的名字叫王晓雀,家住安坪镇下红村——一个距离兰莲市区有两百七十多公里的小村庄。
“原本一起出来的还有我小爷爷、二姨,村里的几个哥姐们。”
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发现王晓雀时,她脖子上裹着三五条围巾,有的缠在一起,有的被打着结连一起,把女孩的肩膀以上捂得严严实实。外面包了件比她要大上许多的棉袄,蹲下来可以藏住一个王晓雀。脚上除了她原本的雪地靴,还又套着双拼接的鞋罩子,估计是怕女孩摔跤时把鞋飞了,几条明显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条带绑着她的腿。
“姐姐,你说你们是官方派来的队伍。”
“是来救我们的吗?”
女孩原本脏兮兮的小脸被擦干净,这会眼泪汪汪的,流出的鼻涕泡啵得一下破开,又成了个小花猫。
“为什么当初不带着我们一起走呢?”
“是把我们忘了吗?”
她哭得委屈,又满是怨恨。
下红村的地理位置并不是很好,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刚浇好没两年的水泥路在山里边绕圈,通向另一头连着的乡道。
也就要快过年了会热闹点,外地打工回来的叔婶哥姐带着大包小包,这头打招呼,那头叙叙旧,见到王晓雀这般穿个花袄子乖巧叫人的,挠头想想这是哪户人家的几岁孩子,问问家里人身体怎样,唠唠外边的大城市,拍着姑娘小子的头,让人好好学习,读出个大学生给他们沾沾光。
去年四月份的时候,村里有个在县里办公的叔带消息回来,说是县政府那边在吵着要不要迁走。
那时的王晓雀跟着妈妈姐姐在极寒里活了一年,也不大在乎什么乡土情结,于是早早收拾了几个包袱,就等着迁人的大卡车开到口子那儿,把她们一家带上去更暖和些的地方生活。
等到七月,天还是和上一年一样冷,她耐不住性子,坐上隔壁大娘的车一路颠着屁股,去县里的布告栏那儿瞅瞅通告。他们只说哪哪在抢修,哪哪在救人,虽然确实要准备迁徙,但安坪镇这块还没下通知。
**月,补助还是正常地送来。
等到大雪下起来,王晓雀知道,今年应该是轮不到他们了。
“真的太冷了,姐姐……”
大隆冬是自极寒以来最严重的低温灾害。
柴点不着,人一户一户地死。
也有些不知道命是好是坏的人,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基本用不着吃食,看着跟死了没两样,但还有呼吸,心还在跳。
王晓雀家没有买上今年的挂历,屋外头总是阴沉沉,她们也不太弄得清日子。
她只记得阳光终于露出来的某天,村长家的姐姐挨家挨户敲门,见到她们家还有两姐妹能活动,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外边找救援。
“我家姐姐留着照顾着妈妈,也还有几户人家没死完。”
他们一行九个人,花了十天功夫走到县政府,一路上没看见活人。
上过大学的村长家姐姐说要去省里,要是那边人也都死了,就去通告里说的中部区,总归要找到能救他们村的。
他们一行五个人,花了三个多月,走到兰莲市,只剩下了王晓雀。
“我拖不动阿慧姐姐,她让我把她丢下,说沿着省道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救援队。”
“可是省政府大楼是塌的。”
没有人能救阿慧姐姐,也没有人能救他们。
王晓雀感觉自己也得病了,得了和妈妈一样的病。
她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缩在商场的地下入口前,想着要是还有人活着,肯定要来找吃的。
那就算自己死了,人们看到她鼓囊囊的背包,一定也能发现他们留下的信息。
“求你们了。”
王晓雀突然激动地弹起来,抖着手,想要抓过背包拿出里面的东西。
宋闻山接住向前倒下的女孩。
还在赫赫喘气的女孩用瘦弱的手紧紧抓住了她。
“救救我们吧。”
“你们会救我们吗?”
……
“她又睡着了吗?”
“营养不良和肢体僵化都需要时间恢复,但小姑娘应该有抗寒方向的体质进化,所以只出现进展期的表皮硬化以及肢体僵硬症状。”
宋闻山呼出一口气,见闵姜和还坐在病床边沉思,皱起眉头,拉着人往外走。
“你打算怎么办?”
“安坪镇不在我们规划的线路上。”
握紧拳头,宋闻山抿唇,把脏话咽进肚子。
“当初你……”
“你看起来需要休息,宋副队。”
闵姜和故技重施地掐住话头,把人转交给了闻声而来的康凌。
“给她打两针,这个人还没恢复就去找罪受了,我去叫几个人。”
“闵姜和!”
康凌拽住自家副队,暗自庆幸另一位小祖宗老实地躺在车里没乱跑:“闵队这不是去找人商量了吗,咱们先休息会儿成不?”
宋闻山没甩开手,咬紧后槽牙,气鼓鼓地被拉进车里。
在康凌翻找镇静的空档,宋闻山思维涣散地朝着还没睡醒的黄珉川方向,把女孩的刘海撩开,探手贴上她的额头。
“我们也是沦落到让孩子去冒险的地步了。”
真可悲。
发表完感想,宋闻山看着熟睡的女孩,安静地没再闹腾。
“别那么悲观,小宋同志。”康凌熟练地按住宋闻山手臂上的针口,一边随声安慰,“既然之前的你能被闵队说服,如今的她也绝不会轻易放弃那几十条人命。”
“当初你可是站在闵姜和那一边。”女人眯起眼,把对方的手拍开,“现在呢,康上尉?”
“闵队都还没下命令,你就给她扣上罪名了。”被迁怒到的康上尉直呼无辜,眼尖瞟到对方小臂上的伤口,又任劳任怨地给人消毒,“我肯定优先遵守官方准则。”
“虽然感知类容易受干扰变得情绪化,但进化带给我们的收益远超它的弊端。”宋闻山撇过头,没受伤的手在对方肩膀上戳戳,“而你们体质进化方向的人则更容易保持理智。”
“你也觉得这是好事吗,阿凌?”
康凌缠纱布的动作顿了一下。
“起码现在的我们更加有用。”
没什么要补充的,放个表情[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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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寸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