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而过。
昔日辉煌的土地被压在绵密厚实的积雪下,喘不过气。
几欲窒息的山与川沉默着,让人错觉它们是否早已死去。
只有风。
它们如赌桌上的赢家般忘乎所以,放声大笑,忘记了来处,也不在乎去处。
那凛冽残忍的风在钢筋混凝土的人类故所上刻下足迹,又扬起尘与雪掩盖自己的罪行。
不受拘束的自由的风,和它的同伴们一样被禁锢在牢笼中。
“闻姐。”
粗砺如滚石的嗓音颤抖着,企图唤醒自家副队未泯的良心。
“车外的实测气温是零下三十度,姐。”
恶劣顽皮的风企图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划下一道又一道沁透冷冽的口子,宋闻山把伸出窗外的半截手臂收回,转头看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
她歪头打量着对方冻得通红的脸,眼神不带丝毫愧疚:“小珉,我们到乞春线还要多久?”
没有得到人文关怀的黄珉川把摊在边上的几张地图一股脑儿搂过来,拿出根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隔不远的窗还没被合上,女孩呼出的热汽快速在睫毛上凝结,冷空气刺激着双眼不断眨动,不时带落下来一些细碎的闪光。
“按现在的时速,最快七天。”
说完,女孩习惯性地想要推一下眼镜,触摸到空荡荡的鼻梁,才想起来自己在两年多前就已经不近视了。
“七天吗……”
宋闻山靠在车内壁上若有所思,鼻尖微动,嗅到了一丝丝甜味。
懒得挪动,她转着眼珠子扫视车内,就看到黄珉川的右脸鼓起了个小包,随着嘴里碎碎念一动一动的。于是抬手捏住女孩鼓囊的半边脸蛋,没忍住笑出声。
“我记得你老家在槐乡山?”
“闻姐你还记得啊。”
宋闻山点头,没忍住揉了揉对方毛绒绒的脑袋,接着从背包里摸出包糖投喂了过去。
受宠若惊的黄珉川接过来,嘴里那颗糖还没嚼碎,又迫不及待地尝了一颗:“在大迁移过后我就再没吃到过槐乡蜜了……”
“埋我爸妈的地方除了槐乡蜜,还供着好多别的吃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就是可惜他们死得时候才四十几,墓地也没挑好,而且那个时候火葬场都开不了门,只能和我的哥姐们一起把他俩埋我奶家的菜园子里。”
“我奶可宝贝她那块田了,要是知道肯定会把我哥姐从村头揍到村尾,不过她最喜欢的是我,肯定没想到是我出的主意……”
“出发前我还想着要是我老家在咱们的路线上,还能回去看看。”
女孩两只手揉搓着耳朵,一边吐槽这槐乡蜜果然还是熟悉的甜掉牙的味道,一边张开嘴伸出舌头,让从慢慢合上的窗户缝里飘进来的最后一小团雪花落在上面。
“那你怎么不和总领队说说,没准分配线路的时候就给你放另一个队去了。”
黄珉川嘿嘿一笑,说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
“真要到了槐乡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家呢。”女孩眨巴着眼,向后仰去,“我见到他们肯定会忍不住哭,就现在这个天气,别给我眼珠子冻掉了。”
“而且我姐姐留在了环名区,怎么着也得把她带回来和我哥一起回去才像样嘛。”
风雪骤息。
路两旁的建筑逐渐清晰可见。
黄珉川见到自己又来活了,支棱起来,抱着她那一大堆纸蹭到了前座帮驾驶员修正路线。
只剩下宋闻山一个人坐在后边,单手撑着脑袋,眺望着远处兰莲市的地标——三英像。
那浇筑成的雕像到底是没能经受住摧残,断头又断臂。石像下的基座坍塌了大半,估计是建造的时候没有偷工减料,还能牢牢撑起上方的建筑。
原本有三位女子伫立在那里,如今也仅剩下了残缺不全的一个半。
最前面那个女人只留下了半侧身体和一只手臂,高举的手上还抓着根杆子。
宋闻山被那刺目的红色烫到。
雕像原本拿着的石旗折了,消失无踪。
也不知是哪个前人,在离开这座城市前,还有兴致为她们系上新的旗子。
风起,将它托举。
风止,它又垂落。
窗户再度被打开。
宋闻山皱眉朝外探出半个身子,几粒冰碴打在她的脸上,让波动的心绪沉寂下来。
胸口处的对讲机恰合时宜地响起,宋闻山坐回车内,接了起来。
“闻山。”在另一辆车上的闵姜和声音沉闷,语气带着焦急,“你觉得……”
“会出现寒潮吗?”
对讲机没有收声,前面的二人也听得清楚。
车子兹拉一声,遵从领队的指令停下。
“闻姐,闵队不是感知类的吧?”黄珉川有些崩溃,扯着身旁的康凌无能狂怒,“愚公是把兰莲市的浣乌岭移走了吗!!!”
“闵队是第一批的回归成员。”
康凌随口解释了一句,把膏药从身上拎下来,自觉拿着工具箱下车。
“小珉,你规划一下最近的防空洞或者环山村,只是猜测而已,我出去确认下。”
宋闻山跳下车,冷厉的寒气扑面而来。
她不敢张嘴哈气,只是盯着仪表显示的数值。
零下三十九度……
风又簌簌吹起。
往年这个时节,兰莲市沿路观赏性的香樟树与杨梅树早已开得葳蕤茂盛,车子要是在树下停一夜,第二日总是要被迫收下些许馈赠。
而低温卷席走了温润与荫蔽,将这片南方沃土摧残得面目全非。
宋闻山听见了山与川的悲泣。
它们像那撕皮换脸的主人公,拙劣地模仿隆冬时北方空阔寂静的大地,薄薄一层要掉不掉的脸皮下,是血肉在挣扎着,想要奔逃而出。
“我们离开云盘堡仅过去三个小时,同纬度两百多公里的距离,这中间的降温不太正常。”闵姜和从另一辆军卡上跳下来,身后跟着个比黄珉川还要瘦弱的男人,“伍老师,您怎么看?”
伍恒德摆弄着测量仪,一时没回话。
那道锐利的目光转向宋闻山。
“快速降温是从我们进入兰莲市开始的,恶劣天气的持续时间预计不会超过二十六个小时,我认为应当在十五分钟内进入就近地下建筑。”
闵姜和不作置疑,耐心等待另一人的答案。
收集完数据的伍恒德起身,表示认同:“是强对流,暂时无法判断是不是多单体型,考虑到现下温度,应该还会有雷打雪。”
“从心而言,比起做测算,我更应该去给我那代代谣传乘鹤归去的太高祖父或者唯心主义者信奉的神明上几炷香。”
“受仪器限制,我只能依据经验和粗测数据推断它的流向及成因。毕竟现在人类基本很难以过往判断大气环流的方式来确定冷空气的行经路径。”
“老实说如果不是还有昼夜变化,我时常怀疑地球是否已经停止自转了……”
“伍老师。”
闵姜和的声音适时接入话隙。
“外面冷,您先进车内,其他仪器让我们来收吧。”
宋闻山余光瞥见伍教授被举上踏板,默默卷好接收器,想要连着仪器底座一块抬起来。
没有成功。
“……”
注意到对方窘境的闵队长轻笑一声,弯腰单手拎起,利落地塞进箱盒,而后混不吝模样地吹了声满是促狭的口哨。
没等到宋闻山呛声回去,人就一溜烟窜进后车,还饶有兴致地夺了驾驶权打闪光,催促着外头的人赶紧上车出发。
“……”
宋闻山闷声爬上前车,刚刚偷摸观察车外的黄珉川飞快靠过来,企图八卦队长与副队之间的恩怨情仇。
康凌眼疾手快地揪住女孩的后领,没让她去触这个霉头。
“凌姐。”女孩悄悄咬耳朵,“闵队怎么一碰到闻姐就跟夺了舍一样?”
稳重的队长形象一下子成了隔壁招猫逗狗的混儿。
“咳咳。”康凌压低了声音,简短概括了下闵宋二人的关系,“打过架,关系不错。”
说到后面四个字,女人思考了下,又补充了句“应该”。
从后视镜往后瞧了眼,收到宋闻山百忙之中的一个白眼,康凌缩了缩脖子,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不再搭腔。
“你啊——”宋闻山没好气地点着女孩的后脑勺,“这么无聊的话我给你找点事做做?”
“错了,错了,闻姐。”
女孩捂着脑袋缩起来,有些心虚,转而又不知想到些什么,犹疑地望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康凌。
“凌姐。”
“嗯?”
“你好像知道不少人的八卦?”难道这辆车里只有她一个外人?
康凌嘴角上扬:“可能因为我的进化方向是读心?”
女孩震惊。
女孩蹦起撞到头。
女孩哭唧唧地求安慰。
“听她这嘴里说不出些正经话。”宋闻山边给小姑娘揉揉撞疼的地方,边没好气地辟谣,“她以前是后勤的,爱八卦又装得副老实靠谱相,知道的自然多些。”
彭咚。
拳头大的冰雹砸在窗户上。
热闹的气氛突然静下来,康黄二人止住没营养的拌嘴,不约而同地老实起来。
彭咚,彭咚……
被吹断的残垣从十几米高的地方重重砸下,飞散四去的尘雪被裹挟着冲向车队,恶毒地想要阻拦他们的去路。
“我想到个好笑的事。”
康凌盯着卡在前挡风凹槽内剔透的冰球,冷不丁的起了话头。
“康上尉。”宋闻山侧头看向窗外,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你的脑子里除了点屎尿屁的东西还能想点别的吗?”
女孩的脑袋晃悠着左看右看,在宋副队长的威严和对故事的好奇下坚定选择了后者。
“就两年前和宋队一块出任务,目标附近有个化粪池厂。”
利落地摆头躲过一处塌方,康凌嘴上也没闲着,还在给黄珉川科普一般的上升气流能够卷起多重的东西。
“然后炸了?”
“我们离得远没被波及到,不过那个喷泉倒是真的壮观。”康凌越说越起劲,“后来碰上雷暴天,几队人看着那落地上的黄水和脏兮兮的冰碴子,愣是没一个敢下车。”
黄珉川想想那个场景,抖了个激灵,颇为赞同他们的明智之举。
“黄褐色物质应该是周边工厂排放到上层空气的污染物,大概率不会是粪便。”
康凌对宋闻山的马后炮嗤之以鼻:“你当时不也没敢出去吗?”
“一码归一码,我们还是要尊重下科学。”
提到“科学”,三人一下子沉默了。
黄珉川弱弱举手:“姐,咱们现在这个世界还讲究那玩意吗?”
蠕虫般密集的雪雹快速堆积。
半塌的高楼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忽略极寒的成因,它在某些方面仍会遵守基本的气象规则。”宋闻山沉吟了一下,保守措辞,“而这也是我们值得庆幸的地方。”
车队冲过危险区。
没过多久,那挺过三年极寒的写字楼也终于承受不住,应声倒下。
未被带走的纸张随着风从断口溜出,如南飞大雁般奔向远方。
紧接着,又被天上客捶落至地面。
感知类的几人忍不住捂耳,想要阻挡住从未止息的哭声。
它一直在哭泣。
她为何一直在哭泣?
虽然寒冷天出现强对流的概率较小,但短时间内高层空气降温过快的话还是有概率形成强对流的,文中出现的是单体型局部过境,持续时间在设定中比正常情况有所增加[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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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寒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