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子岩见笙笙面色不佳,眉宇间倦意难掩,便关切询问缘由。
奁儿如实禀告:因宿疾复发,服了闾大夫的药,起初两日稍见起色,往后却又如旧时一般。笙笙本就不爱小题大做,不愿动辄惊动大夫,更怕父母和云儿忧心。
子岩问道:“别是嗽喘罢?”
奁儿忙接道:“先生说得极是!正是此症!”
子岩轻叹:“这病最是磨人。不大痛,却略略折腾着人没劲,医起来也颇棘手。我家那口子从前也有此患,幸得一位乡野郎中指点一方,并非汤药,乃是食疗之法。照着用了一年,竟真奏效,至今已数年未犯了。今日回去我便寻那方子来,请闾大夫过目,看是否合小姐的体质。”
笙笙欠身:“劳先生费心了。”
午膳后,笙笙恹恹地倚在花架下的秋千上。头顶骄阳似火,花架下却阴风习习,吹得人筋骨酥软,不多时竟昏昏睡去。
云儿步履匆匆自外归来,一眼瞥见秋千上阖目小憩的身影,忙放轻脚步近前,轻推她肩臂。
“怎地在此处打盹?摔了或着凉了可怎么好?”他声音压得极低。
笙笙惺忪睁眼,见是他,问道:“今日不必去学堂?”
“刚从郑王爷行辕回来。”云儿挨着她坐下。
“郑王爷还没走呢?”
“王爷奉旨巡视地方吏治与河工水利,携了小王爷同来。父亲命我陪伴小王爷,这几日便免了学堂的功课。小王爷此刻午憩,我趁着这个档过来瞧瞧你。”
“你素来不耐与王孙公子周旋,怎么这会又乐得欢了?”
“小王爷性情洒脱,毫无骄矜之气,与他相处,倒比日日瞧着夫子脸色有趣得多。”
“那便好,你还是回去,免得他醒了找不到你,怠慢了。”
云儿笑道,顺手将一旁挠在她发丝的藤蔓扯掉,“不妨事,我再坐片刻。”
正说着,卉儿端茶过来。
云儿接了茶盏,问道:“小姐这几日睡得可安稳些?”
卉儿摇头轻叹:“愈发睡不踏实了。”
云儿闻言,将茶盏重重一顿:“哼!定是姓闾的老儿昏聩无能!开的什么劳什子药!索性停了,待我禀明父亲另寻良医,将他打发走清静!”
笙笙蹙眉:“你消停着吧!他就是华佗在世也不能药到病除,这病本来就是麻烦的,还不得吃上一年半年才有见效。”
卉儿便将子岩提及药膳食补方子一事说了。
云儿可是一会也等不了的性子,忙唤来耗子:“让獐子即刻去寻先生,把那方子讨来!不必等明日了!”
耗子领命而去。
云儿又转头盯着笙笙:“那些寒凉之物,可再没偷嘴吧?”
奁儿抿嘴笑道:“今早还馋呢,缠磨了我们半晌,眼见讨不着,还恼了我们好一阵呢。”
云儿板起脸:“不能吃便戒口了就是,天底下好东西千千万,偏要挑着那不能吃的?”
笙笙懒懒道:“再没旁的想头了。”
“明日我便命人去山中取泉水来,清冽却不伤身,你放着泡茶才好呢。”
“罢了罢了,莫要折腾,取来我也不爱。”笙笙兴致缺缺。
云儿正色叮嘱:“可真要忌口,再不准任性了。”又转向卉儿、奁儿,“纵是她蹲在地上哭着讨要,也断不能心软!”
此言一出,卉儿与笙笙皆忍俊不禁。
笙笙嗔道:“当人人都似你这般孩儿心性么?”
两人又闲话片刻,聊及《赋陈季张北轩杏花》中“痴狂未解惜光阴,不饮十人常□□”之句。
笙笙借机揶揄云儿:“论道论理声声应,痴狂榜首惟君名。”
云儿眼波流转,抿唇笑道:“非也非也。天下‘痴’者,我或可当先;若论‘狂’字,万万不敢排在妹妹跟前。”
笙笙挑眉:“我如何狂了?”
云儿望着她,眼底笑意深深:“妹妹只需一句话,令我向东,我不敢向西。这般颠倒乾坤的本事,还不算‘狂’么?”
“那也不过是因着淼竹园只方寸之地。离了傅园,你便如无头蝇虫,哪还辨得清东西?”
“只因傅园之外没有你。”云儿声音忽而轻柔,“有你在,我自知东西!”
笙笙微微一怔,偏头思索这话里的玄机,只觉似有深意,却又一时难解其味。
她索性抛开,莞尔自嘲:“世上君子多如絮,偏是痴人入眼底。笑我轻狂又何妨?深锁闺阁里,何处纵疏狂?”
“无妨。”云儿眼中光芒闪动,“待来日寻个机缘,我带你策马扬鞭,纵情天地!”
“那岂非更要迷失东西?”笙笙失笑。
话音刚落,一阵清朗笑声自庭外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锦袍、面如冠玉、气度洒然的青年公子信步而入。
笙笙心中一惊:内院怎有陌生男子闯入?云儿却已起身迎上。
“给王爷请安,见过小王爷。”他躬身施礼。
原来此人正是郑王爷的独子,兖小王爷。紧随其后的,除了笙笙之父松青、云儿之父岱芃,尚有一位身材魁梧、方脸短髯、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院门外人影绰绰,侍从们皆驻足肃立。
笙笙忙上前,向父亲、伯父及两位王爷盈盈行礼。
松青笑道:“笙笙,快见过王爷、小王爷。”
笙笙再次敛衽为礼。
小王爷目光灼灼,赞道:“傅小姐见识清雅,迥异寻常闺秀。方才几句妙语,足见胸中丘壑。”
松青谦道:“小女不过胡乱看了几本杂书,跟她哥哥顽笑话罢了,小王爷谬赞。”
笙笙浅笑,再次致礼后,便悄然退回内室。
小王爷望着她袅娜离去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郑王爷朗声笑道:“松青兄好福气!令嫒人品才情俱佳,真真羡煞旁人!”
松青叹道:“惭愧,膝下仅此一女,不忍她埋没深闺,便请了先生启蒙。幸而她自己也肯用心,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一行人便在松青引领下,往尚书府方向行去。
却说郑王爷驾临,本地官员无不趋奉,特包下城中最大的戏园“飞鸟苑”设宴接风,非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内。
松青虽非官身,然富甲一方,又是赫赫有名的“傅顼白书院”创办人之一,兼与礼部尚书袁岱芃世交深厚,此番郑王爷下榻亦由其协助安排,故众人皆视其尊荣与岱芃相埒。
笙笙听闻有此热闹宴会,心中郁郁。
身为闺阁女儿,平日连出自家院门都属不易,更遑论参与这等达官显贵的盛会。幸而父母开明,允她读书解闷,否则这拘于一隅的人生,当真乏味至极。
她正自出神,松青却带来意外消息:她亦可同往!
原是兖小王爷向父亲建言,言道赴宴者皆为五品以上官员,规矩森严,不妨让女眷同行。
小王爷尤其点名,务必请岱芃带上云儿与笙笙。
赴宴那日,午憩时辰已过,笙笙因夜间难眠,此刻犹自昏沉梳洗。
云儿早已心急火燎地赶来催促,恰逢岱芃也遣人连催了两次。云儿在房中坐立难安,那带伤的臀股落在椅子上更是如坐针毡。
待卉儿与奁儿总算为笙笙妆扮停当,云儿一把拉住她手腕便往外奔。
两位侍女抱着预备替换的衣物杂件紧随其后。
至尚书府门口,笙笙忙向等候的岱芃行礼告罪,随即登上软轿。云儿则翻身上马,一行人这才缓缓启程。
笙笙长至这般年纪,出门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外出,亦多遮遮掩掩,从未似寻常女儿般在街市自在游逛。
每逢中秋元夕、集市喧腾,她只能困守深院,隔墙听着市井的烟火气,心中滋味万千。
富贵人家,喜忧参半——喜在衣食无忧,忧在身似笼鸟。
抵达飞鸟苑,车马停驻,软轿径直抬入内院。笙笙方扶着卉儿的手下轿。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极为空旷开阔的庭院,仅东西两侧各植一株高大芭蕉。
傅园向来花木繁盛,此刻乍见此般极简风致,笙笙心头蓦然一清——或许庭院草木过盛亦非尽善,这空庭蕉影,倒别具一番洗练之美。
云儿牵着她,未入正堂,径自拐上旁侧小径,登至二楼一处敞轩门前,内里高谈阔论之声已然入耳。
二人步入,只见□□位长者环坐,除却岱芃、松青、郑王爷、小王爷及常客顼伯伯,余者皆面生。
二人行礼后,岱芃示意他们往里间去,言道小姐们都在里面叙话,小王爷亦含笑随行。
里间暖阁内,五位妙龄少女正笑语喧阗,见他们进来,纷纷起身。先向小王爷行礼,又为云儿、笙笙设座。
其中一位浓眉大眼、面庞丰润、笑容明媚,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是活泼,她拉了笙笙坐在自己身旁。
“好妹妹,我叫邢菲菲,叫我菲菲就好。你多大啦?”她声音清脆。
“十五了。”笙笙答。
“哎呀,比我小两岁呢!”邢菲菲笑道。
笙笙乖巧唤了声:“邢姐姐。”
邢菲菲热情地为她一一引见在座闺秀,笙笙皆含笑见礼。
介绍毕,笙笙道:“这位是小王爷,大家都认得。这位是我哥哥,袁世云,唤他云儿便是。”
邢菲菲打趣道:“妹妹只顾着引见别人,倒忘了自报家门呢。”
笙笙莞尔:“小妹姓傅,名若水。诸位姐姐唤我若水便好。”
笙笙心中雀跃难抑。她平日深居简出,寂寞惯了,早渴盼能有三五闺中密友,一同吟风弄月,倾心相谈。
可惜极少出门,也罕有客至,自幼相伴者,除却云儿、雷儿,便只有贴身丫鬟奁儿、卉儿。霈雩姐姐更是多年未见。
此刻骤然得遇这许多同龄姐妹,又与邢菲菲一见如故,“姐姐”“妹妹”叫得亲热,早将云儿与小王爷抛在了一旁。
云儿见笙笙难得展露如此欢颜,只在一旁憨憨陪笑。
小王爷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
那日初见,笙笙的身影已悄然印入心间。今日于这满室珠翠之中,她那份清雅脱俗愈发耀眼。
然见她与云儿举止亲昵,谈笑无忌,虽以兄妹相称,终究并无血缘,小王爷看在眼中,心下暗自忖度。
笙笙与云儿自幼相伴长大。孩提时懵懂无知,哭笑打闹,乃至耳鬓厮磨、搂搂抱抱,早已成了习惯。
纵然年岁渐长,二人情窦未开,心智犹存几分稚气,故此刻纵然在人前,那般亲近之态亦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