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不过多时,鸢飞镇已出现在眼前。
三五之时,坊中人都会来此做些小买卖,花朝也每每缠着张嫂下山,对这小镇倒也熟。
依稀记得坊中小孩被带下山在镇中追逐打闹的模样,与现下自己这踽踽独行相比,花朝只觉恍如隔世。
因是盛中国与七水浦国的交界,常常见得七水浦国的商人卖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偶尔还可寻得几本不知出处的修行之书,花朝因着白玉坠子的缘故,从未买过。
她在镇中转了几道,饶是因未及午时,鸢飞不及前些日子她下山时热闹。
无聊中,肚子倒先饿起来了,花朝才想起自己竟是连早饭都没吃。
她四下张望一番,随意走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面铺。
方落座不久,店小二便面带笑意地小跑而来,殷勤问道:“客官面生,可是要吃点什么?按我说呐,咱家的橙云面不说是荣临一绝,也算这儿鸢飞一绝。”
花朝点头笑道:“那便照你说的,来碗橙云面吧。”
“好嘞,客官稍等。”
花朝趁此环视起面馆中,馆内有四桌客人,瞧着有三桌都是荣临人,想来是常客。
除此以外,角落还有两名灰衣女子,各负把剑,一看就是修仙之人。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二人转过头来,一致将目光落在她身侧斜立的暮失宝刀上,其中一女子朝她笑笑,同对桌那女子说了两句便放下竹筷起身走过来。
她的同伴则不做声响地先行离开。
花朝有些诧异,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女子大大咧咧地坐到自己对桌,毫不露怯地开口介绍道:“在下邱素杨,一介散修,见仙友这宝刀颇有灵气,敢问仙友尊姓大名?”
“在下花朝。”花朝被她带动着,语气热络起来,“这宝刀名暮失,是家父留下的。”
邱素杨脸色微变,嘴角竟牵出一丝若有若无地苦笑,斟酌良久,她言:“仙友才离家不久吧?”
花朝疑惑,还未开口便听邱素杨提醒:“乱世不比家中,防人之心不可无,仙友往后莫要如此着急将这些与外人说了。”
花朝虽觉着这人说话有些奇怪,细想倒是那么一回事,自己还不知父亲身份,也不知他在外是否有仇敌,这么告诉他人宝刀的名字及来历,确实有欠考虑。
“仙友预备做些什么?我觉着你我二人颇有缘分,不如结个伴?”邱素杨接着问。
“我预备去月城。”花朝轻拂白玉坠子,记起吕婆婆给她说过父亲来自月城。
话音刚落,一碗热气腾腾的橙云面送至桌上。
清油散荡飘香,香葱青翠浮面,面条呈苏枋色,略微带赤,在碗中纠葛卷舒,恰似朝阳初升时空中翻涌的橙色云彩。
“月城好呐,也只有仙师你们能去了,咱这老百姓只能望洋兴叹哩。”店小二将端面的毛巾向肩上一搭,“橙云面取‘云程万里’之意,也愿二位仙师前路风顺。小的多嘴一句,二位若是等阶足够,可以去万府赚取盘缠些许,近日万府可不太平哩。”
“噢?万老爷是?”邱素杨忙问。
“二位不是本地人,想来是不知道——万老爷是咱荣临首富,和当今玺王做生意的!”店小二眉飞色舞,话语间尽是骄傲,“咱荣临地儿小,可是上天眷顾才有这么个福分,实在给荣临长脸呐。”
花朝“哦~”一声,挑起一筷面,问道:“那万府,是怎么个不太平法?”
“害,听说那怪叫什么‘杀猪刀’是个怨仇恶怪,难对付哩......”
花、邱二人嘴角抽搐,哪有什么怪叫“杀猪刀”?
店小二正说到兴头上,倏然一声轻咳自门边传来,他赶忙转头看去。
逆着暑日烈阳,众人眯眼。
只见来人修身玉立,星眸俊目,眉尾一点小痣,唇角自然勾起,身着绸织玄青色衣袍,衣摆处苍丝细密绣出竹纹。
门外波荡的热气席卷起他浑身透出的薄暮清风般的凉意。
他就站在原地,可单拎出哪一点都与这偏僻小面馆格格不入。
店小二向花、邱二人赔个笑:“抱歉,小的失陪一下。”语罢,屁颠屁颠地至柜前为那男子倒杯茶水端去。
“严公子这风尘仆仆地,累坏了吧,掌柜早就在楼上摆好酒菜等着您一叙呢。”
那位严公子一只玉白削葱根般的手接过茶盏,丹色薄唇轻抿,便搁下杯盏,扬扬下巴,示意店小二带路。
花朝一手撑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心中猜测着这严公子的身份。
忽地觉察到腰间似有东西细微动着,低头,只见一只半拳大小,通身覆满茶褐色鳞片的鼠形小怪正举着小爪笨拙地搬弄着她腰间系着的铜板。
她唇间溢出一声笑,双指一捻,将小怪拎至眼前。
小怪在空中悬着左右晃荡,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竟急得吱呀呀地尖叫起来。
这一叫,将面馆中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来,包括正欲上楼的严公子与店小二。
严公子蹙眉,再顾不得上楼,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至桌旁,对花朝道:“鳞鼠成群,必有洪灾,仙友可将它交予我?”
花朝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舍地将挣扎的鳞鼠放至他的掌心。
玄青的衣袖中飞出一张橙黄的符纸,“啪”一下打在小怪身上,一同化为米粒大小。
“多谢仙友。”男子将那东西丢进腰间挂着的小竹筒内,拱手,“在下严无烽,往后若有困难可至月城严府寻我,在下定鼎力相助。”
花朝微微摇头:“仙友言重,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二人客套一番,严无烽便又向楼上走去,临走时斜睨一眼邱素杨,花朝则继续吃起面来。
“对了,方才小二说的怨仇恶怪是什么?”花朝吸溜完最后一口面,置下竹筷,问道。
邱素杨沉吟片刻,扳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
原来,天下之怪被分为怨、仇、悔、欲、命五类。
怨、仇两类怪最为难伏,他们多半死于冤屈亦或是仇怨。
常常残害苍生、为祸人间。
伏诛它们的仙师若是技艺不精、仙器无灵,多半会有性命之忧。
悔、欲两类怪多是死于一己私欲。
相较便良善些,不会波及无辜百姓,伏诛它们则需要对症下药,断不可强来。
命怪,怪如其名,是天命之怪。
“就如同方才那鳞鼠,鳞鼠成群,必有洪灾。”邱素杨朝花朝的铜板努努嘴,“天要降洪,天下不得不起大水。”
花朝若有所得地点点头,取下铜板留在桌上:“走吗?一起去会会那‘杀猪刀’?”
邱素杨爽朗一笑:“行。”
日昳时分,逆旅。
花、邱二人约定好休整一日,明日再出发去万府。
邱素杨便在房中调息一番,又认真清洗擦拭完自己的栖蝶仙剑。
晡时,她离开房间,站在隔壁门前,手悬在空中迟迟没有叩下,似有些纠结。
“小婉,是我。”半晌,她才下定决心叩响房门,低声道。
屋中人应一声,紧接着是一阵脚步,门后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蛋。
女子细眉垂眼,鼻头玲珑小巧,樱桃嘴,尖下巴,乍一看秀气可人,细看却莫名觉得尖酸刻薄。
若是花朝在此,一定可以认出她是在面馆中先行离开的女子。
“进来吧。”她瞥一眼邱素杨,淡淡道,转身回到屋内。
邱素杨见此忙跟着进屋,探出头确认左右无人才插上门阀。
“她的确姓花。”邱素杨咬咬下唇,“可是花是盛中大姓,她的刀也不是暮失……会不会是你认错了……”
“素杨,那把刀确是暮失,我不会认错!”谭小婉打断她,语气不容不得他人反驳,“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邱素杨摇头,无奈道:“那时我们年级尚小,那女子的刀又在鞘中,又怎能辨别是不是暮失?师姐,我知道你想为师父报仇,可是总不能胡乱猜测、疑神疑鬼吧……”
室内有一刹的寂静,谭小婉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眉心微动,眼底浪潮翻涌,语气却出奇地温柔,竟带些商量的意味:“素杨,爹爹待你不好么?如今,一女子提着暮失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会替她辩解?”
“这不是你第一次认错人了,师姐。”邱素杨有些激动,语速也加快不少,“是非对错总要有个证据啊!”
“是非在你面前啊!”谭小婉面色凛冽,“他花郁苍杀了爹爹,我不应该杀了他女儿吗?还是我应该以德报怨,一笔勾销?”
“师姐,但她不是……”邱素杨有些无力。
“邱素杨!我今天才算知道你!若你还念着我爹爹的好、若你还念着我们的同舟之情,就将她带到爹爹墓前,我亲手了结她。”谭小婉赤红着双眼,呼吸急促。
“师姐......”邱素杨还欲说些什么,嘴唇微动。
“你出去!从今以后就当我爹爹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就当没我这个同舟,出去!”
邱素杨心中一阵酸涩,再无力争辩,只得垂头听着,须臾退出房间。
只剩下谭小婉一人站在房中,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着,胸口大幅度起伏。
窗外不知多久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打上窗棂、窗沿。
谭小婉踱向窗前,指尖浅拭,润湿的指腹轻触上单薄发白的嘴唇,水渍沿着唇纹蔓延开来,低垂的睫毛下掩映着眼眸中雾气重重。
待到日已全落,人声已绝,她松了力跌坐在地上。
泪水一点一点坠落,她一手捂住口鼻忍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一如那时:
——晚晚,别出声,等雨停了,带师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