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第1章 青梅不问竹马意 盛夏午后,蝉鸣锐响。 傅家书房外,一阵细碎脚步声渐近,人未至,声先闻。 “若水!若水!” 书房内,子岩先生正为女学生讲学。 女学生姓傅,名若水,表字笙笙,乃傅府唯一的千金。 闻声,笙笙未起身,只抬眸望向门外。 门帘一掀,蹦进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笑脸憨态,身后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厮。 “若水,我唤你怎不回应?走,用膳去!” 笙笙蹙起双眉,微愠道:“也不瞧瞧房内有无旁人便大呼小叫。先生正讲学,岂容你胡乱打断?” 小公子这才瞥见子岩,忙趋前一步,深深作揖。 “学生云儿见过先生!一时莽撞,竟忘了今日乃先生为若水妹妹授课之期。先生请继续,云儿在此恭候。” 言罢,云儿夺过丫鬟卉儿手中的团扇,兀自半蹲在笙笙身侧,为她扇风。 奈何他手劲颇大,一扇下去,扇得笙笙青丝纷飞。笙笙嗔怪地瞪他一眼,他吐吐舌头,伸手替她抚平发丝,这才放轻了力道徐徐扇动。 待子岩先生道声“课毕”,云儿将扇子随手一丢,拉起笙笙便往外奔。 出了书房,穿回廊,奔过月洞石门,踏入淼竹园侧堂。未至膳厅,菜肴香气已扑鼻而来。 云儿紧挨笙笙坐下,忙不迭为她布了几箸菜,这才顾上往自己嘴里扒饭。 “怎么,尚书府近日不开伙了?瞧你这饿虎扑食的模样。” 面对她的打趣,云儿也不恼,只抬脸傻笑。笙笙目光忽落在他颈间,云儿似猛然想起什么,慌忙扔下筷子捂紧脖颈。 “过来我瞧瞧!” “没什么,不值一看。” 云儿正心虚,一旁唤作“耗子”的小厮凑上前告状:“若水小姐,今儿公子合该挨老爷一顿罚!归家途中遇一同窗,那厮竟……” 云儿急喝:“耗子!再敢多嘴饶舌,仔细我绞了你的尾巴!” 说完便要逮人。耗子敏捷闪至笙笙身后,笙笙挺身挡住云儿。 “你再动一下试试?” 云儿只得僵住,只以眼神狠狠警告耗子。 耗子躲在笙笙身后,垂首续道:“那同窗无端说起:‘听闻你邻家傅小姐生得天仙一般,改日叫出来让兄弟们开开眼如何?’ 我家公子一听,抡起拳头便直冲他门牙招呼去了!两人扭作一团,打得难舍难分,好容易才被人拉开……” 笙笙一听,又要查看云儿伤口。云儿捂得更紧,连连躲闪。笙笙见状,将筷子一拍,霍然起身离席。 “又告我的状?回头再收拾你!” 云儿一巴掌呼在耗子头顶,慌忙追着笙笙而去。 耗子浑不在意,反而一脸幸灾乐祸。 笙笙另一贴身丫鬟奁儿掩口笑道:“耗子,你这坏胚,专爱看你主子挨训。” “哼!谁叫这小祖宗动不动就挥拳?他一动手,倒霉的还是我们底下人!不求若水小姐管着他,还能求谁?” 见笙笙真恼了,云儿急得团团转,只在一旁拼命作揖赔罪。 “若水,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保证日后再不打架了!” “保证?你每月能保证十回!鬼才信你的话!” “好若水,莫气我,我真知错了……” 云儿一路追至卧房,却被笙笙挡在门外,只得独自在廊下焦躁踱步。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犬儿,急得直打转,又怕再闹下去扰了她午歇,最终只得耷拉着脑袋,悻悻然回了尚书府。 笙笙倒未受扰,下午依旧专心听讲。 刚过酉时,子岩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见时辰也差不多,便告知笙笙课毕。 云儿蹦进门,先向子岩恭敬作揖,随即转向笙笙,小心赔着笑脸。 笙笙早已不恼,莞尔道:“你便不能好好走路?仔细摔跤磕掉了门牙。” 云儿笑道:“再没什么比我的牙坚固了!” “可上过药了?” 见笙笙关切,云儿忙道:“不碍事,明儿就好。” “袁世云,你若再打架,往后就别踏进我这门了。” 云儿忙扯住她袖角,连连保证:“绝不再打!一定!” 见笙笙神色和缓,云儿心头阴霾一扫而空,步履轻快地出了书房。 尚书府与傅园并肩而立,仅隔一条窄窄廊道,两座宅邸便占满了整条北街。 上街为尚书府邸,门楣悬匾“允执厥中”;下街则是傅氏府邸,题匾“傅园”。 为往来便利,两家皆在侧墙开了相对的角门。自傅园小门出,三四步便入了袁府。 云儿之父,正是当朝礼部尚书袁勉,表字岱芃。 傅家乃京都名门望族,此代家主傅景贤,表字松青,与顼家、白家并称三大家族,共建傅顼白书院。 袁傅两家乃世交,岱芃与松青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云儿自袁府西门冲入,直奔父母所在正堂。他每日晚膳皆在此陪伴母亲。 几个小厮在后头拼命追赶,心中均感纳闷:这位小主子整日风风火火,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分明并无正经差事,偏要这般疾驰如风。 云儿闯进内厅,见父亲也在座,母亲郝氏唤他近前,两人瞧着皆是心情甚好。 “有你哥哥的家书了,说是再过半年便能归家。” 云儿闻言,雀跃道:“当真?那可太好了!一去许久,平日难得回来,莫非宫里离了我哥哥便不成了?” 岱芃不悦,嗤道:“你当这皇宫是人人都能去的?便是你要去,也是不能的!” “那正合我意!可千万别叫我去,我定是不去的!” 见岱芃面色铁青,郝氏忙岔开话头:“几年未见,想是长高不少?前两年才同云儿一般高呢。” 岱芃颔首笑道:“一去三载,去时尚是半大孩子,回来便是大人了。前两日郑王爷还问起,问云儿可愿入府伴读。我与你娘也在思量此事。” 云儿一听,慌忙摆手:“不!我不去!我绝不去!” “不去?难不成你想一辈子窝在府里当个闲散纨绔,终日与那些野小子厮混?” “哥哥尚未归家,你们便盘算着送我走!也不让我与哥哥相处些时日,弄得骨肉分离,倒像你们身边只能留一人似的!” 岱芃听他此言,更是火起,拍案怒道:“孽障!说的什么浑话!去郑王府为小王爷伴读,是多少人挤破头也求不来的前程,你还敢百般推辞!” “那就让那些想去的去!横竖我不去!” 郝氏知岱芃将发怒,忙将云儿揽入怀中安抚:“好了好了,这孩子八成是舍不得他妹妹。况且现下要送他走,莫说别的,我这个做娘的也不放心。此事容后再议吧!” 云儿心中憋闷,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又往傅园跑去。 笙笙也才用过晚膳,正在她的淼竹园中散步。见他气鼓鼓的模样,不由笑道:“如何?挨袁伯伯训了?哼,活该!” 云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不消片刻,卉儿已奉上热茶。 笙笙背倚着葱郁的爬山虎藤蔓,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叶片。 “快别挨着那儿,当心藏了虫子。”云儿呷了口茶,郁气未消,又道,“方才收到哥哥家书了。” “呀!雷哥哥来信了?这不是喜事么?怎倒惹你郁闷了?” “可不是么!哥哥说半年后便回。可他还没到家,我爹倒先打起主意要送我走!” 笙笙心头一紧,忙问:“送往何处?” “南陵郑王府!” 笙笙一惊——那般遥远?这如何使得…… 她心中黯然,面上却故作轻松,淡笑道:“倒也不错。谁人不想攀附郑王爷?若你去了,保不齐往后我们还能沾沾你的光呢。” 云儿本就不快,原以为她定会不舍,不想竟也催他去。 无名火“腾”地蹿起,他手中茶碗重重往石桌上一顿,盖子“哐当”跳起转了一圈,惊得笙笙一颤。 “你做什么?” 云儿霍然起身,面色阴沉:“不想喝!走了!” “站住!撒干净气再走!” 云儿倏然止步,猛地转身,满面怒容。 “我原以为你听闻我要走,必会不舍!谁知你……你这般薄情寡义!” 笙笙这才知他恼怒缘由,忍俊不禁道:“这有何要紧?你又不真个儿要去,袁伯伯不过吓唬你罢了。你若当真要去,我定哭上两天两夜,可好?” 云儿一听,更是气得跺脚。 “你哭有何用!你果真盼我去么?你若盼我去,我今晚便回了父亲,明日便走!” 见云儿气得唇色发白,笙笙笑得直伏在栏杆上。 “瞧你!玩笑也开不得了?多大点事,就能气成这般?” “此等事也能玩笑么?”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给你作揖,给你赔礼。”笙笙走到他面前,深深福了一礼。 见她如此,云儿这才破颜而笑。 “我的傻哥哥呀,你怎生这般憨直?”笙笙无奈轻叹。 “外头人都道我机灵似猴,偏你说我傻。” “你是猴儿?那也是只小傻猴儿!” 第2章 云儿暑燥领罚 盛夏的日头毒辣辣悬在半空,学堂里闷热如蒸笼,云儿被这酷暑熬得头昏脑涨,眼皮重如千斤,正伏在书案上打盹。 他生性本就比常人燥烈,此刻连散学后本该有的那点精神也被这热风抽干了,只觉浑身毛孔都在冒火,恨不得一头扎进凉水里泡个透心凉。 好容易捱到散学,他蔫蔫起身,正欲离开这闷罐子似的学堂,冷不防迎面撞来一股大力! 只听得“哐啷”一阵乱响,桌椅倾翻,他人也被撞得七荤八素,手脚磕在硬木上,钝痛直钻心窝。 这一撞,他倒是来精神了。 云儿揉着发疼的手肘抬眼怒视——撞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素有“小氓头”之称的赵察! 此人仗着老爹是个四品文官,平日里跋扈嚣张,目中无人,除了云儿和几个家世更硬的子弟不敢招惹,对旁人那是横着走。 云儿本就燥郁难耐,此刻磕得疼了,那燥火顺势倾泻而出,他“噌”地跳起来,未等赵察反应,抬腿卯足了劲,狠踹在他肚子上! 赵察认出是云儿,魂都吓飞一半,哪敢还手? 云儿借着打人撒自己一身燥气,打了个酣畅淋漓,一张白皙的脸似染了胭脂,透着劲劲的红。 赵察手下的小厮见状想上前阻拦,被云儿一脚一个屁股,圆滚滚地踢开。这些小厮深知云儿身份,哪敢真动手?只得连滚带爬去找云儿的小厮报信。 此时,耗子、獐子几人正倚在学堂外的大树下打盹,被惊慌的小厮摇醒,一听“公子又在打人”,众人把三魂七魄在身后拽着,忙飞奔起来。 冲进去只见一片狼藉,赵察蜷在地上哀嚎,云儿双目赤红仍未停手。 耗子、獐子扑上去扯着嗓子哀求:“祖宗!小祖宗!快住手吧!” 可云儿今日燥气正盛,哪肯罢休? 耗子急中生智,扯着嗓子喊:“你把人打出事情来,当心若水姑娘就再不理你了。” “若水”二字宛如兜头一盆冰水当面泼来,他猛地收手,喘着粗气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赵察,冷哼一声,甩甩袖子,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忽又折返,一把揪住耗子的衣领,压低声道:“你要是再敢告诉妹妹,我就把你的狗头拧下来。” 可知这赵察家也就这一个独苗,其父母见爱子伤得如此惨重,又痛又急。 赵父一听打人者是礼部尚书之子,哪敢明着兴师问罪?只得强压怒火,遣了个家丁远远跟着,自己提着重礼,硬着头皮来到尚书府。 一见到岱芃,赵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声告罪:“下官该死!下官那不肖子冲撞了公子,打死也是活该!本该捆他来府上负荆请罪,奈何……奈何他如今只剩半条命,连床都下不得……下官只得舔颜代子请罪!求尚书大人开恩,饶小儿一命!下官……下官可就这一根独苗啊!” 说罢涕泪俱下。 袁岱芃闻言,勃然变色,赫然大怒!立刻命人唤来云儿,不由分说,当着赵察父亲的面,家法藤条一顿好打,直打得云儿皮开肉绽。 岱芃命管家备下厚礼银两,强塞给赵父,言辞恳切请他务必收下。赵父别无他法,假惺惺劝慰几句,只能悻悻离去。 云儿当着外人的面被打得屁股开花,颜面尽失,心中更是憋屈愤懑。他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有谁捧饭过来一律给摔出去。 郝氏见儿子伤处渗血,却拒不上药,水米不进,心疼得直掉泪,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她唤来耗子:“快!快去喊笙笙来!” 房内,云儿趴在床上,屁股火辣辣地疼,坐卧不是,正烦躁难耐。忽听门外叩响,他没好气地吼道:“滚开!谁也别来!” 只听门外道:“当真不让进?” 云儿一听是笙笙的声音,“腾”地从床上弹起,踉跄着冲去开门。 笙笙作势要走,云儿慌忙拉住她手腕,转头瞥见母亲郝氏在门口担忧地看着,他竟像防贼般,一把将笙笙拽进房内,“砰”地一声将母亲关在了门外! “你……你怎么来了?”云儿声音有些发涩。 笙笙看着他,淡淡道:“来见你最后一面罢了。既你不让见,我走便是。” “最后一面?!”云儿心猛地一沉,急道,“你要去哪?” “我说过,你再打架,便不要再来找我。你把我的话都当了耳旁风了!今日我来看你一回,往后,你不必再来寻我,纵是你来了,我也决计不见。” 云儿一听,如遭雷击,声音已带了哭腔,跺脚急道:“若水!妹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昨儿……昨儿我定是让鬼附了身,没睡醒才犯浑!你别不理我!你别不见我!” “你向来谁的劝都不听,往后便一个人待着罢。省得我日日悬心,也再没这份心力管你了。你要打便打,要饿便饿,随你去。”说罢,笙笙作势挣脱。 云儿大惊,死死将她的手紧揣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 “若水!我跟你这发誓!若我再与人动手打架,就叫我……叫我即刻被人乱棍打死!不得好死!” “你快别起誓了!”笙笙蹙眉打断,“你这三天两头赌咒发誓,老天爷怕是早听得厌烦,懒得理睬你了。” 云儿闻言,紧抿着唇,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滚了下来,滴落在笙笙的手背上。饶是如此,他仍死死揣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半分。 笙笙见他哭得伤心,又怕他情绪激动牵动伤处,心便软了,不忍再吓唬他。 “哭什么?不许哭了!罢了罢了,便最后信你一回。记住,这是最后一回!” 云儿一听,眼泪还挂在脸颊,嘴角却已咧开,破涕为笑。 笙笙见他这狼狈又滑稽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什么样子,又哭又笑的。” “我发誓!往后绝不主动打人!若有人打我……我便站着,任他打!”云儿急切表态。 “胡说什么!”笙笙啐道,“哪有站着挨打的道理?别人无故打你,自当例外。只一条,你不许再主动招惹是非!” “再不这样了!”云儿用力点头。 “那……快吃饭吧。” “嗯!”云儿重重点头,眉眼间阴霾尽扫。 门外偷听的郝氏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忙不迭吩咐丫鬟速去备饭,又使人去请大夫来敷药。 她推门进来,看着儿子叹道:“这个小魔头,全天下只有妹妹能治得了你,昨儿被打的惨也没见你哭,这会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哭成这样了。” 笙笙仔细瞧他脸色苍白憔悴,关切问道:“打在哪了?很疼么?” 云儿呲牙咧嘴扮了个鬼脸:“屁股!都开花了!” 笙笙脸一红,扭过身去啐道:“活该!” 郝氏笑着将笙笙揽入怀中:“我的心肝宝贝,一早让厨房用冰镇着你最爱的糖水芋泥。你和哥哥稍坐,婶婶去给你端来。” 笙笙忙道:“叫下人去取便是,婶婶何必亲自跑?” 郝氏笑道:“我叫他们冰镇了好几种,结果婆子们听不懂话,全给搅在一起了。偏你不喜银耳,那些婆子粗手笨脚,挑拣起来怕把好好的芋泥搅成浆糊,还是婶婶自己去挑才放心。”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云儿倚在床边,酸溜溜道:“瞧见没?我娘待你,比待我和哥哥亲厚十倍!” 笙笙抬眼看他一直站着,奇道:“你杵着做什么?坐下说话,我仰着头怪累的。” 云儿顿时一脸苦相:“我倒是想坐……只这屁股它不答应啊!要不我蹲着?你就不累了。”说着真就要往下蹲。 笙笙赶忙拉住他:“快别!仔细扯着伤口又喊疼,你就老实站着吧。” 不一会儿,丰氏亲自端来冰镇好的芋泥桂花羹。笙笙用小银匙舀着吃了半碗,冰凉清甜,沁人心脾,通身的燥热都散了。 再瞧云儿,只能可怜巴巴地跪在椅子上,翘着伤臀小心翼翼地扒饭,那模样又滑稽又让人心疼。 笙笙略坐片刻便要告辞。云儿一听,挣扎着也要跟去。笙笙和郝氏连忙劝阻,说他伤处未愈,走动恐又牵扯疼痛。奈何这小祖宗哪里拦得住? 两人沿着两家宅院间那条窄窄的夹道缓行。云儿见笙笙时不时用掌心轻轻按揉心口,心头一紧,问道:“心口又不舒服了?” 笙笙微蹙着眉:“也说不上疼,只是近来总觉得有些憋闷,夜里睡不踏实,呼吸时隐隐有些不顺畅。” 云儿一听,急道:“乖乖了不得,那你还不叫大夫来看?” “倒也不大痛,不过隐隐有些难过罢了。” “非要大痛了才找大夫?睡都睡不踏实了还不当回事?” 云儿扭头喊耗子:“把闾大夫请来!又不用出去外面找,有病不叫他们,难不成还养着他们白领钱不成。” 说话间已行至傅园东院门口,正见笙笙的母亲丰氏与几位仆妇坐在院中石凳上品茶纳凉。 云儿一见丰氏,顿时像乳燕投林般,一头扎进她怀里,蹭着脸颊撒娇。 说来也怪,笙笙与自己的母亲丰氏,反倒不如与郝氏那般亲近贴心;云儿在自己母亲郝氏面前,也远不如在丰氏面前这般自在亲昵。倒真像是投错了娘胎。 云儿偎在丰氏怀里,立即说起笙笙心口不适的事。 丰氏闻言大惊,忙拉过女儿的手,迭声问道:“心口难受?何时开始的?多久了?奁儿、卉儿这两个丫头是做什么的?竟也不知请大夫?” “娘,不怪她们。是我自己没提,她们自然不知晓。”笙笙解释。 云儿接口道:“婶婶,我也是方才听她说起,立刻就命人去请闾大夫了。” 丰氏道:“你这孩子,自己的身子才是顶顶要紧的!这会子看着无碍,若是拖久了酿成大症候可怎生是好?” 她说着,又拉云儿坐到自己身侧的石凳上。 云儿吐了吐舌头,面露难色:“婶婶,我不敢坐。” 丰氏奇道:“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到了婶婶这儿,倒学会客气了?” 一旁的笙笙忍俊不禁,揶揄道:“他呀,公鸡能下蛋,他都学不会客气!还不是昨儿在学堂把人打狠了,回家被袁伯伯一顿好教训,这会屁股上还不知是开着什么花儿呢!” 丰氏闻言,惊愕地睁大了眼:“了不得!你这孩子,怎敢动手打人?” 笙笙叹气:“他打人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 丰氏转向云儿,又气又怜:“好孩子,往后万万不可如此顽劣了!你爹下手也太重了些……竟连坐都不能了?可上过药了?” 云儿扁着嘴,委屈巴巴:“上过了,还好疼呢,婶婶。” 笙笙板起脸:“娘,您可别心疼他。他把人家打得下不了床,人家爹娘才叫心疼呢。他呀,合该挨这顿教训!” 云儿听了这话更觉委屈:“你怎么还替别人打抱不平了?” “就因袁伯伯的身份,人家才不敢深究。若换作寻常人家的孩子,依你的性子,几条命也不够赔给人家的!”笙笙正色道。 这话刺中了云儿,他登时气红了脸,刚要反驳,恰见耗子领着闾大夫匆匆赶到。 闾大夫先给丰氏请了安,又向云儿和笙笙行礼问好,这才坐下,搭上笙笙的腕脉,凝神细诊。 诊罢脉象,又仔细端详了笙笙的面色、舌苔,细细问了些症状起居,方沉吟道:“姑娘此症虽暂不危重,根源却颇为缠手。此乃‘嗽喘’之兆,因肺气素虚,复感寒邪侵袭所致。当以补肺益脾、宁心安神为要。老朽这就回去开方,先服三日汤药,三日后老朽再来复诊。” 云儿最是心急,忙问:“饮食上可有讲究?” 闾大夫捋须道:“须多进些温补肺脾、调养心气之物,切记避忌寒凉生冷。姑娘素喜的芋泥羹……怕是要戒口些时日了。” 云儿一听,痛心疾首:“哎呀!她刚才还吃了好大一碗呢!” 笙笙闻言,眸光一黯,低低叹道:“就这么一个爱吃的……往后竟也不能碰了。” 丰氏忙道:“该戒的就得戒!身子要紧还是贪嘴要紧?等病好了,想吃什么没有?”她又转向云儿,郑重叮嘱:“你呀,可别宠着你妹妹,心软偷偷给她吃!” 云儿保证:“婶自然不会,妹妹生病了,我比她还着急呢。” 正说着,云儿另一个小厮獐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公子!公子!郑王爷和小王爷驾到了!老爷让您赶紧过去前厅呢!” 云儿一听,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满脸不情愿:“来了便来了,叫我过去作甚?” 獐子回禀:“说是让小王爷点名要见你呢!” 云儿向有素有薄名在外,因着那副皮囊,又擅吟诗作画,人称京都第一公子。 大抵因此引起了金陵第一公子的小王爷的注意。 云儿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脚下像灌了铅,一步三挪,磨磨蹭蹭跟在獐子后头,还不时回头眼巴巴地望望笙笙。 他那副如丧考妣、一步三回头的滑稽模样,逗得丰氏、笙笙和周围的丫鬟婆子都掩嘴笑了起来。 云儿愁眉苦脸地蹭到前厅外,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个笑容——虽僵硬得像糊了层面具——这才掀帘走了进去。 厅堂上首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气度威严的中年男子,正是郑王爷。其下手不远处,坐着一位眉目清秀、气质温润的少年郎,便是小王爷。 出乎云儿意料,这位小王爷毫无骄矜之气,言谈谦和有礼,举止温文尔雅,并无半分纨绔恶习。 云儿心中那点抵触顿时消散,两人竟越聊越投机,谈笑风生。 上首的袁岱芃与郑王爷见此情景,对视一眼,眼中皆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第3章 飞鸟苑记事 连日来,子岩见笙笙面色不佳,眉宇间倦意难掩,便关切询问缘由。 奁儿如实禀告:因宿疾复发,服了闾大夫的药,起初两日稍见起色,往后却又如旧时一般。笙笙本就不爱小题大做,不愿动辄惊动大夫,更怕父母和云儿忧心。 子岩问道:“别是嗽喘罢?” 奁儿忙接道:“先生说得极是!正是此症!” 子岩轻叹:“这病最是磨人。不大痛,却略略折腾着人没劲,医起来也颇棘手。我家那口子从前也有此患,幸得一位乡野郎中指点一方,并非汤药,乃是食疗之法。照着用了一年,竟真奏效,至今已数年未犯了。今日回去我便寻那方子来,请闾大夫过目,看是否合小姐的体质。” 笙笙欠身:“劳先生费心了。” 午膳后,笙笙恹恹地倚在花架下的秋千上。头顶骄阳似火,花架下却阴风习习,吹得人筋骨酥软,不多时竟昏昏睡去。 云儿步履匆匆自外归来,一眼瞥见秋千上阖目小憩的身影,忙放轻脚步近前,轻推她肩臂。 “怎地在此处打盹?摔了或着凉了可怎么好?”他声音压得极低。 笙笙惺忪睁眼,见是他,问道:“今日不必去学堂?” “刚从郑王爷行辕回来。”云儿挨着她坐下。 “郑王爷还没走呢?” “王爷奉旨巡视地方吏治与河工水利,携了小王爷同来。父亲命我陪伴小王爷,这几日便免了学堂的功课。小王爷此刻午憩,我趁着这个档过来瞧瞧你。” “你素来不耐与王孙公子周旋,怎么这会又乐得欢了?” “小王爷性情洒脱,毫无骄矜之气,与他相处,倒比日日瞧着夫子脸色有趣得多。” “那便好,你还是回去,免得他醒了找不到你,怠慢了。” 云儿笑道,顺手将一旁挠在她发丝的藤蔓扯掉,“不妨事,我再坐片刻。” 正说着,卉儿端茶过来。 云儿接了茶盏,问道:“小姐这几日睡得可安稳些?” 卉儿摇头轻叹:“愈发睡不踏实了。” 云儿闻言,将茶盏重重一顿:“哼!定是姓闾的老儿昏聩无能!开的什么劳什子药!索性停了,待我禀明父亲另寻良医,将他打发走清静!” 笙笙蹙眉:“你消停着吧!他就是华佗在世也不能药到病除,这病本来就是麻烦的,还不得吃上一年半年才有见效。” 卉儿便将子岩提及药膳食补方子一事说了。 云儿可是一会也等不了的性子,忙唤来耗子:“让獐子即刻去寻先生,把那方子讨来!不必等明日了!” 耗子领命而去。 云儿又转头盯着笙笙:“那些寒凉之物,可再没偷嘴吧?” 奁儿抿嘴笑道:“今早还馋呢,缠磨了我们半晌,眼见讨不着,还恼了我们好一阵呢。” 云儿板起脸:“不能吃便戒口了就是,天底下好东西千千万,偏要挑着那不能吃的?” 笙笙懒懒道:“再没旁的想头了。” “明日我便命人去山中取泉水来,清冽却不伤身,你放着泡茶才好呢。” “罢了罢了,莫要折腾,取来我也不爱。”笙笙兴致缺缺。 云儿正色叮嘱:“可真要忌口,再不准任性了。”又转向卉儿、奁儿,“纵是她蹲在地上哭着讨要,也断不能心软!” 此言一出,卉儿与笙笙皆忍俊不禁。 笙笙嗔道:“当人人都似你这般孩儿心性么?” 两人又闲话片刻,聊及《赋陈季张北轩杏花》中“痴狂未解惜光阴,不饮十人常□□”之句。 笙笙借机揶揄云儿:“论道论理声声应,痴狂榜首惟君名。” 云儿眼波流转,抿唇笑道:“非也非也。天下‘痴’者,我或可当先;若论‘狂’字,万万不敢排在妹妹跟前。” 笙笙挑眉:“我如何狂了?” 云儿望着她,眼底笑意深深:“妹妹只需一句话,令我向东,我不敢向西。这般颠倒乾坤的本事,还不算‘狂’么?” “那也不过是因着淼竹园只方寸之地。离了傅园,你便如无头蝇虫,哪还辨得清东西?” “只因傅园之外没有你。”云儿声音忽而轻柔,“有你在,我自知东西!” 笙笙微微一怔,偏头思索这话里的玄机,只觉似有深意,却又一时难解其味。 她索性抛开,莞尔自嘲:“世上君子多如絮,偏是痴人入眼底。笑我轻狂又何妨?深锁闺阁里,何处纵疏狂?” “无妨。”云儿眼中光芒闪动,“待来日寻个机缘,我带你策马扬鞭,纵情天地!” “那岂非更要迷失东西?”笙笙失笑。 话音刚落,一阵清朗笑声自庭外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锦袍、面如冠玉、气度洒然的青年公子信步而入。 笙笙心中一惊:内院怎有陌生男子闯入?云儿却已起身迎上。 “给王爷请安,见过小王爷。”他躬身施礼。 原来此人正是郑王爷的独子,兖小王爷。紧随其后的,除了笙笙之父松青、云儿之父岱芃,尚有一位身材魁梧、方脸短髯、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院门外人影绰绰,侍从们皆驻足肃立。 笙笙忙上前,向父亲、伯父及两位王爷盈盈行礼。 松青笑道:“笙笙,快见过王爷、小王爷。” 笙笙再次敛衽为礼。 小王爷目光灼灼,赞道:“傅小姐见识清雅,迥异寻常闺秀。方才几句妙语,足见胸中丘壑。” 松青谦道:“小女不过胡乱看了几本杂书,跟她哥哥顽笑话罢了,小王爷谬赞。” 笙笙浅笑,再次致礼后,便悄然退回内室。 小王爷望着她袅娜离去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郑王爷朗声笑道:“松青兄好福气!令嫒人品才情俱佳,真真羡煞旁人!” 松青叹道:“惭愧,膝下仅此一女,不忍她埋没深闺,便请了先生启蒙。幸而她自己也肯用心,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一行人便在松青引领下,往尚书府方向行去。 却说郑王爷驾临,本地官员无不趋奉,特包下城中最大的戏园“飞鸟苑”设宴接风,非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内。 松青虽非官身,然富甲一方,又是赫赫有名的“傅顼白书院”创办人之一,兼与礼部尚书袁岱芃世交深厚,此番郑王爷下榻亦由其协助安排,故众人皆视其尊荣与岱芃相埒。 笙笙听闻有此热闹宴会,心中郁郁。 身为闺阁女儿,平日连出自家院门都属不易,更遑论参与这等达官显贵的盛会。幸而父母开明,允她读书解闷,否则这拘于一隅的人生,当真乏味至极。 她正自出神,松青却带来意外消息:她亦可同往! 原是兖小王爷向父亲建言,言道赴宴者皆为五品以上官员,规矩森严,不妨让女眷同行。 小王爷尤其点名,务必请岱芃带上云儿与笙笙。 赴宴那日,午憩时辰已过,笙笙因夜间难眠,此刻犹自昏沉梳洗。 云儿早已心急火燎地赶来催促,恰逢岱芃也遣人连催了两次。云儿在房中坐立难安,那带伤的臀股落在椅子上更是如坐针毡。 待卉儿与奁儿总算为笙笙妆扮停当,云儿一把拉住她手腕便往外奔。 两位侍女抱着预备替换的衣物杂件紧随其后。 至尚书府门口,笙笙忙向等候的岱芃行礼告罪,随即登上软轿。云儿则翻身上马,一行人这才缓缓启程。 笙笙长至这般年纪,出门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外出,亦多遮遮掩掩,从未似寻常女儿般在街市自在游逛。 每逢中秋元夕、集市喧腾,她只能困守深院,隔墙听着市井的烟火气,心中滋味万千。 富贵人家,喜忧参半——喜在衣食无忧,忧在身似笼鸟。 抵达飞鸟苑,车马停驻,软轿径直抬入内院。笙笙方扶着卉儿的手下轿。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极为空旷开阔的庭院,仅东西两侧各植一株高大芭蕉。 傅园向来花木繁盛,此刻乍见此般极简风致,笙笙心头蓦然一清——或许庭院草木过盛亦非尽善,这空庭蕉影,倒别具一番洗练之美。 云儿牵着她,未入正堂,径自拐上旁侧小径,登至二楼一处敞轩门前,内里高谈阔论之声已然入耳。 二人步入,只见□□位长者环坐,除却岱芃、松青、郑王爷、小王爷及常客顼伯伯,余者皆面生。 二人行礼后,岱芃示意他们往里间去,言道小姐们都在里面叙话,小王爷亦含笑随行。 里间暖阁内,五位妙龄少女正笑语喧阗,见他们进来,纷纷起身。先向小王爷行礼,又为云儿、笙笙设座。 其中一位浓眉大眼、面庞丰润、笑容明媚,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是活泼,她拉了笙笙坐在自己身旁。 “好妹妹,我叫邢菲菲,叫我菲菲就好。你多大啦?”她声音清脆。 “十五了。”笙笙答。 “哎呀,比我小两岁呢!”邢菲菲笑道。 笙笙乖巧唤了声:“邢姐姐。” 邢菲菲热情地为她一一引见在座闺秀,笙笙皆含笑见礼。 介绍毕,笙笙道:“这位是小王爷,大家都认得。这位是我哥哥,袁世云,唤他云儿便是。” 邢菲菲打趣道:“妹妹只顾着引见别人,倒忘了自报家门呢。” 笙笙莞尔:“小妹姓傅,名若水。诸位姐姐唤我若水便好。” 笙笙心中雀跃难抑。她平日深居简出,寂寞惯了,早渴盼能有三五闺中密友,一同吟风弄月,倾心相谈。 可惜极少出门,也罕有客至,自幼相伴者,除却云儿、雷儿,便只有贴身丫鬟奁儿、卉儿。霈雩姐姐更是多年未见。 此刻骤然得遇这许多同龄姐妹,又与邢菲菲一见如故,“姐姐”“妹妹”叫得亲热,早将云儿与小王爷抛在了一旁。 云儿见笙笙难得展露如此欢颜,只在一旁憨憨陪笑。 小王爷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 那日初见,笙笙的身影已悄然印入心间。今日于这满室珠翠之中,她那份清雅脱俗愈发耀眼。 然见她与云儿举止亲昵,谈笑无忌,虽以兄妹相称,终究并无血缘,小王爷看在眼中,心下暗自忖度。 笙笙与云儿自幼相伴长大。孩提时懵懂无知,哭笑打闹,乃至耳鬓厮磨、搂搂抱抱,早已成了习惯。 纵然年岁渐长,二人情窦未开,心智犹存几分稚气,故此刻纵然在人前,那般亲近之态亦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