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毒辣辣悬在半空,学堂里闷热如蒸笼,云儿被这酷暑熬得头昏脑涨,眼皮重如千斤,正伏在书案上打盹。
他生性本就比常人燥烈,此刻连散学后本该有的那点精神也被这热风抽干了,只觉浑身毛孔都在冒火,恨不得一头扎进凉水里泡个透心凉。
好容易捱到散学,他蔫蔫起身,正欲离开这闷罐子似的学堂,冷不防迎面撞来一股大力!
只听得“哐啷”一阵乱响,桌椅倾翻,他人也被撞得七荤八素,手脚磕在硬木上,钝痛直钻心窝。
这一撞,他倒是来精神了。
云儿揉着发疼的手肘抬眼怒视——撞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素有“小氓头”之称的赵察!
此人仗着老爹是个四品文官,平日里跋扈嚣张,目中无人,除了云儿和几个家世更硬的子弟不敢招惹,对旁人那是横着走。
云儿本就燥郁难耐,此刻磕得疼了,那燥火顺势倾泻而出,他“噌”地跳起来,未等赵察反应,抬腿卯足了劲,狠踹在他肚子上!
赵察认出是云儿,魂都吓飞一半,哪敢还手?
云儿借着打人撒自己一身燥气,打了个酣畅淋漓,一张白皙的脸似染了胭脂,透着劲劲的红。
赵察手下的小厮见状想上前阻拦,被云儿一脚一个屁股,圆滚滚地踢开。这些小厮深知云儿身份,哪敢真动手?只得连滚带爬去找云儿的小厮报信。
此时,耗子、獐子几人正倚在学堂外的大树下打盹,被惊慌的小厮摇醒,一听“公子又在打人”,众人把三魂七魄在身后拽着,忙飞奔起来。
冲进去只见一片狼藉,赵察蜷在地上哀嚎,云儿双目赤红仍未停手。
耗子、獐子扑上去扯着嗓子哀求:“祖宗!小祖宗!快住手吧!”
可云儿今日燥气正盛,哪肯罢休?
耗子急中生智,扯着嗓子喊:“你把人打出事情来,当心若水姑娘就再不理你了。”
“若水”二字宛如兜头一盆冰水当面泼来,他猛地收手,喘着粗气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赵察,冷哼一声,甩甩袖子,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忽又折返,一把揪住耗子的衣领,压低声道:“你要是再敢告诉妹妹,我就把你的狗头拧下来。”
可知这赵察家也就这一个独苗,其父母见爱子伤得如此惨重,又痛又急。
赵父一听打人者是礼部尚书之子,哪敢明着兴师问罪?只得强压怒火,遣了个家丁远远跟着,自己提着重礼,硬着头皮来到尚书府。
一见到岱芃,赵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声告罪:“下官该死!下官那不肖子冲撞了公子,打死也是活该!本该捆他来府上负荆请罪,奈何……奈何他如今只剩半条命,连床都下不得……下官只得舔颜代子请罪!求尚书大人开恩,饶小儿一命!下官……下官可就这一根独苗啊!”
说罢涕泪俱下。
袁岱芃闻言,勃然变色,赫然大怒!立刻命人唤来云儿,不由分说,当着赵察父亲的面,家法藤条一顿好打,直打得云儿皮开肉绽。
岱芃命管家备下厚礼银两,强塞给赵父,言辞恳切请他务必收下。赵父别无他法,假惺惺劝慰几句,只能悻悻离去。
云儿当着外人的面被打得屁股开花,颜面尽失,心中更是憋屈愤懑。他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有谁捧饭过来一律给摔出去。
郝氏见儿子伤处渗血,却拒不上药,水米不进,心疼得直掉泪,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她唤来耗子:“快!快去喊笙笙来!”
房内,云儿趴在床上,屁股火辣辣地疼,坐卧不是,正烦躁难耐。忽听门外叩响,他没好气地吼道:“滚开!谁也别来!”
只听门外道:“当真不让进?”
云儿一听是笙笙的声音,“腾”地从床上弹起,踉跄着冲去开门。
笙笙作势要走,云儿慌忙拉住她手腕,转头瞥见母亲郝氏在门口担忧地看着,他竟像防贼般,一把将笙笙拽进房内,“砰”地一声将母亲关在了门外!
“你……你怎么来了?”云儿声音有些发涩。
笙笙看着他,淡淡道:“来见你最后一面罢了。既你不让见,我走便是。”
“最后一面?!”云儿心猛地一沉,急道,“你要去哪?”
“我说过,你再打架,便不要再来找我。你把我的话都当了耳旁风了!今日我来看你一回,往后,你不必再来寻我,纵是你来了,我也决计不见。”
云儿一听,如遭雷击,声音已带了哭腔,跺脚急道:“若水!妹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昨儿……昨儿我定是让鬼附了身,没睡醒才犯浑!你别不理我!你别不见我!”
“你向来谁的劝都不听,往后便一个人待着罢。省得我日日悬心,也再没这份心力管你了。你要打便打,要饿便饿,随你去。”说罢,笙笙作势挣脱。
云儿大惊,死死将她的手紧揣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
“若水!我跟你这发誓!若我再与人动手打架,就叫我……叫我即刻被人乱棍打死!不得好死!”
“你快别起誓了!”笙笙蹙眉打断,“你这三天两头赌咒发誓,老天爷怕是早听得厌烦,懒得理睬你了。”
云儿闻言,紧抿着唇,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滚了下来,滴落在笙笙的手背上。饶是如此,他仍死死揣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半分。
笙笙见他哭得伤心,又怕他情绪激动牵动伤处,心便软了,不忍再吓唬他。
“哭什么?不许哭了!罢了罢了,便最后信你一回。记住,这是最后一回!”
云儿一听,眼泪还挂在脸颊,嘴角却已咧开,破涕为笑。
笙笙见他这狼狈又滑稽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什么样子,又哭又笑的。”
“我发誓!往后绝不主动打人!若有人打我……我便站着,任他打!”云儿急切表态。
“胡说什么!”笙笙啐道,“哪有站着挨打的道理?别人无故打你,自当例外。只一条,你不许再主动招惹是非!”
“再不这样了!”云儿用力点头。
“那……快吃饭吧。”
“嗯!”云儿重重点头,眉眼间阴霾尽扫。
门外偷听的郝氏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忙不迭吩咐丫鬟速去备饭,又使人去请大夫来敷药。
她推门进来,看着儿子叹道:“这个小魔头,全天下只有妹妹能治得了你,昨儿被打的惨也没见你哭,这会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哭成这样了。”
笙笙仔细瞧他脸色苍白憔悴,关切问道:“打在哪了?很疼么?”
云儿呲牙咧嘴扮了个鬼脸:“屁股!都开花了!”
笙笙脸一红,扭过身去啐道:“活该!”
郝氏笑着将笙笙揽入怀中:“我的心肝宝贝,一早让厨房用冰镇着你最爱的糖水芋泥。你和哥哥稍坐,婶婶去给你端来。”
笙笙忙道:“叫下人去取便是,婶婶何必亲自跑?”
郝氏笑道:“我叫他们冰镇了好几种,结果婆子们听不懂话,全给搅在一起了。偏你不喜银耳,那些婆子粗手笨脚,挑拣起来怕把好好的芋泥搅成浆糊,还是婶婶自己去挑才放心。”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云儿倚在床边,酸溜溜道:“瞧见没?我娘待你,比待我和哥哥亲厚十倍!”
笙笙抬眼看他一直站着,奇道:“你杵着做什么?坐下说话,我仰着头怪累的。”
云儿顿时一脸苦相:“我倒是想坐……只这屁股它不答应啊!要不我蹲着?你就不累了。”说着真就要往下蹲。
笙笙赶忙拉住他:“快别!仔细扯着伤口又喊疼,你就老实站着吧。”
不一会儿,丰氏亲自端来冰镇好的芋泥桂花羹。笙笙用小银匙舀着吃了半碗,冰凉清甜,沁人心脾,通身的燥热都散了。
再瞧云儿,只能可怜巴巴地跪在椅子上,翘着伤臀小心翼翼地扒饭,那模样又滑稽又让人心疼。
笙笙略坐片刻便要告辞。云儿一听,挣扎着也要跟去。笙笙和郝氏连忙劝阻,说他伤处未愈,走动恐又牵扯疼痛。奈何这小祖宗哪里拦得住?
两人沿着两家宅院间那条窄窄的夹道缓行。云儿见笙笙时不时用掌心轻轻按揉心口,心头一紧,问道:“心口又不舒服了?”
笙笙微蹙着眉:“也说不上疼,只是近来总觉得有些憋闷,夜里睡不踏实,呼吸时隐隐有些不顺畅。”
云儿一听,急道:“乖乖了不得,那你还不叫大夫来看?”
“倒也不大痛,不过隐隐有些难过罢了。”
“非要大痛了才找大夫?睡都睡不踏实了还不当回事?”
云儿扭头喊耗子:“把闾大夫请来!又不用出去外面找,有病不叫他们,难不成还养着他们白领钱不成。”
说话间已行至傅园东院门口,正见笙笙的母亲丰氏与几位仆妇坐在院中石凳上品茶纳凉。
云儿一见丰氏,顿时像乳燕投林般,一头扎进她怀里,蹭着脸颊撒娇。
说来也怪,笙笙与自己的母亲丰氏,反倒不如与郝氏那般亲近贴心;云儿在自己母亲郝氏面前,也远不如在丰氏面前这般自在亲昵。倒真像是投错了娘胎。
云儿偎在丰氏怀里,立即说起笙笙心口不适的事。
丰氏闻言大惊,忙拉过女儿的手,迭声问道:“心口难受?何时开始的?多久了?奁儿、卉儿这两个丫头是做什么的?竟也不知请大夫?”
“娘,不怪她们。是我自己没提,她们自然不知晓。”笙笙解释。
云儿接口道:“婶婶,我也是方才听她说起,立刻就命人去请闾大夫了。”
丰氏道:“你这孩子,自己的身子才是顶顶要紧的!这会子看着无碍,若是拖久了酿成大症候可怎生是好?”
她说着,又拉云儿坐到自己身侧的石凳上。
云儿吐了吐舌头,面露难色:“婶婶,我不敢坐。”
丰氏奇道:“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到了婶婶这儿,倒学会客气了?”
一旁的笙笙忍俊不禁,揶揄道:“他呀,公鸡能下蛋,他都学不会客气!还不是昨儿在学堂把人打狠了,回家被袁伯伯一顿好教训,这会屁股上还不知是开着什么花儿呢!”
丰氏闻言,惊愕地睁大了眼:“了不得!你这孩子,怎敢动手打人?”
笙笙叹气:“他打人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
丰氏转向云儿,又气又怜:“好孩子,往后万万不可如此顽劣了!你爹下手也太重了些……竟连坐都不能了?可上过药了?”
云儿扁着嘴,委屈巴巴:“上过了,还好疼呢,婶婶。”
笙笙板起脸:“娘,您可别心疼他。他把人家打得下不了床,人家爹娘才叫心疼呢。他呀,合该挨这顿教训!”
云儿听了这话更觉委屈:“你怎么还替别人打抱不平了?”
“就因袁伯伯的身份,人家才不敢深究。若换作寻常人家的孩子,依你的性子,几条命也不够赔给人家的!”笙笙正色道。
这话刺中了云儿,他登时气红了脸,刚要反驳,恰见耗子领着闾大夫匆匆赶到。
闾大夫先给丰氏请了安,又向云儿和笙笙行礼问好,这才坐下,搭上笙笙的腕脉,凝神细诊。
诊罢脉象,又仔细端详了笙笙的面色、舌苔,细细问了些症状起居,方沉吟道:“姑娘此症虽暂不危重,根源却颇为缠手。此乃‘嗽喘’之兆,因肺气素虚,复感寒邪侵袭所致。当以补肺益脾、宁心安神为要。老朽这就回去开方,先服三日汤药,三日后老朽再来复诊。”
云儿最是心急,忙问:“饮食上可有讲究?”
闾大夫捋须道:“须多进些温补肺脾、调养心气之物,切记避忌寒凉生冷。姑娘素喜的芋泥羹……怕是要戒口些时日了。”
云儿一听,痛心疾首:“哎呀!她刚才还吃了好大一碗呢!”
笙笙闻言,眸光一黯,低低叹道:“就这么一个爱吃的……往后竟也不能碰了。”
丰氏忙道:“该戒的就得戒!身子要紧还是贪嘴要紧?等病好了,想吃什么没有?”她又转向云儿,郑重叮嘱:“你呀,可别宠着你妹妹,心软偷偷给她吃!”
云儿保证:“婶自然不会,妹妹生病了,我比她还着急呢。”
正说着,云儿另一个小厮獐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公子!公子!郑王爷和小王爷驾到了!老爷让您赶紧过去前厅呢!”
云儿一听,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满脸不情愿:“来了便来了,叫我过去作甚?”
獐子回禀:“说是让小王爷点名要见你呢!”
云儿向有素有薄名在外,因着那副皮囊,又擅吟诗作画,人称京都第一公子。
大抵因此引起了金陵第一公子的小王爷的注意。
云儿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脚下像灌了铅,一步三挪,磨磨蹭蹭跟在獐子后头,还不时回头眼巴巴地望望笙笙。
他那副如丧考妣、一步三回头的滑稽模样,逗得丰氏、笙笙和周围的丫鬟婆子都掩嘴笑了起来。
云儿愁眉苦脸地蹭到前厅外,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个笑容——虽僵硬得像糊了层面具——这才掀帘走了进去。
厅堂上首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气度威严的中年男子,正是郑王爷。其下手不远处,坐着一位眉目清秀、气质温润的少年郎,便是小王爷。
出乎云儿意料,这位小王爷毫无骄矜之气,言谈谦和有礼,举止温文尔雅,并无半分纨绔恶习。
云儿心中那点抵触顿时消散,两人竟越聊越投机,谈笑风生。
上首的袁岱芃与郑王爷见此情景,对视一眼,眼中皆流露出欣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