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春不久,月城就下起了暴雨。
这雨较往日来得更烈、更不同寻常。
尽管素有“花城”之称,但若是此时去瞧瞧,也全然不见一朵盛开的花。
抬眼只见屋外灰蒙蒙的、层叠着的雨。
虽无杂声,但城内已然人心惶惶,盛中君心不稳。
——启禀大王,盛中怕是触怒天神。
——何出此言?
——采山那边,有些不妥......
——那便去办。
大雨第四天,街上莫名多了许多备军。
百姓在自家窗前、门户边观望,只见得一众锱色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铁靴踏过厚厚的积水,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整齐划一的踩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而这一袭鼓点,最终落在唐府大门前。
那为首的分将抬起左腿,铁靴在昏暗的天幕下反射出冷冽的银光。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沉重的府门竟承不住这一力,訇然倒下。
“奉玺王之令,花大将军亲率备军捉拿罪臣唐沐野及其家眷!无我军令,不得出入!”
于是,喧嚣的暴雨之中,人声忽而响起,各处嘈杂着,未知下的崩溃在四方的府邸中疯狂滋长。
“花大将军,请下令吧。”那分将转过身,向身后的男人请示,
花郁苍静静盯住无人的一处,雨水流至他的眉棱,挤压合流,将要落下,他却不动分毫。
备军无声,他才猝然眨眼,好似回魂,幅度极轻的点了头。
那分将便等不及般的回头,一声令下。
“捉!”高声的巨吼伴着一道闷雷震破天穹,全月城都颤上一颤。
备军如同被打碎的水晶器皿四散开来,锋利的棱角划破一间间房屋,所经之处皆是一片惊慌无措。
“兵爷!不知我家老爷犯了什么罪,玺王的文书呢?没有文书,凭什么来我唐府捉人!”女人伫立在正堂,半老徐娘仍不掩巾帼风姿。
分将不屑冷笑:“姜氏,本分将看你还迷糊着,采山之事闹得如此大,捉你们,还需要什么文书?”
姜氏鼻中哼出一声,手腕一抖,握住空中现出的仙剑:“既无文书,那便莫怪我不从了!”
“好生狂妄啊,不愧是姜家女。”分将拔出长刀,直击而去。
一方砖瓦下,唐晚与杨三秋蜷缩在墙角,紧握住对方的手。
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听着屋外刀剑相碰、雷声轰鸣,浑身颤抖,只盼着备军慢些寻来,亦或是发生变故。
房门被猛地推开,二人失声尖叫。
“晚晚,三秋,是爹、是师父啊。”
唐晚听见熟悉的声音,惊恐而担忧的仰起头,望见唐沐野的脸,啜泣着抱住他。
“爹爹......家里怎么了?外面那些备军,是来捉我们的吗?爹爹......你犯了什么错......”
唐沐野轻轻抚摸女孩的头发,又拍了拍杨三秋的肩,柔声道:“晚晚、三秋别怕,爹爹没犯错.....外面都是坏人,爹爹要去和他们讲道理。”
踏水的声响渐近,唐沐野声音一沉:“快走。”
说罢,他单手抱起唐晚,另一只手牵着杨三秋,冒着大雨冲进主屋。
手中掐一决,书架旁赫然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间。
他将两个小姑娘放进那小空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颇为不在意的地笑笑,似乎想给予二人安慰。
唐晚懵懂地望着爹爹,和杨三秋挨在一块,木板落下的那一刻,她听见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
“晚晚,别出声,等雨停了,带师妹走。”
花郁苍进入主院时只见唐沐野身着一袭白色练功服,站在一树被打得光秃的白梅下舞剑。
一招一式,一张一弛,剑风变幻莫测、捉摸不透,无一不透露着至极的诡谲。
长剑游龙,他用灵力划出半圆形的天然屏障,将雨水隔绝开来,仿若进入无人之境。
花郁苍眼底闪过一抹异色,抬起左手示意身后的备军停下。
透过层层雨雾,长剑光亮耀眼,他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唐沐野。
这剑法,分明不是唐氏剑法。
舞剑之人停下动作,站在树下与他遥遥相望,神色被雨打得模糊不清,但也颇为陌生。
“花大将军,该动手了。”他悠然开口道。
花郁苍神差鬼使地踱步向前。
暮失在雨雾中渐显,被雨水打得铮铮作响,刀身繁复的密纹中膨胀出幽蓝光辉。
唐沐野似得逞般勾起唇角,朗声道:“能死于花大将军手下,也算是一桩美事。”
“你的剑法......”花郁苍沉声问,虽是雨天,嗓音却有些干涩。
“唐某自悟刀法,比起花氏刀法,不过尔尔。”唐沐野微微向后仰头,晃着脑袋。
花郁苍摇头:“唐沐野,你糊涂......你就用采山,来修你这剑道?”
唐沐野仰天大笑,表情癫狂迷离,单手指天,肆意地嘲弄道:“采山?若能修成此道,让月城、让盛中、让这天下殉葬又如何!”
他停顿须臾,缓缓降下手,指向花郁苍:“花大将军,你就莫要清高了。这天下,永远都不会是你们这些正派的。”
分将在后啐一口,正欲上前却被花郁苍只手拦下。
“荡荡长河水吞骸,断断哀舟空裂海......”唐沐野自顾自地、嬉笑地唱起小曲来,高举着长剑左右指点。
花郁苍默默注视着这破碎的一切,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森森。
这处,唐沐野沉浸在疯魔的世界,只一瞬,他莫名提剑刺向花郁苍。
花郁苍不假思索地举刀一挡,唐沐野却平白变没了剑,脖颈直直磕向暮失的刀刃,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
来不及收刀,冲击的巨力便使其身首异处。
首级滚落至泥雨混杂的水洼,清隽的脸庞污垢与血液横流。
平素如此爱干净的人,末了,却裹上一层泥泞。
姜氏的嘶吼穿透乌云,她被押跪在石板上,发丝在额头、脸颊上糊成一片。
她望着滚来的首级,满眼弥漫着绝望与怨恨。
接着,她不顾一切,用意念操纵仙剑,一道冷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颗头颅,悠悠滚至一处。
大雨滂沱,水雾氤氲,似想掩藏住这凡世一切。
花郁苍呼吸一滞,流淌在脸上的温热鲜血在冷雨间格外分明。
到底是见过万般生死的大将军,很快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抽离出来:
“罪臣唐沐野及其妻姜氏已死,余孽带回地牢,不得延误。”
“花大将军,唐沐野还有两女未找到。”身后分将提醒道。
花郁苍回头轻瞥他一眼,神色淡淡:“幼女而已,不起风浪。”
他将被雨水冲洗干净的暮失收入空间,独自走向主屋。
书架前,花郁苍听见脚下空洞的声音,低头。
铁靴扫过,掩住原先杂乱的足迹。
他幽幽叹口气,打出一道力推翻书架,书籍散落满地。
仙乱202年,盛中罪臣唐沐野于花大将军刀下斩,其家眷献祭天神,大雨乃停。
雨停那日,唐晚在高烧中昏迷不醒,意识朦胧中,她觉得有人在拖动她。
她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却被刺眼的光亮止住。
唇间传来湿凉的触感——是水。
逐渐适应了光线,她徐徐抬起眼帘。
阳光下,杨三秋焦急望着她,丝毫不在意自己干裂的嘴唇。
唐晚艰难地抬起手,推开正喂她水的手,指向她的嘴。
杨三秋愣住片刻,随即狠命地给自己灌了口水。
“师……师姐,你先别动。”她声音嘶哑,按住唐晚的肩。
唐晚怔怔望着她,呆滞点头,几夜前的混乱袭入脑中,眼睛却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嗓子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爹娘呢?”她问,尽管心中已有了猜测。
杨三秋听到此言,久久跪在那处,眼神空洞。
这情形,唐晚怎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平时最喜玩闹,总爱屋上屋下地四窜,带着杨三秋闲不下一刻。
可就这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望着虚空,眼前、耳中的一切忽远忽近。
杨三秋抓住她的衣角,死死抿住嘴唇。
“三秋……”良久,唐晚将目光重新聚焦到杨三秋脸上,想起唐沐野最后那句话,“师姐现在,怕是不能带你走了……”
杨三秋疯狂摇头:“我不需要师姐带我走,我要带师姐走!师姐,同舟仪式时,我们说好的、说好的要当一辈子同舟!”
唐晚困倦地笑笑,杨三秋虽小她三岁,但根基却比她好上不少,如此看来,倒是自己拖后腿了。
杨三秋试探下她额头的温度,急切道:“师姐,你等等,我出去探探情况…..”
唐晚望向杨三秋离开的方向。
如今已经没有气力动用灵力,只得尽力伸展四肢,好让太阳晒干身上攒了几天的雨水。
院中一派空旷清冷,全然不见几天前大家繁华,不过,鲜血早已被冲刷干净。
“唐晚……谭小婉,爹爹说,他没犯错……外面都是坏人。”谭小婉一手拂过自己的脸,喃喃自语,跪坐窗前,另一只手食指一下一下划着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三秋说…….三秋说要和我当一辈子同舟……”
说到此处,她眸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手忙脚乱地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在半空中写了几字,印在纸上。
手中掐一决,那纸便叠成一只蝴蝶,飘飘然飞出窗,绕进隔壁。
纸蝶散发着淡淡的缃色微光,停留在栖蝶仙剑上。
忽地,一只手捏住纸蝶,在灯下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