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轩内,松柏香与“十月白”的药香氤氲交织。郭嘉与荀彧对坐于矮几旁,几杯暖酒下肚,两个年轻才俊谈论时局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忧愤。
荀彧月白的衣袖随着他的手势摆动,清雅的面容因激动而染上薄红:“董卓以豺狼之姿,践踏宫阙,废立天子!雒阳繁华付之一炬,百官黎庶沦为鱼肉!此等倒行逆施,天人共愤!奉孝,”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郭嘉,“你我读圣贤书,明天下理,岂能坐视社稷崩摧,生灵涂炭?当思拯溺扶危之策!”
郭嘉指尖摩挲着犀角杯沿,眼神比平日多了几分幽深:“文若兄忧国之心,嘉岂能不知?然董卓势大,手握强兵,挟天子以令……呵,实则令不了谁,徒增暴虐耳。此时强撼其锋,无异以卵击石。”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大厦将倾,非独木可支。需观其变,待其隙。猛虎噬人,力竭之时,方是猎手现身之机。”
“观变?待隙?”荀彧眉头紧锁,语中带着痛心和质问,“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汉室威严扫地,看着百姓在水火中煎熬?奉孝!独善其身,岂是大丈夫所为?明哲保身,实是怯懦!”
戏志才原本盯着棋盘发呆,忽而高叫道:“好!说得好!文若兄骂得痛快!不过嘛……”他不知何时已从树根墩上支起身,脸上带着明显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手里还抓着郭嘉的碗——他自己的酒杯不知丢哪儿去了。
“不过嘛,奉孝这小子不是怯懦,是狡猾!大大的狡猾!”戏志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径直走向敞轩角落那扇通往酒窖的门,嚷嚷着,“他藏着好东西呢!缃叶姑娘!缃叶姑娘!快把你那些宝贝‘小玩意儿’搬出来!光喝这药酒有什么劲儿?让咱们尝尝鲜,给这闷死人的‘天下大势’添点滋味!”
他一边拍打着那扇不起眼的木门,一边回头冲着郭嘉和荀彧挤眉弄眼:“你们吵你们的,我喝我的!两不耽误!奉孝,别小气!我知道你让缃叶试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方子!”。
郭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看着醉态可掬的好友,看了看缃叶,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缃叶会意,用随身小钥打开了酒窖的门。戏志才欢呼一声,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去,片刻后就抱出几个形状各异、贴着素笺的坛罐,一股脑堆在矮几空处。
“来来来!看志才兄给你们掌掌眼!”他拍开一个肚大腰圆的陶罐泥封,一股浓烈辛辣的姜味混合着野果的焦香喷涌而出,“‘赤焰烧’!奉孝你这小身板就别想了,来,文若兄,你也别光顾着忧国忧民,尝尝这个,驱驱寒气!”他不由分说给荀彧倒了一小杯,辛辣之气冲得荀彧微微蹙眉。
荀彧看着杯中烈酒,又看看郭嘉,正色道:“奉孝,避其锋芒非长久之计!天下汹汹,志士仁人皆在奋起!袁本初于渤海聚义,孟德亦散家财募兵,此皆拨乱反正之机!我辈正当……”
“拨乱反正?”郭嘉轻笑一声,打断了荀彧,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位置刁钻,“文若兄欲效光武故事?然今时不同往日,四世三公的名头,未必抵得过实实在在的刀兵。袁本初?其人优柔,色厉内荏。曹孟德……”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倒是有几分枭雄气概,然其根基尚浅,前路凶险。嘉非不愿出,实乃——”
“实乃要待价而沽!找个最能成事的!”戏志才抱着一个细颈瓷瓶凑过来,大声插话。他拔开瓶塞,一股清冽如冰泉的气息散开,他陶醉地深吸一口,“哈!‘寒潭香’!这个好!透心凉!醒脑!”他仰头灌了一口,被冰得龇牙咧嘴,随即又眉开眼笑,指着郭嘉对荀彧说,“文若兄,你别被他这副懒骨头骗了!这小子心气高着呢!他等的不是袁绍曹操,他等的是能让他这‘黑子’落下,就能‘啪!’——劫杀大龙的真命主!对吧奉孝?”
荀彧被戏志才的话噎了一下,看向郭嘉的目光更加复杂,理解却不赞同,更有深切的忧虑:“奉孝!择主而事,此乃关乎天下苍生、社稷存续!岂能以为棋局,冷眼旁观?忠义何在?道统何存?”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少年士子特有的赤诚与执拗。
“正统?比得上缃叶正统的‘九秋霜’么?”戏志才抱着新开的酒坛嘟嘟囔囔。
郭嘉却没有就此作罢,迎视着荀彧灼灼的目光,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眸子此刻完全睁开,锐利如鹰隼,他指向棋盘,带着金石之音:
“嘉眼中所观,心中所谋,唯有二字——存亡。”他指尖一动,黑子“嗒”地落下。“文若兄,你的白子,连天子的宫门都守不住了……”他目光扫过炉火,扫过矮几上那些被戏志才翻出的、风格各异的酒坛,最后落在缃叶沉静的侧影上,复归一丝懒散,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颍川山水,松柏清韵,便是嘉的棋盘,静观风云变。”
荀彧看着棋盘,脸色微白,胸膛起伏,却又一时难以言语。
缃叶一直静立在轩角,此时上前将二人杯中残余的一点冷酒倒入一旁的小盂中,再稳稳地斟入暖好的“十月白”,重新放回二人手边。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眸,目光平静地掠过棋盘上的局势,声音清越温和。“这‘十月白’的配比,差一分则药力不足,过一分则失了醇和。天下大势,亦如这用酒调养的道理,时机未至,强求效力,恐伤其本;时机若至,自当倾杯而尽,不负酝酿之功……”
一直抱着“九秋霜”坛子嘟嘟囔囔的戏志才,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活力!
“争论个没完!”他猛地将酒坛往矮几上一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什么白子黑子!什么存亡正统!什么待价而沽!统统是屁话!”他大着舌头,声音震得敞轩边上的叶子都在抖动。话音未落,他像头蹒跚的熊罴,猛地张开双臂,一步跨过矮几,不由分说地一手一个,牢牢揽住了郭嘉和荀彧!
郭嘉猝不及防,被他勒得差点从坐墩上滑下来,手中的犀角杯险些脱手。荀彧的月白深衣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扯得歪斜,一贯清雅端方的仪态荡然无存。
两个刚才还在针锋相对、指点江山的少年才俊,此刻被戏志才冒昧的手臂紧紧箍在一起,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姿势狼狈又滑稽。
“哈哈哈!”戏志才看着两人近在咫尺的窘迫表情,得意地放声大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两人脸上,“看看!看看!一个要守节,一个要存亡,还不是被我老戏一锅烩了!”
他无视郭嘉的挣扎和荀彧的尴尬,扯着嗓子,对缃叶高喊道:“缃叶姑娘!快!快准备一坛上好的新酿!要大坛子!够劲道的!”
戏志才用力晃了晃被他夹在臂弯里的两颗脑袋,豪气干云地宣布:“今日!就在今日!咱们哥仨,共封一坛‘当归酿’!”他特意加重了“当归”二字,带着浓重的醉意。
“当归酿?”荀彧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对!当归酿!”戏志才迷离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这乱世刚起,鸡飞狗跳!咱们今日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松开一点手臂,但依旧牢牢箍着两人,俯下头,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喷在郭嘉和荀彧耳边,声音带着一种难得的郑重:“这坛酒,就封在此地!待他日……待他日这乱世尘埃落定,咱们三个再启封此酒,痛饮三百杯!再论!再论今日!谁才是那个有先见之明、卓识远见的真国士!”
“如何?敢不敢?”
“有何不敢?志才兄这‘当归酿’,倒是封住了嘉的嘴。嘉应了!待天下太平,当归共饮,再论短长!”
荀彧看着戏志才热切的眼神,再看看郭嘉,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好!文若亦应此约!待乱世终结,当共启此坛,一醉方休!”
“痛快!哈哈哈!”戏志才心满意足,终于松开了两人,自己却一个趔趄,重重坐在了蔺草席上,震得矮几上的酒坛杯盏一阵叮当作响。他浑然不觉,兀自抱着那坛“当归酿”,笑得像个偷吃了蜜的孩子,嘴里还嘟囔着:“当归……当归……好名字……缃叶姑娘……记下了……当归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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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与戏志才的身影刚消失在竹径尽头,庭院的寂静便迅速笼罩下来,唯余松烬微温。
缃叶正俯身收拾餐桌,动作流畅却难掩倦意。郭嘉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睫下加深的阴影,连鬓边那枚红叶都似因主人的疲惫而微微蜷缩。
“郭安。”郭嘉倚在凭几上,指尖轻叩杯壁“收拾了,再去看看灶上参汤。”
“站乏了,”郭嘉懒懒打了个哈欠,向缃叶伸出手,“扶我回屋。”
内室灯火橘黄,书墨与柏子香交融。郭嘉拨亮了案头灯盏,暖光漫溢。
“累了?”他低声问
缃叶轻轻“嗯”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朝他偎了偎,郭嘉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在她肩膀上按着。
“今日那鱼羹的火候,当真绝妙。”他声音柔和带着回味,“文若兄那般挑剔的舌头,都赞不绝口,志才那厮恨不得连碟子都吞下去。”他不再谈论天下风云,只拣着今日宴席上那些细碎的、属于她的光彩之处说。
参汤端了来,郭嘉执起瓷勺,极其自然地送至缃叶唇边,“今日劳神费力,光顾着周全他人,快暖暖身子。”
温汤入喉,暖流如春溪般缓缓淌开,驱散了四肢百骸的酸乏。郭嘉耐心喂着,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眼中的倦色在暖意中一点点化开。
“今日戏志才那厮嚷着封什么‘当归酿’,”他唇角微哂,指尖却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嘉之当归,不在远日封坛之酒,只在眼前执手之人。”
缃叶心尖一颤,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中。那里没有半分戏谑,只有洞悉一切的清明与笃定。
“文若兄心系汉祚,志才兄意在诸侯,各有其道,无可厚非。”他语气平静,“而你的心,与嘉所思所想,早已同辙。这乱世棋局,无论嘉择何主,行何方……”他目光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嘉之营帐,嘉之案头,必有卿一席之地,专候缃叶。烹茶也好,对弈也罢,亦或只是……静观风云变。”他顿了顿,指尖描摹着她鼻尖的线条,“此乃定数,无论去处,有卿便可当归。”
下面要进袁绍势力了~
本来写了文案但觉得实在太不讲究,估计得卡一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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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少年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