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舟》 第1章 夜读 窗棂外月色如水,三两竹影斑驳在郭嘉的素麻衣袍上。郭嘉靠着青缎隐囊,指间松松拢着卷边泛黄的《战国策》,书角被烛火燎出焦痕,与他慵懒垂落的鬓发一同卷着边。 缃叶捧着朱漆托盘进来时,陶盅里温着的十月白正逸出清冽梅香。她刚放下托盘,腕子忽被攥住,踉跄跌进郭嘉怀里,钗环零乱碎响。 “公子…”缃叶轻呼未落,郭嘉手臂已环过她腰肢往自己处一带。缃叶脊背紧贴他胸膛的起伏,整个人被他的松墨气息缠绕。他下颌抵着她肩窝,左手仍从她腋下伸出去摸索书卷,指尖无意划过她胸前柔软,激得她耳根烧红。 “别动,”他声音含在喉间,气息搔着她的耳垂“田单火牛阵正到妙处…” 缃叶僵着身子不敢挪动,直到烛芯“噼啪”炸开一朵灯花,感觉他搂在腰间的手忽然抽走——原是捻起盘中一枚渍梅塞进她唇间。 酸津混着醇香在舌尖漫开,她忽然放松下来,悄悄将头靠向他颈侧。 良久,郭嘉低头看了眼怀中人儿,下巴在她额角轻蹭了蹭。“看出神了?”书卷点向院里开得正盛的老桂,“且去折支桂花来——明日蒸粟糕。” 缃叶慌乱从他怀里挣出时,他掌心不着痕迹地在她腰后托了一把,看着她小步跑去了院里。 待到她捧着几枝犹带夜露清寒、香气馥郁的金桂回到室内,郭嘉早已歪在青缎隐囊上沉沉睡去。 半卷《战国策》随意地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只余下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微微敞开的素麻衣领。缃叶立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替他掖好滑落的薄衾一角,又小心地移开那卷覆面的竹简。 她做完一切方才退开,步履轻如狸奴,走向窗下那张供侍女值夜用的窄小软榻。她抱膝蜷坐了片刻,方才被攥住的手腕、紧贴过的脊背、胸前柔软被状似无意拂过的触感、以及唇齿间残留的酸甜酒香……种种滋味,此刻清晰地翻涌上来,在寂静的夜里无限放大,搅得她心口一阵阵酥麻,耳根刚刚褪下的热度又悄悄爬了上来。 她终于缓缓躺下,拉过那领素绸夹被盖至腰间,侧过身,面朝着主榻的方向。黑暗中,只能靠着月华勉强勾勒出他隐在青色帐子里的轮廓,方才带回的桂花香气萦绕在鼻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吩咐时声调的韵律——“明日蒸粟米糕,少了这金桂的魂儿可不成”。明日……她心底竟生出一丝模糊的期待。 她闭上眼睛,试图入睡。而那呼吸声,那桂花甜香,还被他托住腰肢时那一瞬间的温热触感,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思绪。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却觉得那呼吸声反而更真切了,仿佛就响在枕畔。她又翻回来,目光不自觉地再次投向那片朦胧的暗影。 草虫的絮语不知何时已歇了大半,只余下极远处一两声模糊的更漏,断断续续敲打着。缃叶逐渐静下心来,主榻上的呼吸声悠长均匀地持续着,带着某种奇特的磁场,将她轻柔地裹挟进一片混沌的暖意里。 意识沉浮的最后,她似乎感觉到那呼吸声微微顿了一下,仿佛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调整了姿势。随后,一切又归于那悠长的、令人心安的节奏。她终于彻底沉入梦乡,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极轻微地、放松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 直到一种奇异的、被凝视的感觉,如同羽毛轻搔过皮肤,撩拨了她的睡眠。 她有些迷糊地睁开眼。 室内光线依旧昏暗,但窗纸上已透进一层极淡的、水洗过般的青灰。主榻的方向,一双眼睛正隔着朦胧的微光,静静地望着她。 郭嘉醒了。 他的素麻衣襟睡得有些歪斜,露出一小片锁骨。鸦青的长发更是散乱,不羁地贴在颊边。那眼神并非锐利,带着初醒的朦胧和一丝未散的酒意,他薄唇微抿着,下颔的线条绷得有些紧,眉宇间笼着孩子气的委屈和不满。 缃叶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坐起身,薄被滑落腰间:“公子……醒了?” 郭嘉依旧不语,只是那盯着她的眼神更沉了几分,带着无声的控诉。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带着浓重鼻音开口“……怎么在那儿?”短短几个字,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不该如此”的意味。 缃叶被他看得有些无措,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被角:“本就该在此睡的……” “该在此……”郭嘉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他忽然动了动,像是不满意隐囊的角度,侧过身,手臂顺势从薄衾下伸出,随意地搭在榻沿。那目光依旧锁着她,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冷。”他突兀地吐出一个字,眉头蹙起,仿佛真的被夜晚的寒气侵袭了。 缃叶微怔,室内虽有些凉意,但绝不到冷的程度。她起身想去检查窗子是否关严,或是为他再添一床薄衾。 “缃叶,”她刚挪动一步,郭嘉的声音便追了过来,比刚才更添了几分软糯的黏腻,像融化的饴糖,带着不容拒绝的撒娇意味,“过来。” 缃叶的脚步顿在原地,心口像是被那声音轻轻撞了一下。她迟疑地看向主榻。郭嘉见她不动,索性将搭在榻沿的手臂又往前伸了伸,他眼尾下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十足的委屈:“头疼……这榻沿硌得慌……你不在近旁,寒气都钻进来了。”他一连串的抱怨,理由牵强得近乎耍赖,偏偏配着那张初醒时显得格外无辜和脆弱的脸,让人难以硬起心肠拒绝。 “公子……”缃叶心软了半截,无奈地低唤一声,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在榻边跪坐下来,“缃叶给您揉揉?” 郭嘉却不接这话茬,只是将伸出的那只手又往她这边递了递,指尖轻轻勾了勾她垂落的袖缘:“上来。”他命令得极其自然,眼神里那点委屈被一种近乎得逞的狡黠光芒替代,快得让人抓不住,只剩下纯粹的、不容置喙的期待。 缃叶的脸颊瞬间飞红,连耳根都烫得惊人。她下意识地找借口:“公子,这于礼不合……” “礼?”郭嘉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哼笑,带着未醒透的鼻音,慵懒又任性。他索性撑起上半身,动作间衣襟滑落更多,他也不甚在意。那带着松墨和残存酒气的温热气息瞬间逼近,他伸出另一只手,精准地捉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坚持,指尖的薄茧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我的规矩就是礼。”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她发烫的耳垂低语。 “昨夜让你折桂,便是要你熏香,如今这香熏好了,人却躲得那么远,岂非暴殄天物?”他歪理一套套,偏生语气软得能滴出水来,另一只手已经不由分说地轻轻拉扯她的衣袖,“上来,就躺一会儿,暖和些……我头疼得紧,你不在近旁,这寒气总往骨头缝里钻。” 他的体温透过相触的皮肤传来,带着慵懒热度。那半真半假的抱怨和撒娇,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书墨酒香,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缃叶牢牢缚住。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执拗和期待的脸,看着他眼底残留的睡意和毫不掩饰的依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晨光熹微,室内幽暗,案头桂花的甜香浓烈得令人眩晕。所有的理智在这狭小静谧的空间里,仿佛都被那沉沉的呼吸和温热的指尖融化了。 缃叶还在犹豫着,指尖僵硬,心跳如擂鼓。郭嘉也不催,只是用那双含了水汽似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手指在她腕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圈,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屈服。 终于,在带着撒娇意味的凝视和手腕上持续的、温热的触感中,缃叶紧绷的脊背一点点松懈下来。她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终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万分的迟疑和羞赧,就着郭嘉轻轻牵引的力道,极其拘谨地在宽大主榻最外侧的边沿,与郭嘉之间隔着一道清晰得近乎刻意的空隙。 郭嘉看着她那紧贴着榻沿,如临大敌的姿势,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餍足的弧度,像只偷腥成功的猫。他并未再得寸进尺地靠近,反而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回隐囊的凹陷里,只是那只原本拉着她手腕的手,状似极其自然地滑落,轻轻搭在了她隔着薄薄寝衣的腰侧。那温热宽厚的掌心隔着衣料熨帖上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恰到好处地停在那里,再无更多动作。 “嗯……”他满足地喟叹一声,仿佛终于找到了最舒适的姿势,慵懒地合上眼帘。方才那点不满和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全然的放松和安心。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模糊地逸出唇瓣:“……这才暖和。” 缃叶干净腰侧传来的温热触感如同烙印,清晰地宣告着那手臂的存在。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均匀悠长的呼吸拂过自己颈后的碎发。案头那束金桂的甜香似乎更加浓郁了,丝丝缕缕缠绕在两人之间,那微妙的空隙似乎在一点点变小。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分,蟹壳青渐渐染上了薄薄的暖金色,轻柔地漫过窗棂,无声地浸染着室内这一方交织着紧张、羞赧、无奈与一丝隐秘暖意的空间。 郭嘉的呼吸很快又变得绵长安稳,仿佛刚才的耍赖撒娇耗尽了最后一点精神。而缃叶,在僵硬了不知多久后,听着耳畔那沉稳的、令人心安的呼吸声,紧绷的神经竟也奇迹般地、一点点松弛下来。她依旧不敢动,维持着那道象征性的界限,然而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像被这晨曦和身旁的温热悄然融化了一角,流淌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的妥协。 第2章 赖床与朝食 熹微的晨光如同最细腻的银纱,温柔地漫过窗棂,案头那束金桂,经过一夜的酝酿,香气愈发显得沉郁甜润,几乎凝成了实质,与书卷的墨香、残存的酒意无声地交融。 缃叶在更漏将尽、天光未明时醒来。 枕畔是郭嘉均匀绵长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颈后的碎发。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最灵巧的狸奴般,将自己从他虽已放松却依旧占有性地环在她腰际的手臂下挪了出来。动作轻缓至极,未曾惊扰他分毫。足尖无声地落在微凉的茵席上,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穿那双并放在窗下窄榻边的青色绣鞋,而是赤足踩过席面,悄然走到外间。 冷水净面,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她熟练地备好温热的盥洗用水,用细盐和柳枝清了口齿。接着,她将昨夜洗净浸泡的粟米沥干,拌入捣得细碎、色泽金黄的新鲜桂花,置于小甑中,隔水坐上了灶眼。火苗舔舐着陶釜底部,氤氲的水汽带着粟米与桂花的清甜开始晨光中悄然弥漫。做完这一切,她又回到内室,将郭嘉今日要更换的素麻衣袍用银叶香笼细细熏暖,这才重新穿上绣鞋,开始整理昨夜散落的书卷。 当郭嘉喉间逸出那声初醒的、带着鼻音的低哼时,缃叶正背对着主榻,将最后一卷竹简轻轻归入墙边的书箧。 郭嘉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掀开眼帘。初醒的眸子带着一层水雾,茫然地定了定神。随即,昨夜残留的酒意和记忆一同回笼。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昨夜那温软馨香的所在,此刻只余一片微凉的空白和被衾的褶皱。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不满瞬间攫住了他。他侧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那个在晨光里忙碌的纤细身影。 “缃叶……”他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尾音却微微下沉,透着一丝昭彰的、孩子气的控诉。 缃叶闻声转过身“公子醒了?水已温好,粟米糕也快蒸得了。” 郭嘉看着她这副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那点控诉似乎更重了。他索性半坐起身,素麻衣襟随着动作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他目光沉沉地锁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师问罪”“……何时起的?”他刻意顿了顿,补充道,“怎的离得那么远?”那语气,仿佛她犯了天大的过错。 缃叶在他灼灼目光下,脸颊的红晕似乎深了一分,但眼神并未躲闪,依旧清澈:“寅末卯初便起了。怕扰了公子清梦,故在外间准备。”同时俯身,极其自然地拿起榻边备好的温热布巾,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和颈侧可能存在的薄汗。那温热的触感和她身上混合着木樨与晨露的清新气息拂过鼻端,让郭嘉心头那点不悦稍稍松动。 “清梦?”喉间却溢出一声低哼“离了你,寒气便往骨头缝里钻,哪来的清梦?”他旧话重提,眼神里带着点委屈和撒娇的意味,伸出手,不是去接布巾,而是轻轻勾住了她腰间系带的流苏,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把玩。 忽而闻到粟米糕的香气“你倒好,只记得灶上的火候,忘了榻上还有个冻僵的公子?” 缃叶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耳根迅速染上绯色。她手上动作不停,沉思片刻回道“冻僵的公子可要缃叶再灌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发发汗?” 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因初醒而略显朦胧的墨玉眸子瞬间被点亮,如同拨开云雾露出的璀璨星辰,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惊喜。那点故作姿态的委屈和控诉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孩子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味盎然。 他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带着晨光般的爽朗,肩膀都随之微微耸动。“好,好得很!我们家缃叶,果然是得了嘉的真传,这“将计就计”的本事,青出于蓝了!”他语气满是骄傲和戏谑。 他松开勾着她腰侧流苏的手指,却顺势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一刮:“姜汤就罢了,那滋味儿,比田单的火牛阵冲过来还让人头疼。” 缃叶被他指尖刮过鼻尖的触感弄得耳根又是一热,却因他这坦然的受用,将心底那点羞赧也化作了小小的得意和暖流。她抿唇压下那丝上扬的嘴角“公子先用些醒酒汤,暖暖脾胃,再用糕点。” 郭嘉这次倒是配合,乖乖接过那碗温度适宜的醒酒汤。汤汁微苦回甘,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宿醉后残留的些许不适。他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忙碌的缃叶身上。 只见她取过温热的布巾,递到他手边:“净手。”接着又取过小巧的玉梳,绕到他身后轻柔地拢起他的鸦青长发。木梳齿穿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在静谧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郭嘉享受着这细致妥帖的伺候,微眯着眼,像只被顺毛的大猫。他咽下最后一口醒酒汤,将碗放下,目光落在矮几上那碟点缀着点点金桂的粟米糕上,香气扑鼻。他伸出手指,却不去拿糕点,而是捉住了缃叶正在为他梳理头发的手腕。 “缃叶,”他声音带着汤水滋润后的温润,却依旧不改那点耍赖的腔调,“公子手乏,昨夜看书耗神太过……”他拉着她的手腕,引着她手中的玉梳停下,指尖暗示性地轻轻点了点那碟诱人的糕点,“这第一块糕,烦缃叶代劳?” 缃叶低头看着被他握住的手腕,又看看那碟糕点,脸颊飞霞。她试图抽手:“公子莫闹,缃叶正梳头……” “梳头不急。”郭嘉握得更紧了些,拇指指腹甚至在她腕骨内侧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激起一阵细微的酥麻。他仰起脸看她,晨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上,坦荡又赖皮,“先喂饱了公子,才有力气让你梳头。不然坐歪梳坏了发冠,缃叶可要负责重束?” 这歪理一套接一套,偏生配上他那张俊逸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脸,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缃叶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嗔意多过恼意。她挣了挣手腕,发现他虽未用蛮力,却握得极稳。看着他那副“你不喂我就不撒手”的无赖模样,她心底那点狡黠因子又冒了头。 “好。”缃叶忽然应了,声音清脆。她手腕一翻,竟灵巧地从他掌心挣脱出来,快得让郭嘉都微微一怔。不等他反应,她已迅速拿起矮几上的竹箸,夹起一块热气腾腾、软糯诱人的粟米糕。 郭嘉眼中笑意更盛,微微张开了嘴,等着那香甜的糕点入口。 然而,缃叶手腕一转,那块微烫的粟米糕并未送入他口中,而是稳稳地跌进了他刚刚擦拭干净的掌心里,烫得他手指一缩! “公子手乏,想必连筷子也拿不动了。”缃叶唇角弯起一个极清浅、却分明带着促狭的弧度,眼神亮晶晶的,像偷到小鱼干的猫儿,“那便请公子‘亲手’享用这第一块糕吧。用手抓着吃,想必更省力气些?” 她说完,迅速退后一步,拿起玉梳,重新绕回他身后,仿佛刚才的举动从未发生,指尖再次轻柔地穿过他的发丝梳理。 掌心传来粟米糕软糯的触感,香甜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郭嘉低头看着自己掌中那块金黄的糕点,再看看身后那个一脸无辜、仿佛只是尽职尽责在梳头的少女,足足愣了好几息。 随即,一阵比刚才更加开怀、更加畅快的大笑声从他胸腔里震荡而出,在晨光流淌的室内久久回荡,惊得窗外枝头的鸟儿都扑棱棱飞走几只。 “哈哈哈哈!好!好个缃叶!公子今日算是栽在你手里了!这‘亲手’之劳,甚好,甚好!”他一边笑着,一边就着自己的手毫不讲究地咬了一大口。桂花的馥郁、粟米的清甜瞬间在口中化开,混合着此刻被自家小侍女“反将一军”的意外之喜,滋味是反复咀嚼的美妙。 郭嘉继续捧着掌心那块粟米糕,吃得心满意足,桂香盈口。缃叶在他身后,指尖灵巧地穿梭于他鸦青的发丝间,玉梳带起细微的凉意,将那些散乱的发丝一一归拢,熟练地束起一个半披半束、略显慵懒却又不失整洁的发髻,最后用一根素雅的青玉簪固定住。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梳理整齐的鬓角和新束的发髻上,更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那唇角沾着的一点糕屑,又平添了几分不羁的孩子气。 “嗯…这桂香入了糕,倒比在枝头时更勾人些。缃叶,明日记得再多折几支。”郭嘉舔了舔指尖残留的甜意,意犹未尽地看向盘中剩下的几块。 缃叶放下玉梳,拿起矮几上温热的湿布巾,极其自然地递过去:“公子净手。”待他慢条斯理地擦拭完,她又端起那碟粟米糕,稳稳递到他面前,竹箸也摆放得恰到好处。 郭嘉这次没再耍赖,笑着接过碟子,嘴上吃着,目光却时不时落在缃叶身上。只见她并未闲着,转身便去整理床榻,将被衾抖开、抚平,又将他随手丢在席上的《战国策》拾起仔细卷好,放在书箧最顺手的位置,接着轻轻支起半扇窗棂,让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徐徐吹入,冲淡室内夜晚积攒的潮气。 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融在晨光里。郭嘉看着她忙碌而专注的背影,那纤细的身姿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精力,将他生活的每一处褶皱都熨帖得妥妥当当。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更深沉的、温柔的暖意。 待他吃完最后一块糕,放下竹箸,缃叶恰好捧着一盏新沏的、温度适宜的茶汤走了过来——郭嘉偏爱的雨后龙井,带着山野的清冽气息。 “公子润润喉。”她将茶盏放在他手边,声音清浅。 郭嘉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冲散了粟米糕的甜腻。他看着缃叶侍立在一旁,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那低垂的眼睫下,是掩不住的、对他的洞悉和纵容。 茶汤见底,他搁下白瓷小盏,目光并未离开身旁忙碌收整矮几的少女。见她将杯盘碗箸归置在托盘上,轻微的碰撞声自有韵律,姿态从容,却难掩眉眼间因早起忙碌而积攒的淡淡倦意。 郭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柔软。他并未再提什么刁钻的要求,反而在她端起托盘准备送往庖厨时,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声音带着含混的慵懒:“坐得腰都僵了。缃叶,收拾完了,陪公子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 待她收拾停当,洗净手回来,郭嘉已披上那件缃叶一早熏暖的素麻外袍,正倚在门边等她。晨光落在他新束的发髻和清俊的侧脸上,见她过来,他率先迈步,踏入了被晨露浸润的庭院。 园中草木葱茏,昨夜凝结的露珠在草叶尖上滚动,折射着初升的阳光,璀璨如碎钻,空气清新得能洗涤肺腑。郭嘉步履闲适,缃叶则落后半步,安静地跟随着。 走了几步,郭嘉忽然停下,指着回廊旁一架爬满藤萝的秋千:“喏,去坐会儿。”语气是惯常的随意。 缃叶微怔:“公子……” “让你坐便坐。”郭嘉打断她,自己则随意地靠在廊柱上“公子歇歇脚,你替公子试试这秋千可还结实。”他找了个再拙劣不过的借口,眼神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促狭,“快些,莫磨蹭。” 缃叶看着他眼底那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心中了然。她不再推辞,依言走到秋千旁,秋千微凉,带着清晨的湿气,却因缠绕其上的藤萝而显得柔软。她足尖轻轻点地,秋千便小幅度地晃荡起来。 郭嘉看着她坐稳,才满意地收回目光,视线投向庭院深处几株开得正盛的秋菊。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享受着这晨间的宁谧。 清风带着几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缃叶脚边。秋千轻柔的晃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驱散了她早起忙碌的疲惫。她看着倚在廊柱上、沐浴在晨光中的郭嘉,他侧脸沉静,目光悠远,这一刻的安宁,让她稍有些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 片刻后,郭嘉才收回目光,转向她:“如何,可还结实?” “很稳当。”缃叶神态放松。 “嗯,”看着她的神色,郭嘉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检验,“那便好。”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庭院里错落有致的景致,“时辰还早,难得天清气朗。那边亭子里视野开阔,去坐坐,你给公子念念昨日那卷《鬼谷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懒散,“公子懒得自己看,眼睛乏。” 缃叶心里清楚,郭嘉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何曾需要人念?不过是寻个由头,让她也能在晨光清风里,静坐片刻,读读书,享享清闲。他知道她平日里琐事缠身,难得静心。 “是。”缃叶应下,心中暖流涌动。她捧着花,跟着郭嘉走向水榭边的小亭。 亭中石桌上,缃叶早已备好了软垫和一壶温着的清茶。郭嘉懒散地倚在美人靠上,看着缃叶将刚捡来准备插瓶菊花暂放在一旁,净了手,才从随身的书囊中取出那卷《鬼谷子》,在石桌旁坐下。 少女清越而平稳的诵读声在晨风中响起,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亭外潺潺的流水声、枝头的鸟鸣交织在一起。 郭嘉并未闭目养神。他半眯着眼,目光落在缃叶专注诵读的眉眼上,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感受着这难得的、共同拥有的静谧时光。当缃叶读到某个精妙处,他会轻轻叩击桌面,或者低低“嗯”一声,表示赞许或思索,却从不打断她的节奏。 第3章 持正道之利,留天地生机 缃叶清越的诵读声在亭中流淌:“……故观蜎飞蠕动,无不有利害,可以生事美。生事者,几之势也……” 读到“利害”二字,郭嘉原本慵懒倚着美人靠的身体动了动。他并未坐直,反而伸手,极其自然地揽过缃叶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缃叶声音微顿,却没有挣开,只是顺势调整了坐姿,后背轻靠着他温热的胸膛。郭嘉的下颌便自然地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低低地接上了她的话尾,胸腔震颤清晰传到缃叶的后背“‘生事者,几之势也’……好个‘几之势’!缃叶,你看这‘利’字如刀,苏秦张仪持之,裂六国如裂帛。然则,”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指尖无意识地在她腰侧素绢上描摹着布料的纹路“裂帛之后,是锦绣新裁?还是满地狼藉,徒惹烽烟?此‘利’是‘生事美’之基,还是焚身之火?” 他将“利害”直接引向纵横家功过的核心,问题尖锐,环抱的姿势却亲昵无间。 缃叶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沉稳心跳和胸腔震颤,心神却沉浸在思考中。她微微侧首,发丝蹭过他的下颌,目光依旧落在竹简上,声音清晰而冷静:“公子所言,利刃裂帛,确是其表。然缃叶以为,苏张之失,非在操‘利’之刃,而在失‘道’之柄。”她顿了顿,感受到腰间他鼓励般的力道,继续道,“‘道’非玄虚,实乃长远之‘利’!正道之‘利’,如江河行地,泽被万方,非图一时之快。苏秦合纵,若能使六国同心,止戈休兵,互通有无,共御强秦,此乃长治久安之‘大利’,亦合‘兼爱非攻’之‘道’。张仪连横,若能助秦行仁政,息兵养民,以大势促天下一统,免百年战祸,此亦为苍生谋‘大利’,合‘大一统’之‘道’。” 她将“正道”直接等同于“长远大利”,观点鲜明深刻。郭嘉听得入神,抵着她发顶的下颌微微点了点,示意她继续。 “惜乎二人,”缃叶语气带着一丝冷峭的惋惜,“只见眼前权柄煊赫之‘小利’,以‘飞箝’‘反应’之术,行挑拨离间、欺瞒构陷之实。苏秦之纵,各怀鬼胎,终成沙堡;张仪之横,欺楚怀王,遗祸深远。此非‘利’之过,乃持术者心无正道,只求速成,不留余地!正道之谋,当如弈棋,进可求双赢共济,”她声音微扬,带着一股韧劲,“退亦能保全元气,留有转圜生机。非是妇人之仁,而是深谙‘势’之流转,‘利’之长远——今日留一线,他日或可化干戈为玉帛,此方为‘生事美’之‘几之势’!一味逞术弄巧,斩尽杀绝,看似得‘利’,实则是自断后路,焚林而猎,岂能长久?最终反噬己身,亦祸乱天下,何‘美’之有?” 这番论述,将“正道”彻底具象化为“谋长远大利、留转圜余地”的智慧,直指纵横家短视之弊,鞭辟入里。 郭嘉听完,静默了数息。环绕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几乎贴着她敏感的耳廓,呼出的气息带着茶香和一丝激赏的灼热:“好!好一个‘正道即长远大利’!好一个‘留一线生机’!缃叶此论,如惊雷破晓,震聋发聩!”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在耳畔萦绕,激得缃叶耳根一阵酥麻。 他并未就此放开她,反而就着这紧密相贴的姿势,手指从她腰侧抬起,轻轻点了点竹简上“谋之于阴,成之于阳”几字,带着点狎昵的考校:“那依缃叶之见,这‘阴’‘阳’之道,与你这‘正道长远之利’,又当如何相合?莫非行正道,便只能光明磊落,不用奇谋?” 缃叶被他灼热的气息和紧密的拥抱弄得心神微荡,脸颊绯红,却强自稳住思绪,目光追随着他点字的手指:“公子明鉴。‘阴’非诡诈,‘阳’非愚直。‘谋之于阴’,是洞悉利害,绸缪于未形,如良医察未病;‘成之于阳’,是待势而动,以堂堂正正之师,行光明磊落之举。正道之谋,奇正相生。其‘奇’,在于料敌机先,因势利导,不战而屈人之兵;其‘正’,在于目标光明,手段有度,不伤天和,不损长远之利。譬如……”她略一思索,“孙子云‘上兵伐谋’,此‘谋’是‘阴’,是计算;而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保境安民,此‘屈’便是‘阳’,是正道长远大利之彰显!若为求胜,不择手段,纵得一时之‘阴’胜,亦失‘阳’之根本,终非正道。” 缃叶清越的声音在亭中流淌,字字珠玑,剖析着“奇正相生”与“正道长远之利”的精微。待她言毕,郭嘉静默良久,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低头深深埋入她带着木樨清香的发顶,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喟叹。 “好……好一个‘不伤根本,不绝后路’!”他声音闷闷地传来,满心激动涌起,又被她发丝的气味彻底熨帖“缃叶此论,如甘霖入焦土,解了公子心中多少块垒。”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郑重的意味,“有此慧心,纵使千军万马,烽火连天……”他将怀中柔软身躯向上抱了抱,鼻尖探向她的脖颈“帐中亦当有缃叶一席之地。” 这并非玩笑,而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他深知自己的才华与抱负终将投向那片乱世棋局,而此刻,他清晰地表达出,无论那棋局如何凶险,他身边的位置,当有她的身影。 缃叶被他紧拥着,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中的分量与期许。她心头微震,那是一种被全然信任、被纳入他宏大图景的暖流与悸动。 她在他怀中微微侧首,脸颊轻蹭过他微凉的衣襟,声音清浅,带着一丝狡黠的、洞悉一切的调侃:“公子这话,倒像是诸侯还未起兵,便已在心中点将沙场了?” 她轻轻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抬头望进他眼中的锋锐,与他深深对视,眸中带着秋水般的明澈,更深处却是浩瀚与磐石般的坚定,“只是……公子心中那盘棋,纵横十九道,落子何方?颍川这一隅书斋,可还容得下公子这手‘谋之于阴,成之于阳’的妙着?” 她巧妙地将话题从战场拉回志向本身,用棋局比喻,问得含蓄却直指核心——你胸中丘壑,究竟指向何方?她并非退缩,而是在确认他即将启程的方向,好让自己这枚“棋子”能精准地落在他的棋盘上。 郭嘉对上她那双晶亮如水,浩瀚似海的眼,那里面没有半分对乱世的畏惧,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无论你指向何处,我必相随”的无声宣告。他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层层叠叠,带着被理解的熨帖和一丝棋逢对手的畅快。 “棋局?”他低笑一声,松开了环抱,指尖却极其自然地撩起她鬓边一绺发丝,将几枚凝露的金木樨轻轻点入缃叶鬓间,金黄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流转着璀璨的光泽。“此局早已开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自信和锐利,“群雄暗涌,如潜蛟待渊。嘉虽处颍川陋室,观星望气,岂能不知风云将起?”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亭台楼阁,投向那未知的乱世烽烟,“至于落子何方……”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缃叶脸上,那眼神专注而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傲然的神情,“那便要看,是哪位明公,有胆魄执此棋枰,容得下嘉这手‘落子无悔’的狂生,也……”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将那几枚木樨压得更稳些,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容得下我家缃叶这盏‘洞明世事’的慧心灯了。” 他没有直接说出某个名字,却清晰地表达了对未来主公的期望——必须能容下他的狂放不羁,也必须能认可并容纳缃叶,将缃叶的存在,视为他择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缃叶听着他带着狂气却又无比认真的话语,感受着鬓边木樨被簪压的力道,心中那点犹豫彻底消散,只剩下满腔的豪情与随之而生的暖意。她唇角被心绪拉起,不再追问,只拿起盘中一块精致的蟹壳黄酥饼,极其自然地递到了郭嘉唇边,声音带着一丝俏皮:“那公子这盘‘落子无悔’的大棋,可得先填饱了肚子才有气力下。这外头铺子的点心,虽不及缃叶的手艺清雅,好歹能垫垫饥。” 郭嘉看着她递到唇边的酥饼,又看看她眼底那了然于胸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宠溺,方才论道时的锋芒与抒发志向的锐气瞬间化作了绵软纠缠的绕指柔。他张口,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大口,酥皮簌簌落下,含糊不清地笑道:“嗯!缃叶递的点心,便是这棋局最好的‘开劫’粮!”他一边咀嚼,一边满足地眯起眼,仿佛这寻常的点心也因由她亲手递来而成了珍馐。 “瞧公子说的,倒像是这点心成了军粮。”缃叶嗔了句,指尖极其自然地拈走了郭嘉唇边的酥屑,再用帕子拭净。 郭嘉享受着她的照料,咽下点心,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军粮岂能马虎?还得是缃叶亲调羹汤,蒸的粟米糕,煮的杏仁酪,那才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底气!” 缃叶被他逗笑“公子这张嘴,论道时能抵百万兵,馋起吃食来,也抵得过饕餮了。粟米糕温在灶上,杏仁酪现调也快,公子少安毋躁。” 她捧着食盒离去,步履轻盈。郭嘉靠在美人靠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光滑的边角,唇边噙着一丝懒散又安逸的笑意。 亭外秋风送爽,金菊傲霜。方才那些关于天下棋局、志向抱负的沉重话题,仿佛都被那几枚混着她发香的木樨和即将到来的清甜糕点轻轻托起,融入了这秋日暖阳。他知道,无论棋局如何凶险,无论落子何方,那抹为他洗手调羹、与他簪花论道的身影就在身侧,他心中最安稳的归处自会相随。而她的聪慧与笃定,早已无声地宣告,她不仅是归处,更是他棋局上,最不可或缺的共执之手。 第4章 落子无悔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窗棂,在书斋茵席上投下明暗不一的光影。郭嘉歪在青缎隐囊里,指间松松拢着一卷《尉缭子》,书页半晌未翻动一页。他目光有些游离,时不时飘向门口,鼻翼微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熟悉的清甜气息。 甜香伴着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缃叶捧着朱漆托盘进来,上面一只莲纹青瓷碗热气袅袅,清雅温润的粟米桂花香瞬间驱散了书斋沉滞的墨气。 “公子久等了。”缃叶声音清浅,带着一丝忙碌后的温软。她将托盘放在矮几上,并未立刻递上碗勺,而是先取过一方温热的湿布巾,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了手心和指间可能沾染的墨渍。那温热的触感让郭嘉舒服地眯起了眼,像只被顺毛的大猫。 擦净手,缃叶才端起那碗温热的粟米糕。糕体金黄松软,新摘的金桂星星点点缀于其上,香气清幽,甜度恰到好处。她用小银勺轻轻切下一角,递到他唇边:“灶上温得刚好,不烫口。” 郭嘉就着她的手,张口含住。温热的糕体在舌尖化开,新粟的清甜与桂花的冷冽芬芳交织,暖意从喉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满足地喟叹一声,眉宇间那点因等候而生的慵懒不耐瞬间消散,只剩下全然的餍足:“嗯…还是缃叶的手艺,熨帖五脏,安神定魂。外头那些甜腻腻的糕饼,不及此万一。” 缃叶唇角微弯,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她动作不急不徐,每次分量都恰到好处,让他能从容品味。偶尔,她指尖会拈着手帕拂过他的唇瓣,擦掉令人发痒的碎屑。 一碗糕很快见了底。郭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目光追随着缃叶收拾碗勺的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期待:“晚膳……缃叶可有什么巧思?” 缃叶将空碗放回托盘,闻言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狡黠:“园中篱下的紫苏新发了嫩叶,清炒最是爽口。早市得了两条极新鲜的颍河鲫鱼,不过巴掌长,肉细刺少,用新榨的菜籽油煎得两面金黄,再烹些酱醋,撒上紫苏碎,最是开胃。后厨李婶送了些新磨的豆腐,白嫩得很,配上雨后刚冒头的鲜笋丝、山间采的野菌子,吊一锅清汤,撒点芫荽末……”她方才在厨间点过食材,早做好了安排,此刻娓娓道来,仿佛将山野的清鲜与田园的生机都搬到了眼前。 郭嘉听得食指大动,喉结微动,眼神亮得惊人:“妙极!紫苏煎鲫,野菌豆腐羹……听着便口舌生津!”他随即又想起什么,懒洋洋地补充道,“只是那鱼刺……恼人得很。” 缃叶早知他脾性,莞尔一笑:“公子放心,缃叶自会拣那脊背无小刺的厚肉,剔净了端来。” “知我者,缃叶也。郭嘉唇边漾开一抹极为受用的笑意,身体彻底放松,舒适地往隐囊深处陷了陷,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拿起书卷,目光却依旧温软地流连在缃叶身上。 缃叶会意,端起托盘,温声道:“公子且在此处安卧片刻,看看闲书养养神。缃叶去庖厨准备,晚膳得了再来请公子。”她将郭嘉身侧那盏微凉的茶撤下,换上一杯刚温好的清茶,再将滑落半边的薄毯轻轻拉至他腰间掖好,这才离去。 庖厨里,烟火气正浓。 缃叶系着干净的素布围裙,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步骤虽多,她动作却流畅不失章法。 那两条巴掌长的颍河鲫鱼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鱼身两侧细细划了花刀。她没有用过多的调料腌制,只抹了薄薄一层细盐,拍上少许干爽的薯粉——这是她的诀窍,能令鱼皮煎得酥脆不破。灶上铁锅烧热,倒入新榨的菜籽油,清亮的油花在锅中跳跃。油温升至七成,她拎起鱼尾,顺着锅边轻轻滑入。“滋啦——”一声悦耳的轻响,热油瞬间包裹住鱼身,鱼皮迅速收紧,泛起诱人的金黄色。她手持长筷,小心地翻动,确保每一面都受热均匀。待两面都煎得金黄酥脆,她才将鱼拨至锅边,腾出位置,投入拍碎的姜蒜爆香,烹入陈醋和少许自家酿的黄豆酱,顿时酸香酱香四溢。她手腕轻抖,淋入小半碗温水,撒上一把洗净切碎的紫苏嫩叶,盖上锅盖,转小火慢煨。紫苏的独特辛香随着蒸汽丝丝缕缕溢出,与鱼鲜完美交融。 另一边,她早已将豆腐切成了均匀的小块,白嫩如脂,浸在清水中。鲜笋剥去外衣,只取最嫩的尖部,切成粗细均匀的笋丝。山间采来的几种野菌也洗净,撕成适口的小块。一口小陶罐坐在红泥炉上,里面是用猪骨和鸡架吊了一下午的清汤,汤色澄澈。她将笋丝、菌块放入汤中,待汤滚起,才轻轻滑入豆腐块。只加少许盐调味,最大限度地保留食材本身的清鲜。最后撒上一小把翠绿的芫荽末,一锅清雅脱俗的野菌豆腐羹便成了。 暮色四合时,晚膳的香气已弥漫了整个小院。 缃叶将煎得酱色诱人、点缀着紫苏碎的鲫鱼,盛在朴素的青花瓷盘中。雪白的鱼肉在酱汁映衬下格外诱人,仔细剔去细骨、最肥美的脊背肉整齐地码在一边。那锅野菌豆腐羹则盛在粗陶钵里,热气腾腾,汤色清亮,豆腐块颤巍巍随着勺子的拨动飘着,笋丝与菌块沉浮其间,芫荽的翠绿点缀其上,清新得如同山野画卷。再加上一碟炒得红汤碧梗,赤底生青的紫苏嫩叶,一碗晶莹剔透的粳米饭,便是这颍川寒宅里,最用心也最温暖的晚膳。 缃叶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回廊上,郭嘉的目光便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懒洋洋倚在亭柱的姿态未变,唇角却已先于话语弯起一个极惬意的弧度。她步履轻稳,手中捧着的朱漆食盒在晨光下泛着鲜活的光泽。 “可算来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一丝撒娇般的抱怨,“嘉的五脏庙,方才已擂鼓三通,声声泣诉,道是那清鲜野菌羹、辛香紫苏鱼,竟被狠心人耽搁在灶上,不肯速速前来救驾。” 缃叶行至亭中,将食盒轻轻放在石几上,方抬眸看他,眼中笑意盈盈,眸光随那笑意颤动,潋滟生波。“公子这‘泣诉’,听着倒比白日论《鬼谷子》‘奇正相生’还要声情并茂几分。”她毫不受他催促的影响,从容地打开食盒盖子,温言道,“灶火温着,慢一分则失其鲜,急一分则损其味,岂能因公子腹中鼓噪,便坏了火候?” 食盒开启的瞬间,鲜笋野菌的清雅鲜香与紫苏煎鱼的独特辛香便温柔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水榭周遭的草木清气。郭嘉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喟叹一声,身体也坐直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缃叶纤白的手指端出那盅清透如玉、点缀碧绿葱丝的鲜笋野菌豆腐羹,以及那盘色泽金黄、边缘微焦、铺着暗色紫苏叶的紫苏煎鱼。 “火候精妙,心思更妙。”郭嘉赞道,眼神却未离开缃叶的手,“缃叶姑娘这双手,既能指点江山,论那‘围城三策,破而后立’,亦能调和鼎鼐,烹此人间至味。沙场点兵若缺了你,帐中失此温香,再精妙的奇谋怕也要失色三分。” 缃叶将碗碟推至他面前,又递上温热的布巾,听他旧话重提,将方才论道与此刻饮食相连,心中微暖,面上却只作寻常。她拿起银匙,舀起一小勺温润的豆腐羹,动作自然地递到他唇边:“公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方才论及天下棋局,公子言道‘落子无悔’,择主需有胆魄能容下公子之‘狂’。然则……”她微微倾身,目光清亮地望进他带着笑意的眼底,“这‘狂’,是狂在何处?是‘算无遗策’之狂,还是‘不循礼法’之狂?抑或是……”她顿了顿,语带一丝狡黠,“……是此刻非要人喂,方肯好好用这豆腐羹之‘狂’?” 郭嘉就着她的手,将那勺融合了山野清鲜的羹汤含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喉间发出一声愉悦的轻哼。待咽下,他才慢悠悠开口:“知我者,缃叶也。三者皆备,缺一不可。算无遗策是根基,不循礼法是天性,至于这……”他故意停顿,伸手轻轻压过她鬓角的木樨,指尖装作不经意擦过她温热的耳廓,“这‘非卿不可’之狂,便是嘉胸中丘壑里,那一点最暖、最不容撼动的根基。若无此暖意,何以踏平西川霜雪,何以燃尽北地狼烟?” 缃叶心头如白兔一跃,面上却依旧沉静,只将那勺羹汤又递了过去,巧妙地避开了他扰乱心神的手指:“公子这根基,倒是筑在灶台与羹汤上了。快些用吧,凉了伤胃。” 郭嘉顺从地又吃了一口,目光却依旧流连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与欣赏。他拿起银箸,夹起一小块紫苏煎鱼,却不急着吃,修长的手指虚点着那酥香的鱼肉,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深沉了些:“方才你问,这盘棋落子何方……嘉观星望气,见紫微晦暗,群星躁动。颍川虽好,终非久居之地。不出三载,必有龙蛇起陆,风云激荡。那能容我‘狂’、亦能识你‘慧’之人……”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眼前宁静的秋色,望向未知的烽烟,“必是敢于在乱世洪流中,逆势而起,又能于细微处,见人心、识贤愚之辈。非如此,何以配得上你我共弈此局?” 缃叶执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眸迎上他灼灼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对未来的野望,有对乱世的洞察,更有对她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托付。她心潮涌动,面上绽开一个虽清浅却极坚定的笑容 “公子心中有丘壑,眼中有星野。缃叶愿如行舟随公子,行于这江河之上。”她不再多言,只夹起一块煎得恰到好处的鱼肉,仔细剔去细刺,递到他唇边,“无论风浪几何,舟中羹汤暖食,总不会缺了公子的。此刻,且先暖了这脾胃,再论那天下风云罢。” 郭嘉看着她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豪言壮语,却有着比任何誓言都更厚重的决心。他张口接过那块鱼肉,舌尖尝到的不仅是紫苏的辛香与鱼肉的鲜美,更有一种熨帖至灵魂深处的暖意。他忽然低低笑起来,带着一种少年人得逞般的愉悦,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手上沾染的一点点羹汤的痕迹。 “好姑娘。”他声音轻快,带着满足的喟叹,“有卿此诺,嘉这盘棋,便已先赢了一半。至于这另一半……”他拿起银匙,这次却是舀了一勺豆腐羹,递向缃叶唇边,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便劳烦缃叶姑娘,受累陪嘉行一遭,如何?” 秋风拂过水榭,吹落缃叶鬓边的木樨,几片细小的花飘落在石几的棋盘格上。缃叶望着那递到唇边的银匙,又看看他眼底闪烁的星芒与暖意,微微启唇,含下了那勺他亲手喂来的羹汤。阳光透过竹影洒落,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拉长,投在铺着纵横十九道格线的棋盘上。清鲜的羹香、煎鱼的辛香、低语的笑声、还有那无声流淌的默契与羁绊,在这秋晨的宁静里,悄然编织着未来乱世风云中,最不可分割的同盟与传奇的序章。郭嘉指尖捻起一枚落在棋盘“天元”位置的木樨,轻轻一吹,看它飘向亭外微澜的池水,眼中笑意更深——这盘棋,已然落子了。 第5章 浴汤 食盒渐空,郭嘉满足地倚着亭柱,素麻衣袍更显松垮,眉眼间带着饕足,像一只晒饱了秋阳的懒猫。他夹起最后一块煎鱼,意犹未尽地送入口中,目光却追随着正收拾碗碟的缃叶。 “饱暖果然思……”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故意停顿了一下,等缃叶眼神看过来,才慢悠悠接上,“……思困顿。缃叶这紫苏煎鱼与野菌豆腐羹,不仅暖了嘉的五脏庙,连神魂都一并熨帖得想打个盹儿了。” 缃叶动作未停,将银匙归入食盒,闻言抬眸,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预料:“公子方才论天下棋局时,眼中精光四射,何等锐利?此刻倒被几口鱼肉羹汤‘困’住了?”她盖上食盒,却并未立刻拿走,反而在郭嘉身侧的石墩上坐下,取过一旁的布巾,拉过他沾了些碎屑的手,细细擦拭。 郭嘉任由她动作,指尖传来她指腹微暖的触感,他半眯起眼,“锐利之刃,也需藏于温润鞘中,方可长久。此刻晚风正好,又有缃叶在侧,”他侧过头,凑到她耳边,气息带着撩拨,“嘉只想学那池中锦鲤,懒洋洋地浮着,观一观这太平夜景。” 私语的亲昵,让缃叶擦拭的手微微一顿,耳根不易察觉地染上些许薄红。她垂下眼帘,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依旧平稳:“公子想做那池中锦鲤,可那盘棋却已在风云变幻之中了,公子可还留着残局呢。 郭嘉嘴角慵懒的笑意未减,眼神却深了几分。“残局?”他低笑一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然,“嘉落子,从无残局,只有未尽的布局。”他身体微微前倾,不再靠向亭柱,反而将重心倾向缃叶这边,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真实的倦意,“不过此刻……嘉确实有些乏了。好姑娘,替嘉系一系这错银带钩可好?方才紧得难受,嘉自行解了。” 他指了指半挂在腰间素麻衣袍上那枚精致的错银带钩,衣襟微敞,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中衣,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这“系带钩”的把戏,是他惯用的撒娇伎俩之一,缃叶早已见怪不怪,却也每每纵容。 就在缃叶即将扣好带钩的瞬间,郭嘉忽然伸出手,并非去碰带钩,而是轻轻拂过她鬓边尤缀着的几枚木樨,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花儿倒是精神,配你。”他声音低哑,带着种特有的沙哑磁性,与方才论道时的清朗或撒娇时的慵懒都不同,是一种更私密的、只在她面前流露的温存,“只是嘉此刻,更想枕着这‘馨香’,小憩片刻。”他话未说完,身体已自然而然地往她肩头靠去,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鬓角。 缃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弄得指尖一颤,带钩差点滑脱。她稳住心神,迅速而利落地将带钩扣好,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哒”一声。随即,她并未如郭嘉所愿让他靠实,反而用未扣带钩的那只手,轻轻托住他靠过来的额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推回原位,让他靠稳亭柱。 “公子莫闹。”她声音平静,耳根的红晕却未褪尽,“水榭亭台,公子若要小憩,不如回房安枕。这般歪缠,成何体统?” 郭嘉被她推回,也不恼,反而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带着餍足后的愉悦和一丝计谋未能完全得逞的遗憾。“体统?”他挑眉,眼波流转间尽是促狭,“嘉与缃叶之间,何曾有过那劳什子体统?嘉早被困在绕指柔肠间,不辨俗礼了。” 缃叶收拾好食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公子这‘困’字用得倒巧。能困住公子的,非是缃叶,是这秋日凉风催生出的倦意,和……”她顿了顿,眼中慧黠一闪,“……和公子的懒筋罢了。”她拿起食盒,“公子既乏了,便在此处稍歇,莫要贪凉。缃叶去去便回。” “去吧去吧,”郭嘉挥挥手,复又懒洋洋地闭上眼,唇边犹带笑意,“只是莫去太久。嘉若真睡着了,梦中怕也是寻那温香软玉的粟米糕和系错银带钩的‘绕指柔肠’去了。” 缃叶脚步微顿,背对着他,唇角也忍不住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她刻意没有回头“公子梦里,还是多想想那未尽的棋局和择主之狂吧。” 水榭内,只余郭嘉一人。他并未真的睡着,闭着的眼睫下,眸光流转。月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指尖无意识地在石几上敲击着,节奏轻缓,仿佛在推演着缃叶口中那“风云变幻”的棋盘。那蛰伏待时的雄心,如同池底潜藏的游龙,在暖阳与美食的慰藉后,只等一声惊雷,便要破水而出。 —— 浴房内,水汽氤氲,带着草药淡淡的清苦气,缃叶知他体弱畏寒,常会加入些温经活络的药材。巨大的木桶置于屏风后,水面漂浮着几片干燥的橘皮和零星的桂花,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的轮廓。 郭嘉已褪去外袍,只着素白中衣,长发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他如往常一般斜倚在浴桶旁的矮榻上,姿态慵懒,像一只等着被顺毛的猫,而与往日不同的,这只猫呼吸声比平日更低了些,看向水雾中倩影的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精光。 “水温可好?”她轻声问,并未回头,耳根却因身后过于专注的视线而微微发热。 “尚可。”郭嘉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附着黏稠的依赖。她自然地伸手替他解开中衣的系带动作流畅而轻柔,带着日复一日形成的默契,就在她专注于系带,身体微微前倾的一刹那—— 郭嘉那只点着地的赤足,迅捷轻巧地向前一探,精准无比地勾住了缃叶的裙摆下缘! “呀!”缃叶毫无防备,只觉得脚下被一股轻微的力道猝然一绊,重心瞬间不稳,整个人惊呼一声便向前踉跄扑倒! 她本触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手掌不偏不倚,正正按在了郭嘉裸露的、温热的胸膛之上! 掌心下是坚实而富有弹性的肌理,以及那清晰传递过来的、比平时更急促有力的心跳震动。两人身体瞬间贴近,缃叶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意和她自已骤然紊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水汽氤氲中,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郭嘉在她扑倒的瞬间,仿佛只是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不小心”地挡了一下缃叶正从他身上爬起的动作,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低哑地提醒了一句“当心……” 而后郭嘉配合地抬起手臂,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只剩下纯粹的放松。“今日这水气里,倒像是融了桂香和药香,”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比寻常更让人筋骨松泛。缃叶可还加了什么?” “添了些晒干的橘皮和陈艾,”缃叶一边将他的衣物叠好放在一旁,一边答道,“秋燥渐起,橘皮理气,陈艾温通,正好解公子“那点‘困顿’。” 郭嘉低笑出声,也不反驳,赤足踏入温热的水中,舒服地喟叹一声,缓缓沉下身体,只留肩膀以上露在水面。热水包裹全身,驱散了秋夜的微凉。 缃叶拿起木瓢,舀起温热的水,缓缓浇淋在他肩颈处。水流带着暖意和力道,恰到好处地冲刷着紧绷的肌理。郭嘉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身体又放松了几分。 “嘉有时在想,”他闭着眼睛,声音被水汽浸润得有些模糊,“这天下纷扰,纵有千般奇谋妙策,万种宏图霸业,若少了缃叶这一瓢温水的熨帖,少了这桂香药气的浸染,怕是滋味也要减半。” 郭嘉舒服得几乎要睡去,意识变得模糊而松弛。他不再谈论天下棋局,不再思虑择主之狂。 “说得好听,不过日日都做的分内之事罢了。” “分内之事……”他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尾音消失在氤氲的水汽里,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满足,“嘉这一身懒骨头,偏生离不得你这‘分内之事’。” 郭嘉重新闭上眼睛,唇角弯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他不再说话,任由缃叶细致地为他擦洗、绞干长发、换上洁净柔软的寝衣。浴房内,只有水声、布巾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无需言语便流淌着的、比水汽更温润的亲昵与羁绊。 水声渐歇,氤氲的水汽也淡了些许。郭嘉由缃叶服侍着换上洁净柔软的月白寝衣,带着一身被暖水熨帖过的松泛和药草的清苦余韵,慵懒地半倚在浴房内铺了软垫的矮榻上,湿漉漉的长发被缃叶用一块宽大的细葛布巾包裹着,轻柔地按压吸去多余的水分。他闭着眼,似乎全身的骨头都软了,只剩下被暖意浸透的舒适。 “公子且在此稍候,莫要贪凉。” 郭嘉含糊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掀开。 缃叶这才起身,走到巨大的浴桶边。桶内水色已不复最初的清澈,漂浮着几片泡开的橘皮和散落的桂花,但温度尚存余温——这年月,热水不易得,柴薪更是精贵。她探手试了试水温,尚可。便又提起旁边炉上温着的水壶,小心地往里添了些滚热的水,用木瓢搅匀。 她褪下自己的外衫和中衣,只余贴身小衣,赤足踏入温热的水中。白日里伺候他饮食起居、与他论道斗嘴、又被他蛮缠着依赖的些许疲惫缓缓散去。她闭上眼,感受着水流温柔的包裹,这水中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和药力,让她心头泛起一丝隐秘的亲昵,她闭眼静静体会了这般温存。郭嘉饭后随手给她簪的金菊被小心取下,放在一旁的干净布巾上,花瓣被水汽浸润,更显娇艳。 郭嘉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身后细微的水声。他微微侧过头,隔着水汽和屏风看到缃叶浸在水中的轮廓,以及她搁在布巾上的金菊。他唇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有种熨帖至极的舒心——她在这里,在他身边,用着他用过的水,这念头让他本就松弛的神经更加舒缓,意识沉向更深的暖融。 第6章 悖逆 秋阳透过书斋敞开的窗棂,暖融融地洒在铺开的竹简上,给墨字添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郭嘉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得仿佛没有骨头,素麻深衣的广袖随意垂落,露出一截清瘦而线条明晰的手腕。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于摊开的《鬼谷子》,而是穿透了疏朗的竹影窗格,牢牢锁在庭院中那个纤秀的身影上。 缃叶正提着一个精巧的藤编小篮,在庭院那株繁茂的金桂树下,专注地拾捡着昨夜被秋风扫落的金色花瓣。 郭嘉唇角无声地勾起,带着晨起特有松散调子的呼唤,“缃叶——” 院中的少女闻声回首,隔着疏朗摇曳的竹影与雕花的窗棂,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软榻上那个慵懒的身影,眸子里闪着明澈的光,等待着他的下文。 “瞧见这满地‘碎金’没有?”郭嘉支起半边身子,手肘撑着榻沿,“秋阳虽好,终究挽不住枝头繁华。这般零落成泥,岂不辜负了上天赐予的馥郁天香?”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惯有的、如同狐狸般狡黠的诱哄,“好姑娘,替嘉收拢了,酿一瓮‘金露酿’可好?待得冬日围炉,暖酒消寒,也算不负此秋光。” 缃叶提着藤篮走近窗边,步履压过园中落叶,窸窣声自有节奏。篮底已铺了浅浅一层细碎金黄、香气悠远的桂花。那芬芳气息随着她的靠近,勾上了书斋内的墨香。 她抬眸看向窗内的郭嘉,眼底笑意漾开,“公子前几日才赞过粟米糕里的桂花蜜清甜怡人,今日便又惦记上酒了?这满树金桂,怕是经不起公子这般惦记。” “蜜是蜜,酒是酒,风马牛不相及也!”郭嘉理直气壮地反驳,顺手从窗边小几上拈起一块她晨起新蒸的茯苓糕。那糕点还带着温热的湿气,他却不急着吃,而是将手臂探出窗外,隔着窗棂将那白糯的糕点递向她的唇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喏,尝尝这新做的糕,润不润口?若是觉得尚可,便权当是嘉预支的‘酒资’了。” 缃叶看着他递到眼前的糕点,又对上他眼底那点促狭又期待的光亮,终是无奈地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指在那糕点上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细腻的滋味在舌尖缓缓化开,茯苓的温润气息弥漫口腔。她细细咽下,才抬眸道:“糕是好糕。只是这酒……”她语气微顿,带着提醒的意味,“公子莫不是忘了,前月埋下的那几坛‘寒潭香’,尚在地窖里吸着地气,离启封的日子还远着呢。此时再酿新酒,怕是贪多嚼不烂,也委屈了这桂花的精魂。” 她所指的“寒潭香”,乃是初夏时节,郭嘉见庭院荷塘碧叶连天,新荷初绽,清香四溢,便指着那亭亭玉立的粉荷白莲,叹道:“此等冰肌玉骨,生于浊淖而不染,若只供游鱼戏水,蜂蝶偷香,岂非明珠暗投?唯取晨露未晞之瓣,佐以去岁窖藏的春桃、秋菊、冬梅之蕊,封入青瓷坛,沉入寒潭之侧,借天地冰冽之气蕴养一载,方得此涤心洗魄、清冽如泉的‘寒潭香’。”当时缃叶拗不过他那双盛满星子般期待的眼,便为他精心酿制了数坛,此刻正静静躺在后院的阴凉酒窖中。 “哎——”郭嘉收回手,将剩下的大半块茯苓糕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含混道,“酒如知己,贵在相知相契,岂有嫌多之理?‘寒潭香’是备着来年炎夏消暑涤尘的清凉计,而这‘金露酿’嘛……”他咽下糕点,眼神瞟向她藤篮中那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金色桂花,语调变得更为绵软,“乃是解眼下这深秋寂寥、慰藉嘉此刻心怀的当务之急。好姑娘,便依了嘉这一回,可好?”他语调拖长,带着点浑然天成的撒娇耍赖意味,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往窗边凑近了些,几缕散落的墨发甚至探出了窗棂,在微风中轻拂。 缃叶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纵容几乎要满溢出来。她将藤篮轻轻放在宽大的窗台上,伸手拂去他素麻衣襟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星点茯苓糕屑,那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是经年累月刻入骨髓的习惯。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公子这张嘴,怕是连地府阎罗也能被说动了心肠,放你还阳。”说话间,她白皙的手指却已探入篮中,拈起一小簇形态完好、还带着晶莹晨露的金桂花,放在了他的砚台边。 金桂特有的幽雅甜香瞬间萦绕在郭嘉的鼻端,仿佛混合着她指尖残留的淡淡气息,形成一种独属于她的、令人心安的氛围。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簇微凉湿润的花瓣,笑得眉眼弯弯,如同偷食得逞后餍足的猫儿。他顺势便捉住了她正欲收回的手腕。指尖在她纤细腕骨内侧那片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亲昵“去吧,待收拢了这些‘碎金’,回来替嘉研墨。这《鬼谷子》‘飞箝’之术的关节处,还需借你那双‘洞明世事’的慧眼,替嘉参详一二,方能解其真味。” 他松开了手,缃叶的手腕上那点被他触碰过的温热却仿佛烙印般留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在宽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轻轻应了一声:“嗯。”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随着她的移动而摇曳生姿。 郭嘉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素色的身影完全融入那片璀璨的金色光晕之中,成为秋日画卷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这才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指尖拂过砚台边那簇微凉的金桂,幽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浸润了他方才因思虑权谋而略显冷硬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棋盘和摊开的《鬼谷子》竹简。黑白纵横的棋局,晦涩艰深的谋略文字,此刻竟也仿佛沾染了窗外飘来的清甜气息,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可亲。 他执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玉质表面摩挲着,回味起握住她手腕时残留的温软触感,以及那清晰可感的、充满生命力的脉搏跳动。那是一种远比竹简上冰冷的墨字、棋枰上无情的厮杀更真实、更鲜活的生机。 郭嘉再次将目光落在棋盘之上。那纵横十九道的纹路,黑白分明的棋子,在他深邃的眼瞳中开始幻化、扭曲、延展。黑白子不再是冰冷的玉石,它们化作了奔腾的战马,飘扬的旌旗,怒吼的士兵,在无形的疆场上纠缠厮杀,犬牙交错。这棋局,恰似眼前这混沌未明、群雄逐鹿的天下大势! 他胸中自有丘壑万千,韬略深藏,如潜龙在渊,待价而沽。蛰伏于这看似安宁的颍川书斋,每日与诗书棋酒相伴,与身边这个名义上的“侍女”嬉笑无状,言行举止悖逆着繁文缛节、森严礼法,惹得那些自诩清流的夫子们频频侧目,摇头晃脑地叹息“有失体统”。 然而,唯有他郭奉孝,唯有窗外桂树下那个正为他俯身拾取秋日精魄的女子——他的缃叶,才真正知晓,这刻意维持的“主仆”名分之下,包裹着怎样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却鲜活滚烫的真情。 那绝非世间任何礼法森严的牢笼所能框定、理解的关系! 世家高门为他描绘的未来图景,那条铺满锦绣、门当户对的“正妻”之路,此刻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却如同一具描金绘彩、华美无比的棺椁!纵使它名正言顺,合乎世间一切“规矩”,内里充斥的却是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是规行矩步、压抑本性的桎梧。 他的缃叶,他的好姑娘,她合该是怎样的女子?她合该是能纵马扬鞭驰骋旷野,能举杯痛饮笑骂由心,能以一双慧眼洞察天下风云变幻,能与他并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奇女子!是能与他在精神上并驾齐驱,在灵魂深处共鸣激荡的伴侣!而非被禁锢在深宅后院,被“贤良淑德”四字压得喘不过气,只能低眉顺眼、谨守妇道的木偶! 他走入书房翻出了盖着缃叶小指印的卖身契,撕碎随手丢入火炉,那契约于他而言便是一张废纸,是对她灵魂的亵渎!火焰吞噬纸页时,他轻哼一声:“此纸不及卿一纸酒方珍贵……” 指尖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仿佛承载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终于被他稳稳地按落在棋枰之上。一声清脆、决然、如同金石交击般的铮鸣骤然响起,在寂静的书斋内回荡。敲碎了那些缠绕而来的世俗枷锁。 他唇边噙起一丝笑意,那笑意不再慵懒,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锋利与疏狂,如同淬火的寒刃。目光再次投向窗棂外,那个在满树金辉下忙碌的茜色身影,心念如电光石火般清晰而坚定地划过: 名分?礼教?皆是虚妄枷锁,尘世浮云! 他郭奉孝,宁要此刻这悖逆名分、惊世骇俗的温暖共生——呼吸相闻,心意相通,要她指尖沾染桂香为他酿造甘醴,要她戴着他亲手簪上的金桂批注这治世之学的玄机。要这份鲜活悖逆、炽烈的生命羁绊,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尘埃中相依相持,要用彼此的灵魂照亮对方前行的暗路,共同抵御世间的风刀霜剑! 绝不要那看似光鲜亮丽、合乎“正道”,内里却冰冷刺骨、足以扼杀缃叶所有璀璨光芒,让她枯萎凋零的所谓“正室”之位! 心念落定,如同棋局中一子落下,乾坤初定,再无犹疑。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渐渐平息,化为一片澄澈的坚定。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棋枰边缘轻轻敲了两下,目光流连在窗外那个忙碌的茜色身影上:这瓮“金露酿”,定要让她多放些冰糖才好。 第7章 共生酿 颍川郭氏老宅的深秋,在缃叶及笄这日,沉淀出别样的浓酽。没有宾客盈门,没有繁琐的笄礼仪式——这本就是郭嘉为她独设的、悖逆世俗的“成人”之礼。 庭院里,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披上了耀眼的金甲,落叶如鎏金碎屑铺满小径,几丛不畏寒的霜色木芙蓉在墙角静静绽放,红枫点缀其间,如火如荼。 清晨微寒,缃叶起身时,枕边已静静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裙。鲜亮如火的茜色云锦深衣,衣料触手生温,光华流转,只在领口、袖缘处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精致的银杏叶脉络,华美中透着内敛的雅致。衣上压着一支赤金嵌玛瑙的银杏叶步摇簪,玛瑙殷红似血,金叶璀璨。 她梳妆停当,那茜色云锦衬得她肌肤胜雪,容光慑人,赤金步摇随着步履轻颤。推开门,庭院中深秋的浓烈色彩扑面而来。 郭嘉已在门外等候。他今日亦着了一身崭新的月白云锦深衣,布料与缃叶的茜衣同源,光泽如水。长发难得用一支简洁的玉簪束起,松垮的衣襟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慵懒意态。见缃叶出来,他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向她伸出手:“好姑娘,今日及笄,嘉带你去寻点特别的。” 缃叶将手放入他微凉的掌心。他与她足底碾着厚厚的鎏金落叶,来到一处银杏林。 林间金光璀璨,落叶如毯。郭嘉松开她的手,指着满地银杏叶与枝头如火的红枫:“共生之酿,需集天地灵气。嘉备了米水药材,尚缺几味点睛的‘秋韵’。好缃叶,你慧眼独具,替嘉择选一二,封入坛中,共酿光阴如何?” 缃叶心领神会。她提着茜色裙裾,轻盈地步入金叶之中。阳光透过金黄的叶隙洒下,在她身上跳跃。她俯身,指尖拂过落叶,时而拾起一片脉络清晰如金扇的银杏,时而采下一枚边缘卷曲如火焰的红枫。她神情专注,姿态优雅,如同在拣择稀世珍宝。最终,她选中几片完美的金叶与红枫收起,又顺手将最炽烈那片红叶,轻轻簪在了自己鬓边、赤金步摇之畔。那抹焰火般的炽红,瞬间点亮了金与茜的华彩,如同她初绽的生命。 郭嘉静静看着,眼中笑意加深,带着全然的喜爱:“甚好。此叶之色,堪配卿及笄之艳。” 暮色四合,庭院中央的一处圆形空地铺上了厚厚一层银杏落叶,如一张锦毯。边缘点起了数盏精巧的纸灯,晕染出温暖的光圈。矮几被移至“锦毯”中央,几上摆放着:糖渍秋梨丁、温着的“十月白”、犀角杯、以及那坛素胚新酒。 郭嘉牵着缃叶走来,他月白的云锦在烛火摇曳下流淌着柔光,她茜色的身影与鬓边红叶在金色背景中灼灼燃烧,二人并肩而立,光华相映。 “好姑娘,及笄之喜。”郭嘉声音低沉,笑意深深沉在眼底,“嘉备薄礼,聊贺芳辰。” 缃叶的目光掠过点心和酒具,落在那坛素胚新酒上。 “这是?” “嘉的‘聘礼’。”郭嘉语出惊人,眼中是深沉的认真。他执起她的手,引她坐下,指尖在她掌心轻捻,指向酒坛。“……米,是嘉亲手筛簸;水,是嘉亲汲深井;药材,是嘉亲配分量。” “贺我家缃叶,清骨初成,慧心永驻。 郭嘉开坛,舀起一勺新酒醅倾入她杯中:“尝尝。” 缃叶浅啜:“生涩,微苦,寒香清冽,底蕴未成。” 郭嘉自饮一勺,闭目品味,睁眼直视她:“此酒尚幼,如璞玉未琢,如新刃未锋。它缺光阴点化,尘世淬炼……”他声音低沉蛊惑,“还有另一味引——‘心火’。” 他倾身,指尖极其郑重地点在她心口:“嘉寻遍天下,唯有此处,藏着一簇独一无二、可煅金熔玉的‘心火’。生于陋室,长于墨香,淬于洞明,燃于…嘉之身侧。” 指尖在心跳震颤最深处轻按,如缔契约。 “缃叶,”他声音庄重,“嘉以此坛新酒为凭,邀卿共酿。以卿之心火为引!非三载十载,乃穷尽此生光阴,沉于你我共筑之‘窖’——颍川书斋,诸侯帐幕,江湖扁舟,黄泉冷路!” 他收回手,将盛着酒醅的杯推给她,自执泥封木槌。 “此酒,名为‘共生酿’。今夜封坛,乃为启程!坛中天地,便是你我之乾坤。嘉为‘米’,卿为‘火’;嘉为‘水’,卿为‘引’;嘉为‘未成之器’,卿为‘点化之手’!悲欢共淬,冷暖同尝,智谋相佐,生死相随!” 他覆上湿润泥封,动作缓慢神圣。 “缃叶姑娘,可愿以心火为引,与嘉共酿此一坛‘共生’,直至地老天荒,酒尽坛空?” 缃叶看着他眼中赤诚如金的火焰,将清冽微苦的酒液浇淋在封坛的细腻黄泥与稻壳之上,在郭嘉揉捏下均匀混合,浸透了酒液。过往二人相依相伴、辩论交锋、生死相托的画面奔涌心头。 “公子以米水为基,缃叶愿奉心火为引!此坛共生,火不熄,酿不止!纵使黄泉路冷,缃叶亦当燃尽此心,暖公子脏腑,沸此坛余温!” 他们一同将泥封糊在酒坛盖子上,天衣无缝。 郭嘉看着精细封好的佳酿,又看向眼前眸光璀璨、誓言铿锵的少女,胸腔如有洪流奔涌。他猛地起身,绕过矮几,伸手将她拉起,紧紧拥入怀中! 不再是慵懒的倚靠,不再是随意的触碰,这是一个结结实实、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与归属的拥抱!手臂坚实,将她牢牢禁锢,下巴抵着她发顶的赤金步摇与那枚红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木芙蓉冷香,混合着新酒生涩与云锦的微暖气息。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仿若此生足矣,“从此,嘉之‘共生酿’,独此一坛,举世无双!” 缃叶被他紧拥,脸颊紧贴他温热的胸膛,听着那与自己同样激烈的心跳。最初激动的微僵过后,她缓缓抬起手臂,坚定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衣襟里。 这一刻,心火已燃,共生之契已成! 庭院寂静,唯有纸灯火光在秋夜微风中晕着。矮几上,封好的“共生酿”泥封犹湿,月华与灯光流淌在素胚之上。十月白酒坛空空如也,犀角杯中残留着琥珀色的微浊酒痕。拥在一起的两人,月白与茜色在满地碎金中交织,如同根系早已纠缠的藤蔓,在这悖逆的及笄之夜,于清冽酒香与炽烈心火中,彻底融为一体。未来乱世的风雨,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淬炼这坛“共生”的柴薪罢了。 ———————— 床帐被吹入木窗的秋风轻轻撩起,方才燃烧的心火余烬酿入了深秋的夜色中。矮几上,封着泥印的“共生酿”静立如磐,见证着方才惊心动魄的盟誓。锦缎软垫间,云收雨歇,只余下两人交缠的气息与带着余韵的心跳。 郭嘉并未立刻起身,依旧侧卧着,月白云锦轻轻搭在两人身上。他一手揽着缃叶的肩,另一只手却并未流连温软,而是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拂开她额角汗湿的碎发。动作珍重得如同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薄胎瓷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怜惜。 缃叶依偎在他怀中,脑袋埋在他颈窝,身体残留着初尝禁果的细微颤抖与陌生悸动,如同暴风雨后新绽的花苞,带着娇怯的生涩。她能清晰感觉到郭嘉此刻的克制与珍视——他不再是那个慵懒撒娇或锋芒毕露的郭奉孝,而是一个初尝至宝、唯恐一丝莽撞便惊扰了怀中珍宝的守护者。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并未落在她唇上,而是极其轻柔地印在她汗湿的鬓角,靠近那片微微歪斜、沾染了情潮气息的红叶。气息拂过,带着一丝微哑的叹息。 “疼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气流拂过她敏感的耳廓。 缃叶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紧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摇了摇头,发丝蹭过他的下颌,并未出声。那无声的动作里,有羞赧,有依恋,更有一种交付全部后的安然。 郭嘉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嗅着她发间混合了香气、汗意与自己气息的味道。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发顶,落在那坛封泥犹湿的“共生酿”上。 “嘉此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厚实的宁静,似是在陈述某种天地至理,“阅书万卷,观人无数。论智,或有机巧;论谋,或有奇诡;论才,或有惊艳…然则,”他顿了顿,指尖在她光滑的肩臂上画着圈,如同在描摹某种无形的契约,“能解嘉胸中丘壑之孤寒,能暖嘉心窍间那一点不灭星火的…唯此一盏‘洞明世事’之灯。” 他低下头,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气息灼热:“此灯之焰,生于颍川陋室书斋,淬于与嘉论道争锋,燃于今日…嘉亲手拨动其芯。”他指的是那场惊心动魄的“点火”仪式。“嘉今日方知,何谓‘璞玉生辉’,何谓‘新刃初试’。” “这‘共生酿’,”他目光再次投向那坛酒,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今日真正封坛。坛中天地,非止你我悲欢,更熔铸了嘉此生未曾示人的孤寒底色,与卿此刻交付于我的…无瑕生涩。”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此等‘生涩’,乃天地间至纯至贵之物,远胜千锤百炼之精钢!嘉得之,幸甚!必穷尽此生智谋心血,护此‘生涩’不被尘垢侵染,不被世情磨钝!纵使天下为炉,众生为炭,嘉亦当为卿筑起琉璃屏障,只允暖意透入,助卿光华自生,而非…被强行锻造成他人眼中合宜的模样!” 不是承诺“永不分离”,而是承诺守护她最本真的“生涩”与光华!他不要她变得圆滑世故,不要她迎合世俗,他珍视的,正是她此刻初经人事后的羞怯、毫无保留的交付,以及那在书卷与他熏陶下养成的、尚未被世俗彻底打磨的慧黠与清骨! 缃叶在他怀中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并非泪水,而是被彻底理解和珍视的暖流。她看到了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郑重与怜惜,那是一种远超**的、近乎信徒般的虔诚守护。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抚上他近在咫尺的脸颊,描摹着他清俊的轮廓,从微蹙的眉峰,到挺直的鼻梁,再到此刻因吐出誓言而显得格外温润的唇。 郭嘉捉住她微凉的手指,送到唇边,极其珍重地吻了吻她的指尖。随即,他执起她的手,引着她,缓缓地按在了那坛“共生酿”冰凉的泥封之上。 坛身粗糙,泥封微湿。两人的手掌交叠其上,感受着坛内尚未成型的、即将在乱世岁月中沉淀的酒醅。他们的指纹压刻其上。 “感觉到了么?”他低声问,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这坛中之物,生涩未成,微苦清冽,寒香暗藏…恰如你我此刻。然则,”他按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嘉不惧其生涩,反爱其真;不厌其微苦,反敬其诚;不畏其寒香孤绝,反要以此心火,煅其成世间独一无二的醇厚!” 他侧过头,深深看进她波光潋滟的眼底,一字一句,如同刻入灵魂的烙印: “此坛共生,非为窖藏静待,乃为共赴淬炼!嘉以身为釜,卿以心为火,世情风雨为薪柴,智谋心血为药引!今日之生涩,他日之醇厚,皆是嘉此生…甘之如饴的滋味!惟愿卿铭记,纵使前路霜刀雪剑,嘉之怀抱,永为卿之‘地窖’,护此共生之酿,岁岁年年,愈久弥香!” 缃叶的指尖在他掌心下微微蜷缩,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和泥封的微凉,冰火交织。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眼中那片深邃而炽烈的星海,那里映着小小的、完整的自己——带着初尝人事的生涩,带着交付全部的羞怯,更带着被他珍视如宝的光晕。 她没有言语,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了他覆在泥封上的手。指尖相扣,掌心相贴,将那坛承载着生涩与承诺的“共生酿”,牢牢地护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之下。 第8章 羁绊 颍川郭氏老宅的庭院,在经历了前夜那场撼动心魄的“共生”盟誓后,沉入一种更深邃的秋意。霜色更重,木芙蓉花瓣边缘凝着的不知是露珠还是冰晶,鎏金叶片覆盖了小径与石阶。墙角那几簇红枫,经过一夜寒露,色泽愈发沉郁浓烈,似凝固的火焰。昨夜封坛的酒香与灼热的心火仿佛沉潜于地底,只余下一种坚实的、尘埃落定般的宁静。 内室之中,秋阳透过窗棂素纱,晕在凌乱的锦衾之上。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十月白”药香残韵,以及一丝更为隐秘、如同被阳光烘暖的丝绒般、独属于两人亲密依偎后留下的暖融。光线照亮浮尘,也勾勒出锦被下紧密相拥的轮廓。 缃叶的意识在生物钟的牵引下,于天光微熹时朦胧醒来。身体深处传来陌生的、带着餍足余韵的慵懒感。她习惯性地想轻轻起身,去料理晨起诸事—— 腰间那条沉甸甸的手臂瞬间收紧了力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将她更密实地嵌回身后温热的怀抱里。郭嘉的下颌重重抵着她的发顶,发出一声含混却异常执拗的咕哝,温热的呼吸熨帖着她颈后的肌肤:“…别动。”那声音浓重粘稠,带着未醒透的睡意和一种本能、全然的眷恋,她是他此刻不愿放开的暖源,是这秋晨微寒中最熨帖的存在。 缃叶的身体在最初的微僵后,缓缓放松,更深地依偎进那个怀抱。她枕着他的手臂,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寝衣传递到她的背脊。这份强硬的挽留,源自那份早已存在、昨夜却更添实质的羁绊。晨光渐亮,勾勒着他沉睡的侧脸。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一点身。环在腰间的手臂立刻又紧了紧,他无意识地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她的发间,蹭了蹭。 时间在静谧的暖意中悄然流淌。窗外的日影缓慢移动,庭院里打扫落叶的声响响起又停歇,两人却依旧相拥在温暖的巢穴中。郭嘉似乎沉入了更深的安眠,呼吸绵长,圈着她的手臂却始终带着那一份固执。 直到将近午时,窗外鸟鸣清脆,郭嘉才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饱含暖意的满足感中缓缓苏醒。他先紧了紧怀中温软馨香的身体,感受到一种踏实的归属感充盈心间,这才掀开眼帘。映入眼的,是缃叶沉静的睡颜。不知何时,她已在他怀里转过了身,正面对着他,呼吸清浅均匀,长睫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一缕阳光恰好落在她光洁的额角。 郭嘉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目光细细描摹着她沉睡的眉眼,昨夜封存的那坛“共生酿”所带来的灵魂震颤与归属感,在此刻静谧的秋日暖阳里,与怀中真实的体温交融,变得更加具体、更加不可分割。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带着一种慵懒的、熟稔的亲昵,轻轻卷起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乌发。发丝微凉顺滑,缠绕在指间。亲昵地消遣着时光,无声确认与回味着。 他就这样专注地玩着她的发丝,指腹偶尔无意识地摩挲过她的鬓角,直到缃叶眼睫如蝶翼轻颤,缓缓睁开。那双清澈的眸子初时带着迷蒙水汽,在对上他的专注目光时,迅速漾起温柔的笑意。 “公子醒了?”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嗯。”郭嘉低应一声他松开了缠绕的发丝,指尖却并未收回,反而顺势滑落到她细腻光滑的脸颊,用指腹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流连意味地蹭了蹭,“好姑娘,什么时辰了?”动作亲昵,抚摸这一件珍爱的、属于他自己的宝物。 缃叶被他指尖的温度和触感惹得耳根微热,往外看了看,“快午时了。”她轻声答道,撑着手臂准备坐起身。随着她的动作,锦衾滑落,露出素色细麻寝衣下优美的肩颈线条,以及昨夜情浓时,锁骨下方留下的一处清晰而暧昧的嫣红印记。她并未刻意去拉扯衣襟遮掩,动作流畅而自然地取过搭在床边衣桁上的外衫披上。 郭嘉的目光如影随形,追随着她每一个动作。看着她赤着白皙玲珑的双足,轻盈地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踏在他心尖。她走到南窗边,“吱呀”一声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深秋清冽而带着草木寒香的空气瞬间涌入,吹散室内一丝缠绵的暖融,也吹动了她披散在身后的如云乌发和素色寝衣宽大的袖袂。他依旧懒洋洋地赖在温暖馨香的被褥间,像一只餍足的大猫,视线却胶着在她身上,透窗的日光勾勒着她那身素衣下的曲线,昨夜他曾无比清晰地丈量过。 缃叶在窗边站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让微凉的晨风彻底驱散最后一丝残余的慵懒,也让自己从这全新的亲密中定下心神。她回转身,见他仍无半点起身的意思,也不催促,只走到妆台前坐下,拿起那把惯用的黄杨木梳,开始梳理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乌黑的发丝在她素白的指尖流淌、缠绕,动作娴熟而优雅,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 郭嘉的目光便又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专注,追到了妆台上。他看着菱花铜镜中她的侧影,看她素手挽发,一缕缕青丝被梳理得柔顺服帖,露出光洁的颈项。当她习惯性地拿起那支素雅温润的羊脂白玉兰簪时,斜倚在榻上的郭嘉忽然开口:“今日簪那片枫叶。” 缃叶梳理的动作微微一顿,从镜中看向他。郭嘉侧支着头,墨发披散,晨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间,眼神慵懒却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霸道:“昨日及笄,今日当簪嘉所赠之‘流丹’。”这要求任性而直接,充满了昨夜之后产生的、更进一步的亲密与专属意味。 缃叶的目光在镜中与他对视片刻,放下了那支温润的玉簪。她拿起那片昨日及笄时郭嘉亲手簪上的,脉络清晰如火焰的红枫叶,对着镜子,仔细地将这片炽烈的“流丹”簪入鬓边乌发之中。枫叶形状舒展张扬,那抹浓烈到极致的红,衬着她雪肤乌发,艳色惊心。 “满意了?”她回眸,眼波流转间带着纵容和无奈,而更深处则是因他这份在意而生的暖意。 郭嘉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满意的弧度,终于慢吞吞地坐起身。锦衾滑落至腰间,露出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上身,晨光勾勒出他清俊却蕴藏着力量的轮廓。他朝缃叶伸出手,姿态慵懒又理所当然:“更衣。” 缃叶放下梳子,起身走到衣桁旁,取下他那件月白云锦深衣。她走到床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细致地为他穿衣。展开衣袍,拢过肩背,抚平衣襟处每一道细微的褶皱,系好内里的丝绦,动作一丝不苟,流畅而熟练。然而,当她的指尖穿过他腰间那根精致的错银带钩系带时,郭嘉不再像以往那样只是被动地享受这份服侍。他伸出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确认般的亲昵,握住了她正忙碌的纤细手腕。 他的拇指指腹,在她腕骨内侧那片细腻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重温昨夜的记忆,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 缃叶手腕几不可察地微顿,抬眸看向他。郭嘉也正垂眸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晨光般的暖意,并无狎昵,只有一种“你在这里,真好”的纯粹满足。她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她用另一只手继续灵巧地完成系带的动作,将带钩稳稳扣合,发出清脆悦耳的“咔哒”声。系带完成,她才轻轻挣了挣手腕。 郭嘉这才松开,指尖却在她抽离时,带着一丝流连,顺势滑过她柔嫩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心尖微颤的痒意。 待两人都梳洗完毕,已近正午。缃叶去小厨房端来一直温在灶上的、特意熬得软糯的清粥和几碟清爽的小菜。郭嘉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并未立刻动筷,而是看着缃叶为他布菜的身影。阳光透过窗棂,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茜色的外衫衬得她肌肤如玉,鬓边那片炽烈的红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颤,流泻着灼灼的生命力。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她递来的碗筷,而是带着点顽童般的兴致和亲昵,轻轻扯了扯她垂在身侧、随着她布菜动作微微晃动的衣带流苏。那流苏由茜色丝线编织,末端缀着小小的玛瑙珠。 缃叶布菜的动作顿住,低头看向他。郭嘉仰着脸,眼神无辜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觉得那晃动的流苏有趣,想逗弄一下。缃叶眼中掠过一丝熟悉的无奈纵容,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拍开他作乱的手指,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公子莫闹,粥要凉了。” 郭嘉低低地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带着一种全然的愉悦。他这才收回手,端起那碗温热的粥,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依旧追随着在室内走动收拾的缃叶。当缃叶走到书案前,弯腰整理昨夜随手抛开的几卷竹简时,郭嘉放下了碗,无声地踱步过去。 郭嘉在旁边的软垫上随意坐下,目光依旧落在缃叶身上,待她将最后一卷竹简归拢整齐,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从自己月白深衣的内襟里,摸索出一个茜色锦缎缝制的香囊——那是缃叶给他提神醒脑用的。他捏在手中,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然后递给缃叶,声音带着点撒娇般的懒散:“好缃叶,这香囊的味道淡了,再替嘉配些新的。今日觉得格外倦怠……”他话未说完,只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点促狭笑意的眼神。 缃叶接过那熟悉的香囊,指尖还能感受到他怀中的体温。她自然明白他未尽之言,她打开香囊,仔细检查了里面残余的药草,又凑近鼻端嗅了嗅。“确是淡了。”她点点头,走到靠墙的多宝格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药材小包。她熟稔地挑选出几味,薄荷的清凉、冰片的醒神、佩兰的芬芳……又特意多加了一味宁心安神的合欢皮。她回到案前,将旧药草倒出,再将新配好的药材仔细装入香囊,系紧抽绳。 当她拿着重新填满的香囊走向郭嘉时,他正闭着眼,似乎又有些昏昏欲睡。缃叶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准备将香囊系在他腰间…… 郭嘉忽然睁开眼,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便让她重心不稳地跌坐在了自己腿上。 “公子!”缃叶轻呼一声,声音嗔怪,又带着几分早有预料的意思。 郭嘉低笑,一手稳稳环住她,另一手接过她手中的香囊,却不急着系,反而低头在她鬓边那片炽热的枫叶上又深深嗅了一下,混合着她发间的冷香。“嗯,还是这个味道提神……嘉没力气了,好缃叶,帮嘉系上。” 缃叶被他圈在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震动和透过衣衫传来的体温,耳根再次泛起热度。她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将那茜色香囊重新系回他月白深衣的腰带上,而后轻轻推了推他:“好了。” 第9章 羡煞 秋阳正好,澄澈的光线穿过疏朗的枝桠,在书斋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里,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披着耀眼的金甲,落叶如鎏金碎屑铺满小径。墙角几簇红枫色泽沉郁浓烈,似凝固的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郭嘉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捻着一枚棋子,目光却并未落在棋盘上,而是追随着庭院里那个忙碌的茜色身影。 “缃叶,”他懒洋洋地扬声,声音带着晨起的松散,“今日志才兄与文若兄要来叨扰,你看着拾掇拾掇。” 庭院中,缃叶鬓边那枚如火的枫叶在秋阳下格外醒目。她微微颔首,“公子放心,缃叶省得。” 缃叶的目光扫过庭院。水榭亭台是待客首选,但秋深露重,午后风凉。她最终选定了书斋临窗的一处敞轩,只一面打开,正对着庭院中那株姿态虬劲的老松和一丛开得正盛、不畏寒霜的霜色木芙蓉。此处既避风,又可将满园深秋的浓烈色彩与坚韧风骨框入画中。 她撤去了平日堆积的书简,只留一张宽大的素漆矮几。几面用清水仔细擦拭,地上铺了几张编织细密的蔺草席,透着阳光晒过的草木清香。席边随意放置几个用老树根挖空制成的坐墩,打磨光滑,朴拙自然。轩角设一红泥小火炉,炉上煨着水,以备烹茶。炉边放着一小筐松果和几段干透的柏木枝——这是引火之物,燃烧时会散发沉稳的松香与略带清苦的柏香,更契合深秋的肃穆与内蕴。 **茶:松间野韵** 茶器并非名窑所出,而是一套素烧的粗陶茶具,透着返璞归真的拙趣。缃叶用新汲的、滤过三遍的山泉水冲洗茶具。茶叶是她春日自采自制的野山茶,封存在小陶罐中。此刻取出,青碧的茶叶卷曲如螺,带着山野的清冽之气。 **酒:十月白暖** 郭嘉特意吩咐:“取犀角杯,温一壶‘十月白’。”缃叶依言,从存放药酒的阴凉处取出那只他从不离身的温润犀角杯,又捧出盛着“十月白”的酒壶。她将酒壶置于红泥小炉旁隔水温着,让那融合了当归、野桂蜜、霜降稻米、枸杞、三年陈梅的药香,随着温度升高而缓缓释放,暖意融融,驱散深秋的微寒。 食材皆是应季易得之物,却经缃叶巧手点化: 冷碟:新腌的脆嫩黄杏脯(取自院中老杏树秋果),佐以几片用野蜂蜜渍过的秋梨薄片,盛在洗净的红枫上。 热羹:颍水鲜鱼熬制的奶白鱼汤,撇尽浮油,只留清鲜,投入几片嫩豆腐和手摘的、经霜后更显清甜的荠菜心。盛汤的器皿是粗陶大碗,质朴却更能衬托汤色的纯净。 主食:新收的藜麦混着少许粟米蒸的饭,粒粒分明,泛着健康的微光。饭上点缀几颗饱满的、用盐水煮过的毛豆荚。 点心:现蒸的栗子糕,用新采的板栗肉捣泥制成,点缀着几粒烤香的松子。另有一碟她清晨新采的、洗净的带露野山楂果,红艳小巧,盛在竹编小碟中,酸甜开胃。 一切准备停当,缃叶回头审视一番。敞轩窗明几净,秋光满室。素漆矮几上,粗陶茶具温润,陶碗盛鲜,竹碟盛果,蔺席树墩散发着自然的芬芳。红泥小炉里,松果与柏木枝燃起细小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沉稳的松柏香气丝丝缕缕,与庭院飘入的草木清气交融。没有金玉满堂,却处处透着对四时节气的敬畏、对食材本味的尊重、以及化腐朽为神奇的玲珑匠心。寒门清简的骨架,被缃叶以慧心巧手,披上了最熨帖、最风雅的血肉。 郭嘉踱步进来,目光扫过这精心布置却不显刻意的敞轩,最后落在静立窗边、鬓簪如火枫叶的缃叶身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全然的骄傲与满足的笑意。 “好姑娘,”他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并非去碰她,而是拈起她衣袖上沾着的一星极小的松针屑,动作熟稔亲昵,“辛苦。待会儿文若兄若嫌这茶器粗陋,你便告诉他,金玉之器是死物,不及这粗陶承得松间野韵之万一。志才兄若馋那鱼汤,便让他多喝两碗,省得他聒噪。”他的语气慵懒调侃,却字字句句都在为她的巧思背书。缃叶为给他调理身子特酿的“十月白”,他三番强调要温在炉边,这关乎他性命根基的暖酒,便是他最深沉的信任与无声的炫耀。 缃叶眼神扫过他指尖那微不足道的松针屑,又抬眸迎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得意,唇边漾开清浅的笑意。她知道,他所谓的“炫耀”,从不在器物,而在她——这陋室生辉的布置,这秋味至简的餐食,这松柏清韵的茶席,连同那壶温着他生命之源的“十月白”,都是他郭奉孝独一无二的“珍宝”,今日,便要呈于挚友面前,共鉴此间风骨。 日影西斜,将庭院里金黄的银杏叶染上更深的暖橘色。两道熟悉的身影穿过婆娑竹影 ,步入郭氏老宅。一人青衫落拓,步履轻快带风,正是戏志才;另一人月白云纹深衣,气度清华沉静,便是荀彧。 “奉孝!你这宅子今日可叫秋色点着了!”戏志才人未至声先到,带着惯有的爽朗戏谑,目光扫过满园金红,“好一片‘霜叶红于二月花’!”荀彧则含笑缓行,目光温润,掠过沉郁的红枫与傲霜的木芙蓉,最后落在敞轩方向,温言赞道:“松风柏韵,芙蓉凌霜,奉孝兄此处,深得秋之真味。” 郭嘉早已懒洋洋地候在敞轩口,闻言只随意一笑,侧身让客:“陋室寒酸,两位兄长不嫌弃就好。里面请。”他语气平淡,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孩童展示心爱之物的期待。 戏志才率先踏入敞轩,目光扫过蔺草席、树根坐墩、红泥小炉,最后落在矮几上那素净却意趣盎然的陈设上,抚掌笑道:“好个‘陋室’!松柏燃香,枫叶承露,粗陶盛羹……奉孝,你这做派,倒比那些钟鸣鼎食更得天地野趣!这心思,”他眼神促狭地瞟向静立窗边、簪鬓如火的缃叶,“定非你这懒人能为!好手笔!” 荀彧随后步入,步履沉稳。他先是对着那套粗陶茶具微微颔首,目露赞许:“素烧陶胎,厚重温润,返璞归真,正合松间野韵之气。”目光扫过温在炉旁的“十月白”酒壶,再落向那碟盛在红枫叶上的杏脯秋梨,温言道:“此间布置,清简而不失筋骨,拙朴中见大巧,非胸有丘壑、心通自然者不能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郭嘉,带着洞悉的了然,“奉孝兄曾言,身侧有‘慧心灯’一盏,可照彻迷雾。今日见此庭院风骨,方知此喻精妙。缃叶姑娘,实乃当之无愧。” 缃叶见礼“荀先生、戏先生谬赞。粗陋之处,还请海涵。”她声音清越,随即执起温在炉上的粗陶提梁壶,开始行云流水般地沏茶。热水注入粗陶茶壶,野山茶的清冽山野之气瞬间被激发,袅袅白汽升腾,混合着炉中松柏燃烧的香气。 “好茶!”戏志才接过粗陶小杯,迫不及待啜了一口,闭目片刻,随即睁眼赞道,“清冽!爽利!” 荀彧细品慢咽,温润的眉眼舒展开来:“野茶得其真,山泉显其清,松柏蕴其骨,粗陶承其厚。浑然天成,返璞归真,确是好茶。”他看向缃叶,“姑娘巧思,化天地野趣、四时风骨于一盏,令人心折。” 郭嘉斜倚在坐墩上,指尖把玩着犀角杯,听着挚友的赞誉,唇角噙着故作懒散却得意的笑。 戏志才直接拈起一片渍秋梨塞入口中,清甜微酸,脆嫩多汁,又捻了颗腌杏脯,酸得他眉毛一挑,却大呼过瘾:“这梨片渍得妙!杏脯腌得够劲儿!酸得提神醒脑!”他转向郭嘉,促狭地挤挤眼,“奉孝,你日日被这等手艺养着,难怪骨头都懒了三分!” 荀彧则优雅地用竹签取了一片秋梨,细细品尝,目光落在作为承托的枫叶上:“以枫承露,取其绚烂坚韧,更添秋意。” 鱼羹奶白的汤色盛在朴素的粗陶大碗里,几片嫩豆腐和碧绿的经霜荠菜心沉浮其间,香气扑鼻。戏志才眼睛一亮,“嚯!这汤色!”顾不上烫,舀起一勺吹了吹便送入口中,随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鲜!真他娘的鲜!鱼肉都化在汤里了,豆腐嫩滑,这荠菜心经了霜,甜脆!绝了!” 他连喝几口,额角见汗,对着郭嘉摇头晃脑,“奉孝啊奉孝,说什么“慧心灯”我看分明是“蚀骨香”!骨头都得被这鲜汤泡酥了,还出什么山!” 荀彧也舀了一勺,细细品味,眼中赞赏更深:“鱼汤至清至纯,火候精妙,油脂尽去,只留本味之鲜醇。荠菜取其霜后嫩心,清甜回甘。返璞归真,方显真味。姑娘厨艺,已臻化境。”他看向郭嘉,意味深长,“奉孝兄得此慧心周全照拂,内外皆安,确是可羡。” 郭嘉这才慢悠悠执起筷子,夹了块豆腐,放入口中,眼神却瞟向缃叶,语气带着点懒洋洋的炫耀:“文若兄此言差矣。嘉这是‘心安’,心安方能品尽此间真味。” 酒过三巡,菜也用得七七八八,戏志才抚着肚子,满足地喟叹。他目光在郭嘉和缃叶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郭嘉懒散的坐姿上,揶揄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我说奉孝,我看你这‘懒骨’早被那‘蚀骨香’蚀透喽!这颍川就够你逍遥一辈子了!” 荀彧失笑摇头,目光扫过在戏志才大放厥词时,已无声将一碟解腻的野山楂推至他手边的缃叶。 郭嘉闻言,执起自己的犀角杯,向荀彧和戏志才举杯,眼神清亮,带着略显疏狂的笑意:“志才兄此言,嘉只认一半。温柔乡或许有,英雄冢却未必。”他目光扫过身侧沉静的缃叶,又落回杯中暖色,“此心安处,亦是嘉之根基。他日风云动,再与二位兄长,共饮此间酿出的‘大势’!” 第10章 少年当归 敞轩内,松柏香与“十月白”的药香氤氲交织。郭嘉与荀彧对坐于矮几旁,几杯暖酒下肚,两个年轻才俊谈论时局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忧愤。 荀彧月白的衣袖随着他的手势摆动,清雅的面容因激动而染上薄红:“董卓以豺狼之姿,践踏宫阙,废立天子!雒阳繁华付之一炬,百官黎庶沦为鱼肉!此等倒行逆施,天人共愤!奉孝,”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郭嘉,“你我读圣贤书,明天下理,岂能坐视社稷崩摧,生灵涂炭?当思拯溺扶危之策!” 郭嘉指尖摩挲着犀角杯沿,眼神比平日多了几分幽深:“文若兄忧国之心,嘉岂能不知?然董卓势大,手握强兵,挟天子以令……呵,实则令不了谁,徒增暴虐耳。此时强撼其锋,无异以卵击石。”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大厦将倾,非独木可支。需观其变,待其隙。猛虎噬人,力竭之时,方是猎手现身之机。” “观变?待隙?”荀彧眉头紧锁,语中带着痛心和质问,“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汉室威严扫地,看着百姓在水火中煎熬?奉孝!独善其身,岂是大丈夫所为?明哲保身,实是怯懦!” 戏志才原本盯着棋盘发呆,忽而高叫道:“好!说得好!文若兄骂得痛快!不过嘛……”他不知何时已从树根墩上支起身,脸上带着明显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手里还抓着郭嘉的碗——他自己的酒杯不知丢哪儿去了。 “不过嘛,奉孝这小子不是怯懦,是狡猾!大大的狡猾!”戏志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径直走向敞轩角落那扇通往酒窖的门,嚷嚷着,“他藏着好东西呢!缃叶姑娘!缃叶姑娘!快把你那些宝贝‘小玩意儿’搬出来!光喝这药酒有什么劲儿?让咱们尝尝鲜,给这闷死人的‘天下大势’添点滋味!” 他一边拍打着那扇不起眼的木门,一边回头冲着郭嘉和荀彧挤眉弄眼:“你们吵你们的,我喝我的!两不耽误!奉孝,别小气!我知道你让缃叶试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方子!”。 郭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看着醉态可掬的好友,看了看缃叶,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缃叶会意,用随身小钥打开了酒窖的门。戏志才欢呼一声,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去,片刻后就抱出几个形状各异、贴着素笺的坛罐,一股脑堆在矮几空处。 “来来来!看志才兄给你们掌掌眼!”他拍开一个肚大腰圆的陶罐泥封,一股浓烈辛辣的姜味混合着野果的焦香喷涌而出,“‘赤焰烧’!奉孝你这小身板就别想了,来,文若兄,你也别光顾着忧国忧民,尝尝这个,驱驱寒气!”他不由分说给荀彧倒了一小杯,辛辣之气冲得荀彧微微蹙眉。 荀彧看着杯中烈酒,又看看郭嘉,正色道:“奉孝,避其锋芒非长久之计!天下汹汹,志士仁人皆在奋起!袁本初于渤海聚义,孟德亦散家财募兵,此皆拨乱反正之机!我辈正当……” “拨乱反正?”郭嘉轻笑一声,打断了荀彧,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位置刁钻,“文若兄欲效光武故事?然今时不同往日,四世三公的名头,未必抵得过实实在在的刀兵。袁本初?其人优柔,色厉内荏。曹孟德……”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倒是有几分枭雄气概,然其根基尚浅,前路凶险。嘉非不愿出,实乃——” “实乃要待价而沽!找个最能成事的!”戏志才抱着一个细颈瓷瓶凑过来,大声插话。他拔开瓶塞,一股清冽如冰泉的气息散开,他陶醉地深吸一口,“哈!‘寒潭香’!这个好!透心凉!醒脑!”他仰头灌了一口,被冰得龇牙咧嘴,随即又眉开眼笑,指着郭嘉对荀彧说,“文若兄,你别被他这副懒骨头骗了!这小子心气高着呢!他等的不是袁绍曹操,他等的是能让他这‘黑子’落下,就能‘啪!’——劫杀大龙的真命主!对吧奉孝?” 荀彧被戏志才的话噎了一下,看向郭嘉的目光更加复杂,理解却不赞同,更有深切的忧虑:“奉孝!择主而事,此乃关乎天下苍生、社稷存续!岂能以为棋局,冷眼旁观?忠义何在?道统何存?”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少年士子特有的赤诚与执拗。 “正统?比得上缃叶正统的‘九秋霜’么?”戏志才抱着新开的酒坛嘟嘟囔囔。 郭嘉却没有就此作罢,迎视着荀彧灼灼的目光,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眸子此刻完全睁开,锐利如鹰隼,他指向棋盘,带着金石之音: “嘉眼中所观,心中所谋,唯有二字——存亡。”他指尖一动,黑子“嗒”地落下。“文若兄,你的白子,连天子的宫门都守不住了……”他目光扫过炉火,扫过矮几上那些被戏志才翻出的、风格各异的酒坛,最后落在缃叶沉静的侧影上,复归一丝懒散,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颍川山水,松柏清韵,便是嘉的棋盘,静观风云变。” 荀彧看着棋盘,脸色微白,胸膛起伏,却又一时难以言语。 缃叶一直静立在轩角,此时上前将二人杯中残余的一点冷酒倒入一旁的小盂中,再稳稳地斟入暖好的“十月白”,重新放回二人手边。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眸,目光平静地掠过棋盘上的局势,声音清越温和。“这‘十月白’的配比,差一分则药力不足,过一分则失了醇和。天下大势,亦如这用酒调养的道理,时机未至,强求效力,恐伤其本;时机若至,自当倾杯而尽,不负酝酿之功……” 一直抱着“九秋霜”坛子嘟嘟囔囔的戏志才,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活力! “争论个没完!”他猛地将酒坛往矮几上一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什么白子黑子!什么存亡正统!什么待价而沽!统统是屁话!”他大着舌头,声音震得敞轩边上的叶子都在抖动。话音未落,他像头蹒跚的熊罴,猛地张开双臂,一步跨过矮几,不由分说地一手一个,牢牢揽住了郭嘉和荀彧! 郭嘉猝不及防,被他勒得差点从坐墩上滑下来,手中的犀角杯险些脱手。荀彧的月白深衣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扯得歪斜,一贯清雅端方的仪态荡然无存。 两个刚才还在针锋相对、指点江山的少年才俊,此刻被戏志才冒昧的手臂紧紧箍在一起,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姿势狼狈又滑稽。 “哈哈哈!”戏志才看着两人近在咫尺的窘迫表情,得意地放声大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两人脸上,“看看!看看!一个要守节,一个要存亡,还不是被我老戏一锅烩了!” 他无视郭嘉的挣扎和荀彧的尴尬,扯着嗓子,对缃叶高喊道:“缃叶姑娘!快!快准备一坛上好的新酿!要大坛子!够劲道的!” 戏志才用力晃了晃被他夹在臂弯里的两颗脑袋,豪气干云地宣布:“今日!就在今日!咱们哥仨,共封一坛‘当归酿’!”他特意加重了“当归”二字,带着浓重的醉意。 “当归酿?”荀彧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对!当归酿!”戏志才迷离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这乱世刚起,鸡飞狗跳!咱们今日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松开一点手臂,但依旧牢牢箍着两人,俯下头,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喷在郭嘉和荀彧耳边,声音带着一种难得的郑重:“这坛酒,就封在此地!待他日……待他日这乱世尘埃落定,咱们三个再启封此酒,痛饮三百杯!再论!再论今日!谁才是那个有先见之明、卓识远见的真国士!” “如何?敢不敢?” “有何不敢?志才兄这‘当归酿’,倒是封住了嘉的嘴。嘉应了!待天下太平,当归共饮,再论短长!” 荀彧看着戏志才热切的眼神,再看看郭嘉,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好!文若亦应此约!待乱世终结,当共启此坛,一醉方休!” “痛快!哈哈哈!”戏志才心满意足,终于松开了两人,自己却一个趔趄,重重坐在了蔺草席上,震得矮几上的酒坛杯盏一阵叮当作响。他浑然不觉,兀自抱着那坛“当归酿”,笑得像个偷吃了蜜的孩子,嘴里还嘟囔着:“当归……当归……好名字……缃叶姑娘……记下了……当归酿……” ———— 荀彧与戏志才的身影刚消失在竹径尽头,庭院的寂静便迅速笼罩下来,唯余松烬微温。 缃叶正俯身收拾餐桌,动作流畅却难掩倦意。郭嘉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睫下加深的阴影,连鬓边那枚红叶都似因主人的疲惫而微微蜷缩。 “郭安。”郭嘉倚在凭几上,指尖轻叩杯壁“收拾了,再去看看灶上参汤。” “站乏了,”郭嘉懒懒打了个哈欠,向缃叶伸出手,“扶我回屋。” 内室灯火橘黄,书墨与柏子香交融。郭嘉拨亮了案头灯盏,暖光漫溢。 “累了?”他低声问 缃叶轻轻“嗯”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朝他偎了偎,郭嘉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在她肩膀上按着。 “今日那鱼羹的火候,当真绝妙。”他声音柔和带着回味,“文若兄那般挑剔的舌头,都赞不绝口,志才那厮恨不得连碟子都吞下去。”他不再谈论天下风云,只拣着今日宴席上那些细碎的、属于她的光彩之处说。 参汤端了来,郭嘉执起瓷勺,极其自然地送至缃叶唇边,“今日劳神费力,光顾着周全他人,快暖暖身子。” 温汤入喉,暖流如春溪般缓缓淌开,驱散了四肢百骸的酸乏。郭嘉耐心喂着,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眼中的倦色在暖意中一点点化开。 “今日戏志才那厮嚷着封什么‘当归酿’,”他唇角微哂,指尖却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嘉之当归,不在远日封坛之酒,只在眼前执手之人。” 缃叶心尖一颤,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中。那里没有半分戏谑,只有洞悉一切的清明与笃定。 “文若兄心系汉祚,志才兄意在诸侯,各有其道,无可厚非。”他语气平静,“而你的心,与嘉所思所想,早已同辙。这乱世棋局,无论嘉择何主,行何方……”他目光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嘉之营帐,嘉之案头,必有卿一席之地,专候缃叶。烹茶也好,对弈也罢,亦或只是……静观风云变。”他顿了顿,指尖描摹着她鼻尖的线条,“此乃定数,无论去处,有卿便可当归。” 下面要进袁绍势力了~ 本来写了文案但觉得实在太不讲究,估计得卡一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少年当归 第11章 行路难 初平二年,春寒料峭。 颍川城外的官道尚覆着一层薄薄的晨霜,一辆青幔马车碾过湿润的官道,辘辘北行。车辕上,荀彧派来的老仆沉稳驭马,车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车厢内暖意融融,一只小巧的鎏金铜兽炭炉置于车内。郭嘉斜倚在厚厚的锦褥上,身上裹着玄青薄氅,薄唇抿着,显然对这早春的寒意极为不满。 “缃叶,”郭嘉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微哑,尾音拖得绵长,像浸了蜜的钩子,“冷。” 缃叶闻声抬头,眸子在看到他的一瞬漾开无奈又纵容的柔光。自然地挪到他身侧,取出手炉,塞进他微凉的掌心,引得他轻轻喟叹一声。 “才出城不过十里,公子便喊了三次冷,”缃叶的声音清亮悦耳“不如让这马车调头,回咱们那老宅里,再吃一盏我刚蒸好的杏仁酪?” 郭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杏仁酪自然是要吃的,邺城也要去。只是这十里外的春风比起城里的,倒像是裹了刀子。” 他忽而将暖炉踢到一边,一伸手将缃叶揽了,将她当个暖炉般抱着,低下头,鼻尖蹭着缃叶鬓边那朵桃金娘“还是卿鬓边这花儿好,暖香袭人,胜过十炉炭火。” 缃叶耳根微热,却并未躲闪,只伸出纤指,轻轻将他滑落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回耳后,指尖温软:“对那‘带甲百万,谷支十年’,当真一丝期待也无?” 郭嘉低笑一声,微微坐直了些,目光灼灼锁住缃叶,穿透她明艳的容色,“我所求之主,该占‘明’与‘破’二字。明主能容我之狂悖,能识卿之慧光,能破这积重难返的朽木乾坤,立新天新地!” 缃叶从随身携带的精致食盒里取出一块尚温热的粟米糕递到他唇边,看他就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地吃下,开口道“此去邺城,不过是借其高台,看看这乱世群雄的戏码罢了。” “借其高台……还是卿知我。”郭嘉感觉坐久了,又躺下将头枕在缃叶并拢的膝上。“只是苦了这身子,要受这颠簸风寒……好缃叶,揉揉额,宿醉似的疼。” 缃叶垂眸看着他枕在自己腿上的侧脸,无奈哼笑了一声,轻轻在他眉心弹了一下,而后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按上他的穴位。 ———— 越靠近黄河,越显示出流离与破败的气息。官道两旁时时可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麻木地挪动着脚步,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 行至延津渡口附近,车行渐缓。一阵异样的喧嚣混杂着压抑的啜泣声穿透车壁传来。郭嘉本枕在缃叶膝上假寐,闻声,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停车。” 老仆依言勒马。郭嘉示意缃叶稍稍掀开车帘一角。 在渡口旁一处稍显开阔的空地上,赫然支着一个崭新的粥棚。棚子搭得颇为气派,结实的柱子,崭新的芦席顶棚。棚子正中央悬挂巨大匾额,上书三个金粉大字:福寿粥,棚柱上还贴着“袁使君仁德泽被苍生”、“四世三公恩义长存”一类醒目文字。 在这冠冕堂皇之下,棚前那群几乎与黄土混成一色的流民便不慎显眼了。 他们捧着破碗,眼巴巴地盯着棚内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而几个身着绫罗、满面油光的豪奴正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其他仆从施粥。 锅里的“粥”汤色透明,几颗零星的粟米粒沉浮其间,队伍中接连传来几声闷响——几个流民因饥饿和虚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其他流民的瘦骨与倒地之人也并无二致,连一个灰蒙的眼神都不曾分给他们。管事瞧见,只呵斥一句“维持秩序”,并无半分施救之意。 “呵……”一声讥诮的冷笑从郭嘉唇边逸出。 “缃叶,嘉赌此锅耗粟,不足三升!” 缃叶探手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算盘,算珠在她纤白如玉的指尖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水十斗、粟三升、柴五捆——折市价,钱四十七文。”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块金光闪闪的“福寿粥”匾额和“袁使君仁德”的标语上“这‘仁德’匾额倒是值钱!好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微微前倾,看见汤面清晰地映出棚前流民与豪奴的脸: “此谓——袁氏明镜台!” 他不再看那场令人作呕的闹剧,抬手示意老仆驾车。 ———— 马车驶离延津继续北行,两侧山势渐起,太行余脉的阴影投下,空气中也多了几分肃杀与不安。 缃叶一直留意着窗外。车帘被她用指尖挑起一道细缝,那双沉静的眸子锐利地扫视着沿途景象。靠近黑山军活动区域,流民反而多了起来。 破败的道路旁,一个简陋得几乎被风吹散的草棚支在那里,棚下坐着枯槁如朽木的老妪,面前摆着几篓灰扑扑、形状怪异的饼子。 “看,能‘填饱’肚子的,在这呢。”她的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郭嘉原本闭目养神,闻言懒懒地掀开眼帘,顺着她指的方向瞥去。只一眼,他慵懒的神色便凝固了,那饼子的颜色、质地,他虽未亲手摸过,但在典籍杂记中见过描述——观音土! 那种能暂时塞满肠胃,最终却让人活活胀死的“食物”! 马车停在离茶棚稍远的一棵枯树下。缃叶会意,她理了理自己鲜艳的茜色衣裙,将鬓边那朵桃金娘花扶正,换上了一副富家侍女特有的骄矜神态,看上去带着几分天真好奇。 她独自下车,步履轻快地走向茶棚,仿佛只是旅途劳顿,想买些乡野“趣物”给主子尝鲜。 “阿婆,”缃叶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娇憨,蹲在其中一个老妪面前,拿起一块土饼仔细端详,“这饼子看着新奇,是什么做的呀?我家公子赶路乏了,想尝点山野风味呢。”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几枚五铢钱塞进老妪枯瘦的手中。 老妪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看了看这个衣着鲜亮、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又掂量着手心沉甸甸的钱,紧绷的神经稍松,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姑娘…这是黑山张将军赐下的‘赐福饼’…吃了…能顶饱,能活命…” 缃叶捏了捏饼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和“担忧”,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想为主子好”的真诚:“阿婆,这饼…看着怕是不好克化吧?您悄悄告诉我,得加几钱粟粉进去,才能既顶饱又…不伤身子呀?我家公子身子金贵,可经不起折腾。” 老妪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注意这偏僻角落,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颤抖道:“…三…三成…掺三成粟粉…就能活…活命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缃叶给的钱,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又绝望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哭腔,“…可…可张将军…收…收九成的粮啊!哪…哪还有粟粉给俺们掺啊…” 缃叶心头剧震,面上却强自维持着“受教了”的感激表情,又随意问了两句,便拿着一个土饼起身,每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带着血腥的粘腻。 她撩帘欲上车的动作猛地顿住!眼角的余光瞥见茶棚后方一条隐蔽的山道上,几个流民中看着还算健壮的男子,正被绳索捆着,如同驱赶牲口一般,被几个持刀的黑山军喽啰推搡着往深山里去! 其中一个汉子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立马被捅了心窝。 “快走!”缃叶几乎是扑进车厢的,声音因为惊怒和紧迫而拔高,带着破音,“公子!张燕之‘义’,原是一土换一命!他们在抓壮丁!”她顾不上仪态,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同时对车夫厉声喝道,“扬鞭!快!” 老仆经验丰富,闻言毫不迟疑,马鞭在空中炸响一个凄厉的鞭花!两匹马吃痛,猛地发力前冲! 马车扬尘而去,缃叶见对方并无马屁,深吸一口气,朝着茶棚附近那些还在茫然排队或啃食土饼的流民嘶声大喊: “此土乃张燕买命钱——诸君食饱好逃!” 声音尖锐,如同利刃划破死寂的山谷!流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远处山道上被驱赶的同乡身影,又看看手中要命的“赐福土饼”,瞬间明白了!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人群尖叫着、推搡着,四散奔逃! 茶棚方向黑山军喽啰惊怒的呼喝和急促的脚步声被流民嘈杂的声音阻挡。 马车疯狂颠簸,车厢剧烈摇晃,郭嘉一手死死抓住窗框稳住身形,一手紧紧揽住因颠簸而东倒西歪的缃叶。他脸色因剧烈晃动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直到马车彻底甩开追兵,驶入相对安全的平缓地带,速度才稍稍降下。 “好!好一个‘一土换一命’!好一个‘九成粮养匪,一成土养民’!”郭嘉忽然放声,“此谓黑山‘仁政’!比之袁氏的‘明镜台’,更显**本色!” 他喘息稍定,从座位下摸出小棋盘,置于膝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对着棋盘快速推演: “袁本初若欲北定幽燕,必先剿后方黑山!然——”他指尖飞速移动,白子落在代表公孙瓒势力的边角,“公孙伯珪豺狼也!岂会坐视袁绍清除肘腋之患?袁军一动,其白马义从必如利箭,直插冀州腹背!” 他再落一子,点在代表黑山军的混乱区域,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此劫争,黑山活矣!袁绍投鼠忌器,公孙瓒虎视眈眈,张燕此獠,正是看准了这夹缝,方敢如此肆无忌惮,行此‘赐福土’买命的勾当!” 推演完毕,郭嘉看着棋盘上犬牙交错的局势,沉默了片刻。狂放的笑意渐渐收敛,化作一声深沉的喟叹。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经纬线,目光投向车窗外那连绵起伏、沟壑纵横的太行山脉,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缃叶,你看这棋盘,纵横不过三十路,劫争死活,尚有定法可循…可这世道…”他指向远处那巍巍群山,“不及太行山千壑之一!人命如草芥,仁义如画皮,豪强是豺狼,流寇是恶鬼…在这千沟万壑间,却无一条是活路。” ———— 马车驶离黑山军活动的险地,沿着漳水继续向邺城行进。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却也掺杂着铁腥与粮食的气息。 漳水河道在此处较为宽阔,水流平缓。官道与河岸并行,视野开阔了不少。 只见宽阔的漳水河面上,十数艘吃水极深的漕船,船体巨大,显然载重惊人。从岸边望去,能清晰看到船舱中堆积如山的麻袋,有些袋口松散,露出黑沉沉的铁矿砂;另一些则渗出淡黄的粟米! 而就在河岸旁,密密麻麻的流民拥挤在河滩上,目光死死盯着那些运粮船。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眼神中混合着极度的饥饿与疯狂的渴望。 接二连三的落水声传来!并非意外,而是流民为了争抢从船舷缝隙中洒落的粟粒,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的漳水!浑浊的河面上,挣扎的手臂、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有人侥幸抓到几粒湿漉漉的粟米,更多的人则在扑腾后,被沉重的饥饿和冰冷的河水吞噬,只留下几个气泡升浮。 河岸上,负责押运的袁军士兵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有人发出鄙夷的哄笑。 郭嘉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场屠杀。他眼中是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冰冷审视。他的手探入袖中,摸出一截炭笔,拉过身旁缃叶的手,在她温软白皙的掌心,用炭笔勾画几笔 「流民三百,日耗粟一斛半。」 缃叶眸光一闪,清冷的声音便接口而出,“军粮车一乘,载粟三十斛。”她目光扫过岸上停着等待转运的、满载的辎重车辆,“足活此众……廿日有余。” “袁本初舍此廿日民命,换界桥一战胜绩——棋手弃卒,当真狠辣!” “大胆狂徒!竟敢谤议州牧!”一声炸雷般的怒喝从旁响起! 只见一队负责沿岸巡逻的袁军骑兵疾驰而至,为首一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队长,正用兵器怒指着郭嘉的马车。 缃叶眼神一凝,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恢复成沉静侍女的姿态。她没有动作利落地从贴身行囊中取出荀彧那封的荐书,素手一扬“颍川荀令君荐士在此,将军慎言。” 骑兵队长看清那熟悉的印鉴和荀彧的大名,嚣张的气焰顿时一窒,脸上横肉抽动,勒马的动作显出几分迟疑。 郭嘉没有看那凶神恶煞的骑兵队长,目光依旧落在漳水上挣扎沉浮的身影,以及那满载军资的巍巍漕船。苍白的脸上,那抹惯常的疏狂笑意并未消失,反而加深了几分。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气氛,仿佛在自言自语: “咳咳…荀文若兄信中殷殷,言道袁公求贤若渴,虚席以待四方俊彦…咳咳…更言邺城法度森严,军纪整肃,尤重舆情民情…咳咳…今日漳水所见,士卒这般…咳…职责所系,亦是不易。嘉此番入邺,定当将此间…咳…诸般情状,细细禀明袁公,也好…咳咳…让州牧知晓……想个两全之法,莫损袁公‘仁德’之名。” 骑兵队长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哪里还敢追究什么“谤议”?他将脸微微侧向另一边,似乎这样郭嘉便看不清他的脸。 “原…原来是袁公的贵客!”队长脸上的凶戾被一种近乎谄媚的僵硬笑容取代,“末将…末将有眼无珠,冲撞了先生!职责所在,还望先生海涵!先生旅途劳顿,快快进城歇息要紧!”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挥手示意手下让开道路。 缃叶适时地收回荐书,微微颔首:“将军恪尽职守,何错之有?我等先行一步。” 马车在巡逻队的目光中重新启动,车厢内郭嘉闭着眼,指尖轻轻敲击着犀角杯,嘴角的弧度仍然冰冷,缃叶为他斟上温热的十月白。 他抿了一口, “戏已看了三折,走吧,去会会这位‘谷支十年’的袁使君…看他这十年的粟,是在仓廪、界桥、还是沉在这漳河水底。”