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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行路难

作者:燔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平二年,春寒料峭。


    颍川城外的官道尚覆着一层薄薄的晨霜,一辆青幔马车碾过湿润的官道,辘辘北行。车辕上,荀彧派来的老仆沉稳驭马,车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车厢内暖意融融,一只小巧的鎏金铜兽炭炉置于车内。郭嘉斜倚在厚厚的锦褥上,身上裹着玄青薄氅,薄唇抿着,显然对这早春的寒意极为不满。


    “缃叶,”郭嘉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微哑,尾音拖得绵长,像浸了蜜的钩子,“冷。”


    缃叶闻声抬头,眸子在看到他的一瞬漾开无奈又纵容的柔光。自然地挪到他身侧,取出手炉,塞进他微凉的掌心,引得他轻轻喟叹一声。


    “才出城不过十里,公子便喊了三次冷,”缃叶的声音清亮悦耳“不如让这马车调头,回咱们那老宅里,再吃一盏我刚蒸好的杏仁酪?”


    郭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杏仁酪自然是要吃的,邺城也要去。只是这十里外的春风比起城里的,倒像是裹了刀子。”


    他忽而将暖炉踢到一边,一伸手将缃叶揽了,将她当个暖炉般抱着,低下头,鼻尖蹭着缃叶鬓边那朵桃金娘“还是卿鬓边这花儿好,暖香袭人,胜过十炉炭火。”


    缃叶耳根微热,却并未躲闪,只伸出纤指,轻轻将他滑落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回耳后,指尖温软:“对那‘带甲百万,谷支十年’,当真一丝期待也无?”


    郭嘉低笑一声,微微坐直了些,目光灼灼锁住缃叶,穿透她明艳的容色,“我所求之主,该占‘明’与‘破’二字。明主能容我之狂悖,能识卿之慧光,能破这积重难返的朽木乾坤,立新天新地!”


    缃叶从随身携带的精致食盒里取出一块尚温热的粟米糕递到他唇边,看他就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地吃下,开口道“此去邺城,不过是借其高台,看看这乱世群雄的戏码罢了。”


    “借其高台……还是卿知我。”郭嘉感觉坐久了,又躺下将头枕在缃叶并拢的膝上。“只是苦了这身子,要受这颠簸风寒……好缃叶,揉揉额,宿醉似的疼。”


    缃叶垂眸看着他枕在自己腿上的侧脸,无奈哼笑了一声,轻轻在他眉心弹了一下,而后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按上他的穴位。


    ————


    越靠近黄河,越显示出流离与破败的气息。官道两旁时时可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麻木地挪动着脚步,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


    行至延津渡口附近,车行渐缓。一阵异样的喧嚣混杂着压抑的啜泣声穿透车壁传来。郭嘉本枕在缃叶膝上假寐,闻声,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停车。”


    老仆依言勒马。郭嘉示意缃叶稍稍掀开车帘一角。


    在渡口旁一处稍显开阔的空地上,赫然支着一个崭新的粥棚。棚子搭得颇为气派,结实的柱子,崭新的芦席顶棚。棚子正中央悬挂巨大匾额,上书三个金粉大字:福寿粥,棚柱上还贴着“袁使君仁德泽被苍生”、“四世三公恩义长存”一类醒目文字。


    在这冠冕堂皇之下,棚前那群几乎与黄土混成一色的流民便不慎显眼了。


    他们捧着破碗,眼巴巴地盯着棚内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而几个身着绫罗、满面油光的豪奴正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其他仆从施粥。


    锅里的“粥”汤色透明,几颗零星的粟米粒沉浮其间,队伍中接连传来几声闷响——几个流民因饥饿和虚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其他流民的瘦骨与倒地之人也并无二致,连一个灰蒙的眼神都不曾分给他们。管事瞧见,只呵斥一句“维持秩序”,并无半分施救之意。


    “呵……”一声讥诮的冷笑从郭嘉唇边逸出。


    “缃叶,嘉赌此锅耗粟,不足三升!”


    缃叶探手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算盘,算珠在她纤白如玉的指尖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水十斗、粟三升、柴五捆——折市价,钱四十七文。”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块金光闪闪的“福寿粥”匾额和“袁使君仁德”的标语上“这‘仁德’匾额倒是值钱!好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微微前倾,看见汤面清晰地映出棚前流民与豪奴的脸:


    “此谓——袁氏明镜台!”


    他不再看那场令人作呕的闹剧,抬手示意老仆驾车。


    ————


    马车驶离延津继续北行,两侧山势渐起,太行余脉的阴影投下,空气中也多了几分肃杀与不安。


    缃叶一直留意着窗外。车帘被她用指尖挑起一道细缝,那双沉静的眸子锐利地扫视着沿途景象。靠近黑山军活动区域,流民反而多了起来。


    破败的道路旁,一个简陋得几乎被风吹散的草棚支在那里,棚下坐着枯槁如朽木的老妪,面前摆着几篓灰扑扑、形状怪异的饼子。


    “看,能‘填饱’肚子的,在这呢。”她的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郭嘉原本闭目养神,闻言懒懒地掀开眼帘,顺着她指的方向瞥去。只一眼,他慵懒的神色便凝固了,那饼子的颜色、质地,他虽未亲手摸过,但在典籍杂记中见过描述——观音土!


    那种能暂时塞满肠胃,最终却让人活活胀死的“食物”!


    马车停在离茶棚稍远的一棵枯树下。缃叶会意,她理了理自己鲜艳的茜色衣裙,将鬓边那朵桃金娘花扶正,换上了一副富家侍女特有的骄矜神态,看上去带着几分天真好奇。


    她独自下车,步履轻快地走向茶棚,仿佛只是旅途劳顿,想买些乡野“趣物”给主子尝鲜。


    “阿婆,”缃叶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娇憨,蹲在其中一个老妪面前,拿起一块土饼仔细端详,“这饼子看着新奇,是什么做的呀?我家公子赶路乏了,想尝点山野风味呢。”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几枚五铢钱塞进老妪枯瘦的手中。


    老妪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看了看这个衣着鲜亮、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又掂量着手心沉甸甸的钱,紧绷的神经稍松,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姑娘…这是黑山张将军赐下的‘赐福饼’…吃了…能顶饱,能活命…”


    缃叶捏了捏饼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和“担忧”,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想为主子好”的真诚:“阿婆,这饼…看着怕是不好克化吧?您悄悄告诉我,得加几钱粟粉进去,才能既顶饱又…不伤身子呀?我家公子身子金贵,可经不起折腾。”


    老妪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注意这偏僻角落,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颤抖道:“…三…三成…掺三成粟粉…就能活…活命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缃叶给的钱,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又绝望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哭腔,“…可…可张将军…收…收九成的粮啊!哪…哪还有粟粉给俺们掺啊…”


    缃叶心头剧震,面上却强自维持着“受教了”的感激表情,又随意问了两句,便拿着一个土饼起身,每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带着血腥的粘腻。


    她撩帘欲上车的动作猛地顿住!眼角的余光瞥见茶棚后方一条隐蔽的山道上,几个流民中看着还算健壮的男子,正被绳索捆着,如同驱赶牲口一般,被几个持刀的黑山军喽啰推搡着往深山里去!


    其中一个汉子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立马被捅了心窝。


    “快走!”缃叶几乎是扑进车厢的,声音因为惊怒和紧迫而拔高,带着破音,“公子!张燕之‘义’,原是一土换一命!他们在抓壮丁!”她顾不上仪态,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同时对车夫厉声喝道,“扬鞭!快!”


    老仆经验丰富,闻言毫不迟疑,马鞭在空中炸响一个凄厉的鞭花!两匹马吃痛,猛地发力前冲!


    马车扬尘而去,缃叶见对方并无马屁,深吸一口气,朝着茶棚附近那些还在茫然排队或啃食土饼的流民嘶声大喊:


    “此土乃张燕买命钱——诸君食饱好逃!”


    声音尖锐,如同利刃划破死寂的山谷!流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远处山道上被驱赶的同乡身影,又看看手中要命的“赐福土饼”,瞬间明白了!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人群尖叫着、推搡着,四散奔逃!


    茶棚方向黑山军喽啰惊怒的呼喝和急促的脚步声被流民嘈杂的声音阻挡。


    马车疯狂颠簸,车厢剧烈摇晃,郭嘉一手死死抓住窗框稳住身形,一手紧紧揽住因颠簸而东倒西歪的缃叶。他脸色因剧烈晃动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直到马车彻底甩开追兵,驶入相对安全的平缓地带,速度才稍稍降下。


    “好!好一个‘一土换一命’!好一个‘九成粮养匪,一成土养民’!”郭嘉忽然放声,“此谓黑山‘仁政’!比之袁氏的‘明镜台’,更显**本色!”


    他喘息稍定,从座位下摸出小棋盘,置于膝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对着棋盘快速推演:


    “袁本初若欲北定幽燕,必先剿后方黑山!然——”他指尖飞速移动,白子落在代表公孙瓒势力的边角,“公孙伯珪豺狼也!岂会坐视袁绍清除肘腋之患?袁军一动,其白马义从必如利箭,直插冀州腹背!”


    他再落一子,点在代表黑山军的混乱区域,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此劫争,黑山活矣!袁绍投鼠忌器,公孙瓒虎视眈眈,张燕此獠,正是看准了这夹缝,方敢如此肆无忌惮,行此‘赐福土’买命的勾当!”


    推演完毕,郭嘉看着棋盘上犬牙交错的局势,沉默了片刻。狂放的笑意渐渐收敛,化作一声深沉的喟叹。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经纬线,目光投向车窗外那连绵起伏、沟壑纵横的太行山脉,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缃叶,你看这棋盘,纵横不过三十路,劫争死活,尚有定法可循…可这世道…”他指向远处那巍巍群山,“不及太行山千壑之一!人命如草芥,仁义如画皮,豪强是豺狼,流寇是恶鬼…在这千沟万壑间,却无一条是活路。”


    ————


    马车驶离黑山军活动的险地,沿着漳水继续向邺城行进。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却也掺杂着铁腥与粮食的气息。


    漳水河道在此处较为宽阔,水流平缓。官道与河岸并行,视野开阔了不少。


    只见宽阔的漳水河面上,十数艘吃水极深的漕船,船体巨大,显然载重惊人。从岸边望去,能清晰看到船舱中堆积如山的麻袋,有些袋口松散,露出黑沉沉的铁矿砂;另一些则渗出淡黄的粟米!


    而就在河岸旁,密密麻麻的流民拥挤在河滩上,目光死死盯着那些运粮船。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眼神中混合着极度的饥饿与疯狂的渴望。


    接二连三的落水声传来!并非意外,而是流民为了争抢从船舷缝隙中洒落的粟粒,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的漳水!浑浊的河面上,挣扎的手臂、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有人侥幸抓到几粒湿漉漉的粟米,更多的人则在扑腾后,被沉重的饥饿和冰冷的河水吞噬,只留下几个气泡升浮。


    河岸上,负责押运的袁军士兵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有人发出鄙夷的哄笑。


    郭嘉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场屠杀。他眼中是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冰冷审视。他的手探入袖中,摸出一截炭笔,拉过身旁缃叶的手,在她温软白皙的掌心,用炭笔勾画几笔


    「流民三百,日耗粟一斛半。」


    缃叶眸光一闪,清冷的声音便接口而出,“军粮车一乘,载粟三十斛。”她目光扫过岸上停着等待转运的、满载的辎重车辆,“足活此众……廿日有余。”


    “袁本初舍此廿日民命,换界桥一战胜绩——棋手弃卒,当真狠辣!”


    “大胆狂徒!竟敢谤议州牧!”一声炸雷般的怒喝从旁响起!


    只见一队负责沿岸巡逻的袁军骑兵疾驰而至,为首一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队长,正用兵器怒指着郭嘉的马车。


    缃叶眼神一凝,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恢复成沉静侍女的姿态。她没有动作利落地从贴身行囊中取出荀彧那封的荐书,素手一扬“颍川荀令君荐士在此,将军慎言。”


    骑兵队长看清那熟悉的印鉴和荀彧的大名,嚣张的气焰顿时一窒,脸上横肉抽动,勒马的动作显出几分迟疑。


    郭嘉没有看那凶神恶煞的骑兵队长,目光依旧落在漳水上挣扎沉浮的身影,以及那满载军资的巍巍漕船。苍白的脸上,那抹惯常的疏狂笑意并未消失,反而加深了几分。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气氛,仿佛在自言自语:


    “咳咳…荀文若兄信中殷殷,言道袁公求贤若渴,虚席以待四方俊彦…咳咳…更言邺城法度森严,军纪整肃,尤重舆情民情…咳咳…今日漳水所见,士卒这般…咳…职责所系,亦是不易。嘉此番入邺,定当将此间…咳…诸般情状,细细禀明袁公,也好…咳咳…让州牧知晓……想个两全之法,莫损袁公‘仁德’之名。”


    骑兵队长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哪里还敢追究什么“谤议”?他将脸微微侧向另一边,似乎这样郭嘉便看不清他的脸。


    “原…原来是袁公的贵客!”队长脸上的凶戾被一种近乎谄媚的僵硬笑容取代,“末将…末将有眼无珠,冲撞了先生!职责所在,还望先生海涵!先生旅途劳顿,快快进城歇息要紧!”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挥手示意手下让开道路。


    缃叶适时地收回荐书,微微颔首:“将军恪尽职守,何错之有?我等先行一步。”


    马车在巡逻队的目光中重新启动,车厢内郭嘉闭着眼,指尖轻轻敲击着犀角杯,嘴角的弧度仍然冰冷,缃叶为他斟上温热的十月白。


    他抿了一口,


    “戏已看了三折,走吧,去会会这位‘谷支十年’的袁使君…看他这十年的粟,是在仓廪、界桥、还是沉在这漳河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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