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无朝》 第1章 离石坊 石坊山脉遍山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坊。每逢晨曦初露,第一缕霞光破开雾气、散落至东边那第一座石坊,第三声鸡鸣便响起了。 连同着,其他石坊也苏醒过来。从东到西,一片喧嚣欢腾,仿佛这些石坊本就是一体的。 石泉坊坊如其名,坊内一汪石泉水,泉水潺潺,绵延着,逶迤着,渐渐隐入青山画卷之中。 “花幺妹儿,起床啰,今天咋个起晚了勒?”张嫂推开柴门。 屋中没几件家具,倒显得干净,单是桌上胡乱摆了几本杂书。 “莫要悬了,婆婆饭都摆起啰……安?人呢……”张嫂转悠一圈没瞧见人,皱起眉头。 只见榻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土屋本就不大,猜她也不会躲在什么角落。 张嫂心中着急,一个惊悚的想法浮上心头,她忙转身跨出屋门:“二叔,看没看到花幺妹儿?” 正拾着鸡蛋的男子没抬头,闷闷地说道:“没有哦,我一早上起来喂鸡都没看到。” 张嫂面色发青,忙奔入屋中,瞥见桌面几本杂书下的纸张,掀开那几本书——其下赫然是张诀别信。 “二叔,二叔!花幺妹儿跑了!”张嫂忙不迭地跑出门,举起那张纸。 二人相视,二叔嘴唇蠕动一阵,这才反应过来,瞪大双眼。 他后知后觉道:“追叁!” 坊里人都熟识,寻人的连带着看热闹的,听到风声便一窝蜂地向坊口赶去。 二叔率先赶到坊口,果然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不假思索地大喊道:“幺妹儿!你要切哪?” 那身影顿了顿,女子缓缓转过身,清晨的微风带起了她绑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被阳光沁透的金棕发丝拂过脸庞,棕黑色的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她身着并蓝色轻衫,腰间挎着把宝刀、串着几十个铜板,神情毅然,一副要离家自生自灭的模样。 “二叔,我爹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迟疑良久,不觉间换上了官话,“我要下山,您不必劝我。” 这时,张嫂也赶到了,一手插着腰,喘着粗气道:“哎呦,闹哪出嘛,你一个女娃娃家,出撒子山?快点回来啰,早饭都摆好了哈。” 说着,就欲走过来拉她。 坊民中拿着馒头啃的、端着碗喝汤的,无一例外都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刷刷转头看向花朝,等待她的回应。 花朝神色复杂,后退了几步,又突然下定了决心般,道:“张嫂,花朝让您失望了。”她举起左手,指尖掐诀——刹那间,金光乍现,坊口升起一道巨大的结界,将坊民与她隔绝开来。 与此同时,坊民们都惊呼起来,张嫂怔在原地,一只手悬停在空中,眼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情绪,嘴唇哆嗦道:“幺妹儿……” 花朝心头一紧,握住暮失宝刀刀柄,指尖泛白,鼓起勇气望向结界之中——是一双双熟悉的眼眸。 待自己如亲闺女的张嫂、坊中摆饭的吕婆婆、常常给自己送菜的二叔…… 细细数去,不免动容。 半晌,她掀衣跪下。 “石泉坊坊民花幺,私学仙术,枉为坊民,但天下已乱百年,我等怎可无所作为! “花朝今日离坊,为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石泉坊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此生不忘。” 语毕,她重重磕下三个响头,一串殷红的血珠自额头渗出,沿着脸颊流下,最终滴落至膝下的土地,没入泥中。 只觉心中痛楚不比额上伤口好半分。 张嫂眼神微动,深知已挽留不住,道:“我早该晓得,毕竟有那样的爹......你既已学仙术,石泉坊也容不下你!你走,走了就别回来了……”她抹把泪,决然转身,没入人群当中。 二叔说不出话来,怔怔盯着花朝,胸口因激动剧烈起伏着。 坊民们也一幅如临大敌的表情,片刻便窃窃私语起来,一时嘈杂。 吕婆婆早已哭得老泪纵横,那两道道泪痕顺着脸上皱褶蜿蜒而下,勾勒出深深的沧桑。 而后,她拖着年迈的身躯扒开众人,用力拍打着金色的结界。 结界金色的波纹下,她张合皱干的嘴唇,对花朝比着口型:“幺妹儿,你好好走嘛.....” 走山路的人少,繁芜丛杂、荒草连天,早已将路掩得七七八八,花朝拔出腰间的暮失宝刀,随意左右划去,划出一条不宽不窄的道路来,野草茎叶脉络的清香蓦地炸遍山野。 花朝父母早亡,父亲在她出生前献祭山神,母亲则在她有记忆不久后被山妖所杀。 石泉坊的坊民淳朴善良,平日多加照拂她,唤她一声“花幺妹儿”。可算是哪哪都好,唯一让花朝不解的是,他们不喜仙术。 张嫂就常常对花朝说:“花幺妹儿,要说这仙术你就莫去碰,仙乱不就是因仙而起的嘛。你看逸神,当年不就是看清了才自断灵脉,才创笔造字,还活了那么几百年嘛。” 花朝总是想,仙术当真是如此十恶不赦?若是坊民都会那么一星半点的仙术,母亲还会死于区区低阶山妖手下吗? 她偷学仙术,一切都起于父亲给她留下的白玉坠子。 五岁时,玉坠告诉她天下水火,教她官话谈吐、打坐修炼、运作灵力。 十岁时,玉坠为她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她在偌大的空间中找寻了一夜,才见暮失宝刀散发着幽蓝光辉,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似这样等待了她许久。 她参照玉坠中留下的花氏刀法,每夜在夜深人静的后山密林练刀。 她记得无月的夜,暮失的微光帮她斩开无尽的恐惧与迷茫。 只是一切她以为的平静,在昨夜散如云烟。 彼时,花朝回身扫一刀,遽然发现不远的树下隐隐有一道人影。 全身血液猛地灌向脑中,眩晕间,她试探挪一步,定睛一看。 “花幺妹儿啊。”吕婆婆杵在原地,表情隐没在黑夜,语气却出奇地平缓,“婆婆给你讲个故事.......” 花朝辨出来人的声音,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与吕婆婆一同坐上旁边的大石。 “小霓要是还活着,她的孩子也有你这么大了。”吕婆婆徐徐用手比划一番,浑浊的眼中泪光点点。 花朝当然知道小霓是谁,早些年,她常听坊中人提起她——吕婆婆的女儿。 常听坊民说花朝的母亲蒋玉蓉和小霓生得极像,同样是一对圆圆的杏眼,二人年龄也相仿,总是形影不离。 大家常常玩笑着假装认错,会管小霓叫小蓉,管小蓉叫小霓。 都说二人会金兰到老,可谁知事无定数,小霓消失在了她的及笄之年。 那月三五,是坊中人下山做买卖之时。 吕婆婆摆着摊,无暇照顾小霓,小霓自觉无趣便去寻蒋玉蓉玩。 可蒋玉蓉懂事早,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父母守摊,没办法,小霓便一个人在鸢飞镇中探寻起来。 直到哺时,各家收摊回坊时,吕婆婆才发现小霓已然没了踪影。 坊中人在镇中寻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日落黄昏、直到人定也未回坊。 就这样在山下寻了三日也未见小霓身影。 最终坊主决定回山,寻小霓一事便不了了之。 小霓的父亲急得卧病在床,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吕婆婆也一夜白了头。 蒋玉蓉便整日整日地陪着她,以给她一丝慰藉。 而此后每每下山,吕婆婆总是在打听女儿的下落,只有见到蒋玉蓉时能挤出一点笑意,就像见到自己的女儿一样。 “玉蓉唤老身一声干娘,老身便没道理继续瞒你。”吕婆婆盯住暮失,幽幽叹了口气,才开口道,“其实你爹不是去献祭山神,他是为了护你们......婆婆觉得,修仙者也不都是坏的......” 花朝握住她苍老枯皱的手,静静望着她,思虑万千。 吕婆婆看向暮失突然问:“这是你爹的刀?” 花朝点头,轻声应道。 “你爹刚到忽神山上来时就提着你手中这把刀。”吕婆婆缓缓道,“那时他受了重伤,尽管知道忽神山这些坊民不喜仙术,也没力气收回刀了。 “刀在,你爹的身份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哪个石坊愿意收留一个修仙之人,石泉坊也不例外,但你爹有例外,那就是我们石泉坊有玉蓉。 “玉蓉善良,瞒着坊里那些人收留了你爹。不过,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嘛,大家还是发现了你爹的存在,就商议着要把他赶下山。 “玉蓉为他求情,你爹也向忽神起誓——从今往后不在忽神山内动用仙术,坊中人这才同意他留下来。 “你爹能干,身体好,撒子活都能干,大家还多喜欢他。 “后来啊,等大家终于接受他了,他就与你娘成亲,才有了你啊,花幺妹儿。” 花朝问:“婆婆,我爹究竟是什么人?” 吕婆婆面带笑意:“你爹啊……是个大英雄,我们幺妹儿啊,也会是个大英雄。” 花朝不解,还欲开口再问。 “命,命......一切都是命定如此。”吕婆婆叹一声,站起身将要离开,声音消散在夏日闷热的夜风中,“幺妹儿,太晚了,回去睡吧......” 这夜,花朝辗转反侧,终是决定下山,白玉坠子也激动得微微发烫。 不仅是想解开父亲的身份、找到小霓,还是为了看看,修仙的世界当真如此之坏?天下是否依旧生灵涂炭? 倘若是,她便留在山下,拯救苍生,倘若不是,她大可以回到山上告诉坊民自己的目见耳闻。 忽神山山腰上,花朝紧紧握住白玉坠子,俯瞰山下,一时只觉浮云顿开。 写作小白,作品里面会有一些自设,可以不用在意。 希望大家可以喜欢我的作品。 一日一更,大假两更,50w字左右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离石坊 第2章 入鸢飞 下山不过多时,鸢飞镇已出现在眼前。 三五之时,坊中人都会来此做些小买卖,花朝也每每缠着张嫂下山,对这小镇倒也熟。 依稀记得坊中小孩被带下山在镇中追逐打闹的模样,与现下自己这踽踽独行相比,花朝只觉恍如隔世。 因是盛中国与七水浦国的交界,常常见得七水浦国的商人卖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偶尔还可寻得几本不知出处的修行之书,花朝因着白玉坠子的缘故,从未买过。 她在镇中转了几道,饶是因未及午时,鸢飞不及前些日子她下山时热闹。 无聊中,肚子倒先饿起来了,花朝才想起自己竟是连早饭都没吃。 她四下张望一番,随意走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面铺。 方落座不久,店小二便面带笑意地小跑而来,殷勤问道:“客官面生,可是要吃点什么?按我说呐,咱家的橙云面不说是荣临一绝,也算这儿鸢飞一绝。” 花朝点头笑道:“那便照你说的,来碗橙云面吧。” “好嘞,客官稍等。” 花朝趁此环视起面馆中,馆内有四桌客人,瞧着有三桌都是荣临人,想来是常客。 除此以外,角落还有两名灰衣女子,各负把剑,一看就是修仙之人。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二人转过头来,一致将目光落在她身侧斜立的暮失宝刀上,其中一女子朝她笑笑,同对桌那女子说了两句便放下竹筷起身走过来。 她的同伴则不做声响地先行离开。 花朝有些诧异,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女子大大咧咧地坐到自己对桌,毫不露怯地开口介绍道:“在下邱素杨,一介散修,见仙友这宝刀颇有灵气,敢问仙友尊姓大名?” “在下花朝。”花朝被她带动着,语气热络起来,“这宝刀名暮失,是家父留下的。” 邱素杨脸色微变,嘴角竟牵出一丝若有若无地苦笑,斟酌良久,她言:“仙友才离家不久吧?” 花朝疑惑,还未开口便听邱素杨提醒:“乱世不比家中,防人之心不可无,仙友往后莫要如此着急将这些与外人说了。” 花朝虽觉着这人说话有些奇怪,细想倒是那么一回事,自己还不知父亲身份,也不知他在外是否有仇敌,这么告诉他人宝刀的名字及来历,确实有欠考虑。 “仙友预备做些什么?我觉着你我二人颇有缘分,不如结个伴?”邱素杨接着问。 “我预备去月城。”花朝轻拂白玉坠子,记起吕婆婆给她说过父亲来自月城。 话音刚落,一碗热气腾腾的橙云面送至桌上。 清油散荡飘香,香葱青翠浮面,面条呈苏枋色,略微带赤,在碗中纠葛卷舒,恰似朝阳初升时空中翻涌的橙色云彩。 “月城好呐,也只有仙师你们能去了,咱这老百姓只能望洋兴叹哩。”店小二将端面的毛巾向肩上一搭,“橙云面取‘云程万里’之意,也愿二位仙师前路风顺。小的多嘴一句,二位若是等阶足够,可以去万府赚取盘缠些许,近日万府可不太平哩。” “噢?万老爷是?”邱素杨忙问。 “二位不是本地人,想来是不知道——万老爷是咱荣临首富,和当今玺王做生意的!”店小二眉飞色舞,话语间尽是骄傲,“咱荣临地儿小,可是上天眷顾才有这么个福分,实在给荣临长脸呐。” 花朝“哦~”一声,挑起一筷面,问道:“那万府,是怎么个不太平法?” “害,听说那怪叫什么‘杀猪刀’是个怨仇恶怪,难对付哩......” 花、邱二人嘴角抽搐,哪有什么怪叫“杀猪刀”? 店小二正说到兴头上,倏然一声轻咳自门边传来,他赶忙转头看去。 逆着暑日烈阳,众人眯眼。 只见来人修身玉立,星眸俊目,眉尾一点小痣,唇角自然勾起,身着绸织玄青色衣袍,衣摆处苍丝细密绣出竹纹。 门外波荡的热气席卷起他浑身透出的薄暮清风般的凉意。 他就站在原地,可单拎出哪一点都与这偏僻小面馆格格不入。 店小二向花、邱二人赔个笑:“抱歉,小的失陪一下。”语罢,屁颠屁颠地至柜前为那男子倒杯茶水端去。 “严公子这风尘仆仆地,累坏了吧,掌柜早就在楼上摆好酒菜等着您一叙呢。” 那位严公子一只玉白削葱根般的手接过茶盏,丹色薄唇轻抿,便搁下杯盏,扬扬下巴,示意店小二带路。 花朝一手撑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心中猜测着这严公子的身份。 忽地觉察到腰间似有东西细微动着,低头,只见一只半拳大小,通身覆满茶褐色鳞片的鼠形小怪正举着小爪笨拙地搬弄着她腰间系着的铜板。 她唇间溢出一声笑,双指一捻,将小怪拎至眼前。 小怪在空中悬着左右晃荡,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竟急得吱呀呀地尖叫起来。 这一叫,将面馆中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来,包括正欲上楼的严公子与店小二。 严公子蹙眉,再顾不得上楼,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至桌旁,对花朝道:“鳞鼠成群,必有洪灾,仙友可将它交予我?” 花朝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舍地将挣扎的鳞鼠放至他的掌心。 玄青的衣袖中飞出一张橙黄的符纸,“啪”一下打在小怪身上,一同化为米粒大小。 “多谢仙友。”男子将那东西丢进腰间挂着的小竹筒内,拱手,“在下严无烽,往后若有困难可至月城严府寻我,在下定鼎力相助。” 花朝微微摇头:“仙友言重,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二人客套一番,严无烽便又向楼上走去,临走时斜睨一眼邱素杨,花朝则继续吃起面来。 “对了,方才小二说的怨仇恶怪是什么?”花朝吸溜完最后一口面,置下竹筷,问道。 邱素杨沉吟片刻,扳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 原来,天下之怪被分为怨、仇、悔、欲、命五类。 怨、仇两类怪最为难伏,他们多半死于冤屈亦或是仇怨。 常常残害苍生、为祸人间。 伏诛它们的仙师若是技艺不精、仙器无灵,多半会有性命之忧。 悔、欲两类怪多是死于一己私欲。 相较便良善些,不会波及无辜百姓,伏诛它们则需要对症下药,断不可强来。 命怪,怪如其名,是天命之怪。 “就如同方才那鳞鼠,鳞鼠成群,必有洪灾。”邱素杨朝花朝的铜板努努嘴,“天要降洪,天下不得不起大水。” 花朝若有所得地点点头,取下铜板留在桌上:“走吗?一起去会会那‘杀猪刀’?” 邱素杨爽朗一笑:“行。” 日昳时分,逆旅。 花、邱二人约定好休整一日,明日再出发去万府。 邱素杨便在房中调息一番,又认真清洗擦拭完自己的栖蝶仙剑。 晡时,她离开房间,站在隔壁门前,手悬在空中迟迟没有叩下,似有些纠结。 “小婉,是我。”半晌,她才下定决心叩响房门,低声道。 屋中人应一声,紧接着是一阵脚步,门后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蛋。 女子细眉垂眼,鼻头玲珑小巧,樱桃嘴,尖下巴,乍一看秀气可人,细看却莫名觉得尖酸刻薄。 若是花朝在此,一定可以认出她是在面馆中先行离开的女子。 “进来吧。”她瞥一眼邱素杨,淡淡道,转身回到屋内。 邱素杨见此忙跟着进屋,探出头确认左右无人才插上门阀。 “她的确姓花。”邱素杨咬咬下唇,“可是花是盛中大姓,她的刀也不是暮失……会不会是你认错了……” “素杨,那把刀确是暮失,我不会认错!”谭小婉打断她,语气不容不得他人反驳,“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邱素杨摇头,无奈道:“那时我们年级尚小,那女子的刀又在鞘中,又怎能辨别是不是暮失?师姐,我知道你想为师父报仇,可是总不能胡乱猜测、疑神疑鬼吧……” 室内有一刹的寂静,谭小婉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眉心微动,眼底浪潮翻涌,语气却出奇地温柔,竟带些商量的意味:“素杨,爹爹待你不好么?如今,一女子提着暮失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会替她辩解?” “这不是你第一次认错人了,师姐。”邱素杨有些激动,语速也加快不少,“是非对错总要有个证据啊!” “是非在你面前啊!”谭小婉面色凛冽,“他花郁苍杀了爹爹,我不应该杀了他女儿吗?还是我应该以德报怨,一笔勾销?” “师姐,但她不是……”邱素杨有些无力。 “邱素杨!我今天才算知道你!若你还念着我爹爹的好、若你还念着我们的同舟之情,就将她带到爹爹墓前,我亲手了结她。”谭小婉赤红着双眼,呼吸急促。 “师姐......”邱素杨还欲说些什么,嘴唇微动。 “你出去!从今以后就当我爹爹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就当没我这个同舟,出去!” 邱素杨心中一阵酸涩,再无力争辩,只得垂头听着,须臾退出房间。 只剩下谭小婉一人站在房中,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着,胸口大幅度起伏。 窗外不知多久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打上窗棂、窗沿。 谭小婉踱向窗前,指尖浅拭,润湿的指腹轻触上单薄发白的嘴唇,水渍沿着唇纹蔓延开来,低垂的睫毛下掩映着眼眸中雾气重重。 待到日已全落,人声已绝,她松了力跌坐在地上。 泪水一点一点坠落,她一手捂住口鼻忍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一如那时: ——晚晚,别出声,等雨停了,带师妹走。 第3章 忆家仇 才入春不久,月城就下起了暴雨。 这雨较往日来得更烈、更不同寻常。 尽管素有“花城”之称,但若是此时去瞧瞧,也全然不见一朵盛开的花。 抬眼只见屋外灰蒙蒙的、层叠着的雨。 虽无杂声,但城内已然人心惶惶,盛中君心不稳。 ——启禀大王,盛中怕是触怒天神。 ——何出此言? ——采山那边,有些不妥...... ——那便去办。 大雨第四天,街上莫名多了许多备军。 百姓在自家窗前、门户边观望,只见得一众锱色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铁靴踏过厚厚的积水,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整齐划一的踩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而这一袭鼓点,最终落在唐府大门前。 那为首的分将抬起左腿,铁靴在昏暗的天幕下反射出冷冽的银光。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沉重的府门竟承不住这一力,訇然倒下。 “奉玺王之令,花大将军亲率备军捉拿罪臣唐沐野及其家眷!无我军令,不得出入!” 于是,喧嚣的暴雨之中,人声忽而响起,各处嘈杂着,未知下的崩溃在四方的府邸中疯狂滋长。 “花大将军,请下令吧。”那分将转过身,向身后的男人请示, 花郁苍静静盯住无人的一处,雨水流至他的眉棱,挤压合流,将要落下,他却不动分毫。 备军无声,他才猝然眨眼,好似回魂,幅度极轻的点了头。 那分将便等不及般的回头,一声令下。 “捉!”高声的巨吼伴着一道闷雷震破天穹,全月城都颤上一颤。 备军如同被打碎的水晶器皿四散开来,锋利的棱角划破一间间房屋,所经之处皆是一片惊慌无措。 “兵爷!不知我家老爷犯了什么罪,玺王的文书呢?没有文书,凭什么来我唐府捉人!”女人伫立在正堂,半老徐娘仍不掩巾帼风姿。 分将不屑冷笑:“姜氏,本分将看你还迷糊着,采山之事闹得如此大,捉你们,还需要什么文书?” 姜氏鼻中哼出一声,手腕一抖,握住空中现出的仙剑:“既无文书,那便莫怪我不从了!” “好生狂妄啊,不愧是姜家女。”分将拔出长刀,直击而去。 一方砖瓦下,唐晚与杨三秋蜷缩在墙角,紧握住对方的手。 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听着屋外刀剑相碰、雷声轰鸣,浑身颤抖,只盼着备军慢些寻来,亦或是发生变故。 房门被猛地推开,二人失声尖叫。 “晚晚,三秋,是爹、是师父啊。” 唐晚听见熟悉的声音,惊恐而担忧的仰起头,望见唐沐野的脸,啜泣着抱住他。 “爹爹......家里怎么了?外面那些备军,是来捉我们的吗?爹爹......你犯了什么错......” 唐沐野轻轻抚摸女孩的头发,又拍了拍杨三秋的肩,柔声道:“晚晚、三秋别怕,爹爹没犯错.....外面都是坏人,爹爹要去和他们讲道理。” 踏水的声响渐近,唐沐野声音一沉:“快走。” 说罢,他单手抱起唐晚,另一只手牵着杨三秋,冒着大雨冲进主屋。 手中掐一决,书架旁赫然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间。 他将两个小姑娘放进那小空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颇为不在意的地笑笑,似乎想给予二人安慰。 唐晚懵懂地望着爹爹,和杨三秋挨在一块,木板落下的那一刻,她听见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 “晚晚,别出声,等雨停了,带师妹走。” 花郁苍进入主院时只见唐沐野身着一袭白色练功服,站在一树被打得光秃的白梅下舞剑。 一招一式,一张一弛,剑风变幻莫测、捉摸不透,无一不透露着至极的诡谲。 长剑游龙,他用灵力划出半圆形的天然屏障,将雨水隔绝开来,仿若进入无人之境。 花郁苍眼底闪过一抹异色,抬起左手示意身后的备军停下。 透过层层雨雾,长剑光亮耀眼,他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唐沐野。 这剑法,分明不是唐氏剑法。 舞剑之人停下动作,站在树下与他遥遥相望,神色被雨打得模糊不清,但也颇为陌生。 “花大将军,该动手了。”他悠然开口道。 花郁苍神差鬼使地踱步向前。 暮失在雨雾中渐显,被雨水打得铮铮作响,刀身繁复的密纹中膨胀出幽蓝光辉。 唐沐野似得逞般勾起唇角,朗声道:“能死于花大将军手下,也算是一桩美事。” “你的剑法......”花郁苍沉声问,虽是雨天,嗓音却有些干涩。 “唐某自悟刀法,比起花氏刀法,不过尔尔。”唐沐野微微向后仰头,晃着脑袋。 花郁苍摇头:“唐沐野,你糊涂......你就用采山,来修你这剑道?” 唐沐野仰天大笑,表情癫狂迷离,单手指天,肆意地嘲弄道:“采山?若能修成此道,让月城、让盛中、让这天下殉葬又如何!” 他停顿须臾,缓缓降下手,指向花郁苍:“花大将军,你就莫要清高了。这天下,永远都不会是你们这些正派的。” 分将在后啐一口,正欲上前却被花郁苍只手拦下。 “荡荡长河水吞骸,断断哀舟空裂海......”唐沐野自顾自地、嬉笑地唱起小曲来,高举着长剑左右指点。 花郁苍默默注视着这破碎的一切,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森森。 这处,唐沐野沉浸在疯魔的世界,只一瞬,他莫名提剑刺向花郁苍。 花郁苍不假思索地举刀一挡,唐沐野却平白变没了剑,脖颈直直磕向暮失的刀刃,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 来不及收刀,冲击的巨力便使其身首异处。 首级滚落至泥雨混杂的水洼,清隽的脸庞污垢与血液横流。 平素如此爱干净的人,末了,却裹上一层泥泞。 姜氏的嘶吼穿透乌云,她被押跪在石板上,发丝在额头、脸颊上糊成一片。 她望着滚来的首级,满眼弥漫着绝望与怨恨。 接着,她不顾一切,用意念操纵仙剑,一道冷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颗头颅,悠悠滚至一处。 大雨滂沱,水雾氤氲,似想掩藏住这凡世一切。 花郁苍呼吸一滞,流淌在脸上的温热鲜血在冷雨间格外分明。 到底是见过万般生死的大将军,很快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抽离出来: “罪臣唐沐野及其妻姜氏已死,余孽带回地牢,不得延误。” “花大将军,唐沐野还有两女未找到。”身后分将提醒道。 花郁苍回头轻瞥他一眼,神色淡淡:“幼女而已,不起风浪。” 他将被雨水冲洗干净的暮失收入空间,独自走向主屋。 书架前,花郁苍听见脚下空洞的声音,低头。 铁靴扫过,掩住原先杂乱的足迹。 他幽幽叹口气,打出一道力推翻书架,书籍散落满地。 仙乱202年,盛中罪臣唐沐野于花大将军刀下斩,其家眷献祭天神,大雨乃停。 雨停那日,唐晚在高烧中昏迷不醒,意识朦胧中,她觉得有人在拖动她。 她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却被刺眼的光亮止住。 唇间传来湿凉的触感——是水。 逐渐适应了光线,她徐徐抬起眼帘。 阳光下,杨三秋焦急望着她,丝毫不在意自己干裂的嘴唇。 唐晚艰难地抬起手,推开正喂她水的手,指向她的嘴。 杨三秋愣住片刻,随即狠命地给自己灌了口水。 “师……师姐,你先别动。”她声音嘶哑,按住唐晚的肩。 唐晚怔怔望着她,呆滞点头,几夜前的混乱袭入脑中,眼睛却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嗓子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爹娘呢?”她问,尽管心中已有了猜测。 杨三秋听到此言,久久跪在那处,眼神空洞。 这情形,唐晚怎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平时最喜玩闹,总爱屋上屋下地四窜,带着杨三秋闲不下一刻。 可就这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望着虚空,眼前、耳中的一切忽远忽近。 杨三秋抓住她的衣角,死死抿住嘴唇。 “三秋……”良久,唐晚将目光重新聚焦到杨三秋脸上,想起唐沐野最后那句话,“师姐现在,怕是不能带你走了……” 杨三秋疯狂摇头:“我不需要师姐带我走,我要带师姐走!师姐,同舟仪式时,我们说好的、说好的要当一辈子同舟!” 唐晚困倦地笑笑,杨三秋虽小她三岁,但根基却比她好上不少,如此看来,倒是自己拖后腿了。 杨三秋试探下她额头的温度,急切道:“师姐,你等等,我出去探探情况…..” 唐晚望向杨三秋离开的方向。 如今已经没有气力动用灵力,只得尽力伸展四肢,好让太阳晒干身上攒了几天的雨水。 院中一派空旷清冷,全然不见几天前大家繁华,不过,鲜血早已被冲刷干净。 “唐晚……谭小婉,爹爹说,他没犯错……外面都是坏人。”谭小婉一手拂过自己的脸,喃喃自语,跪坐窗前,另一只手食指一下一下划着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三秋说…….三秋说要和我当一辈子同舟……” 说到此处,她眸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手忙脚乱地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在半空中写了几字,印在纸上。 手中掐一决,那纸便叠成一只蝴蝶,飘飘然飞出窗,绕进隔壁。 纸蝶散发着淡淡的缃色微光,停留在栖蝶仙剑上。 忽地,一只手捏住纸蝶,在灯下缓缓展开。 第4章 询万府 神山流水绵延不绝,青山于身后退却。 花、邱二人打马向前,奔向万府,夏日风光,好不惬意。 邱素杨可不觉得惬意,她哪知道,身侧这女子,竟是连骑马都不会。 大早上可让她操碎了心,这不,一直教到日头正盛才得以上路。 “欸,今日怎不见昨日与你一同吃面的仙友?”花朝突然想起,问道。 邱素杨想起昨夜飞来的纸蝶,一时抓紧缰绳,佯装正常道:“师……小婉?她不想在荣临费太多时日,今早便辞别前往月城了。可得委屈你这几日都只能对着我这张脸了。” 花朝扭头看她,二人相视而笑。 “那真是委屈我了,今日的餐食便你请吧。” “不用我请,自有山珍海味等着。”邱素杨眼含笑意。 花朝正欲反驳,却发觉不知何时,前方已有了万府的轮廓。 “也不知万府的菜式是何等豪奢,毕竟万钟金呢。”她淘气一笑,向马腹轻夹,便疾驰前去了。 二人到时,万府大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散修、江湖术士、乞丐,鱼龙混杂。 本是熙熙攘攘一片,一声锣响后便鸦雀无声。 府门前,不足幼学的小男孩清清嗓子,虽是门童装束,瞧那气度也非比寻常: “诸位既是来我万府除怪拿报酬的,便应当懂得万府的规矩,排成一列,依次登记。” 谁会与钱财过不去呢?一条队伍慢慢成形。 说时迟那时快,邱素杨拉着花朝得空一插,竟排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 邱素杨正得意自己的身手矫健,背后却抵上锋利的硬物,她停顿一瞬。 “就算是乱世,也容不得两个小姑娘来招摇撞骗吧,这点个子,早点回去嫁人吧。”身后的大汉吐了口唾沫,嘲讽道。 邱素杨感觉在自己腰间的匕首一转,像是想逼她出列,她低声骂一句脏,压低眉毛,指尖运气,剑拔弩张之际,却听: “堂堂八尺男儿偏生长了一张长舌妇的嘴,啧啧啧。”花朝早注意到邱素杨腰间的反光,此时剑拔弩张,等待着那大汉的反应。 “你、你,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那大汉饶是没料到会被反将一军,一时急眼,破口大骂起来,抄着匕首转向对准花朝。 不远处,府门前,门童琅玕听到动静,搁下手中的毛笔,皱起眉,对身边的家丁道:“哪里来的莽夫,还不赶走?” 只听得人群一阵惊呼。 不等万府家丁动手,那大汉已被花朝一脚踹出九尺开外,一声闷哼和着飞扬的尘土,狼狈之极。 反观花朝,还安然无恙得拍拍衣袖,冲着一脸不可置信的邱素杨笑笑,仿佛无事发生。 她手中握着那大汉的匕首,只见其上刻着“青云”二字。 这糙汉,还妄想平步青云?花朝心中嗤笑,将匕首丢到他身旁,喝到:“刀刃不对鬼怪,倒对准黎民,这般,与那些寇贼强盗有什么分别?” 周围的人议论嘲笑着,大汉脸上挂不住,不自在地偷摸嘀咕几句话,迅速摸回匕首,连滚带爬地逃走。 门童琅玕见此,眸中一亮,如获至宝,迈着一双小短腿快步走至花、邱二人跟前,仰起肉嘟嘟的脸蛋,略带稚气道:“二位仙师,万老爷有请。” 众人一瞧这情况,吵闹一阵,自知入府无望,便一哄而散了。 是以,二人被那门童领入万府,在大堂内静候。 门童招呼个丫鬟过来,那丫鬟便弯下腰来与他耳语,随后便匆忙离开。。 一时无言,花朝便兀自打量起堂中,一派富丽堂皇。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堂前,正中挂着一块匾,其上赫然是“招财进宝”四个大字。 飘逸飞扬的笔触与俗世的铜臭碰撞,生出极强的割裂感,她嘴角抽搐,忙埋下头。 不多时,一众丫鬟、家仆簇拥而来。 正中那老爷脚踩纹锦皮革履,身着蜜蜡衣缘朱深衣,曲眉丰颊,珠盈富态,端的是腰缠万贯、财大气粗。 在他的压制下,堂中那匾也不足为奇了。 万钟金被搀扶着坐下,一双胖手接过递来的玞山赤地白文石盏,内盛仙山红茶,挥手也让丫鬟给花、邱二人上了茶。 他向椅背一靠,长吁一口气,丫鬟们便团团围在他身旁,扇风的扇风,擦汗的擦汗。 邱素杨捧着价值连城的茶盏,只觉有千钧在手,大气都不敢出。 而花朝倒是不见外,抬手将茶水一口闷完,而后又有丫鬟上前斟满。 “这件事,我请了多少仙师也没有摆平,”万老爷慢条斯理道,“二位即是琅玕领来的,我便不多说,先测个等阶可否?”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端着木雕托盘走进大堂,托盘上端正摆着两块掌心大小圆形平整的石块。 花、邱二人各接一块放在手中,花朝盯着石块,不知所措,转头看向邱素杨。 只见邱素杨并拢双指,朝其中注入一股灵流。 须臾,那石头异色流转,不一会儿浮现出二字:丙叁。 万钟金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花朝。 于是,花朝照葫芦画瓢朝石块注入灵力,照样是流光溢彩,不过显字却是“丁拾”。 邱素杨倒吸一口凉气,夺过她的等阶石,上下左右观察着,似乎在辨别真假。 半晌,她才认命道:“好吧,你今年何岁,瞧着也没比我......大上多少。” “十有七。”花朝诚实道,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看着邱素杨,“素杨应该比我年长些吧?” 岂止是年长?那可差太多了。邱素杨此时才算见到人与人的参差,心中默默吐槽。 “恐怖如斯。”门童琅玕惊叹道,“这世间竟有修仙者在这般年纪便有如此等阶。” 万老爷也坐不住,激动地站起来,接过等阶石:“哎呀!这可不得了!今日仙师到来,真是我万家荣幸,令万府蓬荜生辉啊!不是万某说,仙师这造诣在盛中之内都是数一数二啊!” 花朝在坊十余年,不知天下将仙术分为这般,只是知道甲乙丙、壹贰叁之类。 听几人这样说,有些受宠若惊,客套道:“万老爷抬举在下了,盛中之大,人才自是不少的——只是万府遇怪一事,还望老爷与我二人好生说道一番。” “好、好。”万钟金这才坐下,挥挥手示意家仆丫鬟们回避,卷起衣袖擦擦额头上汗渍: “仙师知道,万府走到如今,全靠手下几处绵薄的产业,城中那忽神庙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想让忽神庇佑庇佑。” 忽神虽早已仙陨,但一直都是盛中的民心所向,近百年来,供奉只增不减,万老爷所说祈求庇佑是假,多收些香火钱是真。 万老爷继续说道:“半月前,我儿百镒前去查账,回来告诉我说庙中的开光锦囊一夜之间燃成灰烬。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便叫他自己看着办,也没再过问。” “哪曾想,初十晚膳时,他说熬了羹汤孝敬我与他娘。 “你知什么?盖一揭开,里头就浮着几根血淋淋的人手指!他娘受惊,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家里下人嘴不严,没过几天就传得满城风雨,万家底下的产业都因此失了名声啊! “后来啊,我也请各路仙师来过,说我儿是那时是被什么怨、仇恶怪附身,我万家平日行商也算,怎会遭如此邪祟啊! “哎,失了名声虽是小事,可夫人和百镒的心结是大事,我家现在是日日心惊胆战,怕那怪再次附身,那不是日日都端指汤上来?” 说到这儿,端着茶盏的花朝向盏中一望,只觉莫名品出些铁锈味儿。 她索性搁下茶盏,问道:“万老爷可知那手指是谁的?” 万钟金沉吟片刻:“是家仆希荣和庙中主事的……” “他二人先下在何处?”邱素杨追问。 “希荣被安置在府外别院,忽神庙闭庙后那主事自己告假回家了。”万钟金摇头,“哎,忽神庙已经闭庙十三天了,再不开庙,不知大家会怎样谣传。” 花朝沉思片刻,俄顷抬头:“方便见万少爷吗?” “百镒……”万钟金有些为难,终是松了口,“罢了,琅玕,给二位仙师带路。” 行至府中一清静雅致的院落,门童琅玕便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了,少爷不喜旁人打搅,二位仙师自便,奴先退下了。” 花朝应一声,与邱素杨一同跨进院落。 院中曲水涓涓,淙淙作响,溪中一大石耸立,刻着三字。 花朝留意一眼这题字:醉清光。 清雅灵秀的笔迹与堂中匾如出一辙。 越过小桥,踱过鹅卵石甬路,房门虚掩,只轻轻一把便推开,发出绵长的“嗞——”声。 竹影透过窗纸,俯临书卷。 书案前,男子一袭素白衣衫,正泚笔作书,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听有人来,他也并未停下书写,只是温文尔雅道:“仙师请坐。” 花朝险些惊掉下巴,实在想不出如此诗书气的男子会是万钟金的儿子,还冠以“百镒”这样俗气的名。 也想不出他是如何端出那碗指汤的。 “仙师来此,是要问那怪吧。”万百镒落下最后一字,抬起眼眸,起身行一礼。 邱素杨望着男子,显出些痴样儿。 斩妖除魔十余年,她还从未见过如此风清月朗的男子,说是天神下凡也不为过。 “噢,是、是。”她忙答。 花朝听她如此呆笨的回答,不解地侧头看她。 看见她发直的眼,才算明白,不由扶额,尴尬地拉她坐下。 竟见万百镒眉头轻拧,不悦道:“二位仙师怕是会无功而返了,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