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球想要养好花》 第1章 1、寒夏 寒风呼啸而过。 昔日辉煌的土地被压在绵密厚实的积雪下,喘不过气。 几欲窒息的山与川沉默着,让人错觉它们是否早已死去。 只有风。 它们如赌桌上的赢家般忘乎所以,放声大笑,忘记了来处,也不在乎去处。 那凛冽残忍的风在钢筋混凝土的人类故所上刻下足迹,又扬起尘与雪掩盖自己的罪行。 不受拘束的自由的风,和它的同伴们一样被禁锢在牢笼中。 “闻姐。” 粗砺如滚石的嗓音颤抖着,企图唤醒自家副队未泯的良心。 “车外的实测气温是零下三十度,姐。” 恶劣顽皮的风企图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划下一道又一道沁透冷冽的口子,宋闻山把伸出窗外的半截手臂收回,转头看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 她歪头打量着对方冻得通红的脸,眼神不带丝毫愧疚:“小珉,我们到乞春线还要多久?” 没有得到人文关怀的黄珉川把摊在边上的几张地图一股脑儿搂过来,拿出根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隔不远的窗还没被合上,女孩呼出的热汽快速在睫毛上凝结,冷空气刺激着双眼不断眨动,不时带落下来一些细碎的闪光。 “按现在的时速,最快七天。” 说完,女孩习惯性地想要推一下眼镜,触摸到空荡荡的鼻梁,才想起来自己在两年多前就已经不近视了。 “七天吗……” 宋闻山靠在车内壁上若有所思,鼻尖微动,嗅到了一丝丝甜味。 懒得挪动,她转着眼珠子扫视车内,就看到黄珉川的右脸鼓起了个小包,随着嘴里碎碎念一动一动的。于是抬手捏住女孩鼓囊的半边脸蛋,没忍住笑出声。 “我记得你老家在槐乡山?” “闻姐你还记得啊。” 宋闻山点头,没忍住揉了揉对方毛绒绒的脑袋,接着从背包里摸出包糖投喂了过去。 受宠若惊的黄珉川接过来,嘴里那颗糖还没嚼碎,又迫不及待地尝了一颗:“在大迁移过后我就再没吃到过槐乡蜜了……” “埋我爸妈的地方除了槐乡蜜,还供着好多别的吃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就是可惜他们死得时候才四十几,墓地也没挑好,而且那个时候火葬场都开不了门,只能和我的哥姐们一起把他俩埋我奶家的菜园子里。” “我奶可宝贝她那块田了,要是知道肯定会把我哥姐从村头揍到村尾,不过她最喜欢的是我,肯定没想到是我出的主意……” “出发前我还想着要是我老家在咱们的路线上,还能回去看看。” 女孩两只手揉搓着耳朵,一边吐槽这槐乡蜜果然还是熟悉的甜掉牙的味道,一边张开嘴伸出舌头,让从慢慢合上的窗户缝里飘进来的最后一小团雪花落在上面。 “那你怎么不和总领队说说,没准分配线路的时候就给你放另一个队去了。” 黄珉川嘿嘿一笑,说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 “真要到了槐乡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家呢。”女孩眨巴着眼,向后仰去,“我见到他们肯定会忍不住哭,就现在这个天气,别给我眼珠子冻掉了。” “而且我姐姐留在了环名区,怎么着也得把她带回来和我哥一起回去才像样嘛。” 风雪骤息。 路两旁的建筑逐渐清晰可见。 黄珉川见到自己又来活了,支棱起来,抱着她那一大堆纸蹭到了前座帮驾驶员修正路线。 只剩下宋闻山一个人坐在后边,单手撑着脑袋,眺望着远处兰莲市的地标——三英像。 那浇筑成的雕像到底是没能经受住摧残,断头又断臂。石像下的基座坍塌了大半,估计是建造的时候没有偷工减料,还能牢牢撑起上方的建筑。 原本有三位女子伫立在那里,如今也仅剩下了残缺不全的一个半。 最前面那个女人只留下了半侧身体和一只手臂,高举的手上还抓着根杆子。 宋闻山被那刺目的红色烫到。 雕像原本拿着的石旗折了,消失无踪。 也不知是哪个前人,在离开这座城市前,还有兴致为她们系上新的旗子。 风起,将它托举。 风止,它又垂落。 窗户再度被打开。 宋闻山皱眉朝外探出半个身子,几粒冰碴打在她的脸上,让波动的心绪沉寂下来。 胸口处的对讲机恰合时宜地响起,宋闻山坐回车内,接了起来。 “闻山。”在另一辆车上的闵姜和声音沉闷,语气带着焦急,“你觉得……” “会出现寒潮吗?” 对讲机没有收声,前面的二人也听得清楚。 车子兹拉一声,遵从领队的指令停下。 “闻姐,闵队不是感知类的吧?”黄珉川有些崩溃,扯着身旁的康凌无能狂怒,“愚公是把兰莲市的浣乌岭移走了吗!!!” “闵队是第一批的回归成员。” 康凌随口解释了一句,把膏药从身上拎下来,自觉拿着工具箱下车。 “小珉,你规划一下最近的防空洞或者环山村,只是猜测而已,我出去确认下。” 宋闻山跳下车,冷厉的寒气扑面而来。 她不敢张嘴哈气,只是盯着仪表显示的数值。 零下三十九度…… 风又簌簌吹起。 往年这个时节,兰莲市沿路观赏性的香樟树与杨梅树早已开得葳蕤茂盛,车子要是在树下停一夜,第二日总是要被迫收下些许馈赠。 而低温卷席走了温润与荫蔽,将这片南方沃土摧残得面目全非。 宋闻山听见了山与川的悲泣。 它们像那撕皮换脸的主人公,拙劣地模仿隆冬时北方空阔寂静的大地,薄薄一层要掉不掉的脸皮下,是血肉在挣扎着,想要奔逃而出。 “我们离开云盘堡仅过去三个小时,同纬度两百多公里的距离,这中间的降温不太正常。”闵姜和从另一辆军卡上跳下来,身后跟着个比黄珉川还要瘦弱的男人,“伍老师,您怎么看?” 伍恒德摆弄着测量仪,一时没回话。 那道锐利的目光转向宋闻山。 “快速降温是从我们进入兰莲市开始的,恶劣天气的持续时间预计不会超过二十六个小时,我认为应当在十五分钟内进入就近地下建筑。” 闵姜和不作置疑,耐心等待另一人的答案。 收集完数据的伍恒德起身,表示认同:“是强对流,暂时无法判断是不是多单体型,考虑到现下温度,应该还会有雷打雪。” “从心而言,比起做测算,我更应该去给我那代代谣传乘鹤归去的太高祖父或者唯心主义者信奉的神明上几炷香。” “受仪器限制,我只能依据经验和粗测数据推断它的流向及成因。毕竟现在人类基本很难以过往判断大气环流的方式来确定冷空气的行经路径。” “老实说如果不是还有昼夜变化,我时常怀疑地球是否已经停止自转了……” “伍老师。” 闵姜和的声音适时接入话隙。 “外面冷,您先进车内,其他仪器让我们来收吧。” 宋闻山余光瞥见伍教授被举上踏板,默默卷好接收器,想要连着仪器底座一块抬起来。 没有成功。 “……” 注意到对方窘境的闵队长轻笑一声,弯腰单手拎起,利落地塞进箱盒,而后混不吝模样地吹了声满是促狭的口哨。 没等到宋闻山呛声回去,人就一溜烟窜进后车,还饶有兴致地夺了驾驶权打闪光,催促着外头的人赶紧上车出发。 “……” 宋闻山闷声爬上前车,刚刚偷摸观察车外的黄珉川飞快靠过来,企图八卦队长与副队之间的恩怨情仇。 康凌眼疾手快地揪住女孩的后领,没让她去触这个霉头。 “凌姐。”女孩悄悄咬耳朵,“闵队怎么一碰到闻姐就跟夺了舍一样?” 稳重的队长形象一下子成了隔壁招猫逗狗的混儿。 “咳咳。”康凌压低了声音,简短概括了下闵宋二人的关系,“打过架,关系不错。” 说到后面四个字,女人思考了下,又补充了句“应该”。 从后视镜往后瞧了眼,收到宋闻山百忙之中的一个白眼,康凌缩了缩脖子,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不再搭腔。 “你啊——”宋闻山没好气地点着女孩的后脑勺,“这么无聊的话我给你找点事做做?” “错了,错了,闻姐。” 女孩捂着脑袋缩起来,有些心虚,转而又不知想到些什么,犹疑地望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康凌。 “凌姐。” “嗯?” “你好像知道不少人的八卦?”难道这辆车里只有她一个外人? 康凌嘴角上扬:“可能因为我的进化方向是读心?” 女孩震惊。 女孩蹦起撞到头。 女孩哭唧唧地求安慰。 “听她这嘴里说不出些正经话。”宋闻山边给小姑娘揉揉撞疼的地方,边没好气地辟谣,“她以前是后勤的,爱八卦又装得副老实靠谱相,知道的自然多些。” 彭咚。 拳头大的冰雹砸在窗户上。 热闹的气氛突然静下来,康黄二人止住没营养的拌嘴,不约而同地老实起来。 彭咚,彭咚…… 被吹断的残垣从十几米高的地方重重砸下,飞散四去的尘雪被裹挟着冲向车队,恶毒地想要阻拦他们的去路。 “我想到个好笑的事。” 康凌盯着卡在前挡风凹槽内剔透的冰球,冷不丁的起了话头。 “康上尉。”宋闻山侧头看向窗外,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你的脑子里除了点屎尿屁的东西还能想点别的吗?” 女孩的脑袋晃悠着左看右看,在宋副队长的威严和对故事的好奇下坚定选择了后者。 “就两年前和宋队一块出任务,目标附近有个化粪池厂。” 利落地摆头躲过一处塌方,康凌嘴上也没闲着,还在给黄珉川科普一般的上升气流能够卷起多重的东西。 “然后炸了?” “我们离得远没被波及到,不过那个喷泉倒是真的壮观。”康凌越说越起劲,“后来碰上雷暴天,几队人看着那落地上的黄水和脏兮兮的冰碴子,愣是没一个敢下车。” 黄珉川想想那个场景,抖了个激灵,颇为赞同他们的明智之举。 “黄褐色物质应该是周边工厂排放到上层空气的污染物,大概率不会是粪便。” 康凌对宋闻山的马后炮嗤之以鼻:“你当时不也没敢出去吗?” “一码归一码,我们还是要尊重下科学。” 提到“科学”,三人一下子沉默了。 黄珉川弱弱举手:“姐,咱们现在这个世界还讲究那玩意吗?” 蠕虫般密集的雪雹快速堆积。 半塌的高楼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忽略极寒的成因,它在某些方面仍会遵守基本的气象规则。”宋闻山沉吟了一下,保守措辞,“而这也是我们值得庆幸的地方。” 车队冲过危险区。 没过多久,那挺过三年极寒的写字楼也终于承受不住,应声倒下。 未被带走的纸张随着风从断口溜出,如南飞大雁般奔向远方。 紧接着,又被天上客捶落至地面。 感知类的几人忍不住捂耳,想要阻挡住从未止息的哭声。 它一直在哭泣。 她为何一直在哭泣? 虽然寒冷天出现强对流的概率较小,但短时间内高层空气降温过快的话还是有概率形成强对流的,文中出现的是单体型局部过境,持续时间在设定中比正常情况有所增加[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寒夏 第2章 2、寸阴 雷声阵阵。 浸染燕脂的天空黯淡压抑,看着骇人。 厚重的云层也跟醉了酒一样,带着狞笑向下侵袭。 “□□雪持续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 宋闻山坐在闵姜和边上的空位,实时汇报天气变化。 临时搭建的庇护所内,暖黄的光晃动着人影,嗡嗡作响的供电设备负责打着鼓点,配上嘈杂的人声,竟也难得热闹。 女人抬手擦去宋闻山脸上的泪珠。 “你变得爱哭了,闻山。” “彼此彼此。” “我一直都很好奇……”被白了眼的闵姜和把肩颈以上的装备卸下来,歪头靠在屈起的膝盖上,看起来要比先前讨人喜爱得多,“你们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而你看到的我,又是什么模样?” 宋闻山有些疑惑:“你是不是对我们感知类有什么误解?” 她伸手捏住闵姜和冷硬的脸,向两边拉。 延展性并不是很好的表皮牵扯着嘴角,咧出一个别扭的弧度。 对方也是任由温暖的手在脸上撒气般揉搓,不去阻止,反而愈发凑近些,追问着答案。 “你不是和研究院那些人走得挺近吗?”宋闻山的食指勾住提手,把暖炉拉近,“他们总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要专业。” “可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进跃值6的感知类。”女人盯着那双澄亮的眼眸,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微光,“我问过康凌,从进入防空洞你就变得不对劲起来。” “而另外七个感知类在见到那个女孩时突然情绪崩溃。” “他们在她身上看见了什么?” “你又感知到了什么?” 她能“看”到什么? 是灾难的源头? 抑或人类的未来? 死去是不甘与怒吼,活着却是沉默又卑怯。 进化的恩赐是诅咒,贪婪的祝福是丧钟。 而如行尸,而如走肉。 无处宣泄的情绪肆意蔓延,被迫缄默的它们发现竟有人类能与之沟通,诉说的狂欲如惧鸟与罡风,哓哓不休。 怨是哀嚎,恨是恶语。 孤寂是死灰与槁木。 她无法再保持冷静。 即使她明知,淹溺者的挣扎是入沸鼎的亡鱼。 宋闻山面露疲惫。 范围屏蔽器对感知类的影响实在算不上舒坦。 思维凝滞在鼓胀的大脑中,让她思考的过程变得缓慢而令人烦躁。 “我又有点想出去透气了。” 闵姜和借着还没恢复的由头,伸手按住她起身的动作。 “太冷了。” 宋闻山挑眉:“你很关心我?” “于公于私,我确实都不希望你会出事。” 雷声轰鸣盖过了喧闹。 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宋闻山斜身靠向一边,却被金属制的支撑柱冷得一缩。 “闵姜和。”她抓住对方冰凉的手,把虚握着的手指掰开,又一根根按回去,“如果是现在的我,可能会选择救那些人。” “那没准我们又要因为这些那些的吵起来了。”闵姜和抽回自己的手,自顾自的揣进兜里,“不过我们如今的力量差距——” 揶揄的眼神在两人间来回转悠,闵大队长又摆起了嘚瑟样,还要故作惋惜般摇头,吐不出几声好话的嘴中发出啧啧声。 宋闻山自然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冷心肠又讨人嫌的坏家伙。” “烂好心又爱装乖的弱鸡崽。” 互呛的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谁先笑出了声。 “那么我们的宋副队,现在冷静下来了?”闵姜和收敛起笑意,担忧地望着救护室,“可以告诉我了吗,闻山?” “那个女孩……”耳尖微动,宋闻山跟着转头,看向被打开的门,“她醒了。” 些许凉意袭来。 宋闻山拿起被人落在一旁的护盔,无奈注视着已经跑远了的身影。 “唉,也不听人说完话……” 她直起身来,甩了甩发麻的小腿,左右摸索到自己的装备,认命地戴上。 确认好反频装置都在开启状态,宋闻山深吸口气,终于向救护室的方位迈出了第一步。 …… 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积雪堆压成一座小山。 如果鸟雀还未灭绝,往年冬季,总会有些孩子们往那空地上撒一把谷米,而后做贼似的窝在挖出个观察孔的雪堆后头,等到寻不着食儿的迷途雀扑棱翅膀,黑褐色的爪尖轻盈地点在雪粒上,被谷香吸引着一步步走入陷阱,那眼疾手快的小孩一拉绳子,就这么捉住了一只小鸟。 但小小麻雀的心里只有自由,尽是些养不熟的。 而那些孩子也没想着要把它往家里带去。 不过现在没有什么小鸟,也没有什么孩子。 只有劳心劳力的探索队员,趁着风雪小憩,抓紧清理周围的障碍物。 …… 宋闻山掀开挡帘走进来的时候,闵姜和正和那个在商场负层发现的小姑娘谈话。 她对着看过来的几人点点头,而后拉出把椅子,坐在了床尾。 女孩的名字叫王晓雀,家住安坪镇下红村——一个距离兰莲市区有两百七十多公里的小村庄。 “原本一起出来的还有我小爷爷、二姨,村里的几个哥姐们。” 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发现王晓雀时,她脖子上裹着三五条围巾,有的缠在一起,有的被打着结连一起,把女孩的肩膀以上捂得严严实实。外面包了件比她要大上许多的棉袄,蹲下来可以藏住一个王晓雀。脚上除了她原本的雪地靴,还又套着双拼接的鞋罩子,估计是怕女孩摔跤时把鞋飞了,几条明显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条带绑着她的腿。 “姐姐,你说你们是官方派来的队伍。” “是来救我们的吗?” 女孩原本脏兮兮的小脸被擦干净,这会眼泪汪汪的,流出的鼻涕泡啵得一下破开,又成了个小花猫。 “为什么当初不带着我们一起走呢?” “是把我们忘了吗?” 她哭得委屈,又满是怨恨。 下红村的地理位置并不是很好,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刚浇好没两年的水泥路在山里边绕圈,通向另一头连着的乡道。 也就要快过年了会热闹点,外地打工回来的叔婶哥姐带着大包小包,这头打招呼,那头叙叙旧,见到王晓雀这般穿个花袄子乖巧叫人的,挠头想想这是哪户人家的几岁孩子,问问家里人身体怎样,唠唠外边的大城市,拍着姑娘小子的头,让人好好学习,读出个大学生给他们沾沾光。 去年四月份的时候,村里有个在县里办公的叔带消息回来,说是县政府那边在吵着要不要迁走。 那时的王晓雀跟着妈妈姐姐在极寒里活了一年,也不大在乎什么乡土情结,于是早早收拾了几个包袱,就等着迁人的大卡车开到口子那儿,把她们一家带上去更暖和些的地方生活。 等到七月,天还是和上一年一样冷,她耐不住性子,坐上隔壁大娘的车一路颠着屁股,去县里的布告栏那儿瞅瞅通告。他们只说哪哪在抢修,哪哪在救人,虽然确实要准备迁徙,但安坪镇这块还没下通知。 **月,补助还是正常地送来。 等到大雪下起来,王晓雀知道,今年应该是轮不到他们了。 “真的太冷了,姐姐……” 大隆冬是自极寒以来最严重的低温灾害。 柴点不着,人一户一户地死。 也有些不知道命是好是坏的人,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基本用不着吃食,看着跟死了没两样,但还有呼吸,心还在跳。 王晓雀家没有买上今年的挂历,屋外头总是阴沉沉,她们也不太弄得清日子。 她只记得阳光终于露出来的某天,村长家的姐姐挨家挨户敲门,见到她们家还有两姐妹能活动,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外边找救援。 “我家姐姐留着照顾着妈妈,也还有几户人家没死完。” 他们一行九个人,花了十天功夫走到县政府,一路上没看见活人。 上过大学的村长家姐姐说要去省里,要是那边人也都死了,就去通告里说的中部区,总归要找到能救他们村的。 他们一行五个人,花了三个多月,走到兰莲市,只剩下了王晓雀。 “我拖不动阿慧姐姐,她让我把她丢下,说沿着省道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救援队。” “可是省政府大楼是塌的。” 没有人能救阿慧姐姐,也没有人能救他们。 王晓雀感觉自己也得病了,得了和妈妈一样的病。 她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缩在商场的地下入口前,想着要是还有人活着,肯定要来找吃的。 那就算自己死了,人们看到她鼓囊囊的背包,一定也能发现他们留下的信息。 “求你们了。” 王晓雀突然激动地弹起来,抖着手,想要抓过背包拿出里面的东西。 宋闻山接住向前倒下的女孩。 还在赫赫喘气的女孩用瘦弱的手紧紧抓住了她。 “救救我们吧。” “你们会救我们吗?” …… “她又睡着了吗?” “营养不良和肢体僵化都需要时间恢复,但小姑娘应该有抗寒方向的体质进化,所以只出现进展期的表皮硬化以及肢体僵硬症状。” 宋闻山呼出一口气,见闵姜和还坐在病床边沉思,皱起眉头,拉着人往外走。 “你打算怎么办?” “安坪镇不在我们规划的线路上。” 握紧拳头,宋闻山抿唇,把脏话咽进肚子。 “当初你……” “你看起来需要休息,宋副队。” 闵姜和故技重施地掐住话头,把人转交给了闻声而来的康凌。 “给她打两针,这个人还没恢复就去找罪受了,我去叫几个人。” “闵姜和!” 康凌拽住自家副队,暗自庆幸另一位小祖宗老实地躺在车里没乱跑:“闵队这不是去找人商量了吗,咱们先休息会儿成不?” 宋闻山没甩开手,咬紧后槽牙,气鼓鼓地被拉进车里。 在康凌翻找镇静的空档,宋闻山思维涣散地朝着还没睡醒的黄珉川方向,把女孩的刘海撩开,探手贴上她的额头。 “我们也是沦落到让孩子去冒险的地步了。” 真可悲。 发表完感想,宋闻山看着熟睡的女孩,安静地没再闹腾。 “别那么悲观,小宋同志。”康凌熟练地按住宋闻山手臂上的针口,一边随声安慰,“既然之前的你能被闵队说服,如今的她也绝不会轻易放弃那几十条人命。” “当初你可是站在闵姜和那一边。”女人眯起眼,把对方的手拍开,“现在呢,康上尉?” “闵队都还没下命令,你就给她扣上罪名了。”被迁怒到的康上尉直呼无辜,眼尖瞟到对方小臂上的伤口,又任劳任怨地给人消毒,“我肯定优先遵守官方准则。” “虽然感知类容易受干扰变得情绪化,但进化带给我们的收益远超它的弊端。”宋闻山撇过头,没受伤的手在对方肩膀上戳戳,“而你们体质进化方向的人则更容易保持理智。” “你也觉得这是好事吗,阿凌?” 康凌缠纱布的动作顿了一下。 “起码现在的我们更加有用。” 没什么要补充的,放个表情[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寸阴 第3章 3、若岁 暴雪在众人忙碌间悄然结束。 不知何处传来的清越鸟鸣,吸引人探头张望。 “这个温度下还有什么鸟能活着?” “雪鸮?” “鸮不是叫得跟鸭子一样吗?” 说话的人伸了个懒腰,随意捡起个石头往不远处的树上扔去。 路过树下的某倒霉队员刚好被雪淋个正着。 另一位正在装车的队员觑了他一眼。 “那是因为你在偷它的蛋。” 被怼声的队员挠头干笑,爬进车后厢清点起了物资装备。 …… 被严寒充斥的日子总是些千篇一律的景色。 土地是白茫茫的,树枝是光秃秃的。 游鱼被冰封在溪水中,街道也陷入长久沉寂。 来自北方的草籽因候鸟的迁徙,偶然至此。 不知是错过了花期,还是它本就已经丧失繁衍的能力,零星的绿色点缀在灰白残瓦上,让人平白觉得高兴,却又于唇齿间泄出叹息——在被冰雪覆盖前,这里曾是大片的水稻田。 宋闻山回想起以前乘车路过兰莲市的郊外,绿油油的叶子里包裹着亟待成熟的谷穗,农人背着除虫剂穿梭在烈日与蛙鸣的缝隙中,惊起的蚊虫从这一丛飞到那一丛,赶着几个站田埂上来送饭的半大孩子,从这一边躲到那一边。 她不知道—— 是否只有自己一直在怀念过去。 柳絮乱飞的春生日,闷热潮湿的梅雨季,热浪滚滚的三伏天。 还有金红的秋与粘牙的糯米年糕,还有那不小心飘进中学教室里的风筝。 红枫铺满地,裹满红糖的糍粑糊住了嘴巴。 燕子风筝在朗朗书声中飞舞,打破平淡宁和的秩序。 为何时间无法停止? 为何时光无法倒流? 宋闻山冷漠地想着,因为时间是高高在上的神祇,祂的恩慈是卑微讨好的人类流传下来的谎言。 如果神爱世人。 那见到如此惨状的祂—— 怎能无动于衷? …… 二百七十七公里。 王晓雀一行人走了三个多月。 而前往下红村的六车小队一路向北,只用了半天。 “江凯这次也不知道要生气多久。”闵姜和嘴上说得罪了人,倒是不见脸上有多少歉意,“不就是把你和关万钧带走了吗,怎么不提我还给他留了六个感知类?” 此行与闵姜和同车的宋闻山坐在副驾驶位,向后探头:“之后在丹特区会面,记得和他道歉。” “?” “我和你一起。” “?” “姜和,如果说我想去下红村是因为自己的私心,那么做最终决定的你,又是因为什么而同意的呢?”宋闻山面色平静,支起下巴继续在地图上划写,“毕竟市区里的通讯站还能工作,而你不是已经把情况上报……” 宋闻山的话语被闵姜和打断。 “你觉得下红村的幸存者还剩多少?” 闵队长从后面的杂物堆中爬出来,挑挑拣拣半天,在某个褐色尼龙箱里找到一叠资料。 [石僵症] 宋闻山瞄到那三个字,胃里一阵翻滚,脸色不由难看了几分。 在第一次大范围降温时,人们对于自身表皮出现冻伤、痤疮、硬化等现象,还以为只是防寒不够严密。 直到次年二月,大寒潮过境不久,某个居委会人员上门登记人口,在无人应答后破门而入,却看见一家三口都以僵直的姿态躺在床上。虽然三位患者的表皮硬化变得厚实,行动困难到连睁开眼皮都格外费力,但对食物摄入的低需求以及抗寒性的提升,让他们幸运地挺过了“冬天”。 ——当然,对那些没能被及时发现并送往救治的人来说,就非常不幸了。 在古老的寓言故事里,常常会有一个典型人物因**和恶魔做些不为人知的交易,假如作者想要表达邪恶无法战胜智慧与信仰,那么主人公就会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找到契约中的漏洞;假如作者想要抨击这种不择手段只为寻求捷径的思想,那么主人公就会因贪婪愚昧从恶魔那儿得到与自己所想截然不同的东西。 若他想要财富,恶魔会给他万贯家财,而这些金币被吝啬的巨龙看守着,无人能够接近;若他想要权力,恶魔会给他戴上王冠,而造反的子民与奴隶们正在墙外,对他的王座虎视眈眈;若他想要永生,恶魔会将他变为一颗石头,历经沧海桑田,从石头变成高山,又从高山变成石头。 如果主人公对自己的现状不满,向恶魔控诉。 张开黑色翅膀的恶魔就会说一些贴合自身形象的话:“拜托老兄,恶魔从不会做亏本买卖。” 最后,作者或编者还要在文末进行批判——妄图不劳而获的人只会自食恶果。 从教育意义上看,这类寓言故事仍旧具备可读性。但在科研领域,某位猜想这个由极端严寒诱发的疾病可能是“恶魔交易”的研究员因此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在极寒第二年的三月末,旭华区的高层们还在为是否全国性迁移争论不休,眼见零下八十多的气温正缓慢回升,终于有余力的中央向外派出搜救队对周边受袭城区进行救援。 直到脆化的铁门被轻易破开,救援人员在某个偏僻老旧的小区内发现了第一位,但绝非最后一位,晚期石僵症患者。 石僵症,学名为人体皮肤纤维化与肌萎缩侧索硬化综合征(SALS)。重症患者的临床表现为表皮硬化、肌萎缩无力、皮肤骨髓纤维化等症状,主要累及运动神经元。虽然疾病本身对患者的智力与感知不会有过大影响,但长时间的低摄能与负面压力,仍旧会对末梢神经以及脑部造成损伤。 据那位目前已经治愈的“幸运儿”所说,她在一月中旬便已完全丧失自主行动能力,而最终获救的时间为四月末。在这漫长的九十多天里,她能够听到风雪的喧嚣,也能从眼缝中观察外界光线的明明灭灭,但无法行动,亦无法呼喊。 她距获救最近的一次是在二月中旬,某个执行任务的小队经过附近,可她却无法制造出任何声响来引人注意。 第二次、第三次……她碰到进屋翻找物资的人类,然而冰冷僵硬的身体总被误认作尸体。 于是她就这么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反复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错过了或许被救的机会。 关在瓶中的魔鬼尚且因无望而心怀憎恨。 而身处绝望中的她,等待着也许明天的死亡,又该如何不去恐惧,如何不去怨恨呢? 那有如实质的情绪宛若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扼住猎物的咽喉,致使当时在场的一位毫无防备感知类救援人员突发心源性休克。 因此如非必要,感知类人员不会主动近距离接触中晚期石僵症患者。 也是在看到那份资料后,宋闻山明白了闵姜和的“私心”。 “我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宋闻山苦笑一声,倒是没怎么后悔。 闵姜和拍拍她的肩膀,权作鼓励:“你们两人一狗确实很好用。” 硬化的雪层被破开。 吹向两旁的积雪打着旋儿,露出底下黑黢的泥土地。 一只沾满雪沫的白毛狗到处扑腾,似乎觉得不够尽兴,又嗷呜一声跃到车队前边,蹬着爪子刨起坑。 坐在前导车内的关万钧抹开飞到脸上的雪沫,示意驾驶员停车。 “我们碰到障碍物了。”她拿起对讲机通知尾车内的闵队长,“大福说下面还有个死人。” 虽然一般障碍物并不会对车身造成多大损害,但人类显然也没有堕落到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碾过同胞尸体的地步。 下车的几人就着狗子挖出来的小坑向下铲雪,没多少工夫,一个银灰色的车把手从雪地里冒了出来。 关大福这时候又挤进两个正干活的队员间,狗爪子在雪层上划拉几下,露出片衣角。它那俩毛耳朵兴奋地甩动着,两只前爪并用,把底下人的半个身子都给刨了出来。 “关大福!你过来别给人添乱!” 关万钧语气暴躁地喊回自家狗子,把它缩起的爪子拽出来,果然在狗爪缝里发现了布料和纸张的碎片。 边上有人当起和事佬:“这个温度下咱们就算再小心,也还是多少会损坏那些脆化的衣物纸张的。” 宋闻山拿过挖出来的一沓纸,在墨迹变形的纸面上勉强阅读原来的内容。 [关于安坪镇人口迁移……以及相关……通知] [……周边村庄……预计时间为九月十七号到十月……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